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薪盡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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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的那顆星尤其亮,哪怕夜色已經從濃墨重彩的黑逐漸灰白起來,仍然可以見到它孤零零地懸掛在天邊,久久不願離去,似乎在等待噴薄而出的朝陽,哪怕見上一麵也好。
意料之中的朝陽沒有露出頭,鉛灰色的天空看起來陰沉沉的,看的人也覺得壓抑得難受。
許願站在房門前足足好幾個時辰未動,如同一尊泥塑一般。終是一聲咳嗽打破了良久的沉寂,許願右手握拳抵住嘴邊輕輕咳了一聲,原本寬厚的肩膀在黎明的黑暗中看起來也仿佛瘦削了許多。
老許佝僂著身子重新巡視了一遍四周,將那根燈芯稍長的蠟燭重新修剪了一下,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轉過頭便看見許願緩步走了進來。“七公子早”,老許笑嗬嗬出聲招呼。
許願看著老許也跟著笑了,打小就圍著老許嬉鬧的許願看著日漸佝僂的老人笑著回應:“許伯,忙了一晚,早些回去休息吧。”
“沒事兒。”老許笑嗬嗬的露出稀疏的幾顆黑黃的牙齒,“年紀大了本就覺少,何況晚上看守祠堂也不是多大的活兒。”邊說,邊搖晃著往祠堂後邊去了。
點燃了三炷香,許願恭恭敬敬行了禮,把香插在香爐內,又看了看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牌位,那空白的畫軸上似乎有個男子衝他笑了笑,再看過去卻仍舊是一片空白,許願哂然一笑,長揖到底,起身出了祠堂。
時辰尚早,早到莊子裏的公雞還沒睡醒,早已有人影憧憧來往不止,“七哥、小七、七弟”的招呼聲絡繹不絕,許願也一一招呼過去,偌大的莊子便立馬熱鬧起來。
莊子西南的大榕樹下,便是一片平整的空地,許願最喜歡的就是在樹下坐上幾個時辰,看著一群年輕人生龍活虎地開始一天的早課,拳腳來往,刀劍相擊,聲聲呼喝仿若乳虎嘯穀。
還沒坐穩,便看見許凱滿頭晶瑩的汗珠跑了過來,低低叫了聲“七哥”,隨即垂下了頭,再抬起看向許願的眼神裏便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每每見到許願,許凱便會想到那個女人,於是便有深深的厭惡自心底升起。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七哥為什麽會遇見那種人,明明還愛意纏綿,轉眼就可以一劍刺穿對方的心,隻是因為她不想再繼續這份感情了。
許凱偷瞄了許願一眼,發現對方依舊麵色如常,似乎三個月前親手折斷的劍已經讓他徹底放下了那段孽緣,不免暗自慶幸。
他仍舊記得那天得到消息匆匆跑去看,隻看到了那柄百煉精鋼的長劍變成了一堆廢鐵掉落在地上,而他的七哥隻是那麽安靜地站著,腰背挺得直直的。
七哥並不算多優秀。他的相貌在許家年輕一代中隻能算是中等,文采也沒有三哥那麽超絕,武道更是稀鬆的六品,至於術法麽,似乎從來沒見他施展過。
在所有人眼裏,許願甚至隻能算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或許,這也是那個叫何芳若的毒婦毫不猶豫拋棄他的原因吧?每每思及此,許凱不免忿忿不平。
可在他眼裏,甚至在所有人眼裏,許願絕對算是一個好人。
他能跟七十歲的老叟對弈而不落下風,也能和垂髫孩童下河摸魚毫無芥蒂;既能和操置農活的莊稼漢喝三文錢一壇的烈酒,也能跟西席先生品價值千金的香茗。
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閉眼也要繡出媲美繡娘的絲帕,也能一動不動地坐上一天數天上的流雲。
道理在手,他可以和對方爭論數個時辰不停嘴,也會在吵架吵不過,事後複盤的時候氣得拍大腿。
就是這麽一個人畜無害的好人,卻被最愛的人一劍穿心,為什麽?許凱搞不懂,他隻是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一隻溫熱的手撫上頭頂,打斷了許凱的連篇思緒,抬頭正對上許願那雙重新有了光亮的眼睛,才覺得稍稍心安。“去吧,不要偷懶。”許願懶洋洋的聲音響起,許凱諾了一聲,方才一步三回頭漸漸走遠了。
許願是被自己肚子咕咕叫聲吵醒的,竟是在大榕樹下不知睡了多久。一口吐出嘴裏叼著的草莖,鮮嫩的汁水早已被吮吸得索然無味,抬頭看了看天,沒有了太陽的參照,也該是晌午時分了。
一路走去母親那裏,路上多了許多交頭接耳的,看向自己的時候又迅速恢複如常,笑嗬嗬跟自己打著招呼。許願心裏疑惑,卻沒有多問,依舊腳步匆匆地走過。
兩個多月前母親新生了個弟弟,許願請安的時辰便改成了午膳前,想到那個粉粉嫩嫩的小團子,許願的腳步不由得再度加快了幾分。
整理了一下衣衫,確認沒有任何不妥,許願才輕輕推開房門,母親正抱著弟弟坐在軟榻上,隨著許願進來的腳步聲,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便也隨著望過來。
三五句寒暄過後,許願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那個小團子一樣的男孩身上,忽然想起了什麽,伸手掏出一個黑色的小葫蘆,又找了青色的絲線係在葫蘆腰間,順手便掛在了男孩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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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軟糯糯的小團子便也咿咿呀呀的不知講著什麽,笑著揮舞著兩隻手在空中抓著。
葫蘆是搬來農莊整理內庫的時候偶然發現的,沒有人知道它有什麽作用,許願看著古樸質雅,便隨手揣起來,沒想到今天便宜了這個小家夥。
小家夥連尿都控製不住的年紀,當然不懂兄友弟恭,可許母看著兩個足足差了二十幾歲的孩子,還是一陣滿足。輕輕調換了一下姿勢,再度看向許願,母親的臉上便掛滿了疼惜。
“願兒,最近還好吧?”
“母親,一切都好,勞煩母親掛念了。”
有片刻的沉默,好一會兒許母才再次開口:“願兒,何家那個女子,你當真放下了?”說罷,雙目疼惜地盯著許願,甚至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許願一愣,旋即展顏笑道:“母親,早就過去了,再沒什麽瓜葛了。”
許母也跟著笑了。她自己的兒子,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尤其此刻眼裏有光,那決計不是騙人的,一顆懸著的心也就落了下來。“情之一物最是傷人,能走出來,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母親訓誡的是。”許願坦然應承道,心裏卻不免多了一絲自責。那件事,受傷的何止是一個人呢?真正關心你的人,同樣感同身受啊!許願不免握住了母親的手。
許母猶豫再三,是福不是禍,一咬牙再次開口:“今日便是那何家的姑娘和卓家三郎大喜的日子。為娘還是早些告訴你,免得日後知曉了,心裏不痛快。”
許願是有片刻呆愣的,卻是忽然明白,為何今日來的路上許多人交頭接耳卻避著自己,原來如此。許願不免苦笑道:“母親,早在斷劍那日便講清楚了,從此兩不相幹,母親大可不必擔憂孩兒。”
許母這次是真的笑了,還好自己的兒子沒學那撲火的飛蛾,老心甚慰。
三月廿一,煞東,宜嫁娶。
身披大紅花,胯下高頭大馬的卓三郎心裏尤其興奮,畢竟今天可是自己娶親的日子。
看著身旁的大紅花轎,以及後麵跟著的十裏紅妝,卓三郎知道這三個月來自己已經成了望京的風雲人物。他很喜歡這種感覺,那種萬眾矚目的感覺簡直能讓人興奮異常。
作為剛剛凱旋的將軍,戰功自不必說,如今身邊的女子帶給自己的可是實實在在的利益,這也是他刻意營造出自己一往情深、情根深種的原因。
哪怕是已為人婦,可當朝何太傅的獨女的身份,似乎可以讓很多人忽略掉一切問題,任誰都要說上一句郎才女貌。
何芳若不是自己最喜歡的那一個,卻是自己娶得最正確的那一個,這一點卓三郎比誰都清楚。
有了當朝太傅的支持,未來的國公就是自己。有了這層身份,以後的仕途簡直就是青雲直上,位極人臣也不是不可能。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權利更迷人的呢?
想想許家那個傻子,現在感覺自己的左臉還火辣辣地疼。不過不要緊,想來以後有的是時間和方法解決掉他,哪怕他姓許也不行。思及此,卓三郎甚至忍不住想要縱聲大笑。
笑聲很快被一聲聲驚呼打斷,原本圍著迎親隊伍看熱鬧的老百姓齊刷刷仰頭望向了天空,卓三郎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地轉了過去。
鉛灰色的天空似乎被利刃豎著切開了一道大大的口子,金色的光芒熠熠奪目,如大日般耀眼,透過雲層照射下來,更有仙樂飄飄。
三道高大異常的身影出現在天空的缺口處。巨大的缺口在三個人形邁出後便緩緩閉合,可隨著三人周身氣息的震蕩,漫天濃厚的鉛雲便被震得稀碎,金色的太陽高懸其上。
空間似乎都因為三人的出現扭曲起來,略一停頓,三人便恢複了正常人大小,齊齊踏出,便出現在望京城上空。
幾股強大異常的氣息從皇宮深處騰空而起,直直對上了三位天外來客。
“來者何人?”一道蒼老的聲音於半空響起,似悶雷滾滾。
一位天外來客上前一步,仔細看了幾眼對方,才自顧自開口道:“很強大的螻蟻,可惜不是他的血脈,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大膽!”皇宮一方的一個壯漢怒喝如虎嘯,隻是還不等他繼續說下去,那位天外來客一指點出,壯漢便化作青煙徹底消失不見了。
繼而改為單手握拳,隨著一陣陣爆響,幾位人類強者竟然一點點抵抗都沒來得及發出,便化作漫天流光逸散,如同空中綻放出數朵煙花,璀璨過後盡是滿目荒涼。
所有人愣愣地望著天空,無邊的恐懼席卷了每個人,甚至都忘了驚呼叫喊,一時死一般的沉寂。
一把扯掉蓋頭的何芳若和呆若木雞的卓三郎相視一眼,分別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絕望。
許願揣著袍袖眯著雙眼看著遠處天空的異象,不知道在想著什麽。三道強大異常的身影已經再次飛上半空,鮮紅的絲巾係在左臂,就那麽義無反顧地對上了三個天外來客。
沒有多餘的言語,就如同你在叢林中遇到斑斕猛虎,講道理是行不通的,一切隻有靠拳頭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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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鬥來得很快,結束得也很快,快到許多地上的人來不及眨眼,隻有倒塌一角的城牆證明戰鬥發生過,還有幸運的殘存者不時發出淒厲的慘叫。
三名紅色絲巾縛臂的人類強者喋血半空,氣息萎靡不振。
又一名天外來客隻一指,便有一滴鮮紅的血液被拘禁過去,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果然是他的血脈,果然有他的味道。”
戰鬥再次爆發。下方的眾人紛紛祈禱,希望那三個人類強者可以多抵抗一會兒,最好能解決掉三位天外的不速之客。
可希望是一回事,現實往往背離希望。一位天外來客吐血不止,代價是對麵隻剩下三條紅色的絲巾從半空緩緩飄落。
“你們都是神的奴隸,可是你們已經徹底背叛了神,所以,當誅。”恢宏浩大的聲音響徹天際,其中一人一掌拍下,望京城便出現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手印,地陷三尺,一掌之下皆化為齏粉。
死亡的恐懼徹底壓垮了下方的眾人,驚呼、嘶吼和哭喊混作一團,卻也隻不過是無力的掙紮。
卓三郎和何芳若似乎石化一般呆立當場,全然不顧周圍四散奔逃的人群。覆巢之下無完卵,這點道理他們還是懂的。
那是什麽?有人驚呼驚醒了呆立的二人,順著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一道人影緩緩走上了半空。
許凱的下巴幾乎掉到了地上,越來越多的莊子裏的人忽然發現,他們眼裏一直無所成就的許家七公子許願,此刻正一步步如履平地一般走上高空。
三個天外來客似乎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並肩而立目視來人。許願一直走到距離他們十丈之遙才堪堪停住腳步,周身沒有任何氣息流動,就像一個普通的凡人,同樣有一條鮮紅的絲巾綁縛在左臂。
一掌劃出,沒有多餘的動作,甚至連多一個字都是浪費,隻是簡單的一掌,再收回。
安靜得有些可怕,忽地一聲輕響,如同銀瓶乍破水漿迸流,最右側的那個天外來客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痕跡,有金色的光芒隱隱透出。痕跡迅速向下蔓延,然後,整個人斜斜地分成了兩半,倏然炸裂成陣陣金光四散飄落。
何芳若死死盯著半空的那個人,腦袋一片空白。那個她曾經無比熟悉的人,竟然可以徒手斬神。
剩下的兩尊神明對視一眼,眼神決絕,忽地金光大盛,兩位神明消失不見,一隻巨大的金色手掌出現在天空,緩緩向下拍落。
氣息恐怖絕倫,天空和大地似乎都在戰栗。他們知道單單依靠被壓製的境界無法解決掉許願,竟然選擇了瞬間的極盡升華,誓要覆滅許願,以及腳下的眾生。
“心劍!”許願一步踏出,一柄青鋒長劍自背後幻化而出直接刺在緩緩降落的金色巨掌上,硬生生抵住了手掌的拍下。
死亡的壓迫中,終於出現了一絲絲轉機,地麵的眾生歡呼,紛紛長出了一口氣,緊張地望著天空上的戰鬥。
隻有何芳若的臉色很難看,麵無血色。
忽然,一縷鮮血自許願的心口位置湧出,轉瞬便染紅了衣裳。雖然相隔極遠,可何芳若還是能清楚地看見那一抹猩紅的血跡。
隨即,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自幻化的青鋒長劍發出,眨眼長劍便紛紛碎裂,化作漫天的劍氣,最終無力消散。
一聲長歎。許願無奈地回首望了望城外不遠處的農莊,五指微屈,一道青蒙的光暈籠罩了莊子,隨即光團緩慢上升並不斷縮小,直至變成了鵝蛋大小,就那麽靜靜懸浮在空中。
許願隨手一劃,虛空頓時出現了一道裂隙,隨即一把將那團鵝蛋大小的光暈扔了進去。裂隙迅速合攏,空中又恢複了原樣。
許願轉身,眼中再無顧忌,眼神決絕。右手劍指抵於眉心,整個人化作一道流光衝天而起直奔當頭落下的金色巨掌。
流光逐漸變化成一把巨劍,幾乎隻是一瞬便洞穿了手掌,終於似是耗盡了所有力量,消散空中。
金色的巨掌自掌心那個破開的洞口一點點龜裂,可終究還是轟擊在了地上,消散於無形。偌大的城池頃刻化為飛灰,餘波橫掃方圓千裏,再無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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