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星火初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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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清溪館,陳硯秋將自己關在書房內,對著江寧府的地圖,久久沉思。蘇承恩提供的情報如同碎片,在他腦海中拚湊出危機四伏的圖景。東林書院如同一座孤島,即將被陰謀與鎮壓的浪潮吞沒,而洛鴻川等人,便是站在島緣最前沿、即將被第一個浪頭拍碎的人。
他必須找到一個介入的契機,一個既能警示沈文淵,又不暴露自身和墨娘子網絡的方法。直接拜訪顯得突兀,匿名傳信又難以取信且風險自擔。正在躊躇間,安福在門外稟報,說提舉學事司派人送來一份公文。
陳硯秋收斂心神,開門接過。是學司發來的例行文書,內容是要求各州縣學官、書院山長,限期呈報本年優秀生員的課業文章,以備“觀摩選拔”,並附了一份推薦的“時文範本”目錄。
看著這份公文,陳硯秋心中忽然一動。這是一個絕佳的理由!以巡查學政、觀摩生員課業的名義,再次造訪東林書院,合情合理,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事不宜遲。次日一早,陳硯秋便吩咐備車,帶著那份公文和幾名隨從,再次前往雞籠山下的東林書院。這一次,他穿上了那身淺緋色的官袍。
馬車抵達書院時,天色依舊陰沉,山風帶著濕冷的寒意。書院門前比上次來時多了幾分肅殺,兩名穿著號衣的江寧府衙役抱臂站在不遠處,看似閑逛,目光卻不時掃向書院大門,帶著監視的意味。
陳硯秋的馬車到來,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其中一名衙役上前盤問,得知是提舉學事司的幹辦公事,態度才稍微收斂,但仍狐疑地打量著。
陳硯秋沒有理會,徑直上前叩響門環。開門的還是上次那個小童,見到官服,愣了一下,連忙跑去通報。
不多時,沈文淵快步迎了出來。他今日穿著一件半舊的深褐色直裰,臉色比上次見麵時更加憔悴,眼窩深陷,顯然這幾日未曾安眠。見到陳硯秋,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複雜的情緒,有戒備,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看到一線希望的光芒。
“不知陳幹辦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沈文淵拱手行禮,語氣比上次疏離了許多。
“沈山長不必多禮。”陳硯秋還禮,態度平和,“陳某奉學司之命,巡查各州縣學政,觀摩生員課業。久聞東林書院學子才俊輩出,特來叨擾,還望山長行個方便。”說著,將那份公文遞了過去。
沈文淵接過公文,快速瀏覽了一遍,眉頭微蹙,但很快舒展開,側身讓開道路:“陳幹辦請進。既然是學司公務,敝院自當配合。”
兩人再次來到那間簡樸的客舍。落座後,沈文淵吩咐小童去取近日本院優秀學子的課業文章,室內一時陷入了沉默。門外的衙役,官方的公文,都像無形的牆,隔在兩人之間。
陳硯秋能感覺到沈文淵的緊張和防備。他斟酌著詞語,決定不再繞圈子,趁著小童取文章的間隙,壓低聲音道:“沈山長,門外那兩位,是常客嗎?”
沈文淵麵色一沉,冷哼一聲:“自從前幾日府衙以稽查‘謗書’為名帶走一名學生後,這兩人便時常在此‘駐守’。美其名曰維持秩序,實則…哼,司馬昭之心。”
“看來貴院近日,頗受關注。”陳硯秋意味深長地說。
沈文淵看了他一眼,眼神銳利:“陳幹辦今日前來,恐怕不止是為了幾篇課業文章吧?”
陳硯秋迎著他的目光,坦然道:“課業文章要看,但更想提醒山長一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如今這江寧城內外,盯著東林書院的眼睛,恐怕不止門外那兩隻。”
沈文淵身軀微微一震,緊緊盯著陳硯秋:“陳幹辦此言何意?”
“山長是明白人。”陳硯秋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有些事,欲速則不達。年輕人血氣方剛,心懷天下,固然可敬,但也要審時度勢,講究方法。貿然行事,非但於事無補,反而可能授人以柄,釀成無法挽回之後果。”
他這話已經說得相當直白,幾乎是在明示洛鴻川等人的計劃已被察覺,且極為危險。
沈文淵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室內踱了兩步,胸口劇烈起伏,顯示出內心的激烈掙紮。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陳硯秋,目光中充滿了痛苦與無奈:“陳幹辦的好意,老夫心領。隻是…有些火,一旦在胸中點燃,就不是想壓就能壓得住的。鴻川他們…他們看到的,經曆的,是這世間最赤裸的不公與黑暗!你讓老夫如何勸?勸他們忍氣吞聲?勸他們同流合汙?!”
他的聲音帶著悲憤的顫抖。
就在這時,客舍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嘩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山長!山長!不好了!”一名年輕學子慌慌張地跑進來,臉色煞白,“府衙…府衙又來人了!這次…這次是周參軍親自帶隊,還帶著鎖鏈!說…說要拘拿洛師兄和趙師兄、李師兄!”
“什麽?!”沈文淵如遭雷擊,身形晃了一晃,陳硯秋連忙起身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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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名…罪名是什麽?”沈文淵穩住心神,急聲問道。
那學子帶著哭腔道:“說是…說是他們私下刊印、傳播謗訕朝政、蠱惑人心的禁書!就是那本…那本《黍離雜記》!”
《黍離雜記》!陳硯秋心中巨震,這正是蘇承恩情報中提到的那本揭露科舉黑幕和花石綱之害的手抄本!
“荒唐!無恥!”沈文淵氣得渾身發抖,“那《黍離雜記》乃是前朝遺士感慨世變之作,與鴻川他們何幹!這分明是栽贓陷害!”
他一把推開陳硯秋,踉蹌著就往外衝。陳硯秋也立刻跟上。
兩人快步來到前院明倫堂前,隻見院子裏氣氛劍拔弩張。戶曹參軍周世榮帶著十幾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將兩名青年學子團團圍住,那兩人正是洛鴻川和另一名身材高瘦的學子。衙役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鐵鏈,周圍則聚攏了數十名東林書院的學子,個個麵帶憤慨,與衙役們對峙著。
洛鴻川站在最前麵,昂首挺胸,臉上毫無懼色,隻有滿腔的憤怒與鄙夷。他指著周世榮,厲聲喝道:“周世榮!你休要血口噴人!《黍離雜記》乃古人之作,與我等何幹!你們這般羅織罪名,無非是忌憚我等要上書言事,揭露爾等貪腐醜行!”
周世榮麵皮白淨,此刻卻因惱怒而泛著紅光,他尖著嗓子道:“洛鴻川!休得狡辯!有人親眼看見你等私下傳閱、抄錄此書,並妄加點評,影射當今,誹謗朝政!這就是鐵證!”他揚了揚手中幾頁皺巴巴的紙張,“識相的,就乖乖跟我們回衙門說清楚,否則,休怪本官不客氣!”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洛鴻川悲憤大笑,“這江寧府衙,這江南官場,早已是藏汙納垢之地!你們怕了!怕我們把你們的醜事捅出去!來啊!有本事就把我們都抓去!看看這天下,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
他這番話,如同點燃了幹柴,周圍的學子們群情激憤,紛紛喊道:
“對!不能讓他們抓人!”
“洛師兄無罪!”
“官府誣陷良善!”
學子們向前湧去,衙役們則手持水火棍,組成人牆,厲聲嗬斥,雙方推搡起來,場麵眼看就要失控。
“住手!都住手!”沈文淵擠進人群,站在雙方中間,張開雙臂,試圖隔開衝突。他老邁的身軀在激動的人群中顯得搖搖欲墜。
“周參軍!”沈文淵強壓怒火,對周世榮道,“此事必有誤會!《黍離雜記》確非本院學子所作,至於傳閱點評,學子之間探討學問,亦是常情,豈能輕易定罪?還請周參軍明察!”
周世榮冷笑一聲:“沈山長,本官是依法辦事!是否誤會,回了衙門,一審便知!你若再阻攔,便是妨礙公務,包庇罪犯!一並鎖了!”他最後一句是對衙役下的命令。
“你敢!”沈文淵須發皆張。
眼看衙役就要動手拿人,陳硯秋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他深吸一口氣,排眾而出,沉聲道:“周參軍,且慢!”
他的聲音不大,但帶著一股官威,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周世榮看到陳硯秋,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他會在此時此地出現。
“陳…陳幹辦?”周世榮臉色變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您怎麽在此?”
“本官奉學司之命,前來巡查學政,觀摩課業。”陳硯秋走到沈文淵身邊,與他並肩而立,目光平靜地看著周世榮,“周參軍,拘拿生員,非同小可。你口口聲聲說有鐵證,不知這證物從何而來?證人又是誰?可否當眾出示,也好讓本官與沈山長,以及諸位學子心服口服?”
陳硯秋的官職雖不直接管轄刑名,但畢竟是汴京來的官員,品級也與周世榮相仿,他出麵幹涉,周世榮不得不有所顧忌。
周世榮眼神閃爍,支吾道:“這個…證物來源,涉及辦案機密,不便透露。證人…自然也需保護。”
“既無確鑿人證物證,僅憑幾句風聞和幾頁不知來源的紙張,就要鎖拿有功名的生員,”陳硯秋語氣轉冷,“周參軍,這似乎於法不合吧?若是激起士林公憤,釀成事端,這個責任,你擔待得起嗎?晁大人可知曉此事?”
他抬出了頂頭上司晁文遠,意在施壓。
周世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今日前來,顯然是受了上麵的指令,務必要將洛鴻川這幾個帶頭“鬧事”的抓回去,殺雞儆猴。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陳硯秋。他深知陳硯秋背景不簡單,雖被排擠,但畢竟是從汴京出來的,與皇城司的趙明燭似乎也有交情,硬碰硬恐怕討不了好。
他眼珠轉了轉,權衡利弊,最終咬了咬牙,換上一副無奈的表情:“陳幹辦所言…也有道理。既然幹辦在此,下官自然要給幾分麵子。不過…”他話鋒一轉,指著洛鴻川等人,“這幾人涉嫌傳播謗書,終究是嫌疑在身!今日可以不鎖拿,但必須隨本官回衙門問話!若敢抗命,便是藐視王法!”
這已是退了一步,從“拘拿”變成了“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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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淵還想說什麽,陳硯秋暗暗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微微搖頭。眼下形勢,能不當場衝突,已是最好結果。若連“問話”都拒絕,周世榮便有充足理由動用武力,屆時局麵將徹底失控。
洛鴻川梗著脖子,還想反駁,被他身旁那名高瘦學子拉住,低聲勸了幾句。
沈文淵長歎一聲,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幾歲,他對洛鴻川二人道:“鴻川,永年,你們…便隨周參軍去一趟吧。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書院…等你們回來。”
他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與悲涼。
洛鴻川看著山長,又狠狠瞪了周世榮一眼,最終重重哼了一聲,昂首挺胸,主動向衙役走去。那名叫做永年的學子也默默跟上。
周世榮見狀,冷哼一聲,一揮手,帶著衙役押著兩人,在一片憤怒和擔憂的目光中,離開了東林書院。
書院門前,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學子們麵麵相覷,臉上充滿了憤怒、恐懼和茫然。沈文淵望著衙役遠去的方向,身形佝僂,仿佛風中殘燭。
陳硯秋站在他身邊,心中沉甸甸的。他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周世榮的退讓是暫時的,背後的黑手絕不會善罷甘休。洛鴻川他們被帶走“問話”,無異於羊入虎口,會發生什麽,難以預料。
而東林書院的怒火,經過這一次的刺激,恐怕再也無法壓製了。
星火已燃,隻是不知最終會照亮前路,還是…焚毀一切。他看著沈文淵悲愴的背影,又望向那些年輕而激憤的麵孔,知道自己必須盡快采取下一步行動了。時間,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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