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江寧初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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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船在運河上又行駛了數日,終於在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晨,駛近了江寧府的水域。
    陳硯秋站在船頭,遠遠望見那龍盤虎踞的城池輪廓在晨曦與水汽中若隱若現,厚重的城牆依山傍水,蜿蜒開去,氣勢雄渾,較之汴京的平曠開闊,別有一番險峻氣象。秦淮河如同一條碧色的絲帶,自城外匯入長江,河麵上舟楫往來,帆影點點,尚未靠近,已能感受到那股不同於北地的、濕潤而繁華的氣息。
    “這便是江寧了…”陳硯秋心中默念。前幾日途中聽聞那洛姓士子的激昂之言,以及“東林書院”、“沈文淵”這些名字,讓他對這座即將抵達的城市,提前蒙上了一層複雜的觀感。
    船隻緩緩駛入秦淮河,兩岸景象逐漸清晰。但與想象中純粹的“六朝金粉地”不同,映入眼簾的是一種奇特的混雜。靠近碼頭的地段,市廛林立,商鋪招牌鱗次櫛比,絲竹管弦之聲從臨河的酒肆歌樓中隱隱飄出,確有幾分醉生夢死的浮華。然而,再往遠處看,或是轉入某些支流河汊,便能見到不少低矮破舊的棚戶,岸邊堆積著垃圾,一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在汙水邊漿洗,眼神麻木。更有一些明顯是外地來的流民,拖家帶口,蜷縮在橋洞下、牆角邊,與這“江南第一州”的盛名格格不入。
    “花石綱…苛稅…”陳硯秋腦海中再次閃過這些詞。眼前這繁華與破敗交織的景象,正是其在現實中的投射。
    官船在指定的官用碼頭泊穩。早有江寧府衙派來的幾名胥吏在岸邊等候。為首的是一個四十多歲、麵皮白淨、留著三縷胡須的官員,穿著淺綠色官袍,見到陳硯秋下船,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躬身施禮:
    “下官江寧府戶曹參軍周世榮,恭迎陳幹辦!府尊大人本欲親來,奈何今日恰有轉運使司上官蒞臨,商討…商討‘神運石’相關事宜,實在脫身不得,特命下官前來迎接,安排館驛,還望陳幹辦海涵。”
    這周世榮言辭恭敬,禮數周到,但話語間透出的信息卻耐人尋味。江寧知府借口迎接轉運使司官員必然與花石綱有關)而不來迎接他這個汴京外放的學官,本身就表明了一種態度——他陳硯秋在此地,並不受特別重視。而特意點出“神運石”,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提醒,或者說示威。
    陳硯秋心中明了,麵上卻不露聲色,隻是淡淡還禮:“周參軍客氣了,陳某初來乍到,諸多事務,還要勞煩貴府。”
    “不敢不敢,分內之事,分內之事。”周世榮連聲道,隨即指揮隨從幫忙搬運行李,又引著陳硯秋一家登上早已備好的馬車。
    馬車穿過江寧街道,路麵多以青石板鋪就,但因潮濕和年久失修,不少地方顯得坑窪不平,車輪碾過,發出沉悶的聲響。街道兩旁商鋪種類繁多,綢緞莊、茶葉鋪、酒樓、當鋪,應有盡有,顧客盈門,顯示出江寧作為東南經濟中心的活力。尤其是一些書鋪、筆莊、墨坊,數量之多,遠超汴京,可見此地文風之盛。
    然而,陳硯秋也敏銳地注意到,不少商鋪的招牌或門臉上,都貼著一張小小的、印有特殊花紋的黃色符紙般的東西,詢問周世榮,對方隻是含糊地說是“本地行會的平安符”。但陳硯秋卻覺得,那花紋隱隱有些眼熟,似乎與記憶中“清流社”某些隱秘標記有幾分相似,隻是不敢確定。
    他們被安置在城東一處名為“清溪館”的官驛。這裏環境頗為清幽,館舍雅致,庭園中有小橋流水,竹影婆娑,顯然是用來接待有一定品級官員的。周世榮安排妥當後,便恭敬地告退,言明日後陳硯秋前往提舉學事司衙門報到時,他再前來引路。
    安頓下來後,陳硯秋稍事休息,便決定出門走走,親身感受一下這江寧府的氛圍,尤其是士林風氣。他沒有穿官服,隻著一身普通的青色儒衫,帶著一名機靈的小廝,出了清溪館。
    他信步來到秦淮河畔最為繁華的地段。時近中午,河上畫舫如織,絲竹管弦與歌女婉轉的唱腔隨風飄蕩,兩岸酒樓裏人聲鼎沸,觥籌交錯。許多身著襴衫的士子穿梭其間,或呼朋引伴,登船遊河;或聚集在茶樓酒肆,高談闊論。
    陳硯秋走進一家臨河、看起來頗為雅致的茶樓“聽雨軒”,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壺本地的雨花茶,靜靜聆聽。
    鄰桌正好有幾名士子在閑聊。他們衣著光鮮,談吐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優越感。
    “王兄,今科秋闈在即,聽聞令尊已為你延請了蘇鬆一帶的名儒,專攻經義破題?”一個胖乎乎的士子問道。
    被問及的王姓士子矜持地笑了笑,抿了口茶:“家嚴也是望子成龍心切。不過,光有名師指點還不夠,關鍵還是要摸清學政大人的偏好。聽說新任的江南東路提舉學事司晁大人,最喜《春秋》‘尊王攘夷’之論,策問也多涉時務,尤其是…北邊的局勢。”他說話時,手指不經意地在桌上敲了敲,意指遼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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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人接口道:“晁大人喜好固然重要,但我聽說,江寧府學的李教授那裏,似乎有門路能弄到一些…‘精要提綱’?”他壓低了聲音,但“精要提綱”四個字,陳硯秋聽得清清楚楚,這分明是“題引”黑市的另一種說法!
    那王姓士子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李教授?他那點門路,早就過時了。如今真正的‘好東西’,都在‘翰墨雅集’背後那位蘇掌櫃手裏。不過,價格可不菲,而且,非熟客引薦,根本接觸不到。”
    “翰墨雅集?”陳硯秋心中一動,這正是崔月隱轉告的、墨娘子在江寧的聯絡點。
    “價格再高,隻要能中式,又算得了什麽?”胖士子歎道,“像東林書院那些窮酸,倒是清高,不肯鑽營,結果如何?年年秋闈,有幾個能上榜的?沈文淵那老家夥,自己考不中,教出來的學生也多半是陪榜的命!”
    提到“東林書院”和“沈文淵”,這幾名士子的語氣都帶上了幾分不屑與嘲諷。
    “聽說他們最近又在鼓搗什麽‘萬言書’,要上書朝廷,痛陳花石綱之弊、科舉之腐?真是不知死活!”王姓士子冷笑道,“朱防禦使指朱勔)如今聖眷正隆,他們這是以卵擊石。”
    “可不是嘛,我爹說了,離那些人遠點,免得惹禍上身…”
    聽著這些議論,陳硯秋慢慢品著茶,心中卻是一片冰涼。這江寧士林,看似風流文采,實則早已被功利和勢利浸透。這些官宦富商子弟,關心的並非學問本身,而是如何利用資源和關係,更快地擠過科舉那座獨木橋。而對像東林書院那樣可能秉持不同理念的群體,則報以排斥和輕蔑。
    這與汴京何其相似!隻不過,汴京的爭鬥更多在台麵之下,隱秘而殘酷;而江寧的勢利,則更直接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為一種被許多人默認甚至追求的“常態”。
    他又坐了片刻,正準備離開,忽聽得樓下街道上一陣騷動。憑窗望去,隻見一隊兵丁押送著幾輛沉重的騾車緩緩而行,車上覆蓋著厚厚的草席,但仍有棱角露出,顯然是巨大的石塊。周圍百姓紛紛避讓,指指點點,臉上多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是‘神運石’的料石…”茶博士上前添水,見狀低聲嘟囔了一句,“這都第幾批了?為了運這些石頭,城外好幾個村子都被強征了民夫,耽誤農時不說,累病累死的都有…”
    陳硯秋問道:“這等勞民傷財之事,本地官員就無人勸阻嗎?”
    茶博士嚇了一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壓低聲音道:“客官是外地人吧?可不敢亂說。朱防禦使的差事,誰敢攔?府尊大人見了朱家的人都要客氣三分。聽說…聽說有些不開眼的讀書人上書說過,結果不是被革了功名,就是被抓進大牢了…”他說著,連連擺手,不敢再多言。
    陳硯秋默然。連市井小民都深知其中利害,噤若寒蟬。
    離開茶樓,陳硯秋又去了幾家較大的書鋪,包括那間“翰墨雅集”。這家書鋪門麵寬敞,裝修雅致,書籍種類繁多,不乏一些珍本孤本。掌櫃的是一位五十多歲、麵容清臒、眼神精明的老者,自稱姓蘇。陳硯秋並未立刻表露身份,隻是以普通讀書人的身份瀏覽書籍,與蘇掌櫃閑聊了幾句江寧的風土人情和書籍行情。蘇掌櫃應對得體,言談間滴水不漏,但陳硯秋能感覺到,此人絕非普通書商那麽簡單。
    在翻閱一些時文集子時,陳硯秋注意到,不少文章的內容,尤其是策論部分,都對“花石綱”乃至朝廷近年的某些政策歌功頌德,文辭華麗,卻空洞無物,顯然是迎合之作。而一些真正議論時弊、文風犀利的文集,則被放置在不起眼的角落,落滿灰塵。
    傍晚時分,陳硯秋回到清溪館。柳氏已指揮仆役將住處收拾妥當,見他回來,迎上來道:“官人,方才提舉學事司衙門派人送來帖子,說明日晁大人將在衙署設便宴,為官人接風。”
    陳硯秋接過製作精美的帖子,點了點頭。該來的總會來。這位頂頭上司、江南東路主管學政的晁大人,不知又是何等人物。
    次日,陳硯秋準時前往位於城西的提舉學事司衙門。衙署不算宏大,但頗為清幽。晁大人名晁文遠,是一位年約五旬、身材微胖、麵色紅潤的官員,見到陳硯秋,顯得十分熱情,拉著他的手寒暄不已。
    接風宴設在衙署後園的水榭中,作陪的還有幾位學官司的屬官以及江寧府學的教授。席麵精致,酒是上好的江南黃酒,氣氛看似融洽。
    幾杯酒下肚,晁文遠的話多了起來,先是大大讚揚了一番陳硯秋在汴京的“清名”與“才幹”,表示他能來江南相助,實在是本地學子的福氣。隨後,話題便轉到了江南的學政上。
    “硯秋老弟啊,江南文風鼎盛,人才輩出,這是好事,但也難免有些…呃,紛雜之音。”晁文遠捋著胡須,看似推心置腹地說道,“有些士子,年輕氣盛,不識時務,讀了幾本聖賢書,便以為可以指點江山,妄議朝政。尤其是對朝廷的一些大政方針,如‘花石綱’之類,多有非議。老弟此番巡查,當以引導、安撫為主,切莫被那些狂生之言所惑,激化矛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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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府學教授也附和道:“晁大人所言極是。譬如那東林書院的沈文淵,學問是好的,就是太過迂執,門下弟子也多受其影響,言辭激烈,於地方安寧、於他們自身的前程,都非益事。陳幹辦若有機會,不妨勸勸沈山長。”
    陳硯秋靜靜地聽著,偶爾點頭,並不輕易表態。他心中冷笑,這哪裏是接風宴,分明是警告和劃界限的宴席。他們是在明確告訴他,在江南,有些話題是禁區,有些人是麻煩,他最好安分守己,隻做他“巡查學政”的表麵文章,不要多管閑事。
    “多謝晁大人和諸位同僚提醒。”陳硯秋端起酒杯,語氣平和,“陳某此番奉旨南下,職責在於厘清學政,選拔真才。至於士子言論,隻要不違國法,不悖聖道,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亦是盛世氣象。至於具體事務,陳某自會依律依規辦理。”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沒有承諾不管,也沒有明確要管,將皮球又輕輕踢了回去。
    晁文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但臉上笑容不變:“嗬嗬,老弟心中有數便好,來,喝酒,喝酒!”
    宴席在一種表麵和諧、內裏微妙的氣氛中結束。陳硯秋告辭出來,走在回清溪館的路上,晚風吹拂,帶著秦淮河飄來的脂粉香氣和隱隱的樂聲,但他心中卻毫無旖旎之感,隻有沉甸甸的壓抑。
    這江寧府,從官場到士林,似乎都籠罩在一張無形的大網之下。浮華的表麵下,是尖銳的社會矛盾;文采風流的背後,是勢利與鑽營;而官方層麵,則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壓製與維穩。
    他想起昨日在茶樓聽到的關於東林書院和“萬言書”的傳聞,又想起晁文遠等人的警告。那個素未謀麵的沈文淵山長和他的東林書院,在這片壓抑的空氣中,仿佛成了一個異數,一個可能引爆某些東西的火藥桶。
    陳硯秋抬頭望了望江寧城上空那輪被薄雲遮掩、顯得有些朦朧的秋月。他知道,自己這“巡查學政”的差事,絕不會輕鬆。這江南的“水”,果然深得很。而他這隻從北方飛來的、帶著傷病的“倦鳥”,能否在這深水中覓得真相,甚至攪動一絲波瀾?前途,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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