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決定、馳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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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月城的暮雨總帶著幾分詭譎,雨絲如金粉般斜斜織過天際,落在朝天闕的琉璃瓦上,濺起細碎的光斑。
    那些瓦當本是明黃,被暮色一浸,竟成了暗金,像極了被血汙浸染的龍袍邊角。
    簷角的銅鈴在雨裏不住搖晃,鈴舌撞出的聲響細碎而急促,混著殿內龍涎香的凜冽氣息,在九根鎏金盤龍柱間纏成一張無形的密網——龍柱上的龍須以金線編織,此刻被燭火映得發亮,仿佛真有九龍在煙靄中擺尾,將殿內的密謀盡數吞入腹中。
    蘇隱立於殿中,玄色衣袍的下擺還沾著未幹的水漬,那是他剛從密道取回回信時,被青嵐河的水汽打濕的。
    密道裏的陰寒尚未散盡,透過衣料滲入肌膚,讓他指尖捏著的兩封信箋更顯沉重。那信箋薄如蟬翼,卻沉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幾乎要燙穿他的指腹。
    左手那封來自紅日賊劉性,信封是用鮫綃紗縫補的,半透明的紗麵上還留著水浸的痕跡,邊緣纏著半根暗紅的發絲——蘇隱認得那發絲,去年他臥底紅日賊時,曾見劉性的寵妾用這縷發絲係過香囊,後來那女子因私藏密信被沉江,發絲竟不知被誰拾起,成了此刻信封上的標記。
    右手那封蓋著黃天賊的狼頭火漆,漆皮開裂處露出裏麵的粗麻布,隱約能看見“聖戰”二字的焦痕,邊緣卷著發黑的布絮,想來是劉角的親衛用烙鐵燙字時太過用力,將麻布也灼穿了。
    “陛下,”蘇隱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些微江風的濕冷,“紅日、黃天二賊的回信,臣取來了。”他垂眸展開信箋,左手那封的朱砂字跡扭曲如蛇,劉性在信中寫“要江北鹽道五年專營權,還要紫霄賊掌控的三條漕運航線”,墨痕裏還嵌著細小的青鱗魚鱗片——那是揚子江特產的魚,鱗片上帶著天然的銀紋,劉性總愛用這東西標記密信,以示“言出如魚入水,無跡可尋”。
    龍禦金鑾座上的趙煜緩緩抬眼,紫檀木椅背上的九十九條隱龍在燭火下若隱若現,唯有在特定角度的光線下才能看清全貌,此刻正隨著他的呼吸微微晃動,仿佛在暗影中遊走。
    他並未伸手去接信,隻是目光掃過蘇隱展開的信紙,視線在黃天賊信中,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的龍鱗紋——那紋路是用西域和田玉鑲嵌的,冰涼的觸感讓他的聲音更添幾分寒意:“劉角要布防圖並且還要紫霄賊五成的糧草,是想借紫霄賊的連坐鏈加固黃天寨;劉性要鹽鐵,是想掐斷朝廷的江南財源。這兩頭狼,打的都是‘驅虎吞狼’的算盤,卻不知朕早已在他們的窩裏埋了炸藥。”
    蘇隱躬身時,衣袍掃過金磚上的水痕,暈開的漣漪裏恰好映出殿外盤旋的寒鴉。
    “陛下明鑒。”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泛黃的麻紙,紙邊還沾著些微火硝粉末,“臣已讓鎮邪司細作偽造了半幅布防圖,將紫霄賊‘血狼隊’的巡邏路線改了三處,標注成‘糧倉暗渠’的入口。劉角的祭司不懂軍務,隻會對著圖誦經,拿到此圖定會猛攻假目標,屆時紫霄賊的主力必被牽製在西北,無暇東顧。”
    雨勢漸急,敲打在雕花窗欞上如急鼓,窗紙上的冰裂紋被雨水浸得發脹。
    趙煜忽然抓起案頭的狼頭令牌,令牌邊緣的齒痕是用初代鎮北軍的刀刻成的,此刻刮過《大朔輿圖》上的青嵐河,在紫霄城所在的位置劃出一道血痕——那血痕恰好與輿圖上標注血蛭母巢的紅點相連,宛如一條正在吸血的毒蟲。“至於黃金...”他抬眸看向蘇隱,眼底的冷光與燭火相撞,迸出細碎的火星,“戶部新鑄的摻鉛金錠,可還夠喂飽劉角的貪欲?”
    “足夠了。”蘇隱從懷中摸出一枚銅錠,錠麵刻著極小的“偽”字,被繁複的雲紋遮掩,不細看絕難發現,邊緣還沾著些微鉛灰。
    “臣已命人將金錠熔鑄成‘天公聖物’的模樣,外層裹足三寸赤金,內裏摻了三成鉛錫。劉角的祭司隻會用牙咬驗成色,絕看不出破綻。”他頓了頓,指尖輕輕叩擊著黃天賊的回信,指腹觸到麻布上粗糙的纖維。
    “且信中說‘需由聖女親收’,臣已安排鎮邪司細作扮成聖女侍女,那女子早年在黃天寨做過繡娘,認得劉角地宮的暗語標記,屆時可借機摸清黃天寨的地宮布防,尤其是祭壇下藏糧的密道。”
    殿外的寒鴉突然發出淒厲的啼鳴,翅膀撞在飛簷上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像有人用鈍刀在砍削青銅。
    趙煜望著輿圖上三股勢力交織的血色漩渦——紫霄賊的地盤用靛青標注,黃天賊用赭石,紅日賊用朱砂,三者交界的亂葬崗被蘇隱用紅筆圈出,旁邊寫著“連坐鏈真相”五字——忽然將三枚令箭擲於蘇隱麵前,令箭末端的血槽在燭火下泛著暗紅,那是二十年前先帝平定三藩時,用叛將的血與鐵鏽混合浸染而成的,至今仍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氣。
    “按照我們剛才說的放手去做吧。”
    蘇隱接令時,指腹觸到令箭上凹凸的紋路,忽然想起兩年前臥底紅日賊時,劉性曾笑著拍他的肩,用那隻戴著玳瑁甲套的手指點著江麵:“蘇先生,這世道,真金與糞土,不過是看誰的刀更快。”
    此刻他望著趙煜眼中的決絕,忽然明白,所謂的“驅虎吞狼”,從來都是以虎狼的屍骨為階,鋪就皇權的坦途,而他們這些執棋者,不過是帝王手中最鋒利的刀。
    “隻是...”蘇隱忽然抬眸,目光越過輿圖,落在朔月城東北方向,那裏的星軌樓正亮著一盞孤燈,欽天監監正想必正在推演星象,樓頂層的渾天儀青銅齒輪應該已開始轉動,記錄著今夜的星象異動。
    “紫霄賊若被逼急,恐會引爆血蛭母巢。據鎮邪司密報,母巢的毒瘴若隨風南下,三日便可抵達朔月城,屆時...”
    趙煜沉默片刻,忽然揮手讓內侍呈上一個黑檀木盒。盒中鋪著雪白的狐裘,是用三百張雪山狐皮拚接而成,上麵放著三枚玄冰符與一小罐破瘴藥——符紙是用極北之地的冰蠶絲織成,邊緣用朱砂畫著北鬥七星,遇熱不會焚毀。
    藥罐是用萬年寒玉雕琢的,罐口刻著“鎮邪司”三字,裏麵的藥粉泛著淡淡的銀光,是用雪山雪蓮與鮫人淚混合煉製的。
    “玄冰符可凍住血蛭的毒囊,破瘴藥能解三日之毒。”他將木盒推至蘇隱麵前,指尖在盒蓋上輕輕一叩,露出底下暗藏的夾層,裏麵是三張人皮麵具。
    “讓鎮邪司死士混入黃天賊的‘聖女儀仗’,待二賊與紫霄賊殺得兩敗俱傷,便毀掉母巢的核心。記住,麵具要在子時更換,那時血蛭的嗅覺最遲鈍。”
    雨不知何時小了些,殿外傳來欽天監的梆子聲,三長兩短,是“熒惑犯紫微”的警示——那是欽天監與鎮邪司約定的暗號,意為“北境兵禍將起”。
    蘇隱捧著木盒躬身告退,玄色衣袍的下擺掃過金磚上的水痕,將那道映著寒鴉的漣漪碾的粉碎,水痕裏的鴉影消失處,露出金磚上刻著的細小龍紋,那是當年修建朝天闕時,工匠偷偷刻下的記號,據說能鎮住殿內的戾氣。
    走到殿門時,他忽然回頭,望見趙煜正俯身凝視輿圖,龍袍的陰影將紫霄城的血色漩渦完全覆蓋,隻留下黃天、紅日二賊的勢力範圍,如兩隻即將噬人的巨爪,在燭火下緩緩收緊。
    而雨幕深處,寒鴉再次啼鳴。
    蘇隱握緊懷中的木盒,快步消失在雨裏。朝天闕的銅鈴仍在輕響,隻是那聲音裏,多了幾分金戈鐵馬的肅殺。
    與此同時,鐵石城這邊的東城牆已被血蛭啃噬得如同腐木,磚石縫隙間滲出的暗紅色黏液在晨光中凝成晶亮的冰棱,每道棱線都映著城頭士兵扭曲的臉。
    城磚縫裏嵌著的“狼牙鐵刺”本是鐵匠營的得意之作——這些淬過雄黃酒的三角鐵刺,能在血蛭吸盤觸及時瞬間腐蝕其體表。
    起初確有奇效,前排的血蛭剛攀上城牆,便在“滋滋”聲中蜷成焦黑的團,金色環紋在劇痛中爆成細碎的火星。
    但血蛭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它們像漲潮的暗紅潮水,後排的蟲豸踩著同類殘骸往前湧,斷裂的蟲體汁液順著城牆流淌,在磚麵蝕出蛛網般的溝壑,連最堅硬的青條石都被啃出蜂窩狀的小孔。
    “天羅網!快放天羅網!”隊正李虎的嗓子早已喊啞,他揮舞著半截槍杆,將一隻撲向麵門的血蛭砸成肉泥。
    城頭突然垂下數十張浸過鬆脂的麻繩網,網眼纏著密密麻麻的硫磺粉包。血蛭撞入網中時,士兵們立刻拉動繩索,網體收縮的瞬間,硫磺粉包破裂,青藍色煙霧騰起,將蟲群困在網中活活嗆死。
    煙霧繚繞中,能看見血蛭在網內瘋狂扭動,金色環紋忽明忽暗,最終無力地垂落,網繩上掛滿焦黑的蟲屍,像一串串詭異的紅瑪瑙。
    可喘息不過片刻,新的攻勢便從意想不到的角度襲來。西北風吹過城外的枯蓮池時,卷著無數細小的血蛭幼蟲掠過城頭。
    這些半透明的蟲豸像暗紅色的雨絲,落入守軍甲胄縫隙便瘋狂啃噬。
    年輕士兵王二柱慌亂中扯下頭盔,露出被幼蟲爬滿的頭皮,他淒厲的慘叫被風聲撕碎,雙手在頭上胡亂抓撓,卻隻將蟲豸揉得更碎,腐蝕性汁液順著臉頰流下,在下巴蝕出細密的血洞。
    最終他倒在血泊中,屍體上很快堆起蠕動的蟲山,金色環紋在屍身上連成流動的光帶,看得人頭皮發麻。
    北蕭城的防禦圈則是另一種景象。
    護城河對岸的血蛭群稀疏得像散沙,它們的金色環紋黯淡無光,啃噬凍土的動作遲緩如老人蹣跚。
    陳嘯站在箭樓,看著幾隻血蛭在石灰線前猶豫——這些蟲豸的吸盤剛觸到石灰,便觸電般縮回,蟲體劇烈抽搐,尾部的卵鞘甚至因痙攣而脫落。
    他忽然冷笑一聲,玄鐵劍鞘重重磕在箭樓欄杆上:“劉墨這老狐狸,想用幾隻病蟲拖垮我們?”
    “傳令下去!”陳嘯的令旗指向城南密道,“留五千人用‘沸油陣’守住吊橋——每隔百步架一口鐵鍋,鍋內滾油混著艾草灰,見蟲群靠近就潑!其餘人跟我走,帶足‘煙雷’,去鐵石城東門!”
    這支馳援小隊沒有走明渠,而是鑽進了連接兩城的廢棄礦道。礦道低矮潮濕,士兵們背著的陶罐裏裝著特製的“霹靂煙雷”——罐內不是火藥,而是混合了硫磺、石灰和碎鐵片的粉末,引爆後能形成大範圍的毒煙屏障。
    行至中途,礦道岔口突然竄出數十隻血蛭,它們顯然是被血腥味引來的伏擊者,金色環紋在幽暗的礦道裏亮得刺眼。
    “拋煙雷!”陳嘯的玄鐵劍劈出一道弧線,將最前的血蛭斬成兩段。
    士兵們迅速解下陶罐,引線燃盡的瞬間,青灰色煙霧噴湧而出,血蛭在煙霧中劇烈抽搐,吸盤失去附著力,紛紛墜入礦道深處。
    借著煙霧掩護,小隊加快腳步,礦燈的光柱在前方晃動,照亮了礦道壁上的刻痕——那是十年前礦工留下的“安全線”,此刻卻成了通向生死場的路標。
    黎明時分,鐵石城東門的守軍正瀕臨崩潰。血蛭群突破第三道防線,爬上糧囤的蟲豸已經開始啃噬麻袋,粟米混著蟲液流出,在地麵凝成黑紫色的漿。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密集的爆炸聲。青灰色煙霧從城牆缺口湧入,血蛭群如被沸水澆過的螞蟻,瞬間陷入混亂。
    陳嘯帶著援軍從煙霧中衝出,他們手中的長杆綁著浸透火油的麻布,點燃後如移動的火把,將殘餘的血蛭逼回城下。
    趙岩拄著槍在城頭看見這幕,突然放聲大笑。他扯開衣襟,露出纏著布條的傷口,對身邊的士兵吼道:“看見沒?北蕭城的弟兄帶著‘東風’來了!把最後的‘火油桶’推下去!”
    兩城士兵在煙霧中背靠背站成陣線,鐵石城的老兵扔出最後的火油桶,北蕭城的援軍則不斷投擲煙雷。
    血蛭群在火與煙的夾擊下節節後退,而城頭上,兩杆殘破的軍旗終於在晨光中重新揚起——鐵石城的“鐵”字旗與北蕭城的“蕭”字旗交相輝映,像兩隻浴火重生的鷹,在血與煙的背景中,劃出一道永不彎折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