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暗流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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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林書院回來後,陳硯秋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沈文淵的憂憤,洛鴻川的決絕,還有那些學子們眼中混雜著迷茫與熱切的光芒,如同無數細小的針,刺探著他內心深處未曾愈合的傷口。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僅僅作為一個冷眼的旁觀者。
必須主動去接觸那股潛藏在江寧繁華表象下的暗流。
他記起崔月隱轉告的聯絡方式——秦淮河畔的“翰墨雅集”書鋪,那位姓蘇的掌櫃。這家書鋪,他在初到江寧時便已去過,當時隻覺得掌櫃精明,書鋪背景可能不簡單。如今看來,它很可能就是墨娘子情報網絡在江南的重要節點。
這日午後,秋雨暫歇,天色依舊陰沉。陳硯秋換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長衫,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位於秦淮河畔繁華地段的“翰墨雅集”。
書鋪內依舊安靜,隻有三兩顧客在書架間流連。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墨錠特有的清香。蘇掌櫃正站在櫃台後,低頭撥弄著算盤,見到陳硯秋進來,他抬起眼,臉上立刻堆起職業化的笑容:“這位客官,您又來了,今日想看些什麽書?”
陳硯秋沒有像上次那樣瀏覽書架,而是徑直走到櫃台前,目光平靜地看著蘇掌櫃,低聲道:“蘇掌櫃,汴京故人托我問一句,‘墨池深淺幾何?’”
這是崔月隱告知的暗語。“墨池”暗指局勢,“深淺”則是詢問情況。
蘇掌櫃撥弄算盤的手指微微一頓,臉上的笑容不變,但眼神瞬間銳利了幾分,如同平靜湖麵投入一顆石子,蕩開細微的漣漪。他上下打量了陳硯秋一番,似乎在確認什麽,隨即自然地接話道:“墨池水渾,深淺難測。客官若是想尋些清供,不妨隨我到內間看看新到的徽墨?”
“有勞掌櫃。”陳硯秋點頭。
蘇掌櫃對旁邊一個夥計吩咐了幾句,便引著陳硯秋穿過櫃台旁的一扇小門,進入一條狹窄的走廊,來到一間僻靜的內室。室內陳設簡單,隻有一桌兩椅,牆上掛著一幅山水畫,畫的是煙雨朦朧的江南景致。
門在身後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間的聲響。蘇掌櫃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謹慎而精明的神色。他對著陳硯秋拱手,語氣恭敬了許多:“可是陳幹辦當麵?小人蘇承恩,在此恭候多時了。”
“蘇掌櫃不必多禮。”陳硯秋還禮,“陳某初來江寧,人地兩生,諸多事務,還需仰仗貴處。”
“陳幹辦客氣了。墨娘子早有吩咐,江南一路,但憑陳幹辦差遣。”蘇承恩請陳硯秋坐下,自己則站在一旁,姿態放得很低,“不知陳幹辦想知道些什麽?”
陳硯秋也不繞彎子,直接問道:“東林書院近日動向,蘇掌櫃可知曉?”
蘇承恩點了點頭,神色凝重:“東林書院…如今已是風口浪尖。山長沈文淵,為人剛直,在江南士林中頗有清望,但其門下弟子,尤其是以洛鴻川為首的幾人,近來活動頻繁。他們正在暗中串聯江寧府乃至周邊州縣的寒門士子,搜集花石綱擾民、科舉不公的實證,據說準備聯名上書,直呈朝廷。”
陳硯秋心中一動,這與他在書院聽到的爭執完全吻合。“他們可有具體計劃?上書內容涉及哪些方麵?”
“具體計劃尚不完全清楚,他們行事頗為隱秘。”蘇承恩道,“不過,據我們探知,上書內容主要指向三點:一是控訴朱勔及其黨羽借花石綱之名,在東南橫征暴斂,破家害民;二是揭露江南科舉,尤其是近幾屆鄉試中,存在的‘題引’泄露、賄買考官等舞弊情事;三是抨擊江寧府乃至兩路官員,對此等弊政要麽同流合汙,要麽姑息縱容,屍位素餐。”
陳硯秋倒吸一口涼氣。這三點,每一點都直指當權者的痛處,尤其是牽扯到聖眷正隆的朱勔和盤根錯節的江南官場。這已不是簡單的士子清議,而是近乎宣戰的檄文了。
“他們難道不知此舉風險巨大?一旦事泄,恐怕未等上書,便會招來滅頂之災。”陳硯秋沉聲道。
蘇承恩歎了口氣:“如何不知?沈山長多次勸阻,但洛鴻川等人認為,如今民怨已如幹柴,隻需一點火星便能點燃。他們此舉,並非指望朝廷幡然醒悟,更多的是想以此喚醒更多士林同仁,甚至…激起民變。”他壓低了聲音,“而且,我們懷疑,此事背後,恐怕有‘清流社’的影子。”
陳硯秋目光一凝:“‘清流社’?他們為何要煽動此事?”
“這正是複雜之處。”蘇承恩走到窗邊,透過縫隙看了看外麵,確認無人窺伺,才回身低語,“‘清流社’在江南勢力龐大,與朱勔一係地方官員、掌控漕運和絲織業的幾家地方豪強,關係都極為密切。他們通過操縱科舉名額、把持地方經濟,獲利無數。按理說,東林書院士子的舉動,損害的是他們的利益。”
“但據我們觀察,‘清流社’內部似乎並非鐵板一塊。”蘇承恩繼續分析,“以現任首領文彥博為首的‘汴京係’,可能更傾向於維持現狀,通過隱秘手段控製朝局和地方;而江南本地的‘清流社’成員,尤其是那些與新興地方勢力、甚至…甚至一些秘密教門有所勾連的激進派係,則可能希望借機製造更大的混亂,以便在亂中取利,甚至…不排除他們有‘不破不立’,引外力以打破現有格局的瘋狂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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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硯秋想起聚奎堂上文彥博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又想到江南如今民怨沸騰的現狀,心中凜然。如果蘇承恩的猜測屬實,那麽東林書院士子的行動,很可能已經被“清流社”中的激進派別利用,成為了他們攪亂局勢、實現自身圖謀的工具。洛鴻川那些熱血士子,恐怕在不知不覺中,已成了別人手中的刀。
“近日可有‘清流社’的重要人物南下?”陳硯秋想起離京前的風聲。
“有。”蘇承恩肯定地回答,“約莫十天前,有一隊來自汴京的客商抵達江寧,住進了城南‘悅來客棧’的天字號房。為首之人深居簡出,但氣度不凡,身邊護衛皆非庸手。我們的人設法接近過,雖未能探明其具體身份,但可以確定,此人必是‘清流社’核心人物,極有可能是文彥博派來的特使。”
“他來江寧所為何事?”
“表麵上是洽談絲綢生意,但抵達後,已秘密會見了本地多位官員和豪紳,包括江寧府的通判、戶曹參軍周世榮,以及‘永昌綢緞莊’的東家錢百萬。他們密談的內容不得而知,但就在他們會麵之後,官府對東林書院的監視明顯加強了,前幾日甚至以稽查‘謗書’為名,帶走了一名學子問話,這很可能是一種警告,或者…是在尋找動手的借口。”
陳硯秋眉頭緊鎖,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和危急。“清流社”汴京總部的特使親臨,地方官員與豪紳密會,加強對東林書院的壓力…這一連串的動作,預示著風暴即將來臨。
“墨娘子在江寧,可能調動多少人手?”陳硯秋問道。他知道墨娘子的網絡重在情報,武力並非強項。
蘇承恩麵露難色:“不瞞陳幹辦,江寧並非我們的根基之地,能動用的可靠人手不過十餘人,且多以市井身份掩護,做些打探、傳遞消息尚可,若要硬碰硬…恐怕力有未逮。”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們查到,‘清流社’在江寧有一處秘密據點,位於城南的‘寄暢園’,此園名義上是一位致仕官員的別業,實則經常舉辦各種私密聚會。那位汴京來的特使,抵達後也曾數次深夜前往。”
寄暢園…陳硯秋記下了這個名字。
“東林書院那邊,我們是否要提醒沈山長?”蘇承恩問道。
陳硯秋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暫時不要。沈山長性情剛直,若知此事背後有‘清流社’操縱,恐怕會立刻與洛鴻川等人攤牌,反而可能打草驚蛇,或者激化矛盾,讓事情更不可控。眼下…我們隻能暗中留意,見機行事。”
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明知危險臨近,卻難以阻止,甚至不能明言。這種在黑暗中摸索,與無形對手博弈的感覺,幾乎令人窒息。
“陳幹辦,還有一事。”蘇承恩似乎想起了什麽,“您讓留意的那位姓洛的士子,洛鴻川,我們查到,他並非江寧本地人氏,而是來自兩浙路湖州。其家族本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絲商,數年前因不願依附朱勔係統的收購官,被羅織罪名,家道中落。他本人也是因此才輾轉來到東林書院求學。所以…他對朱勔一係和官商勾結,有著切齒之恨。”
陳硯秋恍然,原來如此。家仇國恨交織,難怪洛鴻川如此激憤,如此決絕。這更讓他擔心,這樣的一個人,一旦認定某種道路,幾乎是無法回頭的。
又在室內商議了一些細節,主要是如何加強了對東林書院和“寄暢園”的監視,以及如何建立更穩妥的聯係渠道後,陳硯秋起身告辭。
蘇承恩將他送出內間,臉上又恢複了那副精明書商的笑容,高聲說道:“客官慢走,這徽墨若是用著好,下次再來!”
陳硯秋點點頭,邁步走出“翰墨雅集”。門外,秦淮河上依舊畫舫往來,笙歌隱隱,仿佛一切如常。但他知道,在這片繁華似錦的江南煙水之下,正有無數的暗流在洶湧碰撞,隨時可能衝破水麵,掀起滔天巨浪。
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水汽和脂粉香的空氣,隻覺得胸口更加憋悶。手中的情報如同燒紅的炭塊,燙得他心神不寧。他既擔心東林書院那些書生的安危,又憂慮這即將到來的風暴會波及無辜,更警惕著“清流社”那隱藏在幕後的毒手。
下一步,該如何走?
他漫無目的地沿著河岸行走,思緒紛亂。或許,該想辦法接觸一下那位汴京來的特使?或者,再去一趟東林書院,以更直接的方式提醒沈文淵?但無論哪種選擇,都風險極大。
正思忖間,忽見前方一陣騷動,幾名衙役押著一個披頭散發、渾身濕透的人沿著河岸走來,周圍跟著一群看熱鬧的百姓。被押之人似乎是個落第書生模樣,一邊掙紮一邊嘶聲哭喊:“…貪官汙吏!堵塞賢路!我不服!不服啊!”
聲音淒厲,在繁華的秦淮河畔顯得格外刺耳。
周圍有人歎息,有人搖頭,也有人麵露譏諷。
“又是一個考瘋了的…”
“唉,年年都有,想開點嘛…”
“怕是又欠了印子錢,沒臉見人了吧…”
陳硯秋站在原地,看著那被拖拽遠去的瘋癲身影,又想起洛鴻川那決絕的眼神,心中一片冰涼。
這江寧的科舉,這江南的士林,表麵文章做得再漂亮,內裏早已是千瘡百孔,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希望與理智。而東林書院,不過是這巨大膿瘡上一個即將破裂的水泡。
他握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必須做點什麽,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他轉身,快步向清溪館走去,背影在熙攘的人流中,顯得異常堅定而又孤獨。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已無法再置身事外,必須更深地踏入這江寧的渾水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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