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夢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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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柳長堤,水波灩灩,正是一年好風景。
千裏堤又名桃花堤,皆因堤岸遍栽桃樹,若趕上花開時節,當真是灼灼其華,落英繽紛,算是望京城中一大美景。
千裏堤哪有千裏,不過是官家老爺們為了政績用民脂民膏造就的一處景觀,以此方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更有文人騷客的一支筆書就的把酒臨風的美談,僅此而已。
不過美景倒是有的。
除了遍地的桃花,更有當世無雙的王孫公子,美豔無雙的豪門貴女,富甲一方的商賈,快意恩仇的俠客。
或三五成群的出行,或憑欄獨飲,桃花堤便成了熱鬧非凡的場所。
許願獨自喝完一整壇的美酒,整個人愈發覺得飄飄然,渾然沒有了任何煩惱,輕輕扯開一點領口,冷風吹過,原本略顯燥熱的感覺登時一掃而空,整個人更加通體舒泰,隻想去桃樹下尋個僻靜的處所小憩一會兒。
將要踏出涼亭的一隻腳無奈又收了回來,一柄帶鞘的長劍頂著許願的胸口,毫不客氣地將許願逼回了涼亭。
許願抬頭,便對上了一雙好看的眼睛。
修長勻稱的身材被一身勁裝勾勒得凹凸有致,筆直的一雙長腿充滿了野性的力量,麵若桃花的一張鵝蛋臉上,偏偏長了一雙劍眉,整個人渾若一隻野性難馴的花豹。
許願當然認識眼前拿劍指著自己的女子,不但認識而且很熟。何芳若,許願的妻子,明媒正娶的那種。
隻是,此時的何芳若沒有一絲為人婦的樣子,剛剛還和身邊眾人言笑晏晏的一張臉,在看到許願的時候立馬換了一副麵孔,冷若冰霜的臉上似乎隨時可以滴下水來。
“我想我已經和你講得夠清楚了,和離,這是我最後一次鄭重地通知你。記住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是通知。”
何芳若麵無表情地警告著眼前這個看起來頹廢異常的年輕人,作為護國公府這一代唯一的幼女,掌上明珠一般的存在,她有放縱任性的資格。
周邊女伴盡皆捂嘴偷笑,一旁一個白麵英挺的男子不自覺直了直脊背,看向許願的眼裏麵帶鄙夷。
許願晃了晃有些發暈的腦袋,才想起確實有這麽回事,眼前的女子,自己的老婆,護國公的唯一千金大小姐,何芳若,最近半年不止一次地提出要和自己和離。
半年前麽?也就是許家最後一任鎮國公退隱朝堂的日子,宦海沉浮數百年的許家最後一個人也徹底脫離了權力中心,鎮國公的名頭也如昨日黃花,風光不再。
人走茶涼在官場向來如此,何況許家還不善經營黨羽,真真到最後成了平頭百姓,一介布衣,徹底風光不再。
當朝的帝皇態度尤其曖昧,就在鎮國公卸任的次日,立馬啟用了鎮國公的老對頭卓家頂替了許家在朝堂的位置。
於是閑言碎語就多了起來——許家徹底失勢了。
其實到這也還不算最壞的結果,要命的是,沒過多久,卓家的三郎從邊境凱旋了。卓大將軍跨馬遊街的當天,何芳若就見到了這位愛而不得的竹馬青梅,許願就變成了昨日黃花。昔日的你儂我儂終究敵不過竹馬的殺傷力,哪怕許願不止一次救下為愛殉情的何芳若。
許願從腰間扯下一麵玉佩,將原本係在腰間的繩結輕輕套在抵住胸口的長劍上,羊脂白玉就那麽左右搖擺了幾下,似是在和轉身就走的許願做最後的道別。
“站住!讓你走了嗎?”一聲男子的怒喝聲響起,掌風呼嘯,一把從後麵按住了許願的左肩,“如今鎮國公府風光不再,你再死乞白賴拽著何姑娘不撒手,是不要一點臉麵了嗎?”
許願緩緩轉頭,一絲鮮血自嘴角流出,連帶著胸腔起伏間,數聲劇烈的咳嗽響起。
終於麵色潮紅地止住了咳嗽,許願輕輕揚手,一聲清亮的巴掌聲響起,五個鮮紅的指印出現在卓三郎的左臉上。
卓三郎大怒,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可是,入眼的一抹紅讓他頓時感覺手中的長劍重逾千斤,無論如何也沒有拔出的勇氣。
一條鮮豔的絲巾係在許願的右臂,那鮮豔如血的顏色,代表了一個傳奇的存在。
那個傳奇的存在也有同樣的一條紅色的絲巾,隻不過他的絲巾係在脖頸間,也隻有他才能將紅絲巾係在脖頸間。
不是沒有人嚐試過同樣將紅色的絲巾係在脖頸間,結果就是被別人扭斷了脖頸。
卓三郎可以不給許願麵子,但是那條紅絲巾,可以不給任何人麵子。
仿佛這個時候,卓三郎才想起來,許願姓許,言午許的許。他隻能尷尬地將目光轉頭望向何芳若,希望她能幫自己擺脫眼前的尷尬處境。
隻是,看著何芳若一臉愕然,眼神呆滯地望向那個人的背影,仿佛悵然若失。
她當然知道這麵玉佩的意義,這是她送給他唯一的一件信物,哪怕她無數次討要甚至極盡羞辱,也沒能如願拿回來,可如今,它就那麽隨意掛在自己眼前,他甚至都不願意多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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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尋了處安靜的所在,斜倚著一株桃樹緩緩坐下,看著爭相吐蕊的桃花,不免思緒萬千,內心疼痛。
他當然不是因為何芳若的和離而心痛,他甚至都懶得看見對方那令人厭惡的嘴臉,隻因為他接收了這具身體,也隻能一起接收這具身體帶來的麻煩。
他心痛,隻是因為真的心痛,任誰被一劍穿心都會痛,搞不好會死。
如你所想,許願不是許願。
準確地說,現在的許願身體裏的靈魂不是原來的許願,原來的許願早已在被一劍穿心的時候就魂飛魄散了,現在的許願隻不過正好不幸地接收了這副身體。幸運的是兩個人都叫許願,免了很大的麻煩。
他實在搞不清楚,怎麽會有人為了感情卑微到那種地步?如果一段感情是以其中一人卑躬屈膝地討好來維持的,那這段感情早就應該挫骨揚灰。萬幸,許願的到來,也算幫助前身徹底了結了一段孽緣吧!
所以,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許願在考慮是否應該獎勵一下自己,勾欄聽曲似乎是不錯的選擇。嘶的一口涼氣,心髒位置又開始鑽心的疼痛,看來聽曲的事兒得往後排了。
一個濃眉大眼、十五六歲的少年自桃樹後轉過來,雙眼紅紅的似是剛剛哭過一場,神色複雜地看向許願道:“七哥,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許願隨便翻看了一下原主的記憶,便清晰地了解了眼前的少年,也是自己的堂弟,許凱。許家裏,二人向來是最為親近的兩兄弟。
看著小心翼翼地攙扶起自己的堂弟,許願忽然有點喜歡上了這種感覺,有家人陪在身邊的感覺,真好。輕輕摸了摸許凱的頭,笑聲道:“哭什麽,也不害羞。”
許凱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再多說什麽。
他在一旁偷見了何芳若的無情嘲諷,卓三郎的咄咄逼人,也見識了自家七哥的淡定從容,還有打臉的那一巴掌的霸氣。
放在以前,這絕不是許願能做出來的,不過許凱還是更喜歡現在的七哥,雖然現在的他看起來感覺有些陌生。他寧可現在的七哥一直這麽隨心所欲下去,再不要原先那般唯唯諾諾,曲意奉承。
出城三五裏便是一座農莊,也是如今的許家舉族居住的地方。遠離了朝堂的羈絆,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更容易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
偌大的莊園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隻是術法紛飛的景象還是讓許願一時難以適應。
誰能想象得到,一個世代混跡朝堂的家族,竟然還是術法修習世家。
隻不過很少見到誰會為了灑掃庭院直接一個水球術砸下去,也很少見有人禦劍將木材劈成一條條大小相同的劈柴,更不用說一把火點燃了半間廚房的,肯定修煉的是火係術法。
路過祠堂的時候,許願習慣頓住腳步,徑直拐了進去。供桌上,偌大的香爐插滿了長短不一的香枝,供桌後是密密麻麻的牌位,最中間的位置,一個異於其他的牌位似是鶴立雞群,明顯比周圍的大了不止一倍,上書一個大大的“許”字。再往後麵的牆上,一幅畫軸高懸其上,隻是雪白的畫布上連一個墨點都不曾有。
許願上了三炷香,沒有和老祖宗們談類似保佑什麽的條件,隻求心安吧!
出了祠堂,迎麵遇上了那個慈祥的婦人。沒有猶豫,許念恭敬地請了個安,這位分明就是原主的母親。
自己既然繼承了別人的身體,尊敬也是應該的,甚至許願一點也不反感這種感覺。隻是母親大人似乎抱恙在身,確切地說是身懷有孕了,按照原主的記憶,分明就是這一兩天時間。
點燃了油燈,幹淨整潔的臥室也是許願喜歡的格調,這也是許願占據原主身體後能迅速習慣的原因,原主好多的喜好、想法,都和自己不謀而合,堪稱完美。
毛筆吸飽了墨汁,許願沉吟片刻,一紙“放妻書”一蹴而就。
隨著最後一個字落下,許願忽然覺得一身輕鬆,似乎連胸口的創傷都不再那麽疼了。
輕輕吹幹墨跡,全篇通讀下來,沒發現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可為什麽忽然就有了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呢?還是自己太過矯情了嗎?許願苦笑連連。
一股無力感包圍了許願,腦中為何會有何芳若的身影揮之不去呢?難道是原主終究放不下,還有一絲執念殘留嗎?算了,不去想她,睡覺。
不知過了許久,外邊的最後一絲嘈雜聲也歸於平靜,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屋內,似水波不興。
睡夢中的許願忽然睜開雙眼坐了起來,便看見了書桌旁一道纖細苗條的身影,似乎就那麽直直地站在那裏很久了,久到放在桌上的“放妻書”已經被打開、折上不知幾多遍了。
許願坐起來的聲音似乎驚動了桌旁的人,何芳若緩緩轉過身注視著許願,哪怕夜靜更深,可皎白的月光還是讓許願看清了何芳若,看清了她左手環抱的長劍,看清了她微微發抖的右手舉著的“放妻書”,看清了她雙目中的糾結與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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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笑了,“你就這麽著急,連一晚上都不願意多等,大老遠地跑來也要拿到這和離的憑據?”
何芳若沒有說話,隻是愈發抖動厲害的右手暴露了她此刻並不平靜的內心,似乎眼前的男人忽然之間變得陌生異常再找不見曾經的痕跡了。
“好了,既然你來了,便一並拿回去吧,也算不虛此行,之前種種,便也算是有個了斷了。”
許願笑道,神態平和。心裏暗道,我這也算幫原主了卻一番因果吧!
“我知道是我對你不起,希望你不要恨我。”何芳若終於開口道,臉色晦暗不明。
許願微微點頭算是回複了,關鍵是他也沒有處理過這種事的經驗,實在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就沒有什麽想要對我說的嗎?”何芳若忽然變得期期艾艾,似乎內心正在糾結不止。
許願一愣,心道我還能說什麽,祝你出門踩屎?祝你睡覺尿床?還是說祝你兒孫滿堂,每個孩子都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父親?許願自認不是聖人,也沒有耐心替原主再去做那些無聊的事情,不是都說,合格的前任就應該像死了一樣嗎?
許願無奈地撓了撓頭,勁道過大,又牽動了心口的創口,鑽心的疼痛幾乎讓他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悶哼聲聲才算勉強壓製,尷尬又無奈地伸手指了指門口,衝著何芳若道:“慢走,不送。”
何芳若抓著一紙文書的右手不由握緊,眼裏似乎有光閃過,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什麽,轉過身呆立片刻,忽地將手中長劍放在桌上,“還給你”,說著,肩膀竟一抽一抽地抖動起來。
許願愣了愣,起身走到桌子前,遲疑了片刻才伸手握住長劍,一段掩蓋的記憶忽地冒了出來。
長劍劍柄一個清晰的“許”字讓許願忽然想起來,這似乎是原主親手送給心上人的禮物。
美人不愛紅粉,隻愛寶劍。
許願的心口忽地又疼了起來,豆大的汗珠順著已經蒼白得有些發黃的額頭、鬢角流下,強撐著一把抽出長劍,劍身上赫然刻著“若願”二字。似有龍吟乍現,如水的劍身折射出許願痛苦的雙眼。
許願一把扯開上衣露出胸口的位置,一道猩紅的傷口赫然出現在心口位置,那是劍傷,一定是一柄鋒利的長劍直直貫穿,才會有那麽整齊的傷口,如烈焰紅唇般刺眼的傷口。
比如,眼前的這把劍,再刺一次,創口一定絕對吻合,不會有絲毫的偏差。隻是,那雙手是否還能像第一劍那樣,刺得決絕,刺得義無反顧呢?
被刻意塵封的記憶似開閘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著許願,整個人似雨打浮萍般顫抖起來。
他哪裏是什麽新的靈魂占據許願的肉身,他隻是原來的許願生生斬斷了過往殘留的靈魂,他不願意接受心愛之人的背叛,他無法接受心愛之人的背叛。
直到那一劍刺穿了他的心髒,他才想起把自己變成一個刺蝟保護起來。
何芳若驚愕地轉過身,看著眼前的許願,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整個人變得手足無措,想要攙扶住搖搖欲墜的許願。
不知何時已經恢複清明的雙眼就那麽望了過來,硬生生阻斷了何芳若伸出的雙手。
在那目光中,再也看不到曾經的一絲溫存,一絲留戀……
許願就那麽隔著一柄如水的長劍,冷冷地看著何芳若。這一劍,似乎斬斷了一切的不舍和羈絆。握劍的手用力,長劍便寸寸折斷。
一個合格的前任就該像死了一樣。
於是,寶劍折,美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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