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離別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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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開走了,背對著眾人揮揮手,高大的身形逐漸消失在水霧之中,循著石橋走向了橋的另一端未知。
無數不知名的人同樣走了,有的義無反顧躍入了大河,要重走一遍逆旅,了卻那未曾放下的執念。
有的如同王開,一身輕鬆地走過石橋,走向新生。
他們的選擇不盡相同,相同的是,他們或多或少都留下了獨屬自己和某人的約定。
他們有的將手上沾滿的血汙塗抹在臉上,鮮紅的血映照下,仿若古老的印記。
他們有的用指尖劃破眉心,那一抹胭脂般的紅便是再見重逢時的約定的記號。
……
當我於黑暗中走來,當我從血脈中複蘇,當我發出第一聲啼哭……
我的愛人,我的朋友,我的袍澤,那不是怯懦,不是悲憫,更不是畏懼。
那是我對你的呼喚呀,我想讓你記起我,就像曾經你親自送我離開一樣。喏,如果你不相信的話,這是我們當時約定好的印記。
當最後一個人族戰死的強者消失在石橋上,橫亙大河的石橋重新變得煙雨朦朧,猶如畫中。
石橋的橋欄上,白色的烏鴉“呱呱”叫了兩聲,振翅飛起落在了柔奴的肩頭,尖尖的喙在羽翼下啄了幾下,再看向許陽的時候,眼裏竟然多了一絲離別。
白色的水霧升騰,像是要將那一身白色宮裝的柔奴都包裹進去,仿佛真個就是畫中人。
女子晶瑩的雙眼遙望著眾人,似是同樣在訴說著最後的離別。
“姐姐——”火煒招手向著石橋的方向呼喚著,眼裏滿是不舍。
柔奴卻隻是笑笑,想要說些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驀然驚覺間,她發現,似乎隨著自己的修為逐漸攀升,那種叫作感情的東西似乎也逐漸沉入了內心的最深處,一直沉淪。
“莫要為離別徒增傷感,這次的離別,又何嚐不是下一次重逢的開始呢?”
柔奴終於笑著對火煒道,亦或是向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說的。
“是呀,這世上本就有許多無奈,比如離別,縱使萬般不情願,卻也徒留奈何。奈何?奈何!奈若何。”
離別總是傷感的,就像現在的許陽一樣。
橋上的柔奴眸光微動,整個人瞬間仿佛又凝實了幾分,多了幾分生氣,多了幾分溫度,多了幾分讓人親近的感覺。
寬大的宮裝袍袖拂過,橋頭忽然多了一麵小小的石碑,石碑上赫然出現了兩個形如花鳥的小字——奈何。
奈何橋上過,故友兩難識。
忘情酒未飲,前塵影已蝕。
三生石霧掩,彼岸花露泣。
輪回井水深,照見舊時衣。
柔奴低低的呢喃聲自薄霧中傳來,整個人悄然消失在白霧中,終是不見了。
一隻通體雪白的烏鴉忽地穿破薄霧,振翅盤旋著,口吐人言:“一橋隔絕生死,縱使重逢也需要經曆一些磨難的,有些東西,總要曆經磨難才懂得更加珍惜。”
大河奔流的隆隆聲逐漸遠去,就像來時一樣,去得同樣神秘。
“道友止步!”
炬脖子上青筋暴起,聲嘶力竭地對著柔奴即將消失的方向呼喊著。見識了大河的神秘,他當然不會輕易讓機會從眼前溜走。
一聲道友,已經是炬能拿得出的最大的誠意。
幾乎是柔奴出現的一瞬間,他就斷定了對方的強大,強大到足以成為有資格和自己坐而論道的朋友。
要知道,哪怕許陽等人足夠強大,強大到讓他一直吃癟,可內心裏,仍然難以改變在他心裏,許陽等人依舊是低等的存在。
就像普通人看著蟲豸,哪怕這隻蟲豸已經強大到足夠威脅到對方生命的存在,可在對方眼裏,蟲豸就是蟲豸,這是源自血脈裏的排斥。
逐漸消失的大河一頓,忽然間又重新變得凝實了幾分。
得意的笑容在炬的臉上綻開,他賭對了,沒有人能忽視神明的存在,尤其是一尊祖神的邀請,即使是一尊行將就木,快要身死道消的祖神。
大河忽地奔騰而過,流經那座盤踞山巔的大殿,沒入虛空。
半座大殿在大河的衝擊下化為廢墟,大殿的屋頂更是被直接掀開,露出裏邊的斷壁殘垣。
這便是柔奴的回答,簡單,幹脆,暴力。
吭吭哧哧的笑聲隱約傳來,卻是老黑用兩隻健碩的前蹄捂著自己的大嘴巴,吭哧著笑個不停。
“熱臉貼涼腚!”老黑齜著大牙譏諷道,終於忍不住倒地,肚皮朝天,嘴裏的笑聲再也難以壓製,嘎嘎的怪笑聲不絕於耳。
炬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比老黑的臉還要黑。
虛空中,一朵浪花驀然出現,嘩啦一聲將得意忘形的老黑澆了個透心涼,肆意的怪笑瞬間凝固在臉上。
片刻後,轟然大笑聲響起,所有幸存的人們徹底放下了所有,開懷大笑。
這笑聲像是對死亡的送葬,埋葬了戰友,埋葬了悲傷,也埋葬了不堪回首的過往。
於是,尷尬惱怒的,從炬一個,多了一個老黑,變成了兩個。
笑聲逐漸消散,可眾人的目光遲遲不肯從那大河消失的虛空中收回,那裏,是新的希望的所在……
雲端的扶風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歡樂過,片刻不息的征戰讓他的眉頭始終擰成了一個幾乎抹不平的“川”字。
可現在的他笑得比任何一個人都暢快,就像前行的、一路勢如破竹的前浪逐漸式微的時候,逐漸要不甘地歸於平靜的時候,忽然感受到了後邊的浪花翻湧著,推著自己快樂的向前,繼續向前,奔騰不止……
尤其,他終於偷偷瞄見,那始終縈繞在幽泉眉頭的那抹憂愁,隨著笑聲逐漸消散。
不好,怎麽看過來了?
扶風立馬收回了看向幽泉的目光,像是偷吃的孩子被人發現,臉上竟然發燙得厲害。
幽泉露在外邊的兩顆雪白的牙齒輕輕咬著鮮豔的紅唇,目光中透露著少女才有的狡黠,就像一隻狡猾的小狐狸盯上了一隻老母雞,遙遙望著半空的扶風。
扶風竭力不讓自己對上幽泉那幾乎能淹沒自己的目光,正襟危坐。
“所以,我們的祖神大人,高高在上的神明呀,你還有什麽想要說的嗎?”
扶風重新恢複了人族的英靈該有的威嚴,凝實的魂體按著身側的肉身,就像沙場點兵的將軍拄著劍,睥睨天下。
炬的目光中早已沒了焦點,一切的謀劃盡皆成空,千萬載的努力付諸東流,高高在上的祖神似乎失去了支撐,愈發顯得憔悴蒼老。
仿佛一張曆經了無盡歲月的紙張,記載了滿了歲月的斑駁,隻需輕輕一碰,便會片片碎裂。
眾人齊刷刷的目光注視中,炬倔強地站了起來,目光掃過雲端,掃過山巔,掃過破敗的大殿,掃過氣勢如虹的眾多強者,最後目光停留在許陽身上。
仿佛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炬忽然扯碎了胸前的衣衫,瘦骨嶙峋的身體上,哪有絲毫神明該有的無漏無缺。
鋒利的指甲劃破了心髒的位置,驀然間似乎有悲鳴聲在天地間響起,猶如宏大的喪鍾敲響,仿佛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一滴黑色的血液被無盡的黑色流光環繞,就連周圍本就昏暗的光線仿佛都被這地黑色血瘋狂吸收,天地間頓時黯淡了許多。
無數隻黑色的觸手一般的東西從炬身後破敗的大殿中,從大殿的斷壁殘垣中探出,穿透泥土,穿過岩石,匯入了那滴黑色的血。
於是,黑色光更盛,猶如一隻黑色的眼睛,凝視著一切。
一隻虛空懸停的八塊陣盤忽然齊齊一震,地底忽然便有汩汩的鮮血湧出,那分明就是曾經死去的人族強者的血。
炬的腳下,更有無數鮮血涓涓流出,迅速勾勒出一張巨大的人臉,雖然模糊不清,卻在臉譜成形的那一刻威勢衝天,悄然間形成了一個未知的領域。
一切隻發生在一瞬。
扶風內心狂跳,頓時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大喝一聲一槍刺下。
炬艱難地抬起頭望向扶風,稀疏焦黃的牙齒間含糊不清地蹦出幾個字,“晚了,來不及了。”
鮮血在大陣中匯聚,轉眼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血池,不時有巨大的氣泡從血池中冒出,再啪的一聲炸裂,轉瞬間血池便沸騰了起來。
扶風愕然看著自己刺出的長槍頓在空中,緊接著便片片碎裂,重新化作法則之力消散,下方的炬卻絲毫不受影響。
“祭!”
巨大低沉的吟唱在虛空響起,強烈渾厚的音波穿透每個人的耳膜,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從天空中壓下,眾人幾乎身不由己般就要跪伏倒地。
無數的生靈虛影在虛空顯化,巨大的祭壇前跪滿了虔誠拜伏的生靈,祭壇的上方霧氣氤氳,一道模糊的身影端坐其間,接受著眾生的膜拜。
虛幻的片段走馬燈一樣輪轉,無數位麵,無數星球,無數大陸上,數不清的類似場景幾乎同時上演。
黑色的血滴緩緩出現在大陣的中央,淩空懸浮的八塊陣盤頓時光芒大盛,齊齊劇烈抖動起來。
驀然,一道璀璨至極的光柱貫穿天地出現在碎片形成的圓環中間,硬生生將漫天的烏雲捅出一個窟窿,射向遙遠的星空。
漫天的烏雲散去,漆黑的天空中,稀疏的幾顆星可見,雜亂地散布在夜空中。
扶風踉蹌著後退幾步,魂體幾乎毫不猶豫間衝進了肉身,頭頂那始終懸浮的黑色大旗忽地收起裹在了身上,化作一身玄衣。
匯集了肉身的扶風站了起來,招手重新喚出長槍,腳下,是一片茵茵綠草,托舉著神色凝重的扶風。
“要魚死網破了嗎?”扶風憤怒地望著下方的炬,祖神愈發顯得虛弱,苟延殘喘。
“魚死網破?不不不,網會破,魚卻不會死,我這條拘禁在大網中的魚,終是要回到汪洋大海中去的。再見時,準備迎接我的怒火吧!”
炬愈發顯得得意忘形,話也就顯得多了起來,“你以為這次越界隻是送來那枚紫色的神格?那個固然好,卻不是全部,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它做準備呀。”
炬枯瘦的手指指著半空中閃耀著璀璨光芒的八塊陣盤,笑得見牙不見眼。
“它可是我神族祭煉了無數會元,獻祭了無數神族,以及數不清的人族和妖族,方才祭煉成功的無上至寶——兩界盤。”
“哈哈哈,咳咳……”形態癲狂的炬強忍著不適,腳下血紅色的人臉更是襯得此刻的他看上去陰森恐怖。
“扶風啊,你以為這次還會像以往一樣,僅僅是放過來一些雜魚嗎?不,你要知道,那被你們殺死的袞,那可是我唯一的血脈。”
“神明什麽時候也這麽在乎血脈了?他們對你來講,不就是相對可口的血食嗎?”
炬依舊笑得燦爛,“隨你怎麽說,可是卻無法改變現實。你看這兩界盤,有了它,我就可以召喚祖庭的神明,他們就可以精準地招待我,帶我回家。”
“至於袞,你說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能為我而死,也算他死得其所了。”
忽然間,有無上恐怖的威壓從那貫穿天地的巨大光柱中傳來,血池愈發沸騰了,更有一隻巨大的眼睛在血池中逐漸顯化,漠然注視著一切生靈。
祖神!又一位祖神。
雖然僅僅是一隻眼睛的投影,可依舊難以掩飾那通天絕地的強橫氣息,那絕對是一尊神明,一尊至高無上的存在,一尊巔峰狀態的強者。
一尊未知的祖神,通過某種秘法,在窺探著這方世界。
忽然,有微風拂麵。
眾人齊齊扭頭,便見許陽不知何時已經搖搖晃晃行至半空,漫山遍野的青青綠草忽地齊刷刷消失,再次出現時,已經在許陽頭頂匯聚成一把劍。
就連扶風腳下的那片綠草,也倏然消失,水乳交融般出現在了許陽頭頂的劍中,一閃而沒。
劍意更盛。
“斬。”
背負雙手的許陽隻是輕輕叱喝一聲,目光牢牢鎖定那血池中詭異的眼睛,心念動處,劍意如期而至。
長劍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沒有波瀾壯闊的景象,隨著許陽的輕叱,倏然間消失,再次出現時,轟然刺入了血池中那隻散發著恐怖威能的眼睛。
那沸騰的血池瞬間蒸發,隻有四周零散的暗紅色汙垢忠實記錄著許陽那一劍的威勢。
數不清的黑色的灰自空中飄零散落,仿佛漫天揚起的紙灰,像是祭奠的殘留,又像是腐朽的哀鳴。
淒厲憤怒的咆哮聲自虛空傳來,雖然相隔了未知的遙遠,卻依然炸響在眾人耳邊,聲如洪鍾。
來自靈魂的顫栗讓眾人悚然一驚,艱難地回頭望向那光芒璀璨的大陣,以及打正中央緩緩升起的一抹妖異的猩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