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有低低的吟嘯響徹自靈魂深處，眾人隻覺得心底莫名地震顫了一下，偌大的山林竟然沒有一絲聲息，就連風都聽不到。碧空如洗，可是卻見不到一隻飛鳥的蹤跡，竟是萬鳥歸林、百獸伏藏。
    黑衣宮裝女子淩空而立，那久閉的雙眼不知何時已經睜開，清澈的眼神猶如清泉，稚嫩且單純，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一旁的長河，眼睛裏全是疑問，眉頭微蹙，正在努力回憶著什麽，眼神中的疑惑正一點點消失。
    長河激動得搓著雙手，任誰都不難看出來他內心的緊張，一雙眼睛裏竟隱隱有淚花浮現，配上他那魁梧健碩的身軀，一時間看上去氣氛詭譎。
    “長……長河，對，就是你，長河。”黑衣女子忽地一拍自己的腦袋做恍然大悟狀，一雙眼睛卻是笑成了月牙，“隻是，什麽時候，七天王之一的長河變得像個女人一般容易哭鼻子了？莫非，你是假的？”
    “幽泉！真的是你？”長河興奮地往前湊了湊，左右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終是一個沒有忍住，一滴淚情不自禁地劃過臉頰，飛快地隱入他頜下那細密的短須間，便不見了蹤跡。
    長河隻來得及伸出粗壯的大手胡亂在臉上摸了一把，卻仍舊死死盯著眼前的女子，嘴裏不斷呢喃著：“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言語間，感情像是逃出牢籠的猛獸般開始不受控製，整個人狀似癲狂的又哭又笑。
    “不，我不是她，幽泉死了。”黑衣女子不知何時收起了眼角的笑，重新變得冷若冰霜，隻是那眼角不知何時悄悄爬上了一抹紅，似是萬年的冰封裂開了一絲縫隙，不管長河戛然而止望過來的錯愕眼神，自顧自繼續道：“可是我不甘心，所以，哪怕隻剩一縷執念，我也要努力活下去。”
    冷冷瞥了一眼原本失望至極卻又聞言喜形於色的長河，女子眼角的紅暈似乎又加重了些，她一直以為深埋潭底千年的時光，早已拋棄了那個叫作情感的負累，可是一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了，情感猶如一株堅韌的幼草，悄無聲息間已經將她壓在上麵的巨石頂開了一道縫隙，再難壓製它的生長。
    ”幸運的是，他找到了我，給了我這個。”黑衣宮裝女子清冷徹骨的聲音再次響起，不知何時，一顆蓮子浮現在她的指尖，正自散發著幽幽的綠光，那嫩綠柔和的光芒看上去像是風中搖曳的燭火，雖然弱小，但生機蓬勃。
    “所以，我要活下去。當然，還能看見活蹦亂跳的你，的確出乎我的意料，雖然你現在弱得不能再弱了，可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很高興再次見到你，長河。”女子完全無視早已滿臉黑線地長河，一抹笑意自眼底一閃而過。
    “所以，是你回來了，幽泉。”許陽忽然開口道，隻是不知怎麽，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時間長河中的扶風和星落，那來自記憶傳承中同樣曾是七天王之一的二人，他們何時才能歸來呢？
    黑衣宮裝女子似是不敢直視許陽的眼睛，那雙眼睛和曾經的那個人的雙眼何其相似，他們有著共同的姓氏——許。
    隻是漠然掃了一眼許陽便又把頭偏向了一旁，從見到許陽體內那座孤峰，她就知道，那個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他終究是消散於天地間了。
    她能感覺到一滴溫熱溢出了眼角，她不願把自己脆弱的一麵展現給任何人看，青蔥白嫩的手指再次揚起，那懸浮在水潭正中的神格倏地發出一聲輕響，堅固異常的神格忽地化作了漫天的光點四散逃逸，潭邊的小草肉眼可見的青綠了起來，隨著驟然出現的清風搖擺，歡快得像是一群孩子。
    也不見有任何的動作，插在潭水邊的三柄長劍被力量裹挾著拋向廖凡，一劍在手，短短時間似乎蒼老了幾十歲的廖凡隻來得及看了一眼半空的三人，轉身禦劍遠去。
    潭水的另一邊，僅存的三名化形大妖迎上幽泉望過來的目光，心下一沉，卻又在電光石火間讀懂了其中的意思，互相攙扶著退了幾步逐漸隱入山林，瞬間沒了蹤跡。
    清風吹過潭邊，一株虯結蜿蜒的桃樹被風帶走了三兩片桃花落入潭中。幽泉隨手夾住風中那一片桃花的花瓣，似是感慨萬千。低回婉轉的口哨聲響起，那飽滿鮮豔的小巧紅唇吹出的哨聲傳出好遠好遠，然後就是長長的安靜，眾人不明所以。
    窸窸窣窣的聲音自林間傳來，聲音雖輕微細小，卻難以躲避眾人的耳目，不多時，一個小小的腦袋自林間冒出了頭，半立在一截橫生的枝丫上朝著場中左右張望。
    小小的腦袋上似是紮著兩個朝天辮，那是它毛茸茸的兩隻耳朵，兩顆大大的門牙看上去呆萌可愛，配上那兩顆寶石一樣的眼睛，沒有人能抵抗這種呆萌的誘惑。那分明是一隻小小的鬆鼠，正眼巴巴望著眾人，一條蓬鬆的尾巴翹起，顯然是被剛剛的哨聲吸引過來的。
    幽泉一步一步自半空走下來，似是閑庭信步，看得許陽和長河對望一眼，眼裏都是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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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察覺到了兩人的驚訝，幽泉也不回頭，隻是冰冷的聲音說出的話依舊毒舌，“值得驚訝嗎？除了仰望星空就是修行，不需要千年，你也可以做到。”腳步微微一頓，幽泉回頭望了許陽一眼，“不過年輕人，你已經很不錯了，總算對得起你的姓氏。”說著，又瞥了一眼一旁的長河，“嘁”了一聲繼續回頭前行。
    長河也不惱怒，隻是一味地嗬嗬笑著，笑得沒心沒肺。許陽忽然發現，自從認識長河以來，就沒有見過他像今天這般笑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笑得如此暢快淋漓。
    伸手拍了拍長河的肩膀，長河微微錯愕，轉瞬又咧開嘴衝著許陽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這貨傻了，許陽心裏暗暗道。
    “崩豆，來。”赤著雙足行走在草地上的幽泉依舊步履優雅神態從容，眼裏卻多了一絲溫情，伸開雙手衝著樹上的鬆鼠召喚道。
    枝丫上原本滴溜溜雙眼轉個不停地小鬆鼠愣了片刻，幽泉又是一聲呼喚，它便似見到了久違的朋友，順著枝丫蹦跳了幾下，便化作一道灰色的閃電竄到了幽泉的懷裏，嘴裏兀自低鳴不止，顯然情難自已。
    幽泉也不回頭，右手輕輕一招，深潭水麵上劃開幾道波紋，幾個拳頭大小的東西落在了手中，隨手遞給那隻叫作“崩豆”的小鬆鼠。眾人定睛看去，卻是兩粒妖丹，三個神格。
    在眾人驚掉下巴的眼神中，崩豆手腳麻利地將遞過來的內丹、神格一個個塞進嘴巴裏，兩邊的腮幫子便肉眼可見地鼓了起來，一時間更顯得崩豆呆萌非常。隻是看樣子，它竟然以神格、內丹為食物，而且看起來不止一次這麽做了。
    同樣呆萌可愛的還有小兔兔，不但單純可愛，還很好吃。火堆上的兔子被烤得吱吱冒油，油脂不時滴落在火堆上，那火苗便更加興奮地跳躍著，不停舔舐著肥美的兔兔，於是，陣陣香氣便彌漫開來。
    和圍著火堆垂涎欲滴的眾人不同，幽泉似乎還沒完全習慣和這麽多的人相處，一個人清冷地坐在不遠處的一截枯樹的斷樁上，眼睛不時瞄向圍著火堆聚攏而坐的眾人，如果恰巧對上有看過來的目光，便尷尬的垂頭望向懷中的崩豆，崩豆同樣仰著小腦袋，亮晶晶的雙眼望過來，才有一絲絲心安。
    隻是，那隨風傳來的香氣卻直接忽視了幽泉強大的修為，無孔不入地一個勁兒往鼻孔裏鑽，一個不小心，便有咕咕的肚子叫聲傳出，任是清冷如同女王的幽泉也不免紅了耳根，隻盼著距離還算不近，應該沒人聽見吧？
    一根烤得金黃的兔腿遞了過來，那誘人的香氣更難抵擋，幽泉隻覺得口舌生津，再難抵擋誘惑，艱難地抬頭，便對上了那火紅衣衫的女子，還有那似乎會說話的雙眼，“喏，吃吧！”
    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個口子，剩下的就水到渠成了。幽泉暈暈乎乎地喝下又一杯酒，終於不顧形象地長長籲出一口氣，全都是滿足感。微醺的雙眼，即使看向仍不時嗬嗬傻笑的長河，也覺得對方有幾分可愛起來，隻是不免腹誹，這貨莫不是當年被打壞了腦子。
    她隻記得當時的自己幾乎快要魂飛魄散，最後一縷執念牢牢鎖定了命魂，才拖到她見到他最後一眼，那個男人，那個帶著他們征伐神明的男人。在他的帶領下，他們七個被稱作“仙”的人，生生殺到了神界，殺到了創世之柱下，神明舉族驚悚。
    那個叫許念的男人既是他們的兄長，又是他們的師長。他照顧他們成長，教授他們功法，隻為有一天能直麵神明，不再受那神明的奴役。
    他明明渾身浴血，就連那可斬星辰的長劍都折斷了。可他依舊從容，就那麽閑庭信步般走向自己，然後仔仔細細盯著自己看了好久，終於掏出一顆蓮子，將自己最後一縷神魂打入其中。
    活下去。這是那個男人最後和自己說的話，然後便衝天而起。那一日，天外震蕩，久久未散，直到她的神魂陷入了沉眠。
    再次醒來的時候，歲月不知年，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隻有月圓之夜她才會恢複一絲清明，剩下的就是漫長的死寂，無盡的孤獨。那顆蓮子日夜滋養著她的神魂，直至重新凝練出肉身。
    再後來，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可是她始終無法睜開雙眼，整個人也似乎被拘禁在這片空間。可縱使緊閉雙目，也不耽誤她仰望星空，她逐漸回憶起點點過往，同時也明白了，這是他刻意將自己拘禁於此，這是一種變相的保護，除非她有能力自己走出來。
    於是她日日仰望星空，一刻不停地修煉，她想走出去找到他，找到曾經並肩而行的袍澤。
    孤獨開始圍繞著她，她懼怕孤獨，到後來習慣了孤獨。於是她習慣數那潭邊桃樹開了多少朵花，每朵花有幾個花瓣。
    她認識了崩豆，這個可愛的小生命，她嚐試著用平常殺死的妖獸內丹和不開眼的神明殞落後遺留的神格喂養它。
    於是漫長的歲月中，她便重新有了依伴，那個叫“崩豆”的小鬆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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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泉明明在笑，笑靨如花，如春風拂麵，可分明有顆晶瑩的淚，似是再也沒了拘束，隨著眼裏蘊著的淚水越來越多，終是化作一顆大大的淚珠，潸然落下。
    幽泉也不再阻止，短短的相處，她內心搭建的叫作“堅強”的圍牆被她親自推倒，隻有那一瞬間的空落落的感覺，餘下的便是豁然開朗。
    肥美的油脂浸潤的幽泉本就飽滿的雙唇愈發紅豔欲滴，劈手奪過黃皮小葫蘆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碗酒，一仰頭便順滑異常地灌了下去，又是一個大大的酒嗝。
    幽泉忽地長身而起，自帶的威壓逼迫得熊熊的篝火向外跳了跳，黑色的宮裝倏然變得整潔異常，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女子忽地又變得似是陡峭的冰峰，纖細白嫩的玉足緩緩走過綠草如茵的地，就那麽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深潭，眼裏依稀還有未曾流幹的淚。
    “崩豆”不安地在幽泉的肩頭來回跳躍，垂順的長發忽地飛舞了起來，那雙清澈的美眸忽地變得異常冷冽，漫天飛舞的裙帶絲絛劃過眼前也一眨不眨。悄無聲息的，她就那麽直挺挺漂浮了起來，似是欲乘風歸去，兩隻手直直地伸向那深邃的潭水，朱唇輕啟處，便有嬌喝傳出：“起！”
    地麵似乎都顫抖了起來，那深不見底的深潭竟然緩緩升空，那墨綠色的潭水猶如一顆碩大的寶石逐漸呈現在眾人眼前，越升越高，詭異的是，竟然沒有一絲水霧逸散。
    那一潭深水不停地在空中變換著各種姿勢，最終化為了一襲黑色的披風，仍有水波流轉，自然而然落於幽泉肩頭。
    好久，懸停半空的幽泉緩緩回頭，早就恢複了冷冽如初的表情，一字一頓徹底響徹了天地間，“血債終須血來償，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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