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守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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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壓在破蓮池上空。
    顧百川隱在池邊那叢半枯的野蘆葦後,葦葉邊緣的鋸齒在他粗布袖口割出細碎的白痕,混著草葉上凝結的霜氣,在腕間凝成細小的冰粒。
    他已在此等候了兩個時辰,膝蓋早已在寒氣中凍得發麻,卻始終保持著半蹲的姿勢,脊背挺得如弓弦般緊繃,目光像鷹隼鎖定獵物般死死鎖著池心那座塌了大半的石亭。
    池麵漂浮的浮萍在月色下泛著青灰色的黴光,像一張被水泡爛的破網,網眼間偶爾鼓起個渾濁的氣泡,慢悠悠地破了,露出底下黑綠的水色,隱約能看見幾截枯敗的荷梗斜斜地插在泥裏,梗上的細刺勾著片褪色的紅綢,風一吹,就在水麵拖出歪歪扭扭的痕。
    三更的梆子聲從遠處貧民窟的方向傳來,“咚——咚——咚——”三響,沉悶得像敲在人心上。顧百川緊繃的脊背驟然一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扣住了腰間的斬魂劍。
    石亭方向傳來“哢嗒”一聲輕響,像是有人踩碎了凍硬的荷梗。他眼角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劍柄的狼頭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一個佝僂的身影從石亭殘存的三根石柱後挪了出來。那人穿著件打滿補丁的灰布短褂,褂子下擺拖在泥裏,沾滿了墨綠色的藻泥,遠遠望去像塊從池底撈上來的腐木。
    花白的頭發糾結成氈,遮住了眉眼,隻露出個尖尖的下巴,上麵布滿了凍瘡,凍裂的皮膚間滲著暗紅的血珠,在月光下閃得像碎玻璃。
    “你是哪家的野狗,敢闖到這兒來?”守池人的聲音比池底的淤泥還要冷,每個字都裹著冰碴子,砸在顧百川腳邊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灰。
    他往顧百川這邊挪了兩步,腳下的碎石子“咯吱”作響,左手卻始終背在身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隱約能看見袖口露出的半截鐵尺,尺頭閃著寒光,顯然對顧百川充滿了戒備。
    顧百川緩緩直起身,動作慢得像怕驚飛了池麵上的夜鳥。
    “在下顧百川,從北蕭城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混著風拂過枯荷的嗚咽,目光坦然地迎上守池人,“城西的糖畫老人說,守池人認蓮籽不認人。”
    守池人猛地停住腳,背在身後的手似乎動了動。他抬起頭,亂糟糟的頭發間露出隻眼睛,眼珠渾濁得像蒙了層白霧,卻在看向顧百川時陡然銳利起來,像鷹隼發現了獵物。
    “糖畫老人?”他嗤笑一聲,嘴角扯出個猙獰的弧度,凍裂的嘴唇滲出血絲,“我隻認得偷蓮籽的賊。前兒個剛有個小子想摸我池裏的藕,被我打斷了腿,扔去喂野狗了。”
    說罷,他故意挺了挺佝僂的腰,露出藏在袖中的鐵尺,寒光一閃,帶著威脅的意味。
    顧百川沒有接話,隻是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油紙被體溫焐得溫熱,解開時發出“刺啦”一聲輕響,露出裏麵那朵琥珀色的糖畫蓮花。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顯然有些緊張,糖液在月光下泛著晶瑩的光,花瓣邊緣被老藝人刻意拉得尖銳,像淬了毒的刀片,而蓮心處,三顆圓滾滾的糖粒飽滿得像要滴出蜜來,糖粒上還沾著點沒擦淨的芝麻,是老藝人撒的“蓮籽”。
    他捏著竹片將糖畫舉到胸前,掌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沾濕了竹片末端的紅繩。
    “老藝人說,把這蓮心掰下來給您看,您就懂了。”他的目光沉靜,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守池人的目光在糖畫上釘了片刻,渾濁的眼珠突然顫了顫,像是被什麽刺痛了。他往前走了三步,站在顧百川麵前三尺遠的地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池底淤泥混著艾草的味道。
    “你知道這破池子裏埋著多少骨頭?”他突然問,聲音低得像耳語,眼神卻像刀子般刮過顧百川的臉,“不知道有多少的北蕭城的諜子被埋到了這裏,他們的血把池泥都泡成了紅的。”
    顧百川的指尖在糖畫蓮心上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緩緩將那三顆糖粒掰了下來。
    糖粒落在掌心,涼得像冰塊,他攤開手,將糖粒遞到守池人麵前,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守池人盯著顧百川掌心的糖粒,背在身後的手終於垂了下來,露出那把鏽跡斑斑的鐵尺,尺頭還沾著點黑泥。
    他突然抓起顧百川的手腕,指腹在他虎口的老繭上狠狠碾了碾——那是常年握劍磨出的硬繭,邊緣還留著劍穗勒出的紅痕。
    “北蕭城來的兵?”他的聲音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警惕,眉峰微蹙,顯然還在權衡,“去年冬天,有個穿冰蠶甲的小子也來找過我,說要炸掉青嵐河的冰壩,結果……”
    “他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
    顧百川聞言默然。
    守池人盯著顧百川的眼睛看了半晌,那雙渾濁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終於,他鬆開手,轉身往石亭走去,腳步比來時快了些,帶著一種決絕。
    他走到第三根石柱旁,用鐵尺在柱根處敲了敲,“咚咚咚”三短一長,像在敲什麽暗號。
    石柱旁的地麵突然陷下去一塊,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洞口邊緣的青石板上刻著密密麻麻的蓮花紋,花瓣間的凹槽裏積著陳年的雨水,映得像池底的星子。
    “進去。”守池人側身讓開,往洞裏扔了個火折子。橘紅色的火光在洞內炸開,照亮了陡峭的石階,階壁上鑿滿了蓮花形的壁龕,每個龕裏都插著根鬆脂火把,燒得隻剩半截,煙油順著石壁往下淌,凝成黑色的淚。
    他的神色嚴肅起來,“記住,到了底下,看見開得最豔的那朵石蓮,就把糖粒塞進去。”他頓了頓,往顧百川手裏塞了塊冰涼的東西,是塊磨得光滑的藕節。
    “這是開門的鑰匙,丟了就等著被血蛭啃成骨頭吧。”說這話時,他渾濁的眼珠裏第一次閃過一絲情緒,像冰麵下的魚影,快得抓不住,似乎是終於放下了些許戒備。
    顧百川握緊藕節,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到心口。他彎腰鑽進洞口,石階上的青苔濕滑得像抹了油,每走一步都聽得見火把“劈啪”的燃燒聲,混著洞深處傳來的滴水聲,像誰在暗處數著他的腳步。
    身後,守池人重新蓋好石板,洞口的火光驟然熄滅,隻留下身前那點搖曳的光亮,指引著他走向那藏在池底的秘密。
    石階盡頭的火光驟然炸開,如同一簇被鬆脂引燃的烈焰,在幽暗的洞穴深處撕開一道醒目的口子。
    顧百川甫一邁過最後一級石階,洞頂垂落的鍾乳石便帶著逼人的寒氣撲麵而來,石尖凝結的水珠足有指腹大小,“啪嗒”一聲砸在他肩頭的甲胄上,冰涼的觸感順著鎧甲縫隙鑽透內襯,激得他喉頭一緊,周身的寒意在這一瞬仿佛都醒了三分。
    抬眼望去,洞內的景象比洞口所見更顯沉肅。洞壁上鑿滿了半開的蓮花形壁龕,每個龕內都插著根粗壯的鬆脂火把,燒得正烈的火苗舔著岩壁上滲出的水珠,蒸騰起嫋嫋白霧,將那些精心雕琢的蓮瓣襯得愈發鮮活,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石質的束縛,在這地下洞穴中灼灼綻放。
    火光在潮濕的空氣中劇烈跳動,將洞內的一切都染上了層焦灼的暖黃,映得石案上攤開的羊皮輿圖邊緣微微卷曲,圖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標記在火光中躍動,宛如一簇簇微型火焰。
    糖畫老人端坐石蓮座上,頭顱微傾,花白的鬢發垂在顴骨兩側,恰遮住半道深刻的皺紋。
    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斑駁,映得那雙眼睛比擺攤時亮堂百倍——眼尾的溝壑雖深,卻不再是昏沉的褶皺,反倒像被歲月磨利的刀痕,每道紋路裏都透著醒神的光。
    他已褪去了街頭那件沾著糖霜的灰布褂子,換上了一身玄色鑲暗金紋的短打勁裝,領口與袖口密密匝匝地繡著半開的蓮花,針腳淩厲如刀刻,比擺攤時那身鬆垮行頭精神了何止百倍。
    腰間那條寬幅牛皮腰帶勒得極緊,將本就清瘦的腰身束得愈發挺拔,襯得他肩背比擺攤時寬闊了幾分,雖鬢角仍有霜色,卻全然不見街頭的昏聵,反倒透著一股久經世事的沉凝。
    老人的花白頭發被一根磨得油亮的烏木簪綰在腦後,幾縷碎發掙脫束縛垂在額前,被洞內的濕氣浸得微微蜷曲,卻比擺攤時那副混沌模樣精神百倍。
    他雙目微眯,瞳仁在火光映照下亮得驚人——那絕非擺攤時故作昏沉的渾濁,而是一種曆經風霜後的清明,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
    見顧百川進來,他原本搭在石案邊緣的手猛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骨節處的老繭比擺攤時更顯粗糙,顯然是常年握持重物留下的印記。
    “下來得比預想中早了半刻。”老人開口時,聲音比在洞口時更沉厚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
    他指尖在石案上那卷攤開的羊皮輿圖上重重一點,落點恰是鐵石城的方位,指腹碾過圖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標記,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
    “石階盡頭那道石門,你是怎麽打開的?守池人給你的藕節鑰匙,沒出什麽岔子吧?”
    顧百川站在石案前,火把的光暈在他甲胄上跳躍,映得護心鏡邊緣的蓮花紋忽明忽暗。
    他望著老人那雙驟然銳利的眼睛,隻覺比街頭擺攤時醒神百倍——方才在洞口初見時,老人雖已醒神,卻仍帶幾分初醒的倦意,此刻在洞內火光的映照下,竟連眼角的皺紋都比擺攤時深刻百倍,每一道溝壑裏都像是藏著鐵石城的糧倉密報。
    石案是整塊青石雕琢而成,案麵光可鑒人,邊緣鑿著圈半開的蓮花紋,與老人身下的石蓮座遙相呼應。
    案上除了那張巨大的羊皮輿圖,還堆著半人高的竹簡,最頂上那卷的封皮已經泛黃,上麵“鐵石城糧冊”四個大字卻墨跡猶新,顯然是剛添上去的注腳。
    輿圖上,鐵石城的糧倉位置被朱砂圈了又圈,圈線外還密密麻麻標著數字,細看去竟是每日的耗糧記錄。
    老人的手指在“糧倉”二字上重重一頓,指節因用力而凸起,比擺攤時敲糖畫的動作更顯決絕:“說仔細點,糧倉的糙米還能撐幾天?別學那些街頭小販耍滑頭,我要聽實在的。”
    洞深處傳來水滴擊石的脆響,叮咚作響,像是在為這凝重的氛圍敲著節拍。
    老人忽然傾身向前,玄色短打的衣襟隨動作繃緊,比擺攤時醒神百倍:“鐵石城的糧倉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還能撐上半月?北蕭城的冰蠶甲營昨夜換防時,動靜鬧得有多大?”
    他的目光掃過顧百川肩頭的甲胄,瞥見上麵凝結的霜花,眼神又沉了幾分。
    “看你這模樣,定是連夜趕路,鐵石城的情況,怕是比預想中更糟吧?”
    顧百川望著老人指尖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注腳,忽然明白過來——這洞內的每一寸空氣,都比街頭醒神百倍。
    那些擺攤時的昏聵與混沌,不過是層層疊疊的偽裝,此刻褪盡之後,剩下的唯有比寒鐵更冷硬的醒神與清明。
    這個壓迫感,看來這個老者不是普通人,他之前至少是個六品的修煉者。
    為什麽說是之前呢?因為就算隻是單單用眼睛看他能夠很清晰的感受到這個老者身上有著一道隱藏極深的暗傷。
    這也就使得老者的修為跌落,如今的他估計隻有這七品初期左右的實力了。
    與此同時,顧百川也是在心中疑惑道:“這個老者到底是誰,上一世怎麽沒有聽說過這號人物啊?”
    在上一世鐵石城麵臨了被攻破的結局,直到城破的前一刻也沒有這樣一支奇兵力量出來試圖拯救鐵石城。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一顆疑問的種子開始在顧百川的心中紮根。
    他深吸一口氣,將鐵石城的困境細細道來,火把的光暈在兩人之間跳動,映得輿圖上的朱砂標記愈發刺目,宛如鐵石城糧倉裏那點岌岌可危的餘糧,在火光中明明滅滅,透著股風雨欲來的緊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