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血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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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鴻川與趙永年被帶走後的幾日,東林書院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學子們不再高聲辯論,不再於庭院中慷慨激昂,他們隻是沉默地捧著書卷,眼神卻空洞地望向院牆之外,或彼此交換著憂慮而憤懣的目光。沈文淵仿佛一夜之間徹底老了,步履蹣跚,終日坐在明倫堂內,對著至聖先師的牌位,久久不語。書院上空,仿佛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雲,連帶著雞籠山的秋色,也顯得格外肅殺蒼涼。
陳硯秋回到清溪館後,立刻通過安福,以購買書籍為名,向“翰墨雅集”的蘇承恩傳遞了消息,要求他動用一切力量,打探洛、趙二人在府衙內的境況,並密切關注“寄暢園”及那位汴京特使的動向。
消息很快傳回,卻令人愈發不安。洛鴻川與趙永年被關押在府衙大牢,雖未動用大刑,但日夜輪番審訊,不許探視,周世榮親自坐鎮,逼問他們“同黨”名單及“上書”的具體計劃,企圖坐實他們“結黨營私、誹謗朝政”的罪名。而“寄暢園”那邊,這幾日夜夜燈火通明,車馬往來頻繁,似乎在舉行什麽秘密聚會。
風雨欲來的壓抑感,讓陳硯秋幾乎喘不過氣。他幾次想去拜訪晁文遠,試圖從學政係統施加壓力,但都因找不到合適的借口而作罷。他深知,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貿然為兩名“嫌疑”士子出頭,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暴露自己,引來更凶狠的反撲。
就在這焦灼的等待中,第五日深夜,亥時剛過,清溪館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值夜的仆役剛打開門,一個黑影便踉蹌著撲了進來,幾乎癱倒在地。借著廊下的燈籠光芒,陳硯秋聞聲出來,看清來人,心中猛地一沉——是東林書院的一名年輕學子,名叫孫璞,他曾在那日衝突中見過,此刻孫璞衣衫被荊棘劃破多處,臉上、手上滿是血痕,神色驚惶,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與悲慟。
“陳…陳幹辦!”孫璞看到陳硯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撲過來抓住他的衣袖,聲音嘶啞顫抖,語無倫次,“不好了…出事了…洛師兄他們…書院…血…好多血…”
陳硯秋心頭巨震,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一把扶住幾乎虛脫的孫璞,沉聲道:“別慌!慢慢說,書院怎麽了?!”
孫璞劇烈地喘息著,眼淚混著臉上的血汙淌下:“是…是洛師兄…趙師兄…他們…他們回來了…可是…可是…”他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發出野獸般的嗚咽,“他們…他們在明倫堂前…堆了書…點了火…七個人…七個人啊!”
如同晴天霹靂,陳硯秋隻覺得耳邊嗡的一聲,幾乎站立不穩。他死死抓住孫璞的肩膀,聲音因極度震驚而變調:“點了火?!七個人?!你說清楚!”
“是…李師兄、王師兄、張師弟…他們七個…”孫璞涕淚交加,斷斷續續地敘述著那慘烈的一幕。
原來,就在一個時辰前,被關押了五日的洛鴻川和趙永年,竟然被府衙莫名其妙地放了回來。兩人回到書院時,神情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肅穆。他們並未多言,隻是默默召集了另外五名平日最為誌同道合、同樣對時局絕望的學子。
沒有人知道他們具體說了什麽。隻見七人默默地將自己平日珍愛的書籍、課業文章,以及那本引發禍端的《黍離雜記》手抄本,一同堆放在了明倫堂前的石階上,堆得如同一座小小的墳塋。然後,他們不知從何處取來了燈油,潑灑在書堆上。
當時仍有不少學子未睡,見到此景,驚駭莫名,紛紛上前勸阻。沈文淵聞訊也跌跌撞撞地趕來。
然而,洛鴻川卻轉過身,麵對著聞訊聚攏過來的同窗和悲聲勸阻的山長,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燃燒到極致的平靜。他推開試圖拉住他的同窗,從懷中掏出一方素絹,咬破食指,就著昏暗的燈籠光芒,奮筆疾書。
然後,他舉起那方寫著血字的素絹,對著夜空,對著驚呆的眾人,用盡全身力氣,嘶聲高呼:
“科場不公,貪蠹橫行!花石虐民,蒼生倒懸!吾等寒窗十載,讀聖賢書,所求為何?!今文脈已絕,仕路已濁,苟活何益?!”
他的聲音如同杜鵑啼血,在寂靜的山林中回蕩。
“願以我七尺軀,燃為熊熊火!照此黑暗世,滌此汙濁冠!”
“以我碧血,洗淨儒冠!”
最後八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心頭。
話音未落,洛鴻川猛地將手中火折子丟入了潑滿燈油的書堆!
“轟——!”
烈焰瞬間衝天而起,貪婪地吞噬著紙張,發出劈啪的爆響,火舌狂舞,將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紅!
“不——!”沈文淵發出一聲淒厲的悲號,向前撲去,卻被身旁的學子死死抱住。
火光照耀下,洛鴻川、趙永年等七人,竟毫無懼色,他們整理了一下身上略顯淩亂的襴衫,朝著至聖先師牌位的方向,朝著悲慟欲絕的山長和同窗,深深一揖,然後毅然轉身,手挽著手,一步步,堅定地踏入了那熊熊烈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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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端坐於烈火之中,身影在翻滾的火焰和濃煙中逐漸模糊,口中似乎仍在高誦著聖賢篇章,直至被徹底吞沒…
整個書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烈火燃燒的咆哮和眾人壓抑的、難以置信的抽泣聲。
孫璞是趁著最初的混亂,帶著洛鴻川塞給他、囑他務必送出的血書,從書院後山小路拚死逃出來的。
“山長…山長他暈過去了…書院…書院全亂了…”孫璞說完,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手中緊緊攥著那方染血的素絹。
陳硯秋顫抖著手,接過那方還帶著少年體溫和血腥氣的素絹。素絹之上,是以鮮血寫就的密密麻麻的字跡,那字跡潦草而決絕,仿佛蘊含著書寫者所有的憤怒、絕望與最後的控訴——正是《江寧七子陳情表》!
他快速掃過,上麵詳細列舉了近年來江南科舉中數起疑似舞弊的案例,點了某些官宦子弟之名;揭露了花石綱在江寧府境內強征民夫、毀田遷墳的具體惡行;痛斥了江寧官場與朱勔一係勾結,盤剝百姓、堵塞言路的種種劣跡…字字血,聲聲淚!
陳硯秋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眼前陣陣發黑,胸口如同被巨石堵住,幾乎無法呼吸。他仿佛能透過這血書,看到洛鴻川那年輕而決絕的麵容,看到那七具在烈火中逐漸焦灼的軀體,聽到那最後響徹夜空的悲壯誓言!
自焚!竟然是如此慘烈的自焚諫議!
這不是抗爭,這是以最極端、最慘烈的方式,發出的最後呐喊!是對這個渾濁世道的終極控訴!
“備車!去東林書院!”陳硯秋猛地回過神,對已經聞聲趕來的柳氏和安福嘶聲吼道,他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與悲痛而扭曲。
“官人!此刻去不得!”柳氏雖也麵色慘白,但尚存一絲理智,“府衙的人必定已在路上!您此時前去,如何自處?若被牽連…”
“顧不了那麽多了!”陳硯秋雙目赤紅,“那是七條人命!七個讀書人的性命!我不能讓他們…讓他們就這樣白白…”
他的話哽在喉嚨裏。他知道柳氏的擔憂是對的,此刻前往,無異於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但他無法坐視不理。他必須去!必須親眼看看那慘狀,必須知道,這滔天的冤屈與悲憤,究竟能換來什麽!
他不再理會柳氏的勸阻,一把抓起官袍和那方血書,對安福吼道:“走!”
馬車在夜色中狂奔,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急促而沉悶的聲響,如同擂響的戰鼓。陳硯秋坐在顛簸的車廂內,緊緊攥著那方血書,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窗外是沉沉的夜幕,但他的眼前,卻隻有那衝天的火光和七個毅然赴死的身影。
當他趕到雞籠山下時,遠遠便看到東林書院方向上空,依舊彌漫著未曾散盡的煙塵,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焦糊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書院門前燈火通明,已被大批江寧府衙的兵丁團團圍住,嚴禁任何人出入。周世榮正在門口跳腳指揮,氣急敗壞地嗬斥著手下。
陳硯秋的馬車被攔下。
“陳幹辦?”周世榮看到陳硯秋,先是一驚,隨即臉上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慌亂與陰狠,“您…您怎麽來了?此地凶險,您還是…”
陳硯秋根本不理會他,一把推開擋路的兵丁,就要往裏衝。
“陳幹辦!裏麵乃是案發現場!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周世榮急忙攔住。
“案發現場?”陳硯秋猛地轉身,死死盯住周世榮,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利劍,“周世榮!你告訴我!這是什麽案?!逼死人命的案嗎?!”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雷霆般的怒意,讓周世榮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陳幹辦…此話…此話從何說起?是他們…是他們自己想不開…”周世榮強自鎮定,辯解道。
“想不開?”陳硯秋舉起手中那方血書,幾乎戳到周世榮臉上,“這《江寧七子陳情表》上,白紙黑字,血淚控訴!你告訴我,他們是為什麽想不開?!是不是你們府衙的刑訊逼供?!是不是你們栽贓陷害,堵死了他們所有申冤之路?!”
周世榮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硯秋不再看他,用力撥開擋路的兵丁,衝入了書院大門。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水澆透。
明倫堂前的空地上,一片狼藉。焚燒後的灰燼堆積如山,混雜著燒焦的書籍殘骸和難以辨認的物件。空氣中那股焦糊味更加濃烈,其中還夾雜著一絲…肉體燒焦後特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氣味。五具——不,是七具,隻是有些已經幾乎無法分辨——被燒得蜷縮、炭化的屍骸,保持著最後的坐姿,散落在灰燼之中,觸目驚心!
幸存的學子們被兵丁驅趕到一旁,許多人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眼神空洞,或充滿仇恨地望著那些官兵。沈文淵被兩名學子攙扶著,站在不遠處,他仿佛已經失去了所有生氣,如同一尊石雕,呆呆地望著那七具屍骸,老淚縱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陳硯秋一步步走向那片焦土,每走一步,都感覺腳下有千斤之重。烈焰雖已熄滅,但那灼熱的氣息仿佛仍炙烤著他的皮膚,那七名士子最後的呐喊仿佛仍在他耳邊回蕩。
他走到最近的一具屍骸前,那焦黑蜷縮的形體,依稀還能看出曾是一個年輕的生命。他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想要觸碰什麽,卻又顫抖著縮回。
就在這裏,幾個時辰前,七個鮮活的生命,七個飽讀詩書、心懷天下的年輕人,用自己的身軀和鮮血,點燃了這最後的、也是最絕望的烽火!
這不是意外,不是偶然。這是被逼到絕境後,最慘烈的反抗!
他猛地站起身,環顧四周那些或悲痛、或憤怒、或麻木的麵孔,最後目光落在麵如死灰的周世榮身上。
他知道,這件事,絕不可能就此罷休。這七位士子的血,不會白流。這《江寧七子陳情表》,必須上達天聽!這江寧,這江南,乃至整個大宋,都該聽聽這來自地獄深處的血淚控訴!
他緊緊攥著手中的血書,仿佛攥著一團燃燒的火焰,一字一句,對著周世榮,也對著這漆黑的夜空,立下誓言:
“此間之事,陳某必當據實奏報朝廷!七位義士之血,絕不會白流!”
聲音斬釘截鐵,在彌漫著焦糊與悲憤的夜空中,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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