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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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城
雪粒被西北風卷著,斜斜地抽在殿宇的飛簷翹角上,發出“劈啪”的脆響,仿佛有無數枚淬了冰的細針,正試圖鑿穿這宮牆的威嚴。簷角的銅鈴被凍得僵硬,鈴舌上凝著半寸厚的冰棱。
殿內,三十盞青銅宮燈在穿堂風裏搖曳,昏黃的光暈將九根鎏金盤龍柱映照得明暗不定。龍柱高逾三丈,柱身纏繞的金龍鱗甲分明,龍須以南海進貢的金線編織,細如發絲,在氣流中簌簌顫動。柱內中空的銅製響器隨著風勢發出低沉的共鳴,似有九龍在幽暗處低嘯,每一聲都震顫著殿內凝滯的空氣,連龍涎香的青煙都為之扭曲,在穹頂下扭成一條條泛著青黑的巨蟒。
太子趙煜斜倚在龍禦金鑾座上,椅背上的九十九條隱龍在燭火晃動間若隱若現——唯有此刻特定角度的光線,才能讓這些龍影在暗影中清晰遊走,龍鱗的紋路仿佛都在呼吸,吞吐著殿內的寒氣。
案上攤著三張密信,黃天寨的狼頭火漆泛著赭石色的冷光,邊緣處因受潮而微微卷曲,紅日水宮的雙魚印浸著未幹的水汽,最底下那封蓋著秦蒼私印的信箋。
“蘇卿,你說這雪,要下到幾時?”趙煜的聲音打破沉寂,他並未看案上的密信,目光落在窗外紛飛的雪幕上。
龍袍下擺掃過金磚上的漕運圖,將紫霄城的位置壓出一道淺痕,圖上標注血蛭母巢的紅點,被他的指腹反複碾過,留下暗紅的印記,像在給那處位置蓋印定罪。
蘇隱躬身時,玄色衣袍的褶皺裏落出半片冰晶,那是從鷹嘴崖帶回的,此刻在溫暖的殿內正緩緩消融,水珠順著衣料蜿蜒而下,在金磚上洇出細小的濕痕,與地磚縫隙裏滲出的寒氣相遇,凝成細碎的霜花。
“臣以為,雪止之時,便是紫霄城破之日。”他抬起頭,腰間懸掛的琥珀墜子在甲胄上輕輕晃動,映出燭火的跳動,琥珀裏封存的那隻血蛭幼蟲標本,仿佛也在隨著燭火蠕動。
“黃天賊已鑄成破城錘,賀三刀的火雷船在青嵐河下遊嚴陣以待,兩夥人爭奪的不僅是糧倉,更是江北鹽道的控製權。”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獸皮地圖,地圖邊緣用狼筋捆著,展開時發出“嘩啦”的聲響,獸皮粗糙的表麵帶著淡淡的血腥味。
上麵用銀線繡著血蛭池的結構,最深處的血紅色標記正泛著微光,那是母巢的位置,周圍密密麻麻繡著細小的血蛭圖案,每隻的環紋數量都不同,代表著不同等級的蟲豸。
“劉角信符咒,我們便偽造‘天公顯靈’的跡象——暗線已在紫霄城上空放飛帶符篆的孔明燈,燈上的‘聖物藏於血蛭池’幾個字,是用黃天寨特有的朱砂寫的,那朱砂裏摻了西陲的麻黃草汁,在夜色裏會泛著淡紅色的光,劉角的祭司一眼就能認出。”
趙煜忽然低笑,指節叩擊著案上的青銅酒爵,酒液晃出的漣漪裏映著他眼底的銳光:“劉角的祭司?是不是三年前在西陲糧道,用活人血祭旗的那群?記得當時他們把俘虜綁在旗杆上,讓血順著旗麵流,說這樣能‘通神’。”
“正是。”蘇隱的聲音裏沒有波瀾,仿佛在說一件尋常事。
“那群人最信血光預兆,昨夜我們讓暗線在亂葬崗殺了三頭白牛,牛血在雪地裏淌出‘黃天當立’四個字,每個字都有三丈見方。今早劉角的先鋒營已按捺不住,開始強攻紫霄城西門了。”
他指尖點向輿圖上的亂葬崗,那裏用朱砂畫著三道交錯的線,分別代表黃天賊、紅日賊與紫霄賊的勢力範圍。
“劉角的聖糧衛裏,有半數是西陲流民,當年因朝廷關閉糧道才落草為寇,對紫霄賊恨之入骨。我們給的密信裏說,血蛭池底藏著能讓西陲糧道重開的‘天公玉符’,還蓋了個偽造的朝廷大印,那群人看了,眼睛都紅了,今早攻城時喊的口號,全是‘為了西陲’。”
趙煜拈起那封沾著冰碴的信箋,秦蒼在信中隻提了“血魔隊全滅”,卻對那股神秘力量諱莫如深。
“秦蒼在鷹嘴崖按兵不動,倒是比朕預想的沉得住氣。”趙煜將信箋扔回案上,發出“啪”的輕響,信箋落地時,恰好蓋住紫霄城的標記。
“他在等什麽?難道要等兩賊把紫霄城啃得隻剩骨頭,才肯出兵?”
“老將軍在等母巢的動靜。”蘇隱展開第二張密信,上麵畫著母巢的剖麵圖:囊狀的軀體上布滿呼吸孔,每個孔裏都嵌著半透明的卵鞘。
“昨夜地牢的靈力碰撞雖烈,但母巢核心未損。劉墨在池底布了‘九環鎖靈陣’,每道環紋都嵌著活人的脊椎骨,與母巢的血管相連,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那神秘人雖擊殺一頭血蛭王,卻沒能斬斷母巢與陣眼的聯係——今早暗線回報,母巢的氣息還在不斷地變強。”
“哦?”趙煜的眉峰微挑,指尖停在龍鱗上,指腹碾過一片凸起的鱗片。
“你的意思是,母巢還在產卵?那些血蛭,殺不盡?”
“不僅如此。”蘇隱的聲音壓得更低,獸皮地圖上的銀線突然亮起,顯露出池底隱藏的玄鳥圖騰,圖騰的眼睛位置嵌著兩顆鴿血紅寶石,在燈火下閃著妖異的光,仿佛隨時會睜開。
“暗線說,母巢的血管正順著圖騰紋路蔓延,每吞噬一具屍體,圖騰的眼睛就亮一分。劉墨怕是想用這東西……複活前朝太子的殘魂。他的狼牙權杖能與母巢共鳴,昨夜靈力碰撞最劇烈時,權杖上的狼頭眼睛都在發光。”
趙煜忽然起身,龍袍掃過案幾,將密信的灰燼掃成細流,灰燼裏混著的血蛭蛻殼金紋,在氣流中閃爍如星。
他走到窗前,推開嵌著狼牙的窗欞,朔月城的風雪卷著冰粒撲麵而來,打在他臉上,卻沒讓他皺一下眉。
遠處的烽火台亮起三盞紅燈,是“敵勢未減”的信號,紅燈的光暈在雪幕中擴散,像三朵凝固的血花,映得天邊都泛著詭異的紅。
“劉墨這老賊,倒是敢想。”趙煜的聲音裹著寒氣,嗬出的白氣在眼前凝成霧團,又被風撕成碎縷。
“他以為憑一具枯骨、一巢蟲豸,就能撼動大朔的根基?當年前朝太子兵敗自刎,連頭骨都被先帝做成了酒器,難不成還能借蟲豸還魂?”
“他的狼牙權杖,杖首嵌著的不是寶石,據說是前朝太子的頭骨。”蘇隱跟到窗前,玄色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衣擺掃過窗台上的積雪,激起一片細碎的雪霧。
“那頭骨被血蛭毒液泡了十年,已能與母巢共鳴。若讓他激活玄鳥圖騰,血蛭群會變得刀槍不入,屆時別說兩城,連朔月城都躲不過——那些蟲豸能順著地下水道爬進來。”
趙煜轉身時,龍袍下擺帶起的風將燭火吹得劇烈搖晃,光影在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無數隻掙紮的血蛭。
他走到案前,抓起案上的狼頭令牌,令牌裂痕處的火硝粉末與燭火相觸,騰起青藍色的焰,映得他眼底也泛著冷光:“那紅日賊呢?劉性總不會也信什麽前朝殘魂吧?他眼裏隻有銀子,連親爹的墳都敢挖,隻要給夠好處,讓他攻親娘的老家都願意。”
“他信銀子。”蘇隱從袖中取出第三封密信,蓋著紅日水宮的雙魚印,信紙邊緣還沾著幾星金粉,那是從劉性的賬本上蹭下來的。
“我們送去了三船官窯瓷器當定金,都是前朝的珍品,足夠他在江南買三個碼頭。還承諾破城後江北鹽道五年專營權歸他,鹽引由朝廷直發,不用經過戶部核查——這是他最想要的,沒了核查,他就能往鹽裏摻沙土,賺得盆滿缽滿。”
“今早探子回報,他的火雷船已在青嵐河上遊待命,船板縫裏全是血蛭卵鞘——他想借血蛭的凶性,替自己掃清紫霄城的守軍,還特意讓‘紅袖招’的女子扮成紫霄賊的逃兵,往守軍的水缸裏扔蟲卵。”
“倒是精明。”趙煜冷笑一聲,指節捏得發白,指腹碾過令牌上的狼眼。
“臣已安排妥當。”蘇隱的指尖劃過輿圖上的糧倉位置,那裏用朱砂畫著個極小的狼頭,狼眼正對著暗渠的入口。
“我們給的布防圖是真的,但在西側暗渠標了假的‘鹽引庫’,還畫了個大大的銀元寶。劉性見了這標記,定會瘋搶——他不知道那暗渠早被劉墨改成血蛭孵化池,到時候暗渠裏全是血蛭,他想退都退不出來。”
趙煜走到案前,抓起案上的狼頭令牌,令牌在空中劃過銀亮的弧線,落在蘇隱手中。
令牌上的狼頭齜牙咧嘴,仿佛在嘲笑即將入局的兩賊:“讓兩賊東西對進。黃天賊攻西門,用‘聖物’引他們往血蛭池衝;紅日賊打東門,用‘鹽引’誘他們鑽暗渠。劉墨要護母巢,必分兵兩處,他的血狼隊本就被秦將軍耗得差不多了,分兵後就是強弩之末。那時……”
“秦將軍的玄甲鐵騎便可直搗中宮。”蘇隱接話時,玄色衣袍掃過案上的硫磺袋,粉末濺起的瞬間,他忽然壓低聲音,像怕被殿外的風雪聽見。
“臣還在給兩賊的糧草裏摻了‘噬心散’,少量服食能增力氣,讓他們打起來更凶;過量則會靈力紊亂,產生幻覺。等他們攻到城下,藥性發作,黃天賊會看見紅日賊舉著‘天公玉符’,紅日賊會看見黃天賊在偷偷運鹽,正好互相猜忌,自相殘殺。”
“做得好。”趙煜將另一枚狐形令牌擲給蘇隱,令牌上的狐尾纏著鎖鏈,象征著對兩賊的牽製。
蘇隱接住令牌,指尖觸到令牌上凹凸的紋路,忽然想起暗線在信末加的批注:“母巢的心髒處,有塊嵌著蓮花紋的玉片,像極了北蕭城的冰蠶令。”
他抬頭望向趙煜,卻見太子正望著案上的燭火,此刻燭火下泛著相同的光,仿佛在暗示這場博弈裏,所有人都是棋子。
“秦蒼的玄甲鐵騎,該動了。”趙煜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走到盤龍柱前,指尖撫過龍鱗上的細小紅砂,那些砂粒在他掌心微微發燙。
“讓他在兩賊火並時,用火龍噴筒封鎖血蛭池的入口,別讓一隻蟲豸跑出來。他的玄甲鐵騎配了‘破瘴藥’,不怕母巢的毒瘴,等兩賊和紫霄賊殺得兩敗俱傷,他再率軍衝進去,把母巢、玄鳥圖騰、還有那兩賊的殘部,一鍋端了。”
蘇隱躬身領命時,簷角的銅鈴突然齊齊作響,像是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浩劫奏樂,鈴聲裏仿佛混著遠處玄甲鐵騎的馬蹄聲,沉悶如雷,正從鷹嘴崖方向傳來。
他握著兩枚令牌轉身離去,玄色衣袍掃過金磚上的漕運圖,將紫霄城的位置徹底蓋住——那裏,將是黃天賊、紅日賊與紫霄賊共同的墳墓,而他們的屍骨,會成為大朔皇權鞏固的基石。
趙煜獨自留在殿內,望著案上跳動的燭火,龍袍的陰影將他的臉切割得明暗不定。他抓起那封沾著冰碴的信箋,秦蒼在信中隱晦地提過“冰蠶靈力異動”,卻沒說那神秘人是誰。
但他不在乎,無論是誰,隻要能替朝廷攪動這潭渾水,都是好棋子。等塵埃落定,若那神秘人還有用,便收歸麾下。
若沒用,便與兩賊、紫霄賊一同埋進亂葬崗,連名字都不必留下。
風雪卷著銅鈴的脆響掠過朝天闕,龍涎香的青煙與紫霄城的血腥氣在風中糾纏。趙煜望著窗外的雪幕,忽然低笑出聲——這場北境的亂局,終究還是要在他的掌心落下最後一子。
而那藏在血蛭池底的伏筆,那攪動風雲的神秘人,不過是棋盤上最鋒利的刀,用完了,便該扔進爐灰裏,連一絲痕跡都不必留下。
殿外的雪,還在下。青嵐河的冰下,殘存的血蛭正順著暗流蠕動,它們的金環映著朔月城的方向,像無數雙窺視棋局的眼。
而朝天闕內,燭火依舊跳動,將太子的影子投在盤龍柱上,與那些隱龍的影子重疊,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正靜待著收割的時刻。
雪落在琉璃瓦上的“簌簌”聲,與遠處傳來的廝殺聲遙相呼應,在這朔月城的寒夜,譜成一曲以血與骨為譜、以權與謀為詞的交響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