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暫時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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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石城的城頭彌漫著硫磺與血腥混合的刺鼻氣味,那氣味濃得化不開,像一塊濕重的裹屍布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夕陽的餘暉掙紮著穿透鉛灰色的雲層,將斑駁的城牆染成一片詭異的暗紅,磚縫裏嵌著的血蛭殘殼在光線下泛著妖異的金屬光澤,仿佛無數隻縮小的眼睛,死死盯著城上的幸存者。
    趙岩拄著玄鐵長槍,槍杆上凝結的冰碴順著溝壑緩緩滑落,在城磚上砸出細碎的聲響。槍尖垂落在磚麵,濺起的血蛭殘液早已凍結,在磚縫裏凝成暗紅的冰晶,像一顆顆凝固的血淚。
    他望著遠處青嵐河麵上漸漸退去的血色洪流,那洪流裹挾著無數蟲屍,在水麵上拖出蜿蜒的痕跡,宛如大地被剖開的血管。
    緊繃了數日的脊背終於緩緩鬆弛,肩胛骨發出一連串細碎的脆響,喉結滾動著吐出一口帶著鐵鏽味的濁氣,那口氣在冷空氣中瞬間凝成白霧,又被風卷著散入硝煙。
    “總算……退了。”趙岩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帶著喉嚨被撕裂的痛感。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的血汙混著汗水在顴骨上劃出兩道深色的痕,露出底下被煙塵熏黑的皮膚。
    肩頭新添的傷口還在滲血,浸透的布條與甲胄粘連在一起,形成一塊硬邦邦的痂。
    方才血蛭群最瘋狂時,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蟲豸的吸盤透過皮肉啃噬骨頭的麻癢,那種深入骨髓的惡心感,此刻還在四肢百骸裏緩慢地遊走。
    陳嘯站在他身側,玄鐵劍斜插在城磚縫隙裏,劍穗上的冰珠隨著他平穩的呼吸輕輕晃動,折射出細碎的光。
    他望著河麵上漂浮的蟲屍漸漸聚成暗紅的浮島,那些屍體相互堆疊、擠壓,有的還在微弱地蠕動,仿佛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忽然彎腰,動作從容得像在拾起一片落葉,撿起一塊被血蛭環紋腐蝕出蜂窩狀孔洞的城磚。
    磚麵布滿密密麻麻的小孔,每個孔裏都殘留著蟲豸口器的痕跡,邊緣還掛著幾縷風幹的組織,在風中微微顫動。
    “這些畜生退得蹊蹺,像是被什麽東西引走了。”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河麵的每個角落。
    “管他什麽緣由,先喘口氣再說。”趙岩解開腰間的水囊,囊口的銅環發出“叮”的輕響。他往嘴裏灌了一大口烈酒,酒液辛辣如刀,順著嘴角淌進脖頸的傷口,激得他猛地一顫,齜牙咧嘴卻又暢快地笑了起來,笑聲裏帶著濃重的咳嗽,震得胸口的舊傷也隱隱作痛。
    “得讓弟兄們抓緊修補城牆,把硫磺粉和生石灰再備足三倍——鬼知道這些玩意兒什麽時候又會冒出來。”他用袖口胡亂擦了擦嘴,眼神掃過城下的狼藉,那裏躺著不少士兵的屍體,有的還保持著戰鬥的姿態,甲胄裏爬滿了細小的血蛭幼蟲,看得人頭皮發麻。
    陳嘯的指尖在劍鞘上輕輕叩擊,發出規律的“篤篤”聲,像是在計算著什麽。他的目光掠過城下狼藉的戰場,那裏的雪被染成了黑紅色,斷裂的兵器、破碎的甲胄、還有被啃的殘缺不全的屍骸,構成一幅地獄般的景象。
    “我讓北蕭城的冰蠶軍連夜送來了新熬的驅蟲膏,用雄黃酒泡過的豬油混著蒜泥,比上次的方子多加了三成艾草灰,是老藥農連夜試驗出來的方子,至少能擋五個時辰。”
    他忽然轉頭看向趙岩,眼底映著殘陽的餘光,像是兩簇跳動的星火。
    “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劉墨能把血蛭養得這麽凶,背後肯定還有後手。那母巢一日不除,咱們就一日不得安寧。”
    趙岩將水囊遞給他,水囊上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你是說……那母巢?”他的聲音低沉了幾分,想起顧百川臨走前在沙盤上勾勒的紫霄城地宮圖,少年當時指著一處標記說,血蛭的母巢就藏在那血蛭池底,池裏的毒水能蝕穿玄鐵。
    “得想辦法端了那老窩,不然咱們遲早被這些蟲子耗死。弟兄們的體力、糧草、藥材,都快撐不住了。”
    他望著城內,隱約能看見百姓們在街道上忙碌的身影,有的在搬運屍體,有的在加固房屋,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與恐懼。
    “單靠咱們兩城的兵力不夠。”陳嘯接過水囊抿了一口,酒液的辛辣讓他精神一振,眼底的血絲也淡了幾分。
    “蘇隱那邊傳來消息,朝廷的玄甲鐵騎已經出了朔月城,但秦蒼那老匹夫執意要正麵強攻,他根本不懂血蛭的厲害,怕是會中了劉墨的圈套,到時候不僅救不了咱們,反而會把自己搭進去。”
    他頓了頓,指尖在冰冷的城磚上劃出紫霄城的方位,指甲縫裏滲出的血珠滴在磚上,瞬間凝成細小的血珠。“或許……可以聯絡黃天賊和紅日賊。”
    趙岩猛地轉頭,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玄鐵槍在城磚上劃出刺耳的響,火星濺起半尺高。“你瘋了?那些雜碎跟劉墨沒什麽兩樣!黃天賊劉角用活人獻祭,紅日賊劉性販賣人口,跟他們聯手,無異於與虎謀皮!”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胸口劇烈起伏,若不是傷勢在身,恐怕已經揪住了陳嘯的衣襟。
    “此一時彼一時。”陳嘯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直視著趙岩的眼睛,沒有絲毫退縮。
    “黃天賊劉角恨劉墨劫了他的西陲糧道,去年冬天,他手下有三成弟兄是餓死的;紅日賊劉性貪財如命,隻要許以江南的瓷器、北境的良馬,再承諾破城後分他三成財貨,他自會調轉槍頭。先解決了血蛭之患,保住這兩城百姓,再回頭收拾他們不遲。”
    他望著遠處紫霄城方向騰起的灰煙,那煙霧在暮色中扭曲成詭異的形狀,“而且,顧百川那邊應該已經在紫霄城站穩了腳跟,那孩子心思細,說不定能找到母巢的具體位置,甚至……能在裏麵攪起點風浪。”
    晚風卷著殘雪掠過城頭,吹動兩人染血的披風,發出“獵獵”的聲響。趙岩沉默地摩挲著槍纓上的血漬,那些暗紅色的汙漬已經幹涸,硬得像一塊痂。
    他想起顧百川臨走時的眼神,清澈卻帶著一股狠勁,少年說:“趙叔,陳叔,你們守住城,我去端他們的老巢。”
    良久,他忽然重重一捶城磚,磚屑飛濺,震得傷口又是一陣劇痛。
    “就依你!但得讓蘇隱盯緊那兩夥賊寇,敢耍花樣就先劈了他們!”他抬頭望向漸沉的暮色,天空已經泛起了墨色。
    “今晚讓弟兄們輪流休息,每人至少睡兩個時辰,明早天一亮就開始加固暗渠閘門,用熔化的銅汁灌縫,再嵌上三層鐵網,我就不信擋不住那些蟲子!”
    陳嘯點頭應下,玄鐵劍被他緩緩拔出,劍刃出鞘時發出“噌”的輕響,在殘陽下閃著冷冽的光,仿佛能斬斷空氣。
    “我讓百葉帶三千冰蠶軍守在青嵐河下遊,他們熟悉水性,帶著硫磺火雷,一旦發現血蛭再次聚集,就炸他們個措手不及。”
    他的目光落在兩城之間蜿蜒的河道上,河水在夜色中泛著幽暗的光,“咱們得趕在劉墨反應過來之前,把防線織得再密些,連一隻蟲子都不能放進來。”
    城樓下傳來民壯們清理戰場的吆喝聲,夾雜著傷兵壓抑的呻吟與火油桶滾動的悶響,還有孩童們低聲的啜泣。
    趙岩望著那片被血蛭啃噬得坑窪不平的土地,焦黑的泥土裏混雜著破碎的屍骸與蟲殼,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忽然,他低聲道:“等這事了了,我要在這兒種滿桃樹。”他伸出布滿傷痕的手指,指向城下的焦土,“春暖花開的時候,這裏會一片粉紅,總比看著這些血糊糊的強。”
    陳嘯聞言輕笑,眼角的皺紋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柔和,劍穗上的冰珠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是撒了一把星星。
    “那我北蕭城就種梨樹,雪白的梨花能開三裏地。到時候兩城花開相連,從青嵐河這邊望過去,一片粉白,也算沒白守這一場。”
    殘陽徹底沉入西山,夜幕如墨漸漸籠罩大地,像一塊巨大的黑布,緩緩蓋住了這片飽經創傷的土地。
    城頭的火把次第亮起,橘紅色的光芒在寒風中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映在布滿彈孔與血痕的城磚上,宛如兩道沉默卻堅定的界碑。
    他們守護著這剛剛從血蛭口中奪回的片刻安寧,也預示著前路更加艱險的謀劃與抗爭,但此刻,望著遠處零星亮起的燈火,心中都燃起了一絲微弱卻執著的希望。
    鐵石城的春天來得遲,殘雪在牆角凝成半融的冰殼,簷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裏混著血蛭蛻下的金紋碎殼,像撒了把被碾碎的星子。
    風裏還帶著料峭的寒意,卻已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暖,吹得斷牆縫裏鑽出的野草微微打顫——那些草芽頂著褐黃的凍土,卻硬是從磚縫裏擠出嫩得發亮的綠,葉尖掛著的霜珠在初陽下閃,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裝碎鑽的匣子。
    巷口的老磨坊塌了半邊,露出黢黑的梁木,剩下的石碾盤上還留著戰時的血漬,被雨水衝得發暗。
    王婆婆坐在碾盤旁的小馬紮上,膝頭攤著塊洗得發白的粗布,正一點點擦拭兒子的木牌。木牌是從城頭殘骸裏刨出來的,“戍衛”二字被血浸得發黑,邊角還缺了塊,想來是被血蛭啃過。
    她的手抖得厲害,布巾在木牌上磨出“沙沙”聲,磨著磨著,忽然把木牌貼在布滿皺紋的臉頰上,渾濁的淚順著溝壑往下淌,滴在石碾的凹槽裏,恰好接住一片飄落的桃花瓣——那是巷尾老桃樹上掉的,樹身被炮彈炸得焦黑,枝頭卻偏生冒出幾簇粉白的花,開得不管不顧。
    不遠處的瓦礫堆前,三個婦人正蹲在地上翻找能用的物件。她們的男人都埋在了城外的亂葬崗,可指尖觸到半塊完整的瓦當、一根沒斷的木椽,還是會小心地碼到旁邊的空筐裏。
    穿藍布圍裙的張嬸撿起塊帶血的碎瓷片,瓷片邊緣還留著青花的殘紋,是她家吃飯用了十年的那隻碗。
    她沒扔,用袖口擦了擦,塞進懷裏:“留著給娃當筆洗,省得他總用手抓泥寫字。”筐裏的瓦塊越堆越高,陽光照在上麵,反射出細碎的光,像誰把星星掰碎了撒在裏麵。
    東市的空地上,十幾個孩子圍著棵被攔腰炸斷的老槐樹樁玩“守城”。樹樁上還留著箭孔和刀痕,孩子們卻在上麵畫了歪歪扭扭的城門,用石子當炮彈,用柳條當長槍。
    最小的丫蛋舉著根抽了芽的柳樹枝,枝椏上的嫩葉被她搖得簌簌落,落在旁邊貨郎的擔上。貨郎姓趙,左腿從膝蓋往下空著,褲管紮得緊緊的。他的擔子上擺著些零碎:用血蛭殼磨的珠子穿成的手鏈、用彈殼敲的小哨子、用破布縫的布偶。
    “來串珠子不?”他衝孩子們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
    “這殼子經了血火,戴在身上能擋災。”說罷抓起串紅繩穿的珠子,塞給旁邊縮著肩膀的瘦男孩。
    “拿著,給你妹妹玩。”男孩攥著珠子跑開,繩頭蹭過貨郎的褲管,露出裏麵纏著的粗布,布上還沾著沒洗幹淨的藥漬。
    城牆根下,十幾個漢子正拿鐵鍁清理彈坑。凍土硬得像鐵,鍁刃下去隻鑿出個白印,震得人虎口發麻。
    有人從泥裏挖出半截箭杆,箭杆上纏著褪色的紅綢,綢子上繡的並蒂蓮被血浸得發暗——是城南繡坊的林姑娘給情郎繡的,那後生守東門時被血蛭群卷走了,林姑娘昨天還來城牆根哭,手裏攥著另一半沒繡完的綢子。
    漢子沒說話,把箭杆插進彈坑邊緣,又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往坑裏撒了把麥種。
    布包是他婆娘縫的,上麵繡著個歪歪扭扭的“豐”字,“撒點種,秋天說不定能結穗子。”他咧開嘴笑,眼角的疤被陽光照得發亮,那是被血蛭尾刺劃的,差點瞎了眼。
    不遠處,兩個媳婦正往城磚上糊泥巴。泥巴裏摻了碎麥秸,是從劫後餘生的糧倉裏掃的,黏糊糊的能堵住那些被血蛭啃出的細密凹痕。
    穿綠布衫的媳婦懷孕了,肚子剛顯懷,動作慢得很,卻非要來幫忙,說是“多糊一塊磚,娃將來就多一分安穩”。
    她的男人是民壯,扛滾油桶時被血蛭咬了胳膊,截肢後在家養著,可每天都要拄著拐杖來城牆根轉一圈,說“聞聞硝煙味,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暮色漫上來時,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起了煙。煙柱細細的,被風扯得斜斜的,像無數隻手在天上招搖。
    瞎眼的陳大爺坐在自家門檻上,手裏編著草繩,繩頭係著塊小石子,時不時往院裏扔一下——石子落地的“咚”聲能幫他判斷繩夠不夠長。
    院裏晾著幾雙剛縫好的布鞋,鞋麵上繡著歪歪扭扭的蓮花,是街坊們你一塊我一塊湊布票給他孫子做的。
    “聽著動靜,是李木匠在修屋頂了?”
    他忽然笑了,皺紋裏盛著夕陽的金,“等屋頂修好了,就能聽見燕子回來了。去年這時候,燕子在房梁上做了窩呢。”
    夜風裏飄著新翻的泥土味,混著淡淡的硫磺餘味。穿紅襖的新媳婦提著燈籠走過,燈籠是用破布和竹篾糊的,罩著根點著的蠟燭,光搖搖晃晃的。
    她的丈夫守西門時沒回來,可她還是按他生前的囑咐,把蒜種種在了城牆根。
    “說好了的,開春就種蒜,秋天收了給娃做蒜泥餅。”
    她蹲下身,用手指把鬆動的蒜瓣按實,指尖沾著的泥蹭在紅襖上,像落了幾朵褐色的花。
    燈籠的光暈裏,有螢火蟲從瓦礫堆裏鑽出來,忽明忽暗地飛,像無數雙在黑暗裏眨動的眼睛,照亮了牆根下那排新栽的蒜苗——綠得能掐出水,正趁著夜色拚命往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