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書院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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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連幾日,陳硯秋都在提舉學事司衙門辦理交接,熟悉公務。晁文遠表麵上客客氣氣,安排屬官將一應文書檔案向他開放,但涉及具體學政事務,尤其是近年科考錄取的詳細卷宗、各地生員優劣考評等核心內容,卻總是以“尚未整理完備”或“需與其他衙門會簽”為由,推諉拖延。
    陳硯秋心知肚明,這是地方官場對待空降官員的慣常手段,名為協助,實為架空。他也不急不躁,每日裏隻是翻閱些無關緊要的舊檔,與衙門裏的胥吏閑聊,了解些江寧府的風土人情,尤其是學界軼事。
    東林書院的名字,在這些閑聊中被屢屢提及,但胥吏們大多語焉不詳,或麵露諱莫如深之色。這反而更堅定了陳硯秋要去親眼看一看的決心。
    這日清晨,天氣微涼,陳硯秋隻帶了那名喚作“安福”的小廝,換了便服,出了清溪館,雇了一輛青篷小車,往城東而去。東林書院位於江寧府城東的雞籠山下,據說是前朝一位致仕官員所建,因院內多植鬆柏,取“歲寒後凋”之意,又因雞籠山亦稱“龍山”,故以“東林”為名,寓“紫氣東來,文脈綿長”。
    車行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遠離市井喧囂,道路兩旁林木漸密,環境清幽。遠遠望見一片白牆黛瓦的建築群,依山勢而建,掩映在蒼鬆翠柏之間,顯得古樸而肅穆。書院門前並無華麗裝飾,隻有一塊略顯陳舊的匾額,上書“東林書院”四個遒勁大字,墨色深沉,透著一股曆經風雨的滄桑感。
    書院大門虛掩著,陳硯秋示意安福在門外等候,自己整了整衣冠,輕輕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院內極為安靜,與秦淮河畔的喧鬧判若兩個世界。正中是寬敞的庭院,青石板鋪地,縫隙間生出些許青苔。正麵是講堂“明倫堂”,兩側是齋舍。此時並非講學時間,隻有三兩學子捧著書卷,在廊下或庭院中默默誦讀,見到陳硯秋這個陌生人進來,也隻是抬頭看了一眼,並未過多理會,眼神清澈而專注。
    陳硯秋心中暗暗點頭,此地的學風,至少表麵上看來,是沉靜而樸實的。他信步走向明倫堂,堂內供奉著至聖先師孔子像,香案上香煙嫋嫋。兩側牆壁上,懸掛著一些字畫,多是曆代山長或名士留下的格言警句,如“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等,筆力雄健,內容也多是與現實緊密相連的經世之言。
    “這位先生麵生得很,不知來我東林書院,有何貴幹?”
    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陳硯秋轉身,隻見一位老者站在堂口。老者年約六旬,身形清瘦,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儒衫,頭發花白,用一根木簪簡單束起,麵容清臒,皺紋深刻,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透著睿智與剛直,正靜靜地看著他。
    陳硯秋心知這恐怕就是山長沈文淵了,連忙拱手施禮:“晚生陳硯,遊學至此,久聞東林書院大名,特來拜謁,冒昧之處,還望山長海涵。”他隱去了自己的官職和真名,隻以遊學書生自稱。
    沈文淵打量了他幾眼,目光在他略顯蒼白疲憊的臉色和雖著布衣卻難掩氣度的身形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原來是遊學的朋友。敝院簡陋,隻怕要讓先生失望了。請隨老夫到客舍用茶吧。”
    語氣談不上熱情,但也算禮數周全。
    陳硯秋道謝,跟著沈文淵穿過回廊,來到一間布置簡樸的客舍。室內隻有幾張竹椅,一張木桌,牆上掛著一幅水墨蘭草圖,再無他物。有小童奉上兩杯清茶,茶葉粗梗,湯色卻碧綠清亮。
    “山野粗茶,不成敬意。”沈文淵示意陳硯秋坐下。
    “清茶滌煩,正好。”陳硯秋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味微苦,後有餘甘,“貴院學風淳厚,學子專注,實乃難得。”
    沈文淵聞言,臉上並無得色,反而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鬱:“專注?或許吧。隻是這書齋裏的專注,於這渾濁世道,又能有多大用處?”他話中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鬱之氣。
    陳硯秋心中一動,順勢問道:“晚生一路南來,見江南物阜民豐,文風昌盛,何故山長有此感慨?”
    沈文淵抬眼看了看他,目光銳利如刀:“先生既是遊學,所見想必不止是秦淮風月吧?花石綱役民如虎,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這便是你說的物阜民豐?至於文風昌盛…”他冷笑一聲,語氣帶著譏諷,“不過是些追逐名利、粉飾太平的應景文章罷了!”
    陳硯秋沒想到沈文淵如此直率,開門見山便直指時弊,毫不避諱。他沉吟片刻,道:“山長所言,確是實情。晚生也聽聞,江南士林,對科舉取士,亦頗有微詞。”
    提到科舉,沈文淵的臉色更加難看,他重重放下茶杯,發出“咚”的一聲響:“科舉?如今的科舉,早已非為國取士之公器,而成權貴豪門私相授受之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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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情緒有些激動,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老夫不才,也曾數次赴考,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多少寒窗苦讀、才學出眾的學子名落孫山,而一些文理不通、隻知鑽營的紈絝子弟卻得以高中!這江南東路,近三屆秋闈,解元、亞元皆出自官宦豪商之家,難道這江南才俊,都生在了那朱門之內不成?”
    陳硯秋靜靜聽著,他知道沈文淵所言非虛。他在提舉學事司看到的有限文卷裏,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中舉者的家庭背景,確實高度集中在少數階層。
    “或許…是考官偏好不同?”陳硯秋試探著問。
    “偏好?”沈文淵嗤之以鼻,“糊名謄錄之下,何來偏好?無非是‘題引’泄露、關節打通、乃至…試卷調包!”他壓低了聲音,但“試卷調包”四個字,卻如重錘般敲在陳硯秋心上,讓他瞬間想起了自己初入汴京時的遭遇。
    “試卷調包?此事關乎國法綱紀,山長可有實證?”陳硯秋追問。
    沈文淵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有憤怒,有無奈,也有一絲警惕:“實證?若有鐵證,老夫早已叩闕告禦狀了!隻是疑點太多。我書院中有幾名弟子,平日課業極佳,經義策論皆有獨到見解,鄉試之前,其文稿也曾被幾位宿儒讚賞,認為必中無疑。可到了考場之上,卻如同換了個人,文章平庸至極,甚至文句不通!事後問起,他們自己也茫然不解,隻道考場之上心神不寧,或是發揮失常…一次是失常,兩次三次,還是失常嗎?”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惜:“更有一名弟子,名叫洛鴻川,性子剛烈,才華橫溢,因屢試不第,又目睹這世間種種不平,如今已是心灰意冷,言辭日益偏激,常言‘文脈已絕,斯文掃地’,老夫真怕他…走上極端。”
    “洛鴻川…”陳硯秋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這正是他來時在船上聽到的那個激昂士子。
    “沈山長既知其中弊病,為何不向上官陳情?”陳硯秋問道。
    “陳情?”沈文淵苦笑一聲,笑容裏滿是蒼涼,“向誰陳情?提舉學事司晁文遠?他與本地豪強、乃至朱勔一係往來密切,豈會自斷財路?江寧府衙?他們忙於應付花石綱,討好上官,哪有閑暇理會這等‘小事’?上書朝廷?哼,隻怕奏章未到禦前,就已石沉大海,反而為書院招來禍端!”
    他長歎一聲,望著窗外蕭疏的庭院:“這東林書院,如今在官府眼中,隻怕已是‘滋生事端’之所。前幾日,還有衙役前來,說是稽查‘謗書’,帶走了一名學子詢問,雖然後來放了回來,但這風向…不妙啊。”
    陳硯秋能感受到沈文淵話語中那股深沉的無力與悲憤。這是一個清醒者,看透了製度的腐敗與不公,卻無力改變,隻能困守在這方寸書院,眼睜睜看著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們,要麽被這濁流吞噬,要麽在絕望中沉淪。
    “難道…就毫無辦法了嗎?”陳硯秋輕聲問,像是在問沈文淵,也像是在問自己。
    沈文淵沉默良久,緩緩道:“辦法?或許有,或許沒有。老夫所能做的,不過是守住這書院一方淨土,教弟子們明白,讀書人,當有讀書人的風骨,即便不能兼濟天下,也當獨善其身,不為五鬥米折腰,不與濁世同流合汙。”他的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至於其他的…但求無愧於心罷了。”
    這時,客舍外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有學子在激烈地爭論什麽。沈文淵眉頭一皺,起身道:“失陪片刻。”便快步走了出去。
    陳硯秋也跟了出去,隻見庭院中,幾名年輕的學子圍在一起,中間一人,正是那日在船上見過的洛鴻川。他此刻麵紅耳赤,正對另外幾名看似在勸慰他的同窗大聲說道:
    “……守?如何守?在這書院裏空談風骨,就能讓那些貪官汙吏放下屠刀?就能讓朱勔停止搜刮民脂民膏?就能讓科舉考場變得清明?不過是自欺欺人!”
    他揮舞著手臂,情緒激動:“我等寒窗十年,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治國平天下!可如今,國在哪裏?天下何在?盡是豺狼當道,魑魅橫行!這書,讀了何用?這科舉,考了何益?!”
    “鴻川!慎言!”沈文淵沉聲喝道。
    洛鴻川看到山長,情緒稍斂,但眼中倔強與憤懣絲毫不減,他對著沈文淵深深一揖:“山長,非是學生狂悖。隻是…隻是這胸中塊壘,實在難消!學生聽聞,府衙近日又要加征‘河工捐’,用以疏浚運河,運輸那勞什子‘神運石’!這分明是巧立名目,盤剝百姓!我等讀聖賢書,若對此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與幫凶何異?!”
    他猛地直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後落在陳硯秋這個陌生人臉上片刻,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繼續朗聲道:“我已聯絡幾位誌同道合的朋友,準備聯名上書,痛陳花石綱之弊、科舉之腐、吏治之壞!即便不能上達天聽,也要讓這江寧百姓,讓江南士林都知道,這世間,還有不肯屈膝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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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鬧!”沈文淵臉色鐵青,“你可知此舉會引來何等禍事?上次衙役前來,已是警告!你們這是要將書院拖入萬劫不複之地!”
    “若是連直言都不敢,這書院存在與否,又有何區別?!”洛鴻川梗著脖子反駁。
    眼看師徒二人爭執不下,氣氛緊張。陳硯秋站在一旁,心中波瀾起伏。洛鴻川的激憤,沈文淵的無奈與擔憂,學子們的分化與迷茫,共同構成了一幅山雨欲來的圖景。這東林書院,果然如他所料,已成為各種矛盾匯聚的焦點。
    他沒有上前勸解,此刻他一個“外人”的身份,說什麽都不合適。他隻是默默地看著,將洛鴻川那決絕而悲愴的神情,沈文淵那憂心如焚卻又無力掌控局麵的蒼老背影,深深地刻印在腦海裏。
    最終,在沈文淵的強令和其他學子的勸說下,洛鴻川被拉回了齋舍,但空氣中彌漫的那股躁動與不安,卻久久未能散去。
    陳硯秋向沈文淵告辭。沈文淵似乎也因方才的爭執而心力交瘁,沒有多留,隻是將他送到書院門口。
    “讓先生見笑了。”沈文淵拱了拱手,語氣疲憊。
    “山長保重。”陳硯秋還禮,頓了頓,又低聲道,“世事雖艱,然星火亦可燎原。貴院學子…赤子之心,尤為可貴,還望山長善加引導,保全為上。”
    沈文淵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從這話中聽出了些什麽,最終隻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多謝先生良言。隻是這世道…唉,保全二字,談何容易。”
    陳硯秋不再多言,轉身離開。走出書院大門,回頭望去,那“東林書院”的匾額在秋日黯淡的天光下,顯得愈發沉重。山風穿過鬆林,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他知道,這座看似平靜的書院,內部早已充滿了幹柴,隻差一顆火星,便能燃起衝天大火。而洛鴻川那樣的人,很可能就是那顆火星。
    而他這個初來乍到的“陳幹辦”,又該在這即將到來的風暴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他抬頭看了看陰沉下來的天空,似乎又要下雨了。江寧的秋天,總是這麽多雨,潮濕得讓人心裏發悶。他加快腳步,向山下走去,背影在蜿蜒的山道上,顯得孤獨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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