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紫霄城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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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霄城的風雪愈發狂暴,卷著棱角分明的雪粒抽打在街巷兩側的屋簷上,發出“劈啪”脆響,仿佛有無數柄淬冰的小刃在瘋狂切割這座被陰霾籠罩的城池。
    糖畫攤的黃銅小鍋在寒風中劇烈晃動,鍋沿凝結的糖霜被風刮得簌簌墜落,落在炭火爐上燙出細碎的“滋滋”聲,與遠處隱約傳來的血蛭爬行聲交織成詭異的交響。
    老藝人佝僂著背,看似在慢條斯理地用抹布擦拭鍋身的糖漬,渾濁的眼球卻透過蒸騰的白氣,死死鎖定城西方向——那裏的天幕正泛著不祥的暗紅,母巢靈力波動的餘波如潮水般漫過街巷,連炭火爐裏的火星都跟著劇烈跳動,時不時爆出青藍色的火苗,映得他眼角的皺紋忽明忽暗。
    他右手撥炭的動作頓了頓,指腹摩挲著炭塊邊緣的裂紋,那裏藏著用刀尖反複刻下的暗記,每一道都對應著不同的緊急程度。此刻最深處的刻痕正隱隱發燙,這是“特級警報”的信號。
    左手看似隨意地在鐵板上抹過,將未成形的狼頭糖畫蹭成模糊的弧,掌心老繭擦過滾燙鐵板的焦糊味裏,藏著清晰的節奏。這是北蕭城“寒鴉組”暗線的集結暗號,三年來隻在演練時用過,今日是首次實戰。
    街角縮著的乞丐猛地抬頭。他裹著件露出棉絮的破棉襖,凍得發紫的耳朵上結著薄冰,袖口磨出的破洞裏,露出半截繡著青灰色寒鴉的布片——這是暗線成員的身份證明。
    他原是北蕭城的信使,三年前為傳遞密信故意扮成殘廢,左膝的舊傷是被巡邏兵用槍托砸斷的,至今每到陰雨天就鑽心地疼,此刻卻像忘了疼痛般挺直脊背,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銳光。
    乞丐看懂了暗號,佝僂著笑了,露出缺了半顆牙的豁口——那是為潛入貧民窟故意磕掉的,至今說話還漏風。
    他用凍裂的手指往炭火爐裏扔了塊碎煤,煤塊滾落的軌跡在雪地裏劃出歪歪扭扭的線,末端恰好指向綢緞莊的方向。
    綢緞莊門口,兩個戴鬥笠的漢子正假裝挑揀布料,手指卻在袖中捏著硬物,他們袖口的蓮花暗紋在雪光下若隱若現——那是暗線“寒草”的人,負責聯絡民夫。
    老藝人眼角的皺紋緩緩舒展,銅勺突然在鐵板上劃出清脆的響。
    琥珀色的糖漿在青灰色鐵板上蔓延,勾勒出半朵殘缺的蓮花,花瓣尖端刻意彎出鉤子,直指穿鬥笠的漢子消失的街角。
    這是給“石鼠”的信號,那漢子是軍械庫的雜役,此刻正假裝檢查布料質地,實則在綢緞莊後巷的夾層裏藏著硫磺粉與火折子。他腰間的銅鈴被黑布裹著,走動時隻有沉悶的碰撞聲,與巡邏兵的標識一模一樣。
    半個時辰後,貧民窟的破木屋裏飄出淡淡的艾草香。這屋子低矮潮濕,牆縫裏塞著破布擋風,屋頂的茅草間能看見漏下的雪粒。
    老藝人已褪去沾著糖霜的灰布褂,換上一身玄色勁裝,領口與袖口密密匝匝繡著半開的蓮花,針腳淩厲如刀刻,比擺攤時那身鬆垮行頭精神了何止百倍。腰間那條寬幅牛皮腰帶勒得極緊,將本就清瘦的腰身束得愈發挺拔,襯得他肩背比擺攤時寬闊了幾分。
    牆角的磚縫裏,三枚浸過硫磺的銅錢被他一一摸出,指尖碾過銅錢邊緣的齒痕——這是三年來發展的暗線標記:“青鴉”對應城中小販,“寒草”對應民夫,“石鼠”對應軍械庫雜役。
    “母巢動了。”老藝人的聲音比寒風還冷,將銅錢擺在藤椅上,擺出三角陣型。炭火爐裏的鬆脂燒得正旺,火苗舔著爐壁,映得他鬢角的白發泛著銀光。
    “剛才那股靈力波動,是母巢開始吞噬生魂的征兆。劉墨把血狼隊精銳都調去護母巢,城裏的防禦比往常空了三成。”
    他抓起炭筆,在斑駁的土牆上畫下紫霄城的簡易地圖,炭灰簌簌落在滿是補丁的褲腿上。
    “秦蒼的玄甲鐵騎半個時辰內必到西城門,咱們得在他後腰捅刀子,給城外的弟兄們搭個橋。”
    “青鴉,你帶三個弟兄去糧倉。”炭筆重重戳在城西糧倉的位置,火星濺起半寸高。糧倉是紫霄城的命脈,囤積著供血蛭群過冬的“活餌”實則是戰俘)與士兵口糧,由五十名血狼隊看守,外圍還有民夫搭建的草料棚。
    “用硫磺包混進草料堆,聽我敲鐵板的信號就點火——記住,隻燒外圍的草料棚,別燒糧囤。咱們要的是混亂,不是真把糧食毀了,城外的弟兄攻破城後還等著用呢。”
    穿青布短褂的漢子應聲起身。他約莫三十歲,腰間別著把磨得發亮的短刀,刀鞘纏著浸過桐油的麻繩。
    這漢子原是北蕭城的貨郎,三年前帶著一擔糖葫蘆潛入紫霄城。
    “放心,糧倉的王管事是自己人。”他舔了舔凍裂的嘴唇,露出兩排整齊的牙。
    “他昨晚就把防火的水龍軟管戳了幾個洞,今兒一早又故意把取水的木桶砸了,到時候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火蔓延。換崗的間隙有兩刻鍾,足夠我們脫身。”
    老藝人點頭,目光轉向角落裏的瘸腿漢子。那漢子左腿比右腿短了寸許,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褲腿上沾著泥點——他是民夫隊的領頭,去年為混進民夫隊,故意在巡邏兵麵前“衝撞”隊伍,被打折了腿。
    “寒草,你帶民壯去暗渠閘門。”炭筆移向城北,那裏的暗渠連接著血蛭池與西城門,是紫霄賊調兵的捷徑,閘門由十名士兵看守。“把早就備好的鐵荊棘塞進閘門縫,再往渠水裏撒石灰。血蛭怕石灰,閘門被堵,他們的預備隊就沒法從暗渠增援城門。”
    瘸腿漢子拄著拐杖站起來,動作雖慢卻穩。他從懷裏摸出個油布包,打開後露出尖銳的鐵荊棘,每個尖刺都淬過雄黃酒。
    “閘門的鐵鏈早被我用酸水蝕薄了,昨兒檢查過,用斧頭砍三下就能斷。”他往牆角吐了口唾沫。
    “民壯裏有十二個是咱們的人,都帶著鑿子和斧頭,必要時能把閘門鑿穿。巡邏兵換崗的間隙有一炷香時間,足夠我們動手。”他頓了頓,補充道,“我還讓弟兄們備了些破布,完事就往閘門上扔,假裝是意外失火,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最後,老藝人的目光落在最年輕的漢子身上。那漢子穿著紫霄賊的灰甲,甲胄縫隙裏還沾著軍械庫的機油,左額的疤痕是“失手”被鐵鉗燙傷的,隻為取得看守的信任。
    他叫小石,爹原是北蕭城的鐵匠,去年死於紫霄賊之患。
    “石鼠,軍械庫的火藥桶標了記號吧?”
    小石摸出塊火石,石麵刻著極小的蓮花紋。“標了,按您說的,在三個火藥桶底鑽了細孔,灌了煤油。”他聲音發顫,不是怕,是激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我還在引線旁擺了幾捆幹柴和硫磺粉,保證火勢夠大,能把城西的守衛都引過去。軍械庫的王看守嗜酒,這會兒估計在值班室打盹,我能趁機把火星彈進去。”
    老藝人抓起牆角的銅勺,勺沿的糖霜已凝成硬殼。“記住信號:三下是動手,五下是撤退。”
    “守池人會在破蓮池接應,那裏的水下暗道能通城外。實在跑不了就往蓮池跳,水下有我們藏的蘆葦管,能憋氣半個時辰。暗號是‘殘荷結霜’,守池人聽到會放你們進暗道。”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
    “活著回來,咱們在北蕭城喝慶功酒。”
    三人同時起身。青鴉吹了聲口哨,簷下的寒鴉撲棱棱飛起,翅膀帶起的雪沫子落在老藝人的勁裝上。
    寒草拄著拐杖往門外挪,拐杖頭在凍土上敲出“篤篤”的節奏,那是通知附近民夫的暗號。
    石鼠扯了扯灰甲,將腰間的銅鈴用布裹住,轉身消失在巷尾的陰影裏,甲胄碰撞聲被他刻意壓成巡邏兵的步伐節奏,連轉身的弧度都模仿得分毫不差。
    老藝人重新坐回藤椅,望著牆上的地圖,指尖在“聽雪樓”的位置停頓。那裏藏著通往地牢的密道,顧百川應該還在裏麵。他從灶膛深處摸出個油布包,裏麵是半張繪製著血蛭母巢弱點的羊皮紙。
    紙上麵,母巢底部的玄鳥圖騰心髒位置被朱砂圈了又圈,旁邊寫著極小的字:“玄冰符可破,需正午陽氣最盛時”。
    突然,炭火爐的火星又爆起三簇,比之前更急,青藍色的火苗竄起半尺高。
    老藝人猛地起身,抓起銅勺往鐵板上敲去:“咚、咚、咚!”清脆的聲響穿透風雪,在紫霄城的街巷裏回蕩,像三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即將激起千層浪。
    城西糧倉的草料堆先冒起青煙。青鴉帶著兩個弟兄混在送柴的民夫裏,扁擔上的柴捆看著粗實,實則中間掏空藏著硫磺包。
    守糧倉的血狼隊士兵正縮在值班室烤火,對他們這幾個“熟麵孔”毫不在意。
    青鴉趁機將三個硫磺包塞進最幹燥的草料堆,又故意將一小捆柴擺在硫磺包旁,做了個不易察覺的標記。
    換崗的間隙,他假裝係鞋帶,摸出火折子吹亮,火星剛觸到柴捆,就被風卷著燃成火苗。
    “走水了!走水了!”他扯著嗓子喊,故意往遠離草料堆的方向跑,引得守糧倉的紫霄賊跟著他團團轉。
    等真正的火光衝天時,他們早已混在趕來救火的民夫裏,扛著空扁擔消失在巷弄,隻留幾個真民夫在原地哭喪著臉,對著蔓延的火勢手足無措。
    值班室的水龍軟管果然漏得厲害,抽上來的水還沒到火場就漏了大半,氣得小隊長破口大罵。
    城北暗渠傳來鐵鏈斷裂的脆響。寒草帶著民夫們推著獨輪車,車上裝著“要修補閘門的木料”,實則藏著鐵荊棘和石灰袋。
    巡邏兵換崗的空當,他們迅速將捆著鐵荊棘的麻繩扔進閘門縫,猛地一拉,鋒利的鐵刺瞬間卡死了閘門齒輪。
    緊接著,兩個民夫假裝滑倒,將半袋石灰撒進渠水,白花花的粉末遇水蒸騰起白霧,渠裏的血蛭群瞬間躁動起來,吸盤摩擦石壁的“沙沙”聲裏,混著蟲體被腐蝕的慘叫,聽得人頭皮發麻。
    等紫霄賊發現閘門被堵,民夫們早已扛著鋤頭回了貧民窟,隻留寒草拄著拐杖“勘察情況”,對著巡邏兵唉聲歎氣:“怕是凍裂了,這鬼天氣,修不好咯……”
    巡邏兵看著滿地石灰和卡死的閘門,隻能罵罵咧咧地去報信,沒人注意寒草拐杖頭閃過的寒光——那是用鐵荊棘尖打磨的武器,能在危急時保命。
    軍械庫的爆炸聲震得城磚簌簌落屑。小石趁著看守打瞌睡,悄悄溜到火藥庫後窗,那裏的鐵欄早被他用酸水蝕出細縫。
    他摸出彈弓,將裹著火炭的麻團精準地彈進火藥桶底的細孔。
    煤油助燃的火焰瞬間竄起三丈高,“轟隆”一聲巨響,三個火藥桶連環炸開,將半個軍械庫掀了頂,燃燒的木屑像火雨般落在街巷,引燃了旁邊的草料堆。
    守軍械庫的紫霄賊慌得顧不上追查,隻顧著提水滅火,小石則混在救火的人群裏,往城西城門的方向跑——他要去給玄甲鐵騎報信,告訴他們軍械庫已廢,紫霄賊沒了火藥支援,城門防禦隻剩一半威力。
    路過黑市入口時,他看見貔貅石像的眼珠凹槽裏積著半融的雪水,映出自己沾滿煙灰的臉,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
    巡邏的紫霄賊徹底亂了套。一隊往糧倉跑,一隊衝向軍械庫,還有一隊對著暗渠的血蛭屍骸尖叫,城中心的預備隊被拆成三股,首尾不能相顧。
    寒風卷著硝煙掠過街角,守在暗處的衛兵阿武揉著凍僵的耳朵,看著滿城火光直犯嘀咕:“這破攤子沒動靜,城裏倒炸了鍋……上頭讓盯個賣糖畫的老頭,真是活受罪。”
    他裹緊棉襖,往營地的方向挪動,完全沒注意糖畫攤下的暗格裏,三枚銅錢正泛著幽光,艾草的清香混著硝煙,在風中飄向城西城門的方向。
    那裏,玄甲鐵騎的馬蹄聲已如悶雷滾近,鐵蹄踏碎冰殼的脆響匯成洪流,火龍噴筒營的士兵們正舉起銅罐,青藍色的火苗在風中跳動,照亮了他們臉上的決絕。
    而紫霄賊的防禦,正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撕開一道口子,像被冰雪凍裂的堤壩,即將迎來崩潰的瞬間。
    老藝人挑著擔子往破蓮池走,黃銅小鍋晃出的叮當聲與遠處的爆炸聲奇妙地融合。
    他知道,青鴉他們已安全撤離,寒草正帶著民夫在暗渠附近製造新的混亂,小石應該已摸到城門附近。
    破蓮池的守池人會接應他們,而他還要去做最後一件事——敲響聽雪樓的青銅鍾,那是給顧百川的信號,告訴他城外的援軍已到,母巢的防禦已亂,正是行動的最佳時機。
    雪越下越大,將腳印很快覆蓋。但老藝人知道,有些痕跡是風雪蓋不住的,那些用三年潛伏換來的戰機,終將在紫霄城的廢墟上,開出北蕭城的冰蓮。而他挑著的,不僅是糖畫攤,更是兩城百姓的希望,是暗線成員用熱血與隱忍點燃的星火,終將燎原。
    走到破蓮池附近,老藝人停下腳步,對著池心石亭的方向輕輕叩擊扁擔,三長兩短的節奏混著風雪聲,像在跟守池人打招呼。
    石亭後,守池人佝僂的身影一閃而過,手裏的鐵尺在石柱上敲出回應的節奏。
    老藝人笑了,眼角的皺紋裏盛著雪光,繼續挑著擔子往前走,背影在風雪中雖佝僂,卻透著一股不可動搖的堅定。紫霄城的暗夜裏,無數道微光正在匯聚,終將刺破這濃重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