第501章 南行驛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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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汴京,籠罩在一片蕭瑟的寒意之中。碼頭上,往日裏千帆競渡、萬商雲集的盛景似乎也黯淡了幾分,河水渾濁,打著旋兒向東流去,載著落葉與說不清的愁緒。
    陳硯秋站在船舷邊,身上穿著簇新的從六品江南東路提舉學事司幹辦公事的淺緋色官袍,這顏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顯得有些刺眼。這是他因“金明池詩會連環毒殺案”與“皇家檔案庫離奇火災”兩樁大案觸動“清流社”核心利益後,所獲得的“明升暗降”——品級提了半階,實權卻被剝奪,遠遠打發出了汴京這個權力漩渦中心。
    家仆們正將最後幾箱行李搬上這艘不算寬敞的官船。他的妻子柳氏——那位因政治聯姻而結合的商賈之女,正低聲指揮著仆役安置物什,眉眼間帶著慣有的精明與利落,隻是偶爾投向丈夫的目光中,含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幼子陳珂,年方七歲,緊緊牽著母親的衣角,好奇又有些畏懼地看著奔流的河水和碼頭上忙碌的陌生人群。
    “硯秋,江南濕熱,與汴京大不相同,這些是備著的藿香、蒼術,還有你平日調理用的幾味藥材,我都分裝好了,切記按時煎服。”崔月隱將一個小巧的藥箱遞過來,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但眼底帶著醫者的關切與朋友的不舍。他今日特意告假前來送行。
    陳硯秋接過藥箱,入手微沉,他知道裏麵不僅有尋常藥物,恐怕還有崔月隱精心配製的、用以壓製他體內那詭異寒毒的丸散。在聚奎堂殿試讀卷那日,他強行動用“血蕨”粉末,寫下那泛著青光的“問江河清濁之本”六字後,身體便徹底垮了,雖經崔月隱全力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根基受損,如今畏寒、咯血已是常態,每逢陰雨天,骨縫裏都透著一股鑽心的酸疼。
    “有勞崔兄掛心。”陳硯秋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病後的虛弱,“汴京諸事,日後要多仰仗你了。”
    崔月隱微微頷首,低聲道:“‘墨娘子’那邊我已通過氣,江南路亦有她的眼線,若有急事,可去江寧府秦淮河畔的‘翰墨雅集’書鋪尋一個姓蘇的掌櫃。趙兄他…今日朝中有要務,不便親來,托我轉告,‘江南非淨土,士林水深,慎之,察之’。”
    聽到趙明燭的囑咐,陳硯秋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慎之,察之?他如今這副殘軀,被排擠出核心,又能“慎”什麽,“察”什麽?然而,他也明白,趙明燭身在皇城司,又是宗室身份,目標太大,能托崔月隱傳來這句話,已是冒了風險。那句“江南非淨土”,更是點明了此次外放,絕非簡單的避風頭,恐怕那“清流社”的觸角,早已深入了江南的肌理。
    “替我謝過趙兄。”陳硯秋目光掃過碼頭上那些看似尋常的販夫走卒,其中未必沒有各方勢力的耳目。他壓低聲音,“聚奎堂之事,雖未能動搖根本,但至少…那六個字,他們看見了。這根刺,算是埋下了。”
    崔月隱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那日陳硯秋昏迷後,聚奎堂內亂作一團,那六個泛青的字跡在風雨晦暗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妖異,雖然後來墨跡幹涸,異象消失,文彥博等人迅速控製了場麵,將此事壓了下去,但親眼所見的官員們,心中留下的震撼與猜疑,卻是難以磨滅的。陳硯秋被“體麵”地外放,某種程度上,也是那“六個字”逼得對方不得不做出的妥協——既不能立刻殺了他滅口,又不能留他在京中繼續“胡言亂語”。
    “韓似道雖倒,‘清河’未絕,文彥博此人…深不可測,你遠離汴京,未必是壞事。”崔月隱最後叮囑道,“保全自身,方有來日。”
    這時,柳氏已安排妥當,走了過來,對崔月隱斂衽一禮:“崔太醫,外子病體,一路還需仰仗您開的方子調養,妾身在此謝過。”
    “夫人客氣了,分內之事。”崔月隱還禮。
    陳硯秋看著妻子,心中複雜。這場始於利益的聯姻,在經曆了汴京的風波,尤其是幼子陳珂一度被卷入童試舞弊案的危機後,兩人之間倒也多了一份患難與共的默契。柳氏以其商賈家族的資源和手腕,在那次危機中展現了不俗的能量,此刻打理行裝、安排行程亦是井井有條。
    “走吧,船要開了。”陳硯秋對家人說道,又向崔月隱拱手作別。
    登上官船,纜繩解開,船工撐篙,船隻緩緩離岸。碼頭上的人影漸漸模糊,崔月隱那襲青衫也最終消失在視野裏。雄偉的汴京城牆在秋霧中顯出蒼老的輪廓,如同一個垂暮的巨人。
    陳硯秋沒有進入船艙,依舊站在船頭,任由帶著水汽的涼風吹拂著他消瘦的臉頰。離了汴京,離開了那無處不在的陰謀與傾軋,胸口那股憋悶之氣似乎稍稍舒緩,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途未卜的茫然與沉重。
    “爹爹,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嗎?”陳珂仰著頭問,小孩子對遠行總帶著幾分新奇與不安。
    “嗯,去江寧,在南方。”陳硯秋摸了摸兒子的頭。
    “那裏也有壞人嗎?”陳珂的問題很直接,顯然汴京的經曆給年幼的他留下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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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硯秋一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柳氏連忙將兒子攬入懷中,溫言道:“珂兒莫怕,爹爹是去做官的,專抓壞人。”
    陳硯秋心中苦笑。抓壞人?他自己如今就像是驚弓之鳥,又能抓得了誰?江南,那個素稱文教鼎盛、魚米之鄉的地方,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麽?
    船隻駛入汴河主幹道,順流而下。兩岸的景色逐漸由繁華的市鎮變為開闊的田野,秋收已過,田地間顯得有些寂寥,偶見衣衫襤褸的農人在田間地頭拾取遺落的稻穗。更遠處,一些村落顯得破敗,與記憶中《清明上河圖》裏的富庶景象相去甚遠。
    “花石綱…”陳硯秋腦海中閃過這三個字。離京前,他查閱過一些江南的卷宗,知道東南一帶,尤其是兩浙路、江南東路,為供應官家艮嶽奇石、珍稀花木,朱勔等人借“花石綱”之名,橫征暴斂,弄得民怨沸騰。這沿途所見,恐怕隻是冰山一角。
    航行數日,過了應天府今商丘),兩岸景象愈發顯得凋敝。這日午後,船隻在一處不大的碼頭臨時停靠補充給養。陳硯秋在艙中看書,忽聽得岸上傳來一陣喧嘩吵鬧之聲,其間夾雜著婦孺的哭泣和官差的嗬斥。
    他微微蹙眉,起身走出船艙。隻見碼頭上,十幾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正驅趕著一群百姓,地上散落著一些簡陋的包裹和破舊家什。一個老漢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官爺,行行好,這祖墳實在是遷不得啊!就這幾畝薄田,也被劃了進去,叫小老兒一家怎麽活啊!”
    為首的班頭一臉不耐煩,一腳踢開老漢身邊的破包袱,罵道:“刁民!朝廷征用此地修建‘神運昭功石’的堆垛場,乃是皇命!爾等敢抗旨不成?速速滾開,否則枷號示眾!”
    陳硯秋聽得“神運昭功石”幾字,心中了然,這又是為花石綱準備的巨石之一。看這情形,為了運輸這塊巨石,不僅要占用民田,甚至連人家的祖墳都要強行遷移。
    柳氏也聞聲出來,站在陳硯秋身邊,低聲道:“官人,此事…我們還是不要插手為好。”她久在汴京,深知“花石綱”背後牽扯的巨大利益和權勢,絕非他們一個被外放的學官能過問的。
    陳硯秋看著那哀告無門的老人,看著那些麵露惶恐、敢怒不敢言的百姓,又看了看趾高氣揚的官差,胸口那股熟悉的憋悶感又湧了上來。他想起了聚奎堂上那泛青的六個字——“問江河清濁之本”。這江河之濁,又何止在科舉考場?這沿途所見,無處不是濁流滾滾!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但他終究什麽也沒做。他現在的身份,他的身體狀況,都不允許他衝動。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老漢被衙役粗暴地拖走,看著那些百姓在嗬罵聲中,扶老攜幼,哭哭啼啼地離開故土。
    回到船艙,陳硯秋久久無言。柳氏默默替他斟了一杯熱茶。
    “這花石綱之害,竟至於斯。”陳硯秋歎了口氣,聲音低沉。
    柳氏在他對麵坐下,輕聲道:“妾身家中行商,也曾聽聞。朱勔父子在蘇杭一帶,權勢熏天,凡士庶之家,有一石一木稍堪玩味,即領健卒直入其家,用黃封表識,指為禦前之物…搬運之時,破牆拆屋而去。受害者稍有怨言,即被誣以‘大不恭’之罪,傾家蕩產者不知凡幾。”她頓了頓,看著丈夫的臉色,“江南官場,盤根錯節,多與朱家有所牽連。官人此去,巡查學政乃是本職,這些…這些經濟事務,還是…”
    她還是說出了“少管為妙”四個字,但意思已經很清楚。
    陳硯秋知道妻子是為他著想。他如今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然而,學政與民生、與吏治又豈能完全分開?士子們寒窗苦讀,若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盡是這等貪腐橫行、民生疾苦,他們的文章策論,又能有幾分真心?那科舉選拔出的,又會是怎樣的官員?
    他想起離京前,趙明燭托崔月隱傳來的那句話——“江南士林水深”。這“水深”,恐怕不僅僅是指科舉本身的弊端,更是指這汙濁不堪的大環境對士子心態的侵蝕與扭曲。
    幾日後,船隻進入淮南路,距離江寧府越來越近。天氣果然如崔月隱所說,變得潮濕悶熱起來,與汴京的幹爽秋涼迥異。陳硯秋的舊傷在這種天氣下更覺不適,咳嗽也頻繁了些。
    這日傍晚,船隻停靠在一處較大的市鎮過夜。陳硯秋服過藥,在艙中休息,柳氏帶著陳珂在甲板上透氣。忽聽得鄰船傳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語調激昂:
    “…夫君子之學,在於明道濟世。今朝堂之上,豺狼當道,括斂無度,東南之民,膏血殆盡!我輩讀聖賢書,豈能隻求功名,罔顧生民倒懸之苦?”
    聲音年輕,帶著一股憤世嫉俗的銳氣。
    陳硯秋心中一動,披衣起身,走到艙外。隻見鄰船是一艘普通的客船,船頭站著一名青衫士子,約莫二十出頭年紀,身形瘦削,麵容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紅,正對著一兩個同伴慷慨陳詞。他的同伴似乎有些不安,不時左右張望,低聲勸他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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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青衫士子卻渾不在意,繼續道:“…聽聞江寧東林書院,沈文淵山長座下,多有誌節之士,屢次上書言事,指陳時弊!那才是吾輩楷模!若都學那等蠅營狗苟之徒,隻知揣摩上意,鑽研‘題引’,這科舉,不考也罷!”
    “洛兄,小聲些!隔牆有耳!”他的同伴急忙勸阻。
    “怕什麽!”那姓洛的士子聲音反而更高了些,“大不了一死!與其渾渾噩噩,同流合汙,不如像那燭火,燃盡自身,也要照一照這黑暗!”
    陳硯秋默默聽著,心中波瀾起伏。這年輕士子的血氣方剛,言語間的激憤與絕望,與他當年初入汴京時何其相似!而這“東林書院”、“沈文淵”的名字,也首次傳入他的耳中。趙明燭所說的“水深”,墨娘子情報中提及的“清流社”在江南的活動,似乎都與這隱約傳來的士林清議有著某種關聯。
    他沒有上前搭話,隻是靜靜地聽著,直到那士子被同伴強行拉回艙內,讀書聲戛然而止。
    夜空下,運河水麵泛著幽暗的光,遠處市鎮的燈火星星點點。江南的夜,溫暖而潮濕,卻仿佛潛藏著無數躁動不安的氣息。
    陳硯秋知道,他即將踏入的,絕非一個風平浪靜的文教之地,而是一個積壓了太多矛盾,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口。他的江南之行,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置身事外。
    官船在夜色中輕輕搖晃,繼續向著那個未知的、深不見底的“江湖”駛去。陳硯秋站在船頭,望著南方沉沉的夜幕,仿佛已經聽到了那來自江寧的、帶著血與火氣息的洶湧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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