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前路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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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的大戟,同樣的招式,同樣的法則之力運轉,對峙的雙方是兩個跨越無盡歲月相見的、不同的人。
    子非魚握住長戟的手止不住顫抖,虎口迸裂,臉上的青銅麵具已經被削去一半,切口光滑平整,一道深深的血槽出現在子非魚麵目姣好的臉上,猙獰而恐怖。
    子氏先祖漠然持戟,遙遙指向子非魚。長戟的尖端,不斷有殷紅的鮮血滴落,不光有子非魚的,更有周邊倒下的成片的人族強者的。
    猩紅的光芒閃耀,子隱感覺已經好久沒有這麽痛快的殺戮過了,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已經記不清了。
    殺生為護眾生。
    子隱有個小秘密,之所以稱為秘密,是因為除了他,哪怕是神明他都未曾向其敞開過。
    這個秘密一直隱藏在自己的內心最深處,哪怕意識隨著歲月的流逝不斷被殺戮侵蝕,卻依舊能在內心最深處留了一處空間,保留著這個秘密。
    他從來不曾後悔麵對神明大軍壓境時的臨陣倒戈,從未後悔自己對那個名為許念的人族至強者的背刺。
    如果犧牲一部分人能夠保全更多人,他還會毫不猶豫做出同樣選擇。
    神明給出的籌碼足夠有誠意,驅逐那些人族的至強者,哦對了,神明稱呼他們為——仙。
    仙,人族的至強者,可以比肩神明的存在,卻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背刺仙,鼓動浩蕩的民意驅逐他們,將神明降臨的懲罰歸咎於“仙”的無故出手,潛移默化地告訴所有人,如果沒有仙的出現,如果不反抗,凡人是可以和神明共存的。
    一切苦難的來源,一切痛苦的原點,都是不自量力的抵抗。
    順應天意,歸順於神明,這能有什麽錯?子隱從未因此後悔過。
    回手挑飛一個背後偷襲而來的人族強者,子隱雙目紅光大盛,他越來越滿意神明賜予自己的這具身體,如果有可能,自己是否能成為真正的神明呢?
    長戟輕輕一震,那被挑在尖端的人族強者便化作血霧,鋒利的戟尖依舊寒芒閃閃,鋒利無匹。
    再次望向對麵的年輕人,看著對方熟悉的眉眼和手裏的長戟,以及交手時熟悉的招式法門,子隱不難猜到對方很有可能是自己後世的苗裔。
    可那又怎樣,無論是誰也不能阻止自己的計劃,膽敢反抗神明本就是一種褻瀆,所以他不介意親手解決掉對方,以此換來再次和神明和平共處的機會。
    子隱的長戟忽然震動起來,猶如一條蛟龍隨時都會掙脫束縛,收割對方的性命。
    子非魚反手扯掉臉上殘存的半塊青銅麵具,過了今天,他再也不用羞於見人了。
    如果自己成功了,血脈的恥辱自此被徹底清洗,從此,他子氏一脈的後世兒孫自可以挺直腰杆,抬起頭做人。
    如果自己失敗了,也有自己的一身鮮血洗刷過曾經的恥辱,至於對錯就交給後世兒孫評判吧,何必執著在乎呢。
    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兄長,還有許陽,那是自己的朋友。
    這一刻,他想起了許多的人,許多的事,種種曾經的美好瞬間在腦海中閃過。
    這些曾經的美好,總需要有人守護的,如果沒有別人,那就讓自己來吧!
    這一刻,子非魚忽然倍覺空靈。這一刻,明明他心中裝著山海,卻又似乎忘了一切。
    忘掉了歡喜,忘掉了悲傷,忘掉了過往,忘掉了外物加諸的一切。
    他甚至都想不起來如何舞動手中的長戟,隻是循著心中的指引,一戟刺出。
    子隱愕然望著刺入胸口的長戟,清晰地感受著體內洶湧澎湃的力量隨著這一擊的刺入,猶如決堤的江水般宣泄流逝。
    他恍惚望著對麵的年輕人,望著那張和自己別無二致的臉,眼裏紅芒隱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與困惑。
    都結束了嗎?可這一切和自己預想中的並不一樣啊。
    手中的長戟猶如被捏住七寸的死蛇停止了掙紮,子隱拄著長戟不甘地望著子非魚。
    “我隻是想讓更多的人有機會活下去,所以犧牲掉一部分人,本就無可厚非。你一定懂得這個道理吧?”
    子非魚單手持戟,長戟的尖端掛著子隱的重量,卻絲毫不能令子非魚的手顫抖一下。
    “怯懦就是怯懦,何必非要找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的恥辱,傾盡五湖三江的水都難以洗刷。”
    “不,我沒有錯。我隻是讓我的子民放下手中的武器,放棄抵抗,須知‘止戈為武’,我們修行的目的就是放下武器,避免流血。”
    向來溫潤如玉的子非魚惡狠狠呸了一口,望著長戟上挑著的先祖,神色複雜。
    “那你可知道,放棄抵抗的我們,真的收獲了神明的友誼嗎?不,我命依舊是神明的血食。我們跪下我們的雙膝,隻是方便了神明的屠刀更容易砍斷我們的脖子。”
    望著老人逐漸衰敗的眼神,子非魚忽然變得異常激動,接近咆哮地怒吼著:“什麽狗屁的‘止戈為武’,你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肚子了去了?如果你真的不明白這句話的道理,那我不介意再教會你一件事。”
    子非魚緩步逼近,長戟洞穿了子隱的胸膛,鋒利的戟尖帶出來的依舊是鮮紅的血,和人族一般無二鮮紅的血。
    子非魚憤怒地咆哮,口水噴了子隱一臉,子隱卻連睜著的力氣都沒有,就像他選擇屈服後,沒有了絲毫反抗的人族。
    “所謂的‘止戈為武’,是你的刀足夠快,你的劍足夠利,你的槍足夠狠,你的拳頭足夠硬,有了上邊這些,才能讓覬覦我們的敵人,讓那些豺狼虎豹不敢輕舉妄動,這特麽的才算‘止戈為武’!懂?”
    子隱張了張嘴,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好在他沒有糾結太久,仿佛有一陣涼風吹過,他便飛了起來,他看見了戰場上無數的神明和人族捉對廝殺,他看見了炬殘軀所化的西極大陸滿目瘡痍,他看見了大陸的盡頭有山海……
    然後,他看見了自己,被一杆長戟挑著,像一條風中的破麻袋般搖曳著,晃動著,殷紅的鮮血汩汩地從脖頸處冒了出來。
    子隱到死都沒有閉上雙眼,一雙雙大腳很快將他飛起的頭顱踩進了焦土,沒有人在乎他是誰,也沒有人在乎他曾經做過些什麽,一切都是空。
    似乎有風吹過,萬千劍意驟然爆發。
    十二武尊中的四個驟然停住了衝向許陽的腳步,眉心的一點殷紅猶如胭脂,很快便暈染成一個豆大的紅點。
    眼裏的紅芒和身上那一層濃濃的血紅色殺氣便猶如冰雪消融般瓦解著。
    幾乎同時,他們想起了很多,無盡歲月的過往幾乎一瞬間回放,而他們就像是看客,看著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幕幕。
    忽然間,仿佛有斷斷續續的禱告聲不斷傳來,一家人恭恭敬敬地跪倒在祭台案幾後虔誠祭祀著,那是血脈的禱告,是對祖先的哀思,也是薪火的延續。
    相同的情形幾乎無處不在,如果一個小小的家是一個微弱如螢光的點,那這星空之下,這天地之間,萬千的光點逐漸升騰,照亮了天地,可與日月爭輝。
    四武尊悄然間化為虛無,仿佛從未在這世間存在過。
    劍意所過之處,那些神明同樣呆立當場,光鮮亮麗的鎧甲和豐滿的血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著,一具具枯骨卻也仿佛被榨幹了最後一絲力量,化作一堆堆雪白晶瑩的砂。
    他們本就應該永墜沉淪的,這些借屍還魂的魑魅魍魎終究難以在陽光下行走。
    子隱的長戟依舊閃耀著神兵的光芒,連同其他十一件同樣神聖無比的神兵,淩亂地插在廢土戰場。
    一陣風吹過,絕世神兵也仿佛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盡皆化為流沙。
    一個時代徹底過去了,化作了曆史的塵埃。
    叮當的聲音不絕於耳,所有人拋掉了手中的兵器號啕大哭,這一刻他們無心去顧念作為強者的尊嚴,他們隻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他們中有些人經曆了那段血與火的歲月,經曆了那段屈辱的過往,今天他們不光斬殺了神明,同樣斬殺了自己的先祖,斬殺了自己血脈裏的恥辱。
    有些東西,丟掉了,就需要自己拿回來。
    沒有人歡呼,這本就不是一場值得慶祝的勝利,他們隻是努力在修正曆史犯下的錯誤。
    許陽踉蹌著後退幾步,終於體力不支一屁股坐在了一堆柔軟上麵。滿頭的黑發不知何時竟然變得花白,更有幾縷黏膩地粘在了臉上,整個人看上去狼狽至極。
    就連眼神中,都透露著疲倦,許陽掙紮幾下想要站起來,卻明顯力不從心,隻能聽之任之,整個人不自覺鬆弛下來。
    “小子,你最好把你那豐碩的屁股從老子頭上拿開,否則老子不介意讓你屁股兩瓣變成四瓣。”
    沉悶夾帶著惱怒的聲音驀然從身下響起,許陽一個激靈硬生生蹦起三尺高,眼瞅著勝券在握、大局已定,最後再挨上一下子,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翻身站定的許陽還未穩住身形,一對碩大猶如海碗的蹄子迎麵落下,罵罵咧咧的聲音緊跟著傳來。
    “小子,膽敢用你那醃臢的大腚坐在本大爺臉上,真真氣煞我也,休走,吃本大爺一記‘戰爭踐踏’!”
    許陽愕然看著不知何時清醒的老黑,實在不明白這貨什麽時候竟然可以開口講話了,莫非,是那枚紫色神格的緣故?
    眼看著老黑暴怒一擊,許陽卻隻有哭笑連連,精疲力竭的他此刻哪怕最簡單的閃躲都做不到,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對馬蹄對著自己的臉踩了下來。
    危急時刻,一道健碩的身形一把抓住了老黑脖子後麵的鬃毛,一隻強壯的手臂牢牢禁錮住老黑的脖子,任憑老黑如何掙紮也無濟於事。
    老黑兩隻前蹄在空中亂蹬,兩排雪白的大牙咬得嘎吱吱作響,牙齒叩擊間竟然有火星子迸射,嘴裏兀自不甘地叫嚷個不停。
    “你撒開我,薅我頭發,你還鎖我脖是不?你撒開!”
    吉吉健碩的手臂加重了幾分力道,勒得老黑嘴裏呼喝聲逐漸減小,長長的舌頭伸著,竟然開始翻白眼兒。
    “好了,放開他。”許陽苦笑一聲,看著吉吉示意他放開禁錮著的老黑。
    老黑得了機會喘息,伸著長長的舌頭哈哈地喘著粗氣,一雙大眼珠子好奇地打量著許陽,眼神從最初的憤怒到清明,再到最後的困惑。
    “老許,是你嗎?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你媳婦呢,不管你嗎?”
    老黑猶如碎嘴的婆姨,認清了現實後,對著許陽連珠炮似的問個不停。一邊說,一邊踢踏著小碎步圍著許陽繞了幾個圈,眼裏滿是好奇與不解。
    他自認自己這一身黑色的毛發是最拉風的存在,以至於看向滿頭白發的許陽,不免覺得萬分別扭,隻是這別扭中為什麽還夾雜著幾分辛酸。
    “許郎!”一聲憐惜心痛的呼喊傳來,滿身血汙的火煒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一把撞入許陽的懷中,一雙手捧著許陽憔悴的臉,看著滿頭的白發,眼淚撲簌簌地流。
    許陽笑了,眼裏重新有了光。緩緩抬起手,腕間那道紅繩分外醒目。
    “我在,一直都在。”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了過來,望向了這個滿頭白發的年輕人,望向了這個一劍斬盡神明的年輕人。
    悄無聲息間,所有人的心中似乎多了一樣東西,那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他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甚至永恒不朽——那便是信仰。
    每個人都不自覺挺直了腰身,目光越過山巔,那殿門殘破的大殿此時看起來愈發顯得風雨飄搖。
    大笑聲從雲端傳來,每個人幾乎都不自覺被這笑聲所感染,笑意不自覺爬上了嘴角,爬上了眉梢,流進了眼底。
    “喂,屋裏的那個,笑啊,你怎麽不笑了?剛才不還笑得張狂嗎?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嗎?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笑從來沒有消失,隻是笑會轉移,從炬的臉上轉移到了扶風的臉上。
    幽泉同樣在笑,那個身披黑色披風的女子重新變成了柔柔弱弱的小女孩模樣,看向半空的扶風,眼睛裏滿是星星。
    扶風笑得酣暢淋漓,不為別的,隻為他看到了希望。
    漫長歲月的堅守,死不瞑目的期盼,他終於看見有後來人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尋了過來,並且一定會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走出一條他們都未曾走過的路。
    前路未盡。
    也許在路的盡頭,有一種叫作希望的東西真的存在,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