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此間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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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風還帶著一絲絲炎夏的燥熱,林沐晨裹了裹身披的重裘,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開恬淡的笑望著許陽。
    “不管怎麽樣,我不是還活著嗎?這就夠了,至少我還能曬曬太陽吹吹風,要是能喝上一杯就再好不過了。”
    山坡上的墳丘又多了好多,新培的土壤還有新鮮的潮濕,無數的魂靈終於解脫徹底長眠於此。
    城內同樣一片素縞,愁雲慘淡,不時有悲戚的啜泣聲隱隱傳來。更多的則是孤零零地來,同樣孤零零地走,沒有人為之惋惜,終將湮沒於曆史。
    許陽從方形大鼎上收回目光,看向那個明明應該朝氣蓬勃的男人,內心不免五味雜陳。暮氣沉沉的男人本應意氣風發,卻早早地體驗了英雄遲暮,哪怕他依然有雙年輕的眼睛,可也難以阻擋他的身體日漸衰弱。
    沉重的負載讓他能發出那驚天一擊,卻也對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損傷。林沐晨的一生無疑是悲催的一生,他生來就帶著使命,隻為關這關鍵的一擊,這不公平。
    可是這世上,真的有公平嗎?
    有多少人死在這一戰,他們甚至到死都默默無聞,甚至千百年後都不會有人記得他們曾經的付出,這對他們又何其不公。
    還有契,那個老家夥,再也找不到他曾經存在的一絲痕跡了,連同無數林氏強者的魂靈,都在那一擊中化為飛灰。
    看著林沐晨蒼老的麵容,依稀看到了契的影子,終是忍不住道:“好,那就喝一杯。”林沐晨的眼睛登時亮了,呼吸也急促了幾分,滿眼希冀地看向許陽。
    小小的酒桌坐滿了四個人,看起來有些擁擠,卻似乎沒人在意。
    除了林沐晨對著眼前的酒碗不時抿上一口,細細品味良久才舍得下咽,其餘三個人都靜靜看著桌上的東西。
    鹽焗蠶豆、鹵豆幹和一碟醬貨絲毫不能引起大家的興趣,一朵白玉蓮花隨便丟棄在桌上,大家的目光直勾勾看著它,氣氛長久的沉默。
    許陽欠身推了推白玉蓮花,將其靠近了柔奴一些,溢彩流光閃爍間,依稀還能聽見若有若無的低低嘶吼哀嚎聲隱隱傳來。
    許陽斟酌良久才再次抬頭看向柔奴,“拜托姐姐將其送回無極,告訴他們,神明不死,傳承不滅。”
    柔奴纖細修長的手指撫摸著白玉蓮花,手指竟然比白玉還要晶瑩細膩,豆蔻色的尖尖指甲尤其顯得分外醒目,“好。”
    金九側頭看了看柔奴,又看了看許陽,終是沒有說什麽,自顧自喝著酒,隻是似乎心情不太好。
    許陽站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方才鄭重地衝著柔奴躬身一禮。一旁的金九愕然抬頭,柔奴卻是有流光自美目中一閃而過,終是以袖掩口不免嬌笑連連,全然無視一旁黑著一張臉的金九,輕聲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語調輕快,似乎微不足道一般,許陽卻明白個中真意。一個小小的舉動,可能會將對方牽扯進神明與人類的戰爭中,其中因果以許陽目前修為尚且不能參透,隻是隱約間有片刻的明悟,再看過去卻如霧裏看花。也難怪金九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不必糾結於此。”柔奴開口道:“我說過,我看這世間萬物流轉不知多少歲月,總要做點什麽才有意思。權當是我對你的一場投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算太差,相信你也不會讓我失望。真要是虧得血本無歸,少不得姐姐要好好磋磨你一番。”
    許陽也不搭話,隻是將麵前的酒一飲而盡,抬頭便看見了火煒端著新燙好的酒緩步而來。一巴掌拍掉了林沐晨伸向酒壺的手,另一隻手卻抓住火煒來不及收回的一隻手,笑眯眯望向眾人道:“正好借此機會告知大家,三日後來喝我二人的喜酒。”
    林沐晨一個不留神,尚餘大半的酒水便灑了個幹淨,微有片刻的怔愣,那原本蒼白布滿溝壑的臉便浮現一抹紅暈,一時激動之下卻引得咳嗽連連。好不容易穩住了氣息,林沐晨一手撫胸,看向許陽、火煒二人的眼光中便充滿了興奮,“好好好,當真是天大的喜事。”
    火煒早就羞紅了臉,一邊用指甲掐著許陽攥住自己的大手,一邊滿臉羞紅地垂首,卻不忘嗔怪地瞪了許陽一眼,隻是那眼裏的雀躍卻是無論如何壓也壓不住了。
    柔奴亦是一雙美目流轉,宛如一把沾了糖霜的刷子在二人身上刷來刷去,古井無波的眼底難得地露出了由衷的笑,那笑意似乎頗有感染力,一時間除了局促的二位準新人,其餘三人皆是會心一笑,尤其林沐晨的笑聲格外開朗。
    笑是會傳染的。於是整個星空古城都難得地擺脫了大戰過後的壓抑,許掌櫃不日大婚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整座城。整座城於是便動了起來,所有人都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為許掌櫃送上屬於自己的祝福。
    大紅的燈籠,張燈結彩的廳堂,“不醉無歸”小酒館兒空前的熱鬧,幾乎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所有人都知道,大家太需要有一件事,一個人,能帶著大家從那場大戰的餘波中恢複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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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使條件簡陋,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免去了三書六禮,柔奴卻不想讓許陽太過清閑。
    用她的話說,女人要是輕易讓男人騙到手,便失了主動,少不得要受氣的。於是不顧許陽期期艾艾的眼神兒,那日是柔奴拉著火煒走的,其他都可以從簡,迎親這一步卻是不能少的。
    八月初三,宜嫁娶。
    老黑都沒想過自己能有這麽露臉的一天,至於大夥兒是看他,還是看他背上的人,他才不在乎。
    他隻知道,頭上頂了一朵大紅花的自己今天尤其神駿,於是順拐的小碎步邁得格外歡實。
    佟虎和石頭同樣身穿新衣,抬轎的活可是好不容易搶到的,看兩個人挺胸疊肚走在前邊的樣子,當真是與有榮焉。
    吹吹打打的鼓樂手顯得格外的賣力,一路上招來無數垂髫孩童前呼後擁的競相追逐,到處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迎親的隊伍逐漸壯大了起來。
    獨居幽篁的小院也掛滿了紅色的錦緞,出乎意料地沒有受到為難,身披大紅嫁衣,紅蓋頭遮麵的新娘子便被迎上了花轎,一聲聲爆竹聲中,龐大的迎請隊伍又向著小酒館進發了。
    竹林、小院眨眼消失不見,柔奴站在橫跨大河的石橋最高處,望著迎親的隊伍遠去,似乎意興闌珊,眼中思緒明滅不定。金九依舊化身黑衣男子垂手侍立一旁,同樣興致缺缺。
    “真是個奇怪的種族嗬,哪怕剛剛飽受戰爭的摧殘,可隻要有一點希望,就又能重拾信心,當真有趣。”沉默良久的柔奴感慨不已。
    她感慨於這個族群的恐怖,不是他們非凡的戰力,而是有著野草一樣的韌性,哪怕巨石壓頂,隻要有一絲陽光雨露的恩澤,便會倔強地成長,刀斬不盡,火燒不絕。
    “哪怕是做不成朋友,也不要和他們成為敵人。”金九同樣唏噓不已,他見識了那個灰袍少年一路走來,仿佛隻是一瞬間的錯覺,便已經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強壯的羽翼日漸豐滿的他一步步走出先人的庇護,如今,他也有能力庇護眾生了。
    “這就是人族的傳承嗎?”柔奴、金九雙雙對視一眼,又是長久的無言。
    “是呀,這恐怕就是他們的傳承吧!?”金九終於再次感慨出聲道:“您可能沉睡了無數的紀元,可是我的記憶碎片裏,來自血脈的傳承裏,所有曆史脈絡的走向中,他們可是始終參與其中的。”
    金九眼裏無數流光閃耀,那些曾被掩蓋的真相一幕幕再次浮現,又是一聲喟歎,“人類這個種族從出現開始,就是天地棋局的參與者,億萬年來,他們始終沒有離開過棋局,造物當真奇妙。”
    再次長時間的沉默,紅日西斜,柔奴終於展顏一笑,“所以,今天這杯喜酒無論如何都要喝,或許這一局棋,我們都有可能參與呢!那麽找個合格的棋手無疑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勸君勿戀杯中酒,莫讓佳人伴孤燈。
    一曲《佳人伴孤燈》端的是熱鬧非常,卻道不盡十裏紅妝。
    十裏長街一字排開的流水席場麵盛大,盛況前無古人,後麵可能也很難有人超越了。城中的每個人都是這場盛大婚禮的參與者,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熱情的笑容。更有那不安分的蓬頭稚子,嬉戲打鬧於其間,於是整個古城都變得熱鬧起來。
    他們不懂得悲傷嗎?怎麽會,怎麽會?隻是他們清楚地知道,徒留悲傷改變不了任何事,逝者長已矣,活著的就該好好活下去,需要他們再站起來的時候,又有一群人能站出來。
    柔奴和金九到的時候,許陽依舊醉眼迷離了,隻是和兩個老狐狸比起來,許陽這個小狐狸明顯道行不夠,金九一巴掌拍掉想要和自己勾肩搭背的爪子,在許陽嘿嘿訕笑中別過了頭,卻還是給夠了新郎官的麵子,一口飲盡了杯中酒。
    “謫仙”無疑是好酒,卻醉不倒柔奴,似玉如花的美人慵懶地斜倚著,杏臉桃腮滿麵春風,卻沒有哪個糙漢敢上前獻媚,哪怕是許陽都提心吊膽地看著眼前的人,手裏的酒杯不知該敬酒還是該放下。
    如同風鈴般叮咚響起笑聲傳來,柔奴也終於放下了戲謔的意思,如絲的媚眼倏地變得清冷,話語中卻帶著絲絲迷茫。“你終究要往前走下去的,你能走得更遠,千萬莫要壞了我的期望。”
    許陽似是咂摸了其中意思片刻,終是沒有說什麽,隻是雙手端杯施了一禮,才長長籲了口氣,雙眼有著前路未卜的迷惘。
    大紅的龍鳳雙燭燃燒的火焰將整個新房照得明亮無比,偶爾嗶啵炸響的燈花似是在提醒新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大紅蓋頭下的新娘子此刻在想些什麽呢?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又被關上,雖然鋪有厚厚的地毯,可那熟悉的腳步聲已經聽了不知多少遍,哪怕有蓋頭遮麵,也能清楚地知道來的是誰。
    一縷燈光照進來,透過掀起的蓋頭一角,火煒便看見了熟悉的那張臉,奇怪的是,那兩撇小胡子卻是刮得幹幹淨淨,於是看見的便是男人依舊清秀的臉。伸出手指抹了抹那唏噓的胡子茬,麻麻的,硬硬的,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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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不該想的,新娘子的一張臉登時紅得勝過了一襲大紅的喜袍,如同受驚的小鹿一樣。
    火煒想要收回手,卻忽然被緊緊攥住。透過火紅的蓋頭下方的縫隙,隱約可見大紅色的喜袍,抓住自己的那隻大手的腕間赫然係著一條紅繩編成的同心結,那是自己親手編織的。
    “呀”的一聲還沒出口,那正活潑跳躍的燭火忽然就熄滅了,熾熱的唇便貼了上來,扭捏中似乎有麻麻硬硬的東西紮了自己,火煒隻感覺天旋地轉。
    哪怕是席地而坐,阿木身材也遠高於常人,加上抱在懷裏的巨大木棒,任是誰都要望而卻步。這已經是今晚擋住的不知第幾撥了,打算鬧洞房的都被阿木攔在了門外,哪怕上前一步都不行。
    高行捋著胡須,他覺得有必要讓阿木知道,鬧洞房也是婚俗的一個環節,隻是被阿木粗壯如胡蘿卜的手指戳了一下腰眼兒,老頭子也捂著腰跑得不見人影了。於是意猶未盡的人便哄鬧著又轉向了前廳,劃拳行令的聲音再次熱烈了起來。
    “我便不去了,總要有人留守人間。”高行高紹舟大師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邊側過身去,那東方的一抹朝陽正要掙破迷霧噴薄而出,老頭子的臉上染上了一層紅暈,看上去卻似宿酒未醒。
    吱呀呀的城門大開,一縷清風吹過門洞,門外迷霧翻湧逐漸向兩邊分開,卻絕不是城頭看下去的那番景象,弈注視著一行人一步步走出城門,眼看著那扇門再次吱呀呀閉合,迷霧又籠罩了一切。
    眼前是深邃寧靜的黑暗,剛剛還欲露出頭的太陽不知跑向了哪裏,有的隻是滿天星光。回頭望去,走過的來時路已經混沌迷霧翻湧,迷霧後的不遠處,一顆藍色的大星正靜靜懸停。巍峨高聳的城逐漸消失於迷霧中,隻能透過迷霧的間隙,依稀可見城頭兩個大字——函穀。
    第一卷《人間界》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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