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關於死亡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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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炬顫抖著手勉強扶住門框,蒼老的臉上竟然遍布溝壑,本該強大的祖神竟然重新披上了腐朽的皮囊。
    一雙眼睛也變得渾濁,沒有了睥睨顧盼的風采,微眯著的眼睛望著滿頭白發的許陽,眼裏有怨懟,有審視,更多的是莫名。
    看著漫山遍野人族強者的屍身,蒼老的炬渾濁的眼睛裏才再次有了些許光芒,就像一頭即將餓斃的孤狼再次看見了血食,眼裏滿是貪婪。
    “死了這麽多人,真的值得嗎?”
    目光逡巡了一遭,炬渾濁的雙眼仿佛沒有了焦點,嘴裏呢喃著,甚至帶著惋惜,悲傷便同時流滿了山崗。
    “值!當然值得,怎麽不值得?”
    伸手扯出被老黑咬在嘴裏的衣角,不耐煩地隨手抓出一把神格,在老黑滿是星星的大眼睛的注視下扔給了對方,老黑隻是大腦袋隨意劃了個圈,便一個不漏地將漫天灑落的神格吞進了嘴中,一臉的滿足。
    許陽明白炬的問話的寒意,神明總是習慣在不經意間叩問本心,然後牽著你的思緒按照他想要的方向走,就像牽著一頭被蒙上雙眼的驢子。
    隨手丟掉了手裏的未知的兵器殘片,隨意在地上劃拉著。他甚至都沒有起身的意思,連番的戰鬥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這本就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為了這一刻,他們經曆了可能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的煎熬,相比於死亡犧牲,他們更在乎的是血脈的尊嚴。”
    “尊嚴?活著的時候才有尊嚴可談,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一死萬般皆空,還談什麽尊嚴。”
    許陽笑了,他一點都不詫異炬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無論是他,還是他背後的神明,始終都是這麽認為的,他們從來沒有真正懂得血脈延續的意義。
    “所以,你永遠不會懂,就像你們神明,猶如螞蟥一樣隻知道趴在人族的身上吸血,卻從來沒有懂得靈魂存在的意義。或許是因為,你們神明的靈魂並不純淨。”
    “血脈隻是載體,而他托載的靈魂才是我們人族傳承不滅的根本,這也是你們為什麽總是覬覦我們的靈魂,因為相比人族的靈魂,神族似乎天生就是殘疾。”
    炬的臉色變得鐵青,他張口想要反駁,卻發現一時間竟然難以反駁。從他降生的那一刻,掠奪人族的靈魂,吞噬他們的信仰就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裏。
    沒有神明告訴他為什麽,也沒有神明認真和他解釋過,或許他們也說不清楚,他們將這理解為本能,理解為天經地義。
    他們隻有不斷吞噬人族的靈魂,收割人族的信仰,才能有機會在宇宙一次次的湮滅、新生的循環往複中生存下來,他們所依仗的,從來不是他們炫耀的神明的偉力,而是一個個收割的人類的靈魂,那是他們重新回歸的信標。
    “可是,你們終究是要死掉的,為什麽不肯和我合作,讓你們的死變得有意義,甚至你們有機會和我一起獲得永恒,一起不朽。”
    “你還真夠無恥的,如果真是照你所說,那時的我還會是我嗎?欺世盜名的家夥,難道你現在隻能靠著舌燦蓮花來掩飾你們的罪惡嗎?”
    “所以,你們寧願選擇死亡,寧願化為塵埃,寧願永久沉淪?”
    炬的情緒忽然變得激動異常,溫吞、腐朽的衰老的神明忽然變得疾言厲色,可這又何嚐不是色厲內荏的表現呢?
    “哎哎哎,急了不是。如果聲音大就代表著真理,那麽這世界上所有的驢子,最少都得是聖人的修為,按照你們神明的階級劃分,最少都要是真君級別的強者。”
    胖子佟虎從老黑身後探出腦袋,遠遠望著祖神炬,一張嘴就是冷嘲熱諷。
    炬的臉色變得尤其難看,他的威嚴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踐踏,卻偏偏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內心的苦悶似乎隻有他自己能懂。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麽不去死?都去死吧,卑賤的蟲子們,徹底消亡吧!”
    沒有人回應他,沒有人回應這個此刻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憐的祖神,因為沒有人有信心從言語上說服一個瘋子,一個幾近瘋癲的衰老的神明。
    回應他的是一條大河,一條忽然出現的橫亙虛空的大河,不知其所以始,亦不知其所以終。
    大河滔滔,河水奔湧不止,偶有驚濤拍岸,濺起無數晶瑩的水珠,折射著世間萬物。
    一座石橋橫亙在大河之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橋麵,濃濃的水汽讓大河看上去霧氣蒙蒙的,仿若虛幻一般。
    可它的確存在著,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西極大陸這片廢土,出現在大陸中心的這座神山之上,出現在山巔的大殿之前,出現在眾人的頭頂。
    “你錯了,死亡從來都不是重點,那隻不過是另一段新生的序章。”平靜祥和的聲音驀然傳來,在虛空回蕩,的確是在回應炬,卻仿佛也在呼應所有的人。
    因為,在死亡麵前,所有的存在似乎都是平等的,沒有任何存在能逃避死亡。
    許陽倏然起身,望著大河的方向,望著大河上那座石橋,眼裏迸射出興奮的光。
    一隻通體雪白的烏鴉穩穩地站立在橋欄上,歪著頭望著許陽,猩紅的眼裏竟然有人性化的戲謔。
    一隻白嫩的手掌從水霧中探出,輕輕撫摸著烏鴉的頭頂,白色的烏鴉便悄然合上了雙眼,一臉的享受。
    “姐姐!?”火煒興奮卻又遲疑地開口呼喊,她實在想不到會在這裏再次見到故人。
    火煒不自覺扭頭看了眼許陽,看著許陽微微點頭,似是確認了自己內心的猜測,火煒更是不自覺驚得微微張開了嘴巴,滿臉的不可思議。
    自從出了函穀,出了那座星空古城,他們已經不知在星空下行走了多少歲月,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熒惑這顆古星,會在西極大陸這片廢土,再次與故人重逢。
    裙裾擺動間,一個宮裝打扮的女子悄然出現,穿透薄薄的水霧,卻不見一絲潮濕,就這麽悄然間出現在眾人眼前。
    “好久不見,小許陽。”
    女子淺笑嫣嫣,當真如故友重逢,讓人如沐春風,赫然便是那星空古城的神秘女子,掌控著不知名大河的神秘存在,柔奴。
    老黑悄無聲息地挪動著身子,努力將自己躲在吉吉身後,盡可能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以他向來橫行無忌的性格,每每對上這年輕的宮裝女子的時候,便不自覺地感到一絲膽怯,渾身不自在。
    許陽幾步上前,抬頭望著半空中獨立橋頭的女子,開口道:“好久不見,柔奴姐姐。”
    柔奴剛要開口,卻不防山巔的大殿前,祖神炬不知怎的,竟然徒手將門框生生掰下來一塊,渾濁的雙眼此刻滿目駭然,一動不動地望著半空中的女子。
    塵封已久的記憶被悄無聲息地撕裂了一道口子,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似乎和眼前的一幕逐漸吻合,身體便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柔奴清秀的眉毛皺起,看向炬的方向,眼裏充滿了厭惡,卻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目光還是在那山巔的大殿上流連了片刻,方才重新看向許陽。
    “一別經年,星漢迢遞,昔日的少年郎,如今似乎長大了呢。”
    許陽不好意思地撓了撓滿頭的白發,卻也不免內心唏噓。是呀,不知不覺間出走那座星空古城,已經不知過去了多少歲月。
    “不知姐姐此次前來,是有什麽事嗎?”
    許陽還沒有自負到相信對方是專門來看自己的,這神秘的女子哪怕是現在的他,也看不透絲毫底細。
    就連那盤坐在雲端的扶風都神色詫異,顯然突然出現的柔奴超出了他的認知。
    “我嗎?”柔奴笑了,當真如百花齊放,就連一向死氣沉沉的西極大陸都仿佛煥發了無限生機。
    “我行走於生死之間,哪裏有生死,哪裏便是我的修行所在。”
    許陽微怔,他隱約知道對方似乎對於生死有著別樣的法門,卻沒想到對方卻是如此恐怖,直言生死。
    “在你們看來的死亡,在我這裏不過是新的開始罷了。所以,死亡並不可怕,畏懼死亡才是真正的不可救藥。”
    炬神色怔然,畏懼死亡才是真正的不可救藥,簡單的話語中,卻仿佛蘊含著極致的道理,隻是此刻卻毫無頭緒,無從勘破。
    柔奴卻不再多言,纖纖玉手輕輕揮動間,便有無數的曼珠沙華湧現虛空,鋪成了一條淩空獨立的大道。
    戰場上,忽然有無數道虛影從倒地的軀殼中站起來,一個個眼神迷茫,仿佛受著無形的牽引般,沿著那曼珠沙華鋪就的大道,緩步而行。
    每走一步,那虛影便凝實一分,隨著前行的虛影不斷凝實,眼神也逐漸變得澄澈了許多,再沒有了初時的迷茫。
    虛影仿佛無法看到柔奴的存在,甚至就連橋頭欄杆上站立的白烏鴉都視若無睹,亦步亦趨地向著橋的最高處行去。
    第一個行至橋中央的虛影已經徹底凝實,遠遠望去竟然和生前別無二致,甚至就連身上的創傷都一模一樣,隻是少了那恐怖的感覺。
    人影站在橋的最高處,竟然有些糾結,不知是在想些什麽。片刻後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整個人從橋上高高躍起,縱身跳入那奔湧不止的大河之中,奮力向著上遊遊去。
    直到此時,炬才發現,那大河中本就有無數人影晃動,他們無一例外地奮力遊動著,向著上遊的方向逆流而上,仿佛有執念在指引他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後麵的虛影跟上,行至橋中央,也有縱身跳入大河的,卻也有做出了不同的選擇,頭也不回地向著橋的另一端行去,逐漸隱入水霧之中。
    許陽甚至看見了一個熟人,赫然便是那曾經在誅神戰場上奮力拚殺的王開。
    此時的王開隨著一個個凝實的人影逐漸向石橋的最高處走去,待到他麵前再無一人,原本迷茫的眼神竟然在這一刻徹底恢複了清明。
    橋上的王開倏然轉身,目光焦急地四下逡巡,整個人竟然不受控製般劇烈顫抖起來,薄薄的嘴唇緊抿著,任誰都能看出他的焦慮與不安。
    忽然間,王開的眼睛亮了,縱使相隔甚遠,可許陽依然看清王開的眼睛裏重新有了希望的光芒。
    順著王開的目光看過去,許陽便看見了子非魚,以及端坐在子非魚肩頭那虎頭虎腦的少年。
    少年手中依舊緊緊攥著木劍不肯鬆開半分,溜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就那麽安靜地看著大河上的石橋,看著石橋上的王開,一直蘊含在眼中的淚珠終於無聲地潸然落下。
    王開卻笑了,雖然沒有聲音傳出,許陽卻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喜悅,那是發自內心的愉悅,那是一切終得解脫的暢快,那是無拘無束的肆意。
    咫尺之遙,卻天人永隔,這無疑是件殘酷的事。
    可王開明顯不這麽認為,哈哈大笑中,王開伸手,竟然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劃下。
    沒有鮮血流出,可從王開強忍著咬合的牙齒,以及眼角不停地跳動,可以看得出此刻他所承受的痛苦。
    一個清晰的短劍的形狀出現在王開的左臂上,看模樣赫然和少年手中的木劍一般無二。
    王開雙手並攏成一個大大的喇叭形狀,努力向子非魚肩頭的少年呼喊著,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傳出。
    許陽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拭去眼裏溢出的淚滴,否則就算是他也難以看清對麵的情形。
    “兒子,記住了,爹會回來找你的,記住這柄劍的形狀,看見他就知道我回來了!”
    注視著橋上王開的嘴唇一張一合,許陽幾乎同時開口述說著,沒有人打擾他,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說給誰聽。
    虎頭虎腦的少年在慘烈的廝殺中都沒有掉過一滴淚,可現在的他,眼淚就像決堤一樣流個不停,一隻手握著木劍,一隻手努力向前抓著,想要抓住即將消失的父親。
    “爹爹……”
    稚嫩的聲音在山間回蕩,猶如黃鍾大呂,每一聲都重重敲擊在每一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