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活著、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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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石城西城牆的磚縫裏,暗紅的黏液已經凝成半透明的痂,像無數條幹涸的血河在青灰色的城牆上蜿蜒。
    最底層的磚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紋路,被血蛭的腐蝕液啃出蜂窩狀的孔洞,孔中嵌著未燒盡的硫磺顆粒與焦黑的蟲屍,被往來的靴底碾成腥臭的泥。踩上去的“咕嘰”聲在死寂的城頭格外刺耳,像是有無數根斷裂的骨頭在腳下呻吟。
    鉛灰色的雲層低得仿佛能擦過城頭的鐵石城旗幟,雪粒被風裹著斜斜砸落,打在士兵的甲胄上劈啪作響,卻蓋不住城牆下那片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數不清的血蛭正順著護城河的冰縫往上爬,吸盤張合的“啵啵”聲與蟲體摩擦凍土的“嘶嘶”聲交織,織成一張無形的死亡之網。
    最前排的血蛭已經爬上城牆半尺,金色的環紋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妖異的光,口器裏滲出的黏液滴在磚上,瞬間蝕出細密的小坑。
    城頭上,幸存的軍民擠在坍塌的垛口後,分不清誰是正規軍誰是民壯。
    玄鐵甲的殘片與粗布襖的破絮纏在一起,染血的狼頭旗被風扯得獵獵作響,旗麵下露出一張張被煙灰與血汙覆蓋的臉。
    東廡的硫磺粉袋堆成的小山已經見底,最後幾袋被民壯們用小刀割成細條,小心翼翼地分著用。
    一個斷了手指的老兵正用舌頭舔舐掌心的硫磺粉,金黃的粉末在他凍裂的嘴唇上留下斑駁的痕,嗆得他劇烈咳嗽,咳出的血沫裏混著未消化的麥餅渣。
    “李大哥!火油!快給我火油!”
    城牆中段的缺口處,十六歲的小石頭趴在殘存的女牆上嘶吼。他原本是城南鐵匠鋪的學徒,三天前還在為守城士兵打製鐵蒺藜,此刻卻成了最勇猛的火油手。
    他手裏的長柄勺已經被血蛭的黏液蝕出三個洞,勺柄上纏著的麻布正在冒煙。
    被稱作李大哥的士兵踉蹌著扛來半桶火油,甲胄胸前的護心鏡早已碎裂,露出底下滲血的傷口。
    那裏的皮肉被血蛭啃得外翻,像朵腐爛的花,隱約能看見白骨上沾著的蟲屍殘片。
    “小心點,這是最後半桶了。”他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遞油桶時,袖管滑落,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那是前幾日被血蛭幼蟲鑽進皮肉留下的,每道孔裏都凝結著暗紅的血痂,像是誰用燒紅的針在他胳膊上紮了無數下。
    小石頭將長柄勺伸進油桶,舀起的油液裏漂著半片指甲,月牙形的弧度很像他妹妹的。
    他想起今早妹妹塞給他的麥餅,還冒著熱氣,餅裏夾著她偷偷藏的紅糖。
    當他將火油潑向城下時,青藍色的火焰順著蟲群蔓延,照亮了城牆下那片詭異的景象:血蛭群中夾雜著士兵的殘肢、民夫的鋤頭、甚至還有半個被啃得殘缺的搖籃。搖籃的木欄上刻著模糊的“平安”二字,此刻正被數隻血蛭纏繞,金色的環紋在火光中亮得刺眼,像是在嘲笑這兩個字的荒唐。
    “娘的!這些畜生連娃都不放過!”小石頭怒吼著將空勺砸向城下,卻被一隻突然竄起的七環血蛭撞在手腕上。
    那蟲豸足有巴掌大,體表的金環泛著妖異的光,吸盤張開的瞬間,露出三圈細密的獠牙。
    小石頭慘叫著揮拳砸去,卻見血蛭的尾部突然噴出一股暗紅的漿液,濺在他的手背上,瞬間蝕出三個冒煙的小坑,皮肉像被強酸潑過般往裏卷。
    “滾開!”
    一道赤金色的靈力突然掠過,趙岩的玄鐵槍帶著破風銳響,槍尖精準地挑中血蛭的第七道金環。
    赤金靈力如電流般順著槍尖注入,那隻七環血蛭的環紋瞬間炸裂,金色的漿液混著黑色的毒液噴濺而出,卻在接觸到趙岩周身的靈力時化作白煙。
    他單腳在垛口一點,身形如陀螺般旋轉,槍杆帶起的赤金靈力形成漩渦,所過之處,成片的血蛭被震飛,撞在城牆的血沼裏濺起暗紅的水花。
    “守住這一段!”他的吼聲裏帶著靈力的震顫,震得城磚上的冰碴簌簌墜落。
    而他左肩的舊傷因劇烈動作滲出血珠,染紅了半幅戰袍。
    血滴落在槍纓上,竟被赤金靈力蒸騰成淡紅的霧氣,與槍尖的光芒交融成更熾烈的攻勢,將爬得最高的幾隻血蛭燒成焦炭。
    城牆北側,陳嘯的玄鐵劍正泛著青藍色的靈力寒霧。他的動作不似趙岩那般剛猛,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穩。
    劍刃劃過之處,空氣驟冷凝成半尺厚的冰牆,冰麵上浮現出北蕭城特有的蓮花圖騰,每片花瓣都流轉著瑩白的光。
    一隻試圖翻越冰牆的血蛭剛觸到冰麵,吸盤便被凍結,青藍靈力順著蟲體蔓延,將其從內到外凍成透明的冰晶。
    玄鐵劍輕輕一挑,冰晶便碎裂成無數細小的棱,反射著城頭的火光,像撒了一把碎星。
    “陳城主!東南角!東南角快守不住了!”
    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她手裏的陶罐已經摔碎,雄黃酒在地上蔓延,畫出一道蜿蜒的金線。
    這是張寡婦,三天前還在給守城的士兵縫補衣物,她納鞋底的麻繩比誰都緊實,說是要讓弟兄們穿著踏實。
    此刻她的頭巾早已丟失,露出被血蛭咬過的耳根,那裏的疤痕在火光中泛著紫紅,像是凍壞的李子。
    “王二柱他們……他們全被拖下去了!”
    陳嘯轉頭望去,隻見東南角的垛口已經坍塌了半截,露出底下黑紅色的蟲群。
    民壯頭領王二柱的半截身子掛在殘垣上,腰間還纏著那根磨得發亮的鐵鍬柄——那是他爹傳下來的家夥,平日裏舍不得用,此刻卻成了他最後的支撐。
    而他的下半身早已被血蛭群吞噬,隻留下一截沾著蟲屍的褲管,褲腳還別著他女兒繡的荷包,繡的是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三個民壯正試圖用鬆木樁堵住缺口,卻被蟲群拖入城下。慘叫聲被蟲群的“沙沙”聲淹沒,隻餘下三頂破草帽在血沼中漂浮。
    “冰蠶軍!跟我來!”陳嘯的青藍靈力驟然暴漲,劍刃在身前劃出一道圓弧,冰棱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暫時封住了缺口。
    他身後的三百名冰蠶軍立刻展開蠶絲網,網眼纏著淬過雄黃酒的冰棱,低溫靈力讓網麵泛著幽藍。
    當血蛭群再次湧來時,撞上冰網的蟲體瞬間被凍成琥珀,玄鐵劍劈下時,冰碴與蟲屍碎塊如驟雨般墜落,砸在城下的火海裏發出“劈啪”的爆裂聲。
    城頭上,軍民的抵抗已近瘋狂。一個斷了腿的老兵靠在箭孔邊,用僅剩的手搭弓射箭。他的弓是兒子生前用的,榆木弓身纏著三道牛皮筋,說是能射穿紫霄賊的皮甲。
    箭矢穿透血蛭群的瞬間,他突然咳出一口血,染紅了胸前的箭囊——那裏還插著三支雕著蓮花的箭,箭杆上爬滿了細小的血蛭幼蟲,卻仍緊緊貼著他的胸口,像是在守護什麽。
    不遠處,幾個婦人正將滾燙的豬油往城下潑。油液順著磚縫流淌,在牆根積成冒著白煙的小水窪。
    懷孕五個月的李二嫂動作稍慢,被血蛭纏住了腳踝。她尖叫著將油桶砸向自己的腿。
    “別碰我的孩子!”青藍色的火焰騰起時,她的臉上竟帶著詭異的笑,仿佛看到了孩子出生的模樣——眉眼像他爹,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趙岩的玄鐵槍突然刺入磚縫,赤金靈力順著槍杆注入,將藏在其中的血蛭卵鞘盡數引爆。
    腥臭的漿液混著磚屑噴濺而出,濺在他的臉上,他卻連眼都沒眨。當他瞥見城牆下有個小小的身影在血沼中掙紮時,心髒猛地一縮——那是城西李木匠的小兒子狗蛋,懷裏還揣著塊沒吃完的麥餅,餅上印著個歪歪扭扭的“福”字。
    顯然是偷偷跑來送食物的,他爹昨晚還罵他瞎操心,說守城的叔叔們有糧吃。
    此刻,數隻血蛭正順著孩子的褲管往上爬,他的小臉已經漲成紫黑,卻死死咬著麥餅不肯鬆口。
    趙岩認得那身棉襖,是李木匠用自己的舊棉袍改的,袖口接了兩塊補丁,針腳歪歪扭扭。
    “畜生!”趙岩的赤金靈力如離弦之箭般射向城下,將孩子周圍的血蛭群燒成灰燼。
    他正想翻身躍下城牆,卻被兩名士兵死死拽住,“城主!不可!”其中一個士兵的胳膊已經被血蛭啃得露出白骨,並且他們的臉上都是因為狗蛋的遭遇淚流滿麵,卻仍用盡全力拉住他。
    “您下去了,這城頭就完了!”
    城下的狗蛋突然抬起頭,朝著城頭的方向舉起麥餅,然後猛地將餅塞進嘴裏,小小的身子在血沼中劇烈抽搐了兩下,便再也不動了。
    趙岩的玄鐵槍“哐當”砸在城磚上,槍纓上的血漬凝成暗紅的痂,赤金靈力在他周身瘋狂翻湧,將半個城頭的血蛭群燒成焦炭,而他的眼眶,第一次在這場血戰中泛起了紅。
    他想起狗蛋總纏著他要學槍法,說長大了要像他一樣守城,還把自己最寶貝的彈弓送給了他。
    戰鬥從辰時持續到申時,當最後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亮城下那片暗紅的血沼時,血蛭群的攻勢終於出現了鬆動。
    最前排的蟲豸開始往後退,金色的環紋在暮色中黯淡下去,像將熄的炭火。城頭上,幸存的軍民不足三成,他們互相攙扶著,靠在布滿屍骸的垛口上喘息。
    甲胄上的火焰漸漸熄滅,露出底下深可見骨的傷口。
    有人用破布蘸著雪水擦拭臉,露出被煙灰覆蓋的年輕麵容——那是個還沒長胡子的少年兵,胸前還別著他娘給的平安符。
    有人將死去同伴的屍體擺整齊,用斷矛撐起他們的兵器,像列沉默的儀仗。
    小石頭的屍體被兩個民壯抬到牆角,他的手還保持著握勺的姿勢,手腕上的傷口已經發黑,旁邊扔著那把蝕壞的長柄勺。
    張寡婦用沒受傷的手給他蓋上半塊破布,布麵下,少年的胸口還插著半截血蛭的殘軀,那是他最後用身體壓住的七環血蛭。
    李木匠瘋了似的在屍堆裏翻找,手裏攥著半塊麥餅——那是狗蛋沒吃完的。
    直到看見城下那個小小的身影,他突然跪倒在地,麥餅從手中滑落,在城磚上摔成碎屑,混著血汙粘在地上。
    他想起今早出門時,狗蛋還說要等他回家做木劍,說要比趙城主的槍還厲害。
    趙岩拄著玄鐵槍,槍尖斜插在城磚縫裏,赤金靈力的光暈已經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他望著城下漸漸退去的蟲群,那些血蛭正順著青嵐河往紫霄城方向聚集,金色的環紋在夕陽下泛著詭異的光,像無數隻貪婪的眼睛。
    “劉墨這是要收網了。”他低聲道,喉結滾動時,牽動了脖頸的舊傷,那裏的疤痕在暮色中泛起淡紅。
    “這些精銳是他最後的籌碼,調回去必是防備顧百川。”
    陳嘯的劍刃垂在身側,青藍靈力的寒霧已經消散,鬢角的白發被血霧染成褐紅。
    他彎腰撿起一塊被血蛭環紋腐蝕的城磚,磚麵的孔洞裏還嵌著未燒盡的艾草灰,指尖撚起一點灰,在風中輕輕吹散:“讓民壯們用銅汁灌暗渠,冰蠶軍守東門。”
    他的目光落在紫霄城的方向,仿佛看到了那裏的狼煙在暮色中扭曲成蛇。
    “顧百川說過,母巢在血蛭池底,隻要想辦法將母巢破壞掉,這些血蛭就變成了無源之物,自然就不攻自破。”
    “他能成功嗎?”一個貼身護衛忍不住問,他的左臂已經沒了,用破布草草纏著,布麵下滲出的血在城磚上積成小小的窪。
    趙岩轉頭看他,目光在士兵空蕩蕩的袖管上停留片刻,又望向城牆下那片正在凝固的血沼。
    “會的。”老城主的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玄鐵槍在他手中輕輕顫動,槍纓上的血珠滴落在城磚上,暈開細小的紅。
    “因為他知道,我們都在等他。”
    殘陽如血,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布滿屍骸的城頭上,拉得很長很長。
    城牆下,張寡婦正將最後一袋艾草扔進火裏,煙霧中,她仿佛看見兒子活著回來的模樣,少年手裏提著剛打的鐵蒺藜,笑著說“娘,我給你打把新剪刀”。
    周鐵山背著斷腿的小石頭往城內走,少年咬著牙沒哭,隻是緊緊攥著那把蝕壞的長柄勺,勺柄上的麻布還在冒著青煙。
    李木匠一直看著兒子戰死的地方發呆,然後突然站起身,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似乎是下了某種決心。
    遠處青嵐河的方向,隱約傳來血蛭孵化的細微“劈啪”聲,而鐵石城的炊煙終於在廢墟上升起,微弱,卻帶著不肯熄滅的韌性——那是幸存者在煮粟米,鍋底的灰燼裏,還埋著守城士兵用體溫焐熱的麥粒,像一顆顆等待春天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