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針對性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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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蓮池的夜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粘稠地裹著枯敗的荷梗,在每片殘破的葉子上凝結成半透明的冰殼。月光穿透霧靄,灑下碎銀般的光斑,卻被密集的蘆葦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凍土上投下斑駁的暗影。
    顧百川伏在齊腰深的蘆葦叢中,睫毛上結著細碎的霜粒,隨著他均勻的呼吸輕輕顫動。
    一個時辰裏,他數清了十九次寒鴉掠過池麵的軌跡,甚至能分辨出風穿過不同粗細荷梗時的細微差異——粗梗發出“嗚嗚”的低吟,細梗則是“簌簌”的輕響。
    直到確認周遭隻有積雪壓斷枯枝的“哢嚓”聲,他才緩緩挪動僵硬的身體,每一寸動作都像生鏽的機括,帶著刻意壓製的滯澀。
    手指撥開葦葉時,指尖被鋸齒狀的葉緣劃破,滲出血珠,瞬間就在寒風中凝成細小的冰晶。
    石亭的三根殘柱在月色下投出斑駁陸離的影,最東側那根柱底的暗門被淤泥與敗葉糊得與池底融為一體,若非記得老者上次提及的“第三道裂紋”,任誰也看不出這朽木下藏著通路。
    顧百川抽出靴筒裏的短刀,刀身裹著層薄布以消弭聲響,刃尖順著裂紋探入時,鐵鏽摩擦的“吱呀”聲被他用袖口死死捂住,最終隻漏出一縷比蚊蚋振翅還輕的氣音。
    暗門開啟的刹那,一股混雜著腐泥、黴味與淡淡糖霜甜氣的寒氣撲麵而來,激得他鼻腔一陣發酸。
    通道僅容一人匍匐,磚壁上滑膩的苔蘚蹭得甲胄發出“沙沙”輕響,混著從頭頂滲下的冰水,在頸間匯成細流,順著脊背蜿蜒而下。
    顧百川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借著石壁反射的微弱月光數著台階——第七塊磚的凹陷處,果然摸到半粒凝結的糖渣,是老者做糖畫時特有的麥芽糖,遇潮不化,這是他們約定的“安全記號”。
    他用舌尖舔了舔唇角的冰碴,繼續前行,膝蓋碾過碎石的聲響被刻意控製在心跳頻率之內,直到看見前方透出一星昏黃的光。
    密室的青銅燈盞懸在石梁上,火苗被穿堂風抽得忽明忽暗,將四壁嵌著的琉璃碴照成閃爍的星子——那是老者用糖畫攤剩下的邊角料填充的,在火光中折射出迷離的彩光。
    糖畫老者盤腿坐在草堆上,花白的頭發用根烏木簪綰著,手裏正摩挲著半塊狼頭糖畫,糖霜在他掌心蹭出細碎的白痕。
    見顧百川進來,老者渾濁的眼珠裏先是閃過一絲警惕的銳光,直到看清來人甲胄內側那道被血漬浸硬的蓮花繡紋——那是北蕭城暗線的標記,才緩緩鬆開攥緊的拳頭。
    掌心裏,三粒被體溫焐軟的糖珠正順著指縫往下淌,在青灰色的磚地上洇出淺黃的痕。
    “聽雪樓的動靜越來越怪。”顧百川解開背上的油布包,裏麵裹著五張用炭筆勾勒的草圖。他將圖紙在石桌上鋪開,指尖點著第一張:“二樓窗欞總關得嚴實,窗紙是深色的,並且我待在那裏的幾天裏很少看到過二樓的貴賓房間裏麵出來過人。”
    第三張圖上標著後廚牆角的新土,旁注著“有反複翻動過的痕跡”。
    “更可疑的是這個——”他捏起最底下那張,上麵用墨團標出個模糊的黑影,邊緣暈染的痕跡恰似血漬風幹後的形狀。
    “三天前見個夥計往牆根埋酒壇,土是新翻的,埋完了以後還在新土之上劃了幾道,好像是在做著什麽記號。”
    老者往油燈裏添了勺鬆脂,青藍色的火苗“騰”地竄起半尺高,照亮他鬢角結著的霜花。
    “黃天寨那邊有動靜了。”
    他用炭筆在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狼頭。
    “探子五天前在北境的邊界線看見他們的隊伍,綿延足有三裏地,扛著不少碗口粗的木杆子,看著像是要搭攻城梯。走得不算快,每天也就挪個十裏地,帶著炊具和帳篷,倒像是不急不忙的。昨天過青嵐河上遊淺灘時,還往冰縫裏扔了不少黃紙符咒,風一吹飄得到處都是,老遠就能看見。”
    “還有紅日賊的船。”老者又在地上畫了艘潦草的帆船,船帆上畫著個圓圈代表紅日,“七天前有人在下遊蘆葦蕩看見他們的船隊,足有十幾艘,船身吃水很深,甲板上堆著蓋油布的麻袋,看著沉得很。
    走得更慢,順著河灣慢慢漂,前天還在離紫霄城五十裏的水灣停著,船上飄出的炊煙非常的濃厚,由此可見他們此次派來的人手不少。
    有個打漁的老漢說,夜裏看見他們往水裏扔鐵錨,卻不像是停船,倒像是在測水深。”他頓了頓,用炭筆在紫霄城的位置圈了個圈,“按這速度,說不準這兩天就到城外了。”
    顧百川捏起一塊碎糖,指尖的潮氣讓糖粒黏在皮膚上:“兩夥人向來不對付,黃天賊信‘天公’,見了紅日旗就罵‘異端’;紅日賊愛財如命,去年還偷過黃天寨的戰馬。如今差不多時候動,莫不是約好了?”
    他想起鐵石城糧庫被血蛭啃噬的慘狀,那些蟲豸貪婪的窸窣聲至今還在耳邊回響。
    “紫霄城最近把主力都調到前線用血蛭攻城,後方空虛得很。黃天寨去年冬天就缺糧,紅日賊總惦記著紫霄城的軍械庫,他們怕是想趁虛而入,一個搶糧,一個奪械,各取所需。”
    老者嗤笑一聲,枯瘦的手一揮,掃亂了地上的畫:“沒那麽簡單。”他從草堆裏摸出塊發黑的糖畫模具,上麵刻著模糊的狼頭與蓮花,邊緣被磨得發亮,“黃天賊的‘天公將軍’劉角,三年前被紫霄賊劫過西陲糧道,恨得牙癢癢,去年還派人燒了紫霄城三座糧倉;紅日賊劉性更精,明裏跟紫霄賊做軍械買賣,暗地裏總在東西上做一些小手腳,兩邊明裏暗裏鬥了不下十次。如今突然湊到一塊,要麽是紫霄城真要完了,要麽——”
    他突然壓低聲音,往油燈裏又撒了撮一些油紙,青藍色的火苗猛地竄高,映得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要麽是有人在背後牽線。前幾日我讓細作去黑市打探,見著幾個穿綢緞的陌生人,往黃天寨方向去,聽他們的口音和體態習慣像是京城那邊的人。”
    顧百川心頭一震,指尖的糖粒突然硌得生疼:“您是說……朝廷?”
    “有這個可能性,雖然他們盡可能地在偽裝自己的身份了,但是在老夫的麵前,他們的這些小伎倆還不入眼。”
    老者用炭筆在地上畫了個大圈,將紫霄城、黃天寨、紅日賊的位置都圈進去。
    “紫霄城的巡邏隊這兩天往城西調了不少,連河邊的血蛭都少了三成,巡邏頻次也密了,怕是真聽到了風聲。”
    他把那塊凍硬的糖畫蓮花塞給顧百川,花瓣尖被刻意捏出棱角。
    “你去聽雪樓時多留意,黃天賊的人腰間愛係紅繩,繩頭拴著桃木符;紅日賊的船帆邊角總繡著小蓮花,針腳歪歪扭扭的——這些都是老規矩了。”
    老者跟顧百川充分的交換了信息並且初步合計了一下之後也便悄然離開了,畢竟他家那邊幾乎時刻都有人在盯梢呢。
    他如果長時間不在家,被那些盯梢的人發現了破綻就麻煩了。
    顧百川獨自坐在密室之中,身前的石案上鋪著糖畫老人給的麻紙地圖,紙上用糖汁勾勒的黃天寨與紅日賊勢力範圍,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琥珀色光澤,糖汁幹硬的邊緣微微卷曲,一碰就簌簌掉渣。
    他指尖撚著半塊從糖畫攤撿來的碎糖,糖霜在指腹間慢慢融化,甜膩的氣息混著密室裏的舊黴味與池底淤泥的腥氣,在狹小的空間裏交織成一種詭異的味道。
    他盯著黃天寨標記旁“祭司信符咒”的批注,眉峰微微蹙起,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地圖上那片用赭石色標注的山地——那裏是黃天賊的主營所在,常年飄著畫滿符咒的黃巾。
    劉角那群人信奉“天公顯靈”到了偏執的地步,行軍作戰必帶青銅鑄就的“天公聖像”,遇事總要焚香禱告三日才敢行動。
    這近乎愚昧的執念,恰好是可鑽的空子。顧百川從草堆裏翻出一卷從紫霄賊屍體上搜來的粗麻布,布麵還沾著未幹的血漬,邊緣被刀砍得參差不齊。
    他用燒焦的木炭在布上模仿黃天賊祭司特有的扭曲筆跡,歪歪扭扭寫下“聖物藏於紫霄城西糧倉,得之可破連坐鏈”。
    又故意將布角撕得破爛,用火鉗燙出幾個焦洞,甚至往破洞裏塞了些從亂葬崗撿來的枯骨碎片——這般做舊,足以讓任何黃天賊信以為真。
    “得讓這‘密信’落到劉角的心腹手裏。”他低聲自語,指尖在麻紙的“鷹嘴崖”位置重重一點。
    那裏是黃天賊探子常出沒的伏擊點,前日剛有紫霄賊的巡邏隊在此被全殲,地上的血漬還沒被風雪蓋嚴實。
    顧百川從懷裏摸出塊染血的紫霄賊令牌,令牌邊緣故意砸出缺口,與伏擊現場散落的殘骸風格一致。
    他將這卷麻布塞進令牌的皮鞘,又讓細作扮成受重傷的紫霄賊傳令兵,“奄奄一息”地倒在鷹嘴崖的血泊裏,腰間的皮鞘半露——黃天賊素來會仔細搜查戰利品。
    這封“瀕死之人拚死守護的密信”,定會以最快速度送到劉角案前。連坐鏈是黃天賊的死穴,當年劉角的親信之一就是被這刑具活活勒死,屍體吊在寨門三個月,他們對能破解連坐鏈的“聖物”,從來毫無抵抗力。
    轉而看向紅日賊的船隊標記,顧百川的目光落在“劉性貪鹽道”的字樣上,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蘇隱許了江北鹽道的專營權,這誘餌足夠讓紅日賊動心,但劉性這人多疑如狐,絕不會單憑一紙承諾就傾力相助。
    他從懷中摸出塊從紫霄城糧庫偷來的木牌,牌上刻著編號,正是紫霄賊記錄糧草批次的記號。
    顧百川用匕首在木牌背麵刻下“黃天賊與紫霄私分鹽道”,又將木牌扔進盛滿泥水的瓦罐,待表麵結上層汙濁的殼,才撈出來塞進麻布口袋,袋底還墊了片黃天賊特有的黃巾碎布。
    這東西若被紅日賊的斥候搜走,多疑的劉性定會認定黃天賊在背後搞鬼,就算不立刻反目,也會暗中提防,絕不會真心配合黃天賊的攻勢。
    更關鍵的是麻紙邊緣用淡墨標注的紅日賊暗號:“三短兩長為進,三長兩短為退”。這是劉性為防紫霄賊暗算,特意與糧道哨卡約定的敲擊暗號,用船槳敲船板的節奏傳遞消息,尋常斥候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顧百川將早已備好的假暗號布告揉皺,用紫霄城軍糧袋的粗麻布包裹,故意丟在紅日賊探子常去的黑市酒肆窗台上。
    布告上寫著“黃天賊截獲暗號,今夜將扮哨卡襲船”,墨跡特意模仿紫霄賊文書的生硬筆鋒,邊緣還沾著幾粒北境特有的耐旱粟米——這細節足以讓劉性深信不疑,畢竟黃天賊的地盤盛產這種雜糧,而紫霄賊的軍糧向來是精米。
    顧百川將偽造的密信與木牌分別塞進兩個竹筒,接下來就是要行動來把這些密信給送到黃天賊和紅日賊的麵前了。
    做完這一切,他吹滅油燈,密室瞬間陷入黑暗,唯有池底水流的“滴答”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像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混亂倒計時。
    他摸著黑鑽出暗門,蹲在破蓮池的枯荷叢裏,望著紫霄城方向的燈火。
    西倉的方向隱約有火光閃動,那是紫霄賊這邊也是得知了兩賊的動向,開始著重布防自己的糧倉了。
    就是不知道這些消息是誰傳給劉墨的,或許是某人故意傳出來的也說不定吧。
    想到此處顧百川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如今的宰相應該是那蘇隱了,作為上一世的前朝宰相,這蘇隱的經曆和手段也是相當的傳奇呢。”
    而下遊的河道上,紅日賊的船隊果然沒有動靜,還在靜靜地等待著入場的時機。
    顧百川握緊腰間的斬魂劍,劍鞘上的狼頭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黃天賊被“聖物”誘去攻西倉,定會牽製紫霄城的主力;紅日賊因暗號泄露按兵不動,甚至可能趁黃天賊疲敝時偷襲後路;而紫霄城腹背受敵,地牢的守衛必然空虛——這便是他要的亂局,一場由假情報點燃的戰火,終將為他撕開一道通往血蛭母巢的口子。
    池麵的水紋裏,映出他堅毅的側臉。夜風卷著殘荷的氣息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