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地牢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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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城的朝天闕內,龍涎香的青煙在九根鎏金盤龍柱間緩緩盤繞,如九條遊弋的墨色長蛇,在三十盞青銅宮燈的光暈中若隱若現。
宮燈的燭火忽明忽暗,將龍禦金鑾座上鑲嵌的和田玉龍鱗映得流轉生輝,每片鱗甲都似含著一汪寒潭,倒映著殿內君臣的身影。
天子趙煜指尖輕摩挲著椅臂的龍鱗,冰涼的觸感順著指腹蔓延至腕間,與袖中藏著的玄鐵令牌相觸,激起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栗。
恰在此時,內侍捧著兩封加急密信跪伏於地,膝頭撞擊金磚的悶響驚得青煙微微震顫。
信箋邊緣的火漆印還帶著未散的體溫——黃天寨的狼頭印泛著赭石色的沉光,紅日水宮的雙魚印則浸著濕潤的水痕,仿佛剛從揚子江的浪濤中撈起。
“哦?倒是比預想中快了一日。”趙煜的聲音不高,卻似一塊寒鐵投入沸湯,讓殿內盤旋的青煙都凝住了一瞬。
他並未立刻拆信,隻是目光掃過蘇隱手中展開的羊皮輿圖,圖上黃天賊的赭石箭頭如獠牙般刺向紫霄城西北,紅日賊的朱砂軌跡則似毒蛇般繞向青嵐河下遊,兩道痕跡在亂葬崗附近隱隱交匯,恰如兩隻即將撕咬獵物的餓狼。
蘇隱躬身時,玄色衣袍掃過金磚上的水痕,暈開的漣漪裏映出他眼底的清明,如秋水映著寒星。
“劉角帶了‘聖戰碑’熔鑄的破城錘,那錘麵足有丈許寬,上周細作傳回的畫像裏,錘沿還沾著西陲糧道的麥麩——去年被劫的三千石粟米,終究成了他此刻煽惑部眾的幌子。”
他頓了頓,將另一封鮫綃包裹的密信呈上,信箋邊緣纏著半根暗紅的發絲。
“紅日賊的‘火雷船’昨夜已駛出揚子江,船頭掛著的‘鹽鐵漕運’旗是障眼法,實則艙底碼著三百桶硫磺火雷,引信比尋常短了三寸,顯是要趁紫霄賊應對血蛭之亂時速戰速決。”
趙煜忽然低笑一聲,指節輕叩扶手,龍鱗相撞發出細碎的玉鳴。他拈起黃天賊的密信,指尖在狼頭火漆上緩緩碾動,那猙獰的獸眼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兩頭發財的狼,聞到血腥味跑得比誰都快。”
他抓起案頭的狼頭令牌,令牌邊緣的齒痕刮過輿圖上黃天賊的進軍路線,留下一道淺白的劃痕。
“劉角的祭司怕是正對著咱們偽造的布防圖誦經,以為那標注‘糧倉暗渠’的三道紅線是天賜的捷徑;劉性的‘紅袖招’該已混進紫霄城了吧?那些塗著蔻丹的指尖,此刻怕是正數著紫霄賊糧倉的磚縫,盤算著如何把硫磺火雷藏進糧囤夾層。”
“是。”蘇隱從袖中取出一卷細絹,上麵用朱砂畫著三十七個紅點,如散落的血珠嵌在紫霄城的街巷圖上。
“鎮邪司細作傳回的消息,紅日賊的暗樁已在紫霄城布下‘蓮心陣’,每處鹽倉、漕口都藏了硫磺火雷。有趣的是,劉性特意讓人在火雷外殼刻了‘紫霄秘藏’四字——他不僅要奪糧,還要讓紫霄賊以為是內鬼私吞,自亂陣腳。”
他指尖點向細絹角落的批注:“昨日有個‘紅袖招’的女子故意在糧鋪打翻油壺,借機摸清了糧倉的承重柱位置,想來是要炸斷梁柱,讓糧囤自行坍塌。”
趙煜凝視著輿圖上三股勢力即將交匯的亂葬崗,那裏被蘇隱用紅筆圈著“連坐鏈”三字,墨跡殷紅如血,恰與標注血蛭母巢的紅點相鄰。
他忽然將案上的冷茶潑在紫霄城的標記處,水漬漫過母巢的紅點,在金磚上暈成一片暗褐,如毒瘴蔓延的軌跡。“讓他們咬得再凶些。秦蒼的玄甲鐵騎在哪?”
“已至青嵐河上遊的鷹嘴崖附近,按陛下旨意,正‘搶修’被血蛭啃壞的棧道。”蘇隱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秦將軍還特意讓人往河裏扔了些摻了鉛的金錠,錠麵刻著‘紫霄軍餉’四字,引得黃天賊的斥候頻頻探頭,昨夜已有三撥人潛入河底打撈,想必此刻正圍著假金錠盤算分贓。”
趙煜指尖重重敲在龍椅扶手上,震得嵌著的東珠輕輕顫動,發出細碎的玉響。
“做得好。派去黃天寨的‘聖女侍女’,該‘不慎’打翻祭壇的燈油了——讓那卷假布防圖沾些煙火氣,邊角燒出焦痕,才像真的從火場裏搶出來的。”
他忽然抬眼,眼底的冷光與燭火相撞,迸出細碎的火星。
“至於劉性那邊……傳朕的口諭,說朔月城的官窯瓷器已裝車,就藏在紫霄城西南的破窯廠,讓他派心腹去取。”
“臣已命人在窯廠埋下引線,與瓷器的錦盒相連,隻需劉性的人一動瓷器,便會引燃周邊的硫磺粉。”
蘇隱接口時,指尖在輿圖角落的“血蛭母巢毒瘴範圍”上一點,那裏用淡墨畫著三道弧線,分別標注“一日”“三日”“七日”。
“隻是母巢若被戰火波及,毒瘴不出半月便可抵達朔月城,屆時恐需動用鎮邪司的‘冰蠶絲帳’封鎖毒瘴。”
趙煜忽然起身,龍袍下擺掃過案幾,將那卷細絹掃落在地,絹上的朱砂紅點在金磚上洇開,如散落的血滴。
“鎮邪司的玄冰符與破瘴藥,不是早備好了麽?”他走到殿中,望著窗外飄落的雨絲被風撕成碎縷,“養蠱之人,終會被蠱反噬。劉墨用血蛭禍亂北境,朕便用兩賊做刀,斬了這毒蠱。至於那些狼子野心之輩……”
他轉身時,目光落在蘇隱腰間的琥珀墜子上,那墜子正映著宮燈的火光,如一顆凝固的血珠。
“用完了,便該掃進爐灰裏。”
蘇隱躬身領命時,聽見殿外傳來欽天監的梆子聲,三長兩短,正是“熒惑犯紫微”的警示。
簷角的銅鈴被風吹得亂響,與殿內的燭火震顫聲交織,如一曲暗藏殺機的挽歌。
他望著天子轉身時龍袍上流動的暗紋,忽然明白,這場棋局裏,沒有誰是真正的棋手——連執棋的手,終也會成為被舍棄的棋子。
而那青嵐河畔的血蛭母巢,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天子為所有“棋子”準備的最終熔爐。
紫霄城的風總帶著股凜冽的銳氣,卷著細碎的雪粒子,像無數把小刀子,刮過“聽雪樓”的梨木招牌。
招牌上“聽雪樓”三個字是用瘦金體題在淺灰色宣紙上的,裱在梨木框裏,邊角被風雪磨得有些毛邊,字跡卻依舊清挺,筆鋒轉折處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鋒銳,恰似這樓裏藏著的秘密。
顧百川將青布短褂的領口又緊了緊,冰涼的布料貼著脖頸,讓他混沌的思緒清醒了幾分。
靴底踩在門前結了薄冰的青石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在這落雪的午後,顯得格外清晰。
這是他第七次來聽雪樓了。
樓內暖意融融,與室外的酷寒判若兩個世界。靠牆的位置生著一盆旺盛的炭火,銅爐裏的鬆木炭燒得通紅,偶爾爆出一兩顆火星,映得周圍幾張桌子上的茶盞都泛著暖黃的光。
空氣中彌漫著多種氣息:最濃鬱的是雨前龍井的清苦,混著後廚飄來的桂花定勝糕的甜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劣質燒酒的辛辣——那是角落裏兩個紫霄賊兵身上散出來的。
他們穿著半舊的鎧甲,甲胄上的狼頭紋章被炭火熏得發黑,正就著一盤鹵豆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眼神卻時不時瞟向門口,像兩隻警惕的狼。
顧百川熟門熟路地走向靠窗的那個角落。這位置不起眼,被一根粗壯的楹柱擋住了大半,卻能將整個大堂的動靜盡收眼底。
桌上擺著一個青瓷筆筒,裏麵插著幾支狼毫筆,旁邊壓著半張寫廢的詩箋,墨跡被炭火的熱氣熏得微微發褐,依稀能辨認出“晚來天欲雪”幾個字。
他坐下時,特意將椅子往楹柱方向挪了挪,指尖不經意地劃過柱身——第三道雕花的接縫處,比別處新潤些,指尖觸到一點粗糙的顆粒,湊近些看,竟是些暗紅的夯土碎屑,帶著股潮濕的黴味,與他記憶裏紫霄賊地牢特有的氣息隱隱相合。
“客官,還是老樣子?”一個穿月白短打的夥計輕手輕腳地走過來,袖口繡著半朵含苞的紅梅,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顫動。
他的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樓裏的靜謐,說話的聲音也放得柔緩,“一壺雨前龍井,一碟桂花定勝糕?”
顧百川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瘦的臉,眉眼間帶著幾分讀書人特有的溫和。他笑了笑,眼角的細紋舒展開來:“再加一碟杏仁酥吧,今兒雪大,想多坐會兒。”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通往二樓的木樓梯,樓梯扶手是用紫檀木做的,油光鋥亮。
“樓上的景致想必更好?聽這樓名,該是能憑欄觀雪的。”
夥計手裏的銅壺頓了一下,壺嘴的熱氣氤氳了他的眉眼。他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語氣卻依舊恭敬:“樓上是掌櫃的書房,平日裏不待客的。客官若想觀雪,這窗邊的位置就極好,能看見巷口那棵老梅,雪落枝頭時,別有風味。”
說罷,他轉身去準備茶點,轉身的瞬間,袖擺不經意地掃過樓梯的第三級台階,顧百川敏銳地瞥見,台階邊緣的木紋裏,嵌著半片小小的銅鈴殘片,泛著冷硬的光。
就是這裏了。
前世的記憶碎片如潮水般湧上心頭。那是一個被紫霄賊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俘虜,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用嘶啞的聲音含糊不清地念叨著:“聽雪樓……地窖……通地牢……帶銅鈴的……”
當時他隻當是瘋話,此刻想來,那俘虜脖頸上似乎確實有圈深可見骨的勒痕,像是被銅鈴鎖鏈磨出來的。
接下來的幾日,顧百川成了聽雪樓的常客。
有時是午後,他會帶著一卷殘碑拓本,就著窗邊的光線臨摹,筆尖在宣紙上拖得極慢,仿佛全神貫注,眼角的餘光卻始終鎖定著大堂的各個角落:後廚那道厚重的布簾,每次掀開都能看見裏麵堆著的空酒壇,其中一個壇子的頸口纏著一圈極細的鐵鏈,鏈環上還沾著點黑褐色的汙漬;牆角那盆半死不活的蘭草,花盆底下的地磚似乎比別處鬆動些,每次有人從旁邊走過,都能聽見細微的“哢嗒”聲;還有那兩個紫霄賊兵,他們腰間的銅鈴總是用黑布裹著,走動時隻有沉悶的碰撞聲,與他記憶裏地牢看守的標識一模一樣。
有時他會傍晚來,買兩盒桂花定勝糕打包,說是帶給“鄰家的小娃”。
臨走前,他總會“不小心”碰倒窗邊的青瓷瓶,瓶裏插著的枯枝簌簌掉葉,露出瓶底壓著的那塊鬆動地磚。
他彎腰去扶瓶子時,指尖能觸到地磚邊緣的縫隙,裏麵滲出來的寒氣帶著淡淡的血腥,讓他胃裏一陣翻湧,卻也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那兩個紫霄賊兵漸漸眼熟了他。有一次,其中一個絡腮胡的兵痞用粗嘎的嗓子打趣他:“書生,你天天來這兒喝茶,錢袋不怕見底?”
顧百川隻是笑了笑,晃了晃手裏的拓本:“這兒的茶好,字也好,消磨時光正好。”
他的從容不迫似乎起了作用,連那一直警惕的夥計,添茶時也偶爾會閑聊兩句,說最近總有人半夜來取“掌櫃的私藏酒”,腳步聲輕得像鬼,還帶著鐵鏈拖地的聲響。
第十日傍晚,顧百川正低頭看著新寫的詩,忽然聽見二樓傳來一陣極輕的響動——像是石板被撬動,又像是鎖鏈在地上拖動。
他猛地抬頭,恰好看見一個穿灰袍的瘦高身影從樓梯口閃過,那人的腰間掛著一串銅鈴,鈴舌果然被黑布緊緊裹著,走動時發出沉悶的“哢嗒”聲,與那俘虜描述的一模一樣。
顧百川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精光,將最後一口茶慢慢咽下。茶的苦澀在舌尖蔓延,卻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
他放下茶盞,茶盞與桌麵碰撞發出清脆的“叮”聲,指尖在詩箋背麵飛快地劃了個記號。起身時,他故意撞翻了桌上的筆筒,狼毫筆散落一地。在彎腰撿拾的過程中,他的手指擦過那根楹柱的雕花底座,觸到一個極小的凸起——那是一個被精心偽裝成木紋的狼頭刻痕。
風雪依舊,卷著他的衣擺往巷外走去。
顧百川沒有回頭,隻是將揣在懷裏的詩箋捏得更緊了些。詩箋背麵,二樓樓梯口與牆角蘭草盆的位置,已被他用指甲深深劃出了兩個交叉的印子。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這聽雪煮茶的雅致樓堂深處,那道通往黑暗與罪惡的入口,就會在他眼前徹底敞開。
而他,早已做好了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