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棋子也是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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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蓮池的月色碎得像揉爛的銀箔,灑在枯荷梗上,映出密密麻麻的蟲蛀孔洞。中央那座石亭早已沒了頂,三根亭柱歪歪扭扭地支著,最西側的一根被蛀空了心,風一吹就發出“吱呀”的哀鳴,像有無數細蟲在木骨裏磨牙。
    “走吧,我們去其他的地方聊一聊。”老者從石案上站起身來跟著顧百川說道。
    “什麽?居然還有高手?這時又要跑到哪裏去?”顧百川在心中嘟囔道。
    顧百川跟著糖畫老人繞到亭柱後,才發現柱底竟有道半尺寬的暗門,邊緣被淤泥糊得與池底融為一體,若非老人用銅勺柄撬開縫隙,任誰也瞧不出這朽木下藏著通路。
    “低頭。”老人的聲音混著池底的腥氣飄過來。顧百川矮身鑽進暗門時,頭頂的朽木碎屑簌簌落下,混著潮濕的淤泥味、腐爛的荷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糖霜甜氣,在鼻尖凝成一股腐冷的潮味。
    通道僅容一人匍匐,磚石壁上長滿滑膩的苔蘚,蹭得甲胄“沙沙”作響,像是有無數細小的手在拉扯衣袍。
    密室比想象中更逼仄,不過丈許見方,唯一的光源來自壁龕裏一盞青銅燈盞。燈芯浸過的鬆脂油燒得正旺,時不時爆出細小的火星,在青灰色的磚牆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四壁的磚縫裏嵌著細碎的琉璃碴,是老人用糖畫攤剩下的邊角料填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碎渣在燈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稍有腳步聲便會在磚麵映出晃動的銀線,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坐。”老人往石凳上扔了塊粗布,布麵沾著沒擦淨的糖霜,在油燈下泛著淺黃的光,邊緣磨得發毛,看得出用了有些年頭。
    他自己則盤腿坐在草堆上,幹草被壓出“哢嚓”的輕響,腰間那串用來算糖價的銅錢突然叮當作響,原是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最邊緣那枚——那枚銅錢的方孔被磨得極圓。
    顧百川解下腰間的水囊,囊口的銅環撞在石桌上,濺起的水珠在油燈下劃出銀線,落在桌麵的刻痕裏——那是張簡易的暗渠圖,想必是老人先前刻的。
    他剛要開口,老人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指腹在護腕縫隙裏捏了捏,觸到一片黏膩的冰涼:“血蛭的黏液還沒清幹淨。”
    說著從草堆裏翻出個陶碗,碗底沉著三粒黑色的藥丸,泛著淡淡的腥氣。
    “用雄黃酒化了擦,不然三天後會爛肉。”
    看到這一幕顧百川心中也是大呼不簡單,雖然他早就知道了這個黏液在他的護腕縫隙之中,並且他也知道血蛭的黏液有著極強的腐蝕性。
    但是,他還是沒有選擇特意的去處理這個東西,因為他其實知道如何處理這種血蛭黏液的腐蝕性。
    然而這個老者卻是一下子就感知出了這個細節,由此可見他的不簡單。
    藥味混著池底的腥氣漫開來時,顧百川終於開口,聲音壓得比燈芯爆響還低:“鐵石城西門的城牆被啃出許多的大洞,最深的能塞進半隻胳膊。趙岩用燒紅的鐵水灌了縫,鐵水冷卻時那聲響,像無數蟲豸在磚縫裏尖叫。”
    他頓了頓,指尖在石桌上劃出暗渠的走向,指甲嵌進刻痕裏。
    “暗渠第三段有處氣眼,昨天發現血蛭從那兒往外爬,一拱一拱的,像順著牆縫流的血。”
    老人的手指突然在磚縫裏摳了摳,指甲縫裏的黑泥簌簌落下,竟摳出半片暗紅的蟲蛻。
    蟲蛻的環紋在燈光下泛著金芒,每道紋路裏都嵌著細碎的皮肉渣,正是顧百川在鐵石城城磚上見過的那種:“劉墨養的這些畜生,每蛻一次皮就凶一分。去年在夜城,它們還怕艾草,現在連滾油都敢闖——上周有個新兵潑滾油時,被蟲群順著油流爬上來,活活啃穿了喉嚨。”
    “北蕭城的情況稍好。”顧百川從懷裏摸出塊焦黑的布,是從血蛭屍堆裏撿的,布角繡著半朵蓮花,線腳被蟲液腐蝕得發脆——那是北蕭城冰蠶軍的標記。
    “陳嘯在護城河撒了三倍的生石灰,血蛭爬上岸就蜷成球,像串燒糊的紅豆。但蹊蹺的是,紫霄賊好像故意放緩了攻勢,河麵上的蟲群稀得像散沙,環紋也暗,像是……被餓瘦了。”
    老人突然往油燈裏添了勺鬆脂,燈苗“騰”地竄高,照亮他鬢角新添的白發,還有眼角那道被糖汁燙出的舊疤:“劉墨在打別的算盤。”
    他往顧百川麵前推了個瓦罐,罐口蒙著層蛛網,罐底沉著三枚糖畫模具,分別刻著狼頭、蓮花、紅日,模具邊緣被磨得發亮,看得出常被摩挲。
    “三天前,黃天賊的人混進了紫霄城。”老人平淡道。
    “什麽?這裏還有黃天賊的事情?不應該啊?黃天賊和紫霄賊不是向來不對付的嗎?”聞言顧百川也是皺眉疑惑地想著。
    顧百川的指尖在狼頭模具上頓住。模具的狼眼被磨得極深,是老人用刻刀反複鑿的,此刻映著油燈的光,像兩簇跳動的鬼火:“您是說,劉墨要聯合黃天賊?”
    老人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隨後繼續說道。
    “不止。”老人從草堆裏抽出張揉皺的麻紙,上麵用糖汁畫著潦草的地圖,青嵐河的位置被圈了三道,糖汁幹得發脆,一碰就掉渣。
    “紅日賊的船隊在下遊囤了半月的糧草,我讓細作混上去看過,船板縫裏全是血蛭卵鞘,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芝麻。”
    “黃天賊和紅日賊都來湊熱鬧了?”顧百川微微一驚。
    油燈突然晃了晃,是外麵刮過一陣急風,吹得亭柱發出“咯吱”的響。
    破蓮池密室的油燈忽明忽暗,燈芯爆出的火星濺在磚縫裏,映出顧百川驟然收緊的眉骨。他指節剛要叩向石桌。
    腕間卻被一隻枯瘦的手攥住——糖畫老人的指腹正摩挲著他甲胄內側那道蓮花刻痕,紋路裏嵌著的血痂被撚成粉末,混著甲片的鐵鏽味,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那觸感粗糙如砂紙,像是在反複確認某種暗號,又像是在無聲地警告。
    “是的,但是情況跟你想的不一樣。”老人的聲音比池底的淤泥還冷,尾音裹著池壁滲出的潮氣,撞在青灰色的磚上又彈回來,帶著細碎的回響。
    “真正與黃天賊和紅日賊合作的其實是朝廷。”
    他指尖突然往油燈裏撒了撮硫磺粉,青藍色的火苗“騰”地竄起半尺高,照亮草堆深處一卷泛黃的麻紙。
    紙上三枚令牌用朱砂勾勒:狼頭猙獰露齒,黃巾在風裏翻卷如浪,紅日懸空泛著刺目的光。
    邊緣纏繞的金線在交匯處凝成一個“朔”字,筆畫間泛著冷光,像是用朔月城的宮牆銅屑熔成的,透著不容置疑的皇權氣息。
    顧百川的指尖猛地攥緊石桌邊緣,指節泛白如骨,石麵被按出細微的裂痕。
    三日前鐵石城糧倉那封密信突然在腦海中炸開——信上“黃天當立”的符篆用朱砂寫成,筆畫扭曲如蛇,底下壓著半枚朝廷製式的銅印,龍紋邊緣的磨損痕跡與老人麻紙上的金線如出一轍。
    當時他隻當是紫霄賊偽造的誘餌,此刻才驚覺那龍爪的弧度,恰與朝天闕梁柱上的雕刻分毫不差,連龍鱗的數量都絲毫不差,顯然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
    “蘇隱的人上個月就混進了黃天寨。”老人拾起糖畫銅勺,勺尖的糖霜在青灰磚麵劃出淺黃的痕,像在繪製一幅無形的地圖。
    “他們扮成雲遊的方士,給劉角送了幅‘血蛭母巢布防圖’,說是從紫霄城地牢偷的,邊角還沾著血漬和蟲蛻,做得跟真的一樣。實則把暗渠入口標反了三裏,畫到了鷹嘴崖的瘴氣穀裏。”他頓了頓,銅勺在磚上戳出個深坑。
    “劉角那群祭司捧著圖日夜誦經,還殺了三隻活羊祭天,上周帶著‘聖戰軍’已經從自己的地盤出發了。”
    顧百川喉間發緊,像是被寒痰堵住,突然想起陳嘯提過的怪事:北蕭城截獲的紅日賊密信裏,竟夾著半張江北鹽道官文,蓋著朔月城戶部的朱印,印泥是特製的朱砂混金粉,在燈下會泛著微光。
    當時隻當是紅日賊劫掠所得,此刻才看清紙紋裏嵌著的細麻——與鐵石城密信的麻紙同源,都是江南織造局特供的“雲紋麻”,紙漿裏摻了銀絲,尋常賊寇根本得不到,隻有朝廷重臣才有資格使用。
    “劉性要的江北鹽道,蘇隱早給了他三成。”老人往陶碗裏倒了些雄黃酒,酒液在碗底晃出暗紅的漣漪,映出他眼底的冷笑,像結了層薄冰。
    “但官文夾層裏藏著行楷小字,是用針蘸著醋寫的:‘鹽引每三月換一次,需朔月城核驗’。這是朝廷的吊命繩,既讓他嚐到甜頭,派船隊占了清河口的鹽倉,又能隨時掐斷供應。
    聽說劉性的船隊剛抵清河口,那邊早有鎮邪司死士扮成鹽商,算盤珠子上都抹著蒙汗藥,就等他清點‘新到的鹽’時動手。”
    油燈的光暈突然被陰影切割,是顧百川的影子在劇烈晃動。
    他摸出懷中那半塊蓮花糖畫,糖霜在掌心化出黏膩的痕——那痕跡蜿蜒勾連,竟與老人麻紙上三枚令牌交匯的“朔”字隱隱重合,像是某種天意的昭示。
    糖霜的甜氣混著硫磺的刺鼻味,在密室裏纏成一張無形的網,勒得人喘不過氣。
    “所以血蛭群突然退去……”他的聲音幹澀,像是被血蛭的黏液糊住了喉嚨。
    “是朝廷給的信號。”老人用銅勺在磚上劃出最後一筆,將“朔”字圈在中央,金線被刻痕斬斷的刹那,他突然壓低聲音,幾乎要貼到顧百川耳邊。
    “蘇隱讓黃天賊在紫霄城西側放了把火,燒了三座空糧倉,謊稱‘血蛭母巢已破’。劉墨那蠢貨果然調兵回防,連青嵐河的血蛭都抽走了三成,現在河麵上的蟲群稀得像散沙——這不是兩賊聯合紫霄賊,是朝廷在借刀殺人,先用兩賊耗損紫霄賊的兵力,再用血蛭啃噬兩賊的根基,最後坐收漁利。”
    顧百川的喉結滾動著,暗渠裏那些啃食屍體的血蛭突然在眼前浮現。
    它們環紋裏嵌著的布料碎片:黃巾的赭石色帶著草腥味,是黃天賊特有的染布草汁;紅日旗的朱砂紅泛著油光,是用桐油調和過的;紫霄賊的靛青甲片沾著鐵鏽,邊緣還留著連坐鏈的磨痕……
    那些哪是什麽亂戰的殘骸,分明是朝廷算好的“清理”,每一寸布料都浸著被算計的血腥,每一隻血蛭都是棋盤上的棋子。
    “那鐵石城和北蕭城……”他不敢說下去,卻知道答案早已寫在那些死去的士兵臉上。
    “不過是棋盤上的棄子。”老人將麻紙扔進油燈,火苗舔舐著朱砂令牌的瞬間,紙灰裏飄出半片蓮花紋殘片,像極了北蕭城冰蠶軍的標記。
    他突然抓住顧百川的手,將一枚糖畫模具塞進他掌心——模具刻著聖女儀仗的腰牌,邊緣被磨得發亮,顯然常被摩挲。
    “鎮邪司死士會扮成黃天賊混進紫霄城。蘇隱算準了劉墨會狗急跳牆引爆母巢,到時候兩城的血蛭之災,正好成了朝廷‘平定叛亂’的借口,順勢接管北境的兵權和糧道。”
    模具的棱角硌著掌心,顧百川突然想起趙岩肩頭那道被血蛭啃出的傷,皮肉翻卷如朽木,卻還在嘶吼著指揮士兵灌鐵水;想起陳嘯鬢角的霜,在烽火裏泛著白,卻仍在城樓上調兵遣將……
    那些浴血守城的日夜,那些用命護住的城門,原來早被朔月城龍椅上的人算進了棋局,連他們的傷痛和犧牲,都成了別人邀功請賞的籌碼。
    池麵的水突然晃了晃,映出他眼底跳動的火光。那光裏不僅有鐵石城城頭未熄的烽火,還有遠處朝天闕的琉璃瓦,在夜色裏泛著冰冷的金,像極了棋盤邊緣那圈用來鎮紙的銅框,冷漠地圈住所有掙紮與犧牲,靜待終局的到來。
    “鐵石城的火油撐不過五日。”顧百川的聲音裏帶著疲憊,卻攥緊了腰間的斬魂劍,指腹磨過那些刻痕,像在汲取力量。
    “陳嘯派來的援軍帶了硫磺煙雷,能暫時逼退蟲群,但要除根,得找到母巢。”
    老人突然笑了,笑聲在密室裏撞出細碎的回音,驚得油燈又跳了跳:“找母巢?容易。”他從磚縫裏摸出個油紙包,紙角被蟲蛀了個洞,裏麵是半塊凍硬的糖畫,畫的是北方的蓮花,花瓣尖卻被刻意捏出了棱角,像暗渠入口的拐角。
    “紫霄城的地牢深處,有口‘血蛭井’。井壁嵌著活人的骨殖,都是當年夜城的俘虜,母巢就纏在第三道鎖鏈上,那玩意兒吸足了人血,大得像團爛肉。劉墨每天正午會派人往井裏扔死囚,那會兒守衛最鬆,換班的間隙有三刻鍾空子。”
    顧百川將糖畫揣進懷裏時,聽見池麵傳來“撲通”一聲,是有血蛭掉進水裏,濺起的水花打在亭柱上。
    老人吹滅油燈的刹那,他看見壁龕後藏著的東西——那是杆纏著糖紙的短弩,弩箭上的倒刺沾著沒幹的糖霜,想必是用糖畫攤的銅勺磨的,鋒利得能映出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