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重返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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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晨霧未散的石洲城門外,駝鈴聲在濕冷的空氣中格外清脆。顧遠將臉埋進狐裘領口,佝僂著背隨鹽商隊伍緩緩挪動。粗糙的麻布外衫下,羊皮水囊貼著胸口微微晃動——那裏麵藏著半囊玉門關的流沙,是易容時用來改變聲線的秘藥。
    "路引。"守城衛兵刀刃橫在麵前。
    骨節分明的手從袖中掏出文牒,指節處刻意塗抹的褐斑隨著動作皺起。商隊頭領在後頭不耐煩地吆喝:"王老六你磨蹭什麽?今早要往鹽倉送三十車青鹽!"
    顧遠縮著脖子連聲賠笑,喉間發出沙啞的咳喘。守城士兵嫌棄地別過臉,文牒上"太原府鹽引"的朱紅印章在晨光中泛著水光。這是他昨夜在驛站用三壇汾酒換來的人情——真正的王老六此刻正醉倒在馬廄,鼾聲震天。
    入得城中,鹹澀的寒風裹著鐵器特有的腥氣撲麵而來。顧遠眯起眼睛,目光掠過街道兩側新設的哨卡。三個月前被他親手劈碎的青石路碑旁,如今立著兩尊青銅饕餮像,獸首口中銜著的鐵鏈在風中叮當作響。
    "聽說了嗎?喬大娘子今早又在鹽倉發了好大脾氣。"茶攤前的老漢壓低聲音,手中陶碗裏的羊奶泛著渾濁的泡沫,"說是查出來三個在粗鹽裏摻石膏的。"
    顧遠駐足在蒸餅攤前,銅錢落在案板上的脆響恰到好處蓋住他驟然收緊的呼吸。攤主掀開蒸籠時騰起的熱氣裏,他看見自己易容後的倒影在鐵鍋邊沿扭曲變形——蠟黃的臉色,左頰那道蜈蚣狀的傷疤,連眼神都渾濁得像個真正的行商。
    鹽倉的朱漆大門半開著,二十七個石階上落滿霜花。顧遠將身子隱在運鹽的騾車後,耳畔傳來算珠碰撞的脆響。他記得最後一次離開時,喬清洛不聲不響,特意把金算盤換成玉製的——保證夜裏對賬時不會吵醒他。
    木窗縫隙間露出一角海棠紅的裙裾。顧遠將掌心貼在冰冷的磚牆上,內力流轉間,青磚表麵凝出細密的水珠。透過蜿蜒的水痕,他看見喬清洛單手扶著後腰站在案前,另一隻手握著朱筆在賬冊上勾畫。四個月的孕肚在束腰襦裙下顯出柔和的弧度,金線繡的並蒂蓮隨呼吸起伏,仿佛隨時要遊出錦緞。
    "這批幽州來的粗鹽,每石折銀七錢三分。"她抬頭,眉間花鈿在晨光中紅得刺目,"告訴王掌櫃,若明日巳時前不補足差額......"筆鋒掃過硯台,朱砂在宣紙上洇出猙獰的紅,"就拿他新納的第七房妾室抵債。"
    立在階下的夥計打了個寒顫。顧遠幾乎要笑出聲來——他的小洛兒連威脅人都帶著孩子氣的刁蠻。隻是當目光落在她微微發顫的小腿上時,喉間的笑意化作細密的刺痛。那柄鑲著東珠的短刀仍懸在腰間,刀鞘上卻新添了數道劃痕。
    "歇會兒吧。"紫色裙裾拂過門檻,史迦端著青瓷碗走進來,碗中桂花糕的甜香衝淡了墨味。五毒教教主今日梳著靈蛇髻,發間銀飾卻比往日少了大半,"你當自己還是能追著馬跑三裏的喬二小姐?"
    喬清洛撅起嘴的模樣與幾月前院中射箭時如出一轍。她拈起塊糕點,盯著史迦袖口的血跡皺眉:"你又去後山試蠱了?說過多少次......"
    "總比某些人強。"史迦伸手按在她小腹,"前日亥時還在庫房查賬,子時跑到城西驗鹽,醜時......"話音戛然而止,兩人同時望向窗外掠過的灰鴿。那是北鬥七子慣用的信式,此刻腳環上卻係著詭異的紅繩。
    顧遠貼著牆根後退三步。暗渠中的流水聲掩蓋了衣袂破空的輕響,當他重新出現在街角時,已混入一群吵嚷的胡商中間。方才窺見的畫麵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喬清洛轉身時露出後頸的淤青,定是伏案太久被玉算盤硌出來的……
    暮色四合時,顧遠蜷在客棧頂層的廂房裏。雕花木窗推開半掌寬的縫隙,月光將對麵鹽倉的飛簷切割成碎片。他數到第九聲梆子響時,終於看見那抹海棠紅的身影出現在回廊。
    喬清洛提著琉璃燈穿過月洞門,燈影晃過西牆新砌的了望台。顧遠將內力聚於雙目,清晰看見她解下披風墊在石凳上才緩緩落座。羊皮賬冊在膝頭攤開,纖細的指尖劃過某行數字時突然頓住,從懷裏掏出個褪色的同心結。
    那正是數月前在喬府,他用染血的繃帶匆匆編的。此刻被喬清洛纏在指間,金線繡的"遠"字正好貼著她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戒麵內側刻著"洛"字的隱秘處,還藏著五毒教的追蹤蠱。
    子時的更鼓驚飛簷角銅鈴。顧遠將玉門關的流沙撒向窗外,看它們在月光下化作細小的銀河。客棧後巷傳來三長兩短的叩擊聲,是他與舊部約定的暗號。但今夜他遲遲沒有推開那扇窗——喬清洛終於伏在石案上睡著了,琉璃燈裏的燭淚堆成小小的山丘,而她的手始終護在小腹前,像守護著最後的城池……
    次日,鹽梟的梆子聲在巷尾響起第三遍時,顧遠正蹲在城南老茶樓的屋脊上。他手中竹筒盛著的胡麻糖漿已凝成琥珀色,這是五毒教用來標記暗樁的特殊塗料——此刻正順著瓦當往下淌,在青磚牆麵繪出扭曲的蠍尾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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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刺破雲層那刻,整座石洲城好似活了過來。顧遠望著四縱八橫的街巷間次第亮起的燈籠,每盞燈罩上都用金漆描著"喬"字徽記。三個月前這裏還是喬守仁私兵的銅鑼開道,如今卻是梳雙丫髻的小丫鬟捧著賬冊穿梭於各鋪麵之間。
    "天字三號倉的鹽引已核驗完畢。"綢緞莊門口,穿杏黃比甲的姑娘將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按喬小姐新立的規矩,幽州來的貨船卯時初刻靠岸,巳時三刻前必須清空泊位。"
    顧遠將身形隱在晨霧裏,聽著碼頭方向傳來整齊的號子聲。三十六個鹽工分作六組,青布包頭在肩頭墊出厚厚的繭,每筐鹽過秤時都有戴銀鐲的婦人用石灰在麻袋畫押——那是史迦馴養的"記重蠱",遇缺斤短兩便會吐出朱砂。
    "奇哉。"他摩挲著腰間偽裝的酒葫蘆,想起剛到石洲時,鹽船靠岸總要濺起血花。如今連最凶悍的契丹馬幫都老老實實排隊領簽,商隊頭領的彎刀上都係著五毒教的平安符。
    日頭攀上飛簷時,顧遠已換了三副麵孔。這時的他是兜售波斯琉璃鏡的胡商,麂皮靴碾過青石板上新刻的溝槽——這些縱橫交錯的凹痕裏流淌著鹵水,是喬清洛設計的"活賬本"。每間鋪麵門口的石貔貅口中銜著鐵珠,根據當日交易額滾動計數。
    "客官要往西市?"拉板車的少年突然攔住去路,草帽下露出一雙狡黠的眼,"載您一程隻收五個銅錢,保證比駱駝快。"
    顧遠心頭微動。少年脖頸處隱約可見蛇形刺青,是五毒教外門弟子的標記。板車在巷口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處掛著"曹記湯餅"幌子的食肆前。蒸騰的熱氣裏,他看見櫃台後的老板娘往麵湯裏撒了把靛藍色粉末——那是專門對付商業間諜的"吐真蠱"。
    "你到底是什麽人。"少年壓低聲音,指尖在車轅敲出苗疆的節拍,"如實招來,免得受皮肉之苦。"
    顧遠腕骨微轉,將即將成型的擒拿手化作笨拙的踉蹌。少年指尖的蠱蟲撲了個空,反倒撞進他自己袖中。這是史迦五年前在藥王穀使過的"回風拂柳",如今竟被個外門弟子使得有模有樣。
    "好漢饒命!"他故意操著蹩腳的巴蜀口音,袖中暗扣卻將靛藍粉末卷走三成。當板車撞翻湯餅鋪門簾時,他佯裝慌亂地將半包北疆雪蓮粉撒進蒸鍋——這是清洛配千日醉的必要藥引,上月飛鴿傳書裏她正為此物發愁。
    七個教眾的昏睡穴挨個被竹枝點過,手法正是三年前苗疆平亂時他教給阿古拉的"雨打芭蕉"。最後一個嘍囉被他塞了塊摻著龍涎香的桂花糖,那香氣與清洛常年佩戴的避毒香囊如出一轍。
    "快去稟報你們當家的!"顧遠故意低沉著嗓子踹翻湯鍋,看著靛藍湯汁在地上蜿蜒成北鬥七星狀,臉上都壞笑根本壓抑不住。當那灰影消失在巷口時,他用鞋尖將第七顆"星子"踢向城隍廟方向——正是那日晉軍來襲時他讓清洛躲避的暗室所在。
    不出半晌,顧遠蹲在賭坊屋頂啃著炙鹿肉。看著史迦帶人將染藍的青磚挨個撬開,他險些笑出聲。那丫頭果然發現了雪蓮粉,此刻正捏著銀針在磚縫裏戳刺,卻不知真正要尋的藥引正係在她發間玉簪上——半個時辰前他順手將藥包掛在那兒時,還留了片昆侖山獨有的冰晶楓葉。
    "明日午時三刻……"他摩挲著剛從典當行順來的鴛鴦鉞,刃口映出城東月老祠飛簷旁融化的雪水,宛若那日他被喬太公"請"進喬府時,清洛雙手緊握鴛鴦鉞,那眼中的熱淚……
    瓦當上的薄霜漸漸凝成他指尖的卦象。顧遠忽然很期待當史迦帶著全城暗哨撲向錯誤方位時,清洛會不會從北鬥缺了的第七星,從龍涎香混著雪蓮的氣息裏,從每處被驚動的機關都恰好避開真正機密要地的蹊蹺中,嗅到某種令人牙癢的熟悉。
    午後的陽光將鹽倉琉璃瓦曬得發燙。顧遠扮作送冰的腳夫混進後院,隔著水井轆轤的聲響,聽見喬清洛正在訓話:"...契丹人要的三百斤礦鹽換成粗鹽,差價從他們預訂的生鐵裏扣。"
    他借著放冰鑒的動作抬頭,看見喬清洛赤著腳站在竹席上,孕肚將天水碧的襦裙撐出圓潤的弧線。史迦靠在藤椅裏剝蓮子,突然彈指將蓮子射向房梁——正好擊落個偷聽的灰衣人。
    "第七個了。"史迦把染血的蓮子丟進瓷碗,"滄州來的耗子就愛往梁上爬。"
    喬清洛卻望著冰鑒出神。她伸手撫過凝結的水珠,解下腰間香囊扔進冰裏。顧遠瞳孔驟縮——那香囊用的是他舊衣裁的布料,此刻浸泡在冰水中,熟悉又令人回味……
    暮色漸濃時,顧遠躲在暗處小巷角落。山風送來焦炭與硫磺的氣息,他望著蜿蜒如巨蟒的運輸隊,隱隱嗅到一絲腥甜——運礦的騾馬瞳孔泛紅,這是長期服用五毒教"亢力散"的征兆。
    "果然都在透支……"顧遠搖頭道,眼中控製不住的濕潤起來。因為此刻的他大致摸清數月來的改頭換麵是史迦等一眾五毒教教眾,和清洛的人日日透支換來的,藍宇師傅果真神人,曾勸導自己莫要急,定要安頓好一切後方再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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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冬的天邊再次升起綿綿的日光。石洲城厚厚的積雪落在鹽倉簷角時,顧遠正蜷在城南騾馬市的草料堆裏。他臉上覆著層浸過藥汁的人皮麵具,指縫間夾著三枚開元通寶——這是五毒教暗樁接頭的信物。寒風卷著細鹽粒刮過臉頰,遠處傳來運鹽駝隊特有的銅鈴聲,比三個月前規整得多。
    卯時三刻,第一縷陽光刺破城頭晉字大旗。顧遠混在胡商隊伍裏踏上朱雀橋,靴底碾過橋麵新刻的凹槽。這些拇指寬的溝壑裏流淌著鹵水,每隔十步便嵌著枚五毒教煉製的"驗鹽石",遇雜質會泛起青煙——喬清洛竟把整座石洲城做成了活體篩鹽器。
    "丙字庫第三十七號簽。"鹽倉前穿灰鼠襖的賬房先生聲如洪鍾,他手中鐵算盤的每根檔杆都纏著銀蛇狀細絲。顧遠眯起眼睛,認出那是史迦培育的"噬謊蠱",說謊者觸及時會引發鑽心劇痛。
    駝隊卸貨的間隙,顧遠瞥見喬清洛從西偏門轉出。四個月的身孕讓她走起路來像隻謹慎的狸貓,卻仍固執地穿著束腰襦裙。金線繡的纏枝紋在腰腹處繃出柔和的弧度,隨著她清點鹽包的動作微微顫動。
    "幽州這批粗鹽硫磺味重了三成。"喬清洛駐足,指尖掠過麻袋時挑起些晶粒放在舌尖。顧遠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緊——這動作與他那時驗鹽時如出一轍——卻見她轉身對史迦輕笑:"勞煩姐姐往王掌櫃茶壺裏放隻蝕骨蛛,要翠玉頭的那種。"
    未時初,顧遠蹲在西市綢緞莊的屋脊上。他手中的胡麻餅浸過藥汁,正往下滴著能吸引五毒教信蜂的蜜漿。街對麵"曹記錢莊"新換了楹聯,上聯"千帆過盡皆鹽引"的墨跡未幹,下聯"百舸爭流俱商憑"卻暗藏玄機——每道筆鋒轉折處都嵌著苗銀符文。
    錢莊門前的石貔貅轉動眼珠。顧遠看著契丹商人將路引按在獸首天靈蓋,貔貅口中立刻吐出帶編號的鹽鐵券。這是史迦最擅長的機關蠱術,那些券契背麵用蠱蟲體液寫的密文,隻有浸泡在寒鐵礦粉裏才能顯形。
    "天字丙號鹽引兌銀八百兩。"櫃台後的婦人突然提高聲調,她發間銀簪雕著昂首的蠍子,"按喬姑娘定的規矩,幽州商隊需留三成押金在寒鐵礦股。"契丹人暴怒的吼聲被某種嗡鳴壓製——房梁上懸著的青銅鈴裏飛出群血翅蜂,正繞著商人腰間的彎刀打轉。
    顧遠無聲地勾起嘴角。他教喬清洛的博弈手段,此刻被她用得青出於藍。當那個契丹人最終頹然交出押金時,他注意到喬清洛扶著後腰從側門閃出,鵝黃裙裾掃過門檻時,露出內襯上歪歪扭扭的補丁——那是他中箭那夜被她撕去包紮的衣料。
    申時的寒風裹著礦粉席卷長街。顧遠扮作運炭老叟靠近城東寒鐵礦場,破氈帽下藏著用百獸功法縮骨的顱相。礦洞前新立的界碑上,喬清洛用簪花小楷寫的警示語旁,密密麻麻釘著二十七個青銅獸首——全是企圖盜礦者的頭顱。
    "今日礦鹽比價又跌了半錢。"礦工們在篝火前嚼著鹽漬胡餅,鐵鉗翻動時濺起的火星裏,顧遠看見他們脖頸都紋著蠍尾圖案。這是五毒教的生死蠱,起異心者會渾身潰爛而死。
    戌時的梆子聲驚起寒鴉。顧遠潛伏在礦脈西側的崖壁上,看著喬清洛乘青布小轎前來巡查。她裹著狐裘仍顯單薄,下轎時卻拒絕侍女攙扶,固執地自己攀上礦洞木梯。四個月的孕肚卡在橫梁間的模樣,讓顧遠險些捏碎掌心的山石……
    "第七礦洞的硫磺味不對。"喬清洛將火把貼近岩壁,跳動的火光裏,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讓史姐姐調三十隻穿山甲蠱來,要能啃動玄鐵的那種。"
    亥時的月光浸透窗紙。顧遠倒掛在喬清洛寢房屋簷下,看著她在燭光裏揉捏浮腫的小腿。妝台上攤著本《鹽鐵論》,書頁間夾著根褪色的紅發帶——是潞州突圍那夜他束箭用的。
    "今日孩兒踢得凶..."喬清洛突然對著銅鏡呢喃,手帕按在微微隆起的腹側,"定是聽煩了娘親念賬本。"她解開發髻時,顧遠看見她後頸有被算盤硌出的紅印,像落在雪地的梅花。
    史迦端著藥碗闖入時帶進股腥甜氣。"安胎藥裏加了冰片。"她將瓷勺抵在喬清洛唇邊,"你再半夜溜去礦洞,我就給顧遠大公子種癡情蠱。"燭火爆開的瞬間,顧遠看見喬清洛眼底的水光。
    五更天的梆子聲裏,顧遠在城牆箭樓刻下第七道劃痕。晨霧中蘇醒的石洲城仿佛巨大的機關獸,而他的洛兒正抱著賬本在獸脊上起舞。當第一隊運礦騾馬踏碎薄霜時,他朝著武當山笑了笑,身形緩緩消失在了薄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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