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兩賊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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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熔化的赤金,潑灑在黃天寨連綿的石牆上,將整座山寨染成一片沉鬱的暗紅。漫山遍野的黃巾軍幡在晚風中瘋狂翻卷,數萬麵幡旗從寨門一直鋪展到祭壇腳下,連成洶湧的赤色浪潮。
幡麵“天公將軍”的符篆被夕陽鍍上詭異的金邊,扭曲的紋路在風裏掙紮扭動,宛如無數隻被烈焰灼燒的血色蝴蝶,振翅欲飛卻又被無形的鎖鏈牽絆。
祭壇四周的“聖戰碑”泛著冷硬的青光,碑底埋著的戰敗者斷刃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刃口一律朝向寨外,仿佛仍在無聲嘶吼著複仇的執念。
祭壇中央,百具“妖人”屍體堆成的“鎮魔塔”散發著濃烈的屍臭,屍身早已僵硬,卻仍保持著臨死前的扭曲姿態:有的五指摳進同伴的皮肉,有的喉嚨裏卡著半截斷矛,插在屍堆中的聖旗在風中微微輕顫,旗麵心髒位置用金粉繪製的“淨”字被晚風不斷刮落金屑,如細碎的星火墜入塔底的黑暗,悄無聲息地湮滅。
祭壇下的校場早已列滿將士,五千“聖戰士”組成的方陣如鐵鑄般凝固在凍土上。前排士兵舉著丈二長矛,矛尖的寒芒在殘陽下連成一片利刃之林,矛杆纏著浸過朱砂的黃巾,風過時嘩啦啦作響,與背後“聖戰碑”的青銅嗡鳴形成詭異共鳴。
後排的藤牌手半蹲成弓,盾牌上用豬血畫的狼頭圖騰被汗水浸得發亮,邊緣還嵌著未拔的箭矢——那是上月與紫霄賊斥候廝殺時留下的,箭杆上的狼首紋已被刀劈得模糊。
校場中央的空地上,百餘名“淨妖司”祭司圍著篝火起舞,他們身披白袍,袍角繡著半開的蓮花,手中銅鈴隨著舞步輕響,鈴聲裏混著鐵鏈拖地的鈍響——那是從“滌罪壕溝”拖來的紫霄賊俘虜,三十人被倒吊在旗杆上,腳踝的銅鈴與祭司的鈴聲交錯,像在奏響一場血色祭典。
俘虜的哀嚎被麻布堵住,隻能發出嗚嗚的悶響,涎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凍土上砸出細小的坑,與校場邊緣刑具碰撞的“哐當”聲交織成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劉角端坐於祭壇頂端的青銅戰座上,這尊由西域貢銅澆築的巨座,扶手雕刻著纏繞的雙蛇,蛇眼鑲嵌著鴿血紅寶石,在殘陽下閃著妖異的光。
他身上的道袍刻意撕裂至腰腹,露出古銅色的胸膛,上麵布滿交錯的刀疤與火燙的“天”字烙印,最中央那枚深入肌理的狼首刺青,狼眼用仇家膽汁混合朱砂點染,在燭火中泛著幽幽的紅光,與祭壇四周燃燒的“鎮妖燈”相互呼應。
“周倉。”劉角的聲音低沉如壇下悶雷,指尖摩挲著戰座扶手上的蛇形紋路,指腹碾過蛇鱗般的凹凸。
“你當年在西陲糧道救下的三百流民,如今已是我黃天寨的‘聖糧衛’。此番北上,正好讓他們瞧瞧,是誰讓紫霄賊斷了活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校場,落在那些年輕士兵臉上。
“記住,青嵐河的冰下不僅有血蛭,還有西陲百姓的骨殖。”
祭壇下的周倉猛地單膝跪地,玄鐵護心鏡撞在石階上發出鏗鏘巨響,震得周圍士兵甲胄上的霜塵簌簌墜落。
這漢子生得虎背熊腰,肩寬幾乎抵得上常人兩人,裸露的臂膀肌肉虯結如老樹根,古銅色皮膚下青筋暴起如盤蛇。
左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從眉骨斜貫下頜,疤痕邊緣翻卷著暗紅色的皮肉——那是五年前他還是西陲馬幫首領時,為護糧隊殺出紫霄賊重圍,被劉墨親衛用鉤鐮槍劃開的,當時他懷裏還揣著給女兒治病的草藥,血浸透藥包時,連草根都染成了紫黑色。
最觸目的是他空蕩蕩的左臂袖管,粗麻繩緊緊纏至肩頭,繩結處滲出暗紅的血漬。三年前劉角被紫霄賊圍困鷹嘴崖,是他單騎衝陣,用身體撞開連坐鏈的缺口,左臂被鐵鏈絞斷時,他仍死死攥著劉角的衣角,在雪地裏拖出丈長的血痕。
戰後劉角親賜他“破陣將軍”令牌,令牌背麵刻著“黃天無殘兵”,可他總把斷袖塞進甲胄,說“殘軀不配扛旗”。
“末將敢請!”周倉的吼聲震落幡旗上的霜塵,獨臂按地的力道讓石階崩出細紋,“讓‘聖糧衛’為先鋒!他們中有十二人是當年糧道幸存者,認得紫霄賊的暗渠暗號,定能炸開青嵐河冰壩!”
校場的士兵們忽然齊喝,聲浪掀得黃巾獵獵作響,如同平地起了一陣赤色風暴。
前排的“聖糧衛”舉起特製的破冰錘,錘頭上還留著當年馬幫的火印,其中一個瘸腿少年突然摘下頭盔,露出頭頂的疤痕——那是被紫霄賊的震地弩碎片劃傷的,他嘶吼著將錘柄往地上猛砸。
凍土崩裂的脆響中,校場兩側的投石機突然揚起,石彈裹著浸油的麻布在暮色中劃出弧線,如同一群蓄勢待發的巨獸,投下的陰影將士兵們的臉切割得明暗不定。
後排的弓箭手已搭箭上弦,箭簇塗著墨綠色的毒液,在殘陽下泛著金屬與毒素混合的冷光。
劉角忽然抬手,從戰座旁抓起一枚青銅符節,符節上雕刻的“黃天當立”四字被他指腹磨得發亮,邊緣的棱角刮過掌心,滲出血珠滴在符節上,與青銅的綠鏽混在一起,像極了地圖上標注的血蛭母巢位置。
“青嵐河的血蛭群是把雙刃劍。你該記得,當年西陲的‘血蝗災’,便是用活人血引才撲滅的。”他將符節擲向周倉,節尾的倒刺閃著寒光。
“祭司們會帶著‘血引’,若遇蟲群,便以紫霄賊俘虜為餌。”
周倉用僅存的右臂接住符節,指腹撫過倒刺時,校場的篝火突然爆響,火星濺在士兵們的甲胄上,映出他們臉上的決絕。
有人從懷中掏出妻兒的信物:缺角的木梳、褪色的香囊、還有用乳牙磨成的護身符,紛紛塞進甲胄縫隙,仿佛這樣就能將牽掛嵌進骨血。
周倉低頭望著符節上的血珠,忽然想起女兒臨終前抓著他的斷袖說:“爹,糧食要分給餓肚子的人。”
“出發!”
周倉起身的刹那,獨臂舉起符節,五千聖戰士如潮水般湧向寨門。校場的塵土被鐵蹄掀起,與篝火的青煙絞成灰黃色的霧,霧中傳來祭司們最後的禱詞:“以血淨世,以骨鋪路……”周倉走在最前,獨臂揮舞長矛的姿態帶著股悍不畏死的狠勁,矛尖挑著的“天公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麵的金粉“淨”字被晚風刮落,如碎星墜入荒原。
隊伍中段的“聖糧衛”扛著雲梯與火油桶,桶身的銅環碰撞聲與他們的腳步聲匯成激昂的鼓點,其中幾個老兵哼起了西陲的馬幫調,曲調蒼涼卻透著股不服輸的韌勁兒。
劉角端坐祭壇,望著空蕩蕩的校場,忽然低笑。風卷著鬆脂香、血腥味與遠處“滌罪壕溝”的腐臭掠過,幡旗的獵獵聲裏,他指尖掐滅最後一盞“鎮妖燈”,燈油在戰座上燒出焦黑的痕,像極了周倉那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刀疤。
祭壇下,倒吊的俘虜仍在掙紮,他們的影子被篝火拉得很長,投在“聖戰碑”的刻痕裏,恰似又添了幾筆新的“戰績”。
殘陽徹底沉入西山,夜幕如墨漸漸籠罩大地。黃天寨的輪廓在夜色中隻剩下模糊的剪影,唯有那座“鎮魔塔”的屍堆,在星光下泛著慘白的光,與北上軍隊留下的火把長龍遙相呼應,在北境的荒原上,勾勒出一幅血色淋漓的畫卷。
而青嵐河的冰下,血蛭們正順著暗流蠕動,它們的金色環紋在幽暗中亮得驚人,仿佛早已預見了這場即將到來的血腥盛宴。
揚子江的暮雨裹著水汽,在“水宮城”七十二艘樓船的鐵鏈間織成密網。雨絲斜斜地打在船舷上,濺起細碎的銀花,又順著烏木欄杆蜿蜒而下,在甲板上匯成蜿蜒的細流,映著兩岸漸次亮起的漁火,像撒了一把碎星子。
赤日王舟的琉璃宮燈次第亮起,二十四盞燈組成的光暈將墨玉地磚上的漕運水係圖映得透亮,那些米粒大的紅寶石在燈影裏跳動,恰似劉性此刻眼底閃爍的貪欲——他最清楚,紫霄城的糧倉裏藏著的,可不止是糧食。
劉性斜倚在金鼇玉榻上,這張以南海巨鼇脊椎為骨、鮫人綃紗為麵的臥榻,此刻正隨著樓船的輕晃微微起伏。
他身上的鮫綃紗羅裙繡著二十四節氣花卉,裙裾垂落榻邊,被穿堂的江風掀起一角,露出右臉那道三寸長的刀疤。
刀疤上紋著的赤色錦鯉在燭火下蜿蜒遊動,鱗片間藏著的“殺”字密紋隨呼吸輕顫——那是十七歲初劫漕船時,被護糧隊的刀劃開的印記,當年用仇家的膽汁混著朱砂點染的狼眼,此刻正幽幽地盯著艙門方向,像在評估即將送上門的獵物。
“賀三刀這老東西,倒比預定時辰早了一刻。”劉性撚著玳瑁甲套包裹的長指甲,甲套頂端的細針輕輕劃過榻邊的東珠串,珠粒碰撞的脆響裏,透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嘲弄。
“看來江北鹽道的滋味,他比本王還急著嚐。”
艙外傳來鐵鏈滑動的“嘩啦”聲,像是巨獸在磨牙。賀三刀披著件過膝的貂皮大氅,領口胡亂敞著,露出脖子上三串油光鋥亮的珊瑚朝珠——每顆珠子都被他常年摩挲得圓潤飽滿。
他生得虎背熊腰,站在船頭時,竟將那盞半人高的羊角燈籠都遮去了大半。
一張方臉膛上布滿橫肉,左眉弓處有道深可見骨的刀疤,是早年跟嶺南海盜火並時被鉤鐮槍劃的,此刻在燈火下泛著暗紅,與他酒糟鼻上的紅潮相映,活像塊剛從血水裏撈出來的五花肉。
“末將賀三刀,領命出征!”他站在船舷邊抱拳,聲如洪鍾撞得艙壁嗡嗡作響,腰間懸著的九環刀隨動作撞出沉響。刀鞘裹著的暹羅鱷魚皮已磨出毛邊,卻仍能看見鑲嵌的七顆綠瑪瑙,在雨霧裏閃著貪婪的光。
他那雙手格外粗壯,指節比常人腳趾還粗,虎口處的老繭能卡住銅錢,此刻正死死攥著船舷的雕花欄杆,指腹摳進木頭的裂痕裏,露出半截因常年握刀而變形的小指。
二十艘“火雷船”依次解開鏈鎖,鐵鏈與甲板碰撞的“哐當”聲此起彼伏。船頭的弓弩手已搭箭上弦,箭簇的寒光透過雨幕,與江麵上漂浮的燈影撞出細碎的銀花。
士兵們踏著跳板湧上甲板,烏金軟甲上的黑珍珠墜子碰撞出清越的響,混著江浪拍擊船板的轟鳴、士兵甲胄的摩擦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號角,在雨霧裏織成催征的鼓點。
賀三刀最後灌了口腰間的酒葫蘆,酒液順著嘴角淌進脖子的褶皺裏,他抹了把臉,將半截斷指往甲胄上蹭了蹭,粗聲吼道:“弟兄們,破了紫霄城,江北鹽道的銀子夠你們娶三房媳婦!青嵐河的糧,夠你們屯三年!衝——”
艙內的劉性忽然坐直身,赤金累絲冠上的貓眼石驟然迸光,將他狹長的臉照得陰陽分明。他指尖重重戳向輿圖上“青嵐河”三個字,指甲縫裏嵌著的青鱗魚鱗片簌簌掉落——那是今早從揚子江裏撈的,據說能“引財避禍”。
“告訴賀三刀,”他的聲音裹著江風的濕冷,“紫霄賊的連坐鏈布防圖,本王已讓雲娘的‘紅袖招’送了副本。但記住——先燒糧營,再斷漕道。鹽鐵要全,人命可賤,別學黃天賊那夥蠢貨,為了些沒用的‘聖物’耽誤時辰。”
傳訊兵單膝跪地,烏金軟甲的肩甲蹭過鎏金盤龍柱,黑珍珠墜子的撞擊聲裏,帶著難以掩飾的戰栗:“王爺放心,賀將軍說,定讓紫霄賊嚐嚐‘火雷穿腸’的滋味!他還說,要把劉墨那廝的狼頭旗,拆下來當馬廄的門簾!”
劉性忽然低笑,右臉的刀疤隨笑容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像條剛吞了活物的毒蛇。他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船隊,賀三刀那壯碩的身影在雨霧裏像座移動的肉山,正指揮著士兵們升起風帆。
那些鼓脹的帆布上印著碩大的紅日圖騰,被雨水浸得發沉,卻仍擋不住賀三刀揮舞的令旗。
江浪拍打著王舟的船底,發出沉悶的回響,像是無數冤魂在水下嗚咽。
劉性重新躺回玉榻,指尖把玩著那枚刻著“鹽”字的骷髏牙牌,忽然對著空蕩的艙室低語:“蘇隱以為借刀殺人便能漁利?他可知,賀三刀這把刀,鈍是鈍了點,卻最懂怎麽剖開骨頭取髓。”
雨絲愈發綿密,將紫霄城的方向暈成一片朦朧的灰。遠處船隊的帆影已縮成黑點,唯有船頭那麵紅日旗還在獵獵翻動,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正朝著北境的冰原,舔舐著江麵上漂浮的血色貪欲。
而赤日王舟的燈影裏,劉性右臉的刀疤在燭火下明明滅滅,他忽然抓起案上的青銅酒爵,將琥珀色的酒液潑向輿圖上紫霄城的位置,酒液在朱砂標記處暈開,像一灘正在蔓延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