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苗疆的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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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敲打著寬大的芭蕉葉,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無數細密的低語。屋內,一盞桐油燈在竹桌上跳躍,將昏黃的光暈投在三人身上。阿古拉裹著厚厚的羊毛毯,斜倚在鋪著柔軟獸皮的竹榻上,重傷後的臉龐略顯蒼白,但那雙清澈的眼眸卻亮得驚人,緊緊鎖在玉婆婆身上。顧遠盤膝坐在榻邊,身形挺拔如鬆,雖已洗耳恭聽多時,姿態卻無一絲鬆懈,深邃的目光透著契丹貴族特有的銳利與凝重。他知道,玉婆婆口中吐露的,絕非閑談軼事,而是能撬動苗疆根基、關乎他們此行成敗的古老密鑰。
    玉婆婆佝偂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她身上靛藍的百鳥衣仿佛吸盡了室內的光線,唯有銀飾在偶爾的晃動中折射出一點冷芒。她幹枯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衣角,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壁,投向那百年前被烈日烤焦的苗疆群山。
    “我先從我記事時候講吧。”玉婆婆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沙啞卻穿透雨聲,清晰地傳入顧遠和阿古拉的耳中,“老婆子要講的,是苗疆的‘根’,是埋在血淚和屍骨下的‘源’。那時候,頭頂的天,是土官老爺的天;腳踩的地,是土官老爺的地。我們苗人,生下來就套著枷鎖,名字叫——‘田丁’。”
    她頓了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悲涼。
    “田丁是什麽?是土官老爺圈在欄裏的牲口!比牛馬還不如!牛馬累死了,老爺還心疼他的財產。田丁死了?山溝裏一丟,喂了野狗豺狼,老爺眼皮都不抬一下!最好的穀子,得堆滿老爺的倉;最肥的獵物,得掛上老爺的梁;采的藥、挖的礦、熬的鹽……通通都是老爺的!這還不算,老爺要起高樓、修別院了,寨子裏所有男人,不管你是剛下田回來,還是婆娘在屋裏難產,一聲鑼響,就得丟下一切去!扛木頭、背石頭,幹到吐血,骨頭斷了,能換回啥?一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那就是老爺天大的恩典!”
    玉婆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
    “最可恨的是什麽?是土官和土官,為了一口鹽井,為了一片林子,為了一丁點蠅頭小利,就能撕破臉皮打起來!他們穿著大唐官家賜的錦袍,坐在高頭大馬上,拔出明晃晃的刀,指著對麵寨子——‘給我殺!砍下那些賤骨頭的人頭,老爺賞你們半斤鹽巴!’ 聽聽!半斤鹽巴!就讓同祖同宗的苗家漢子,拿著鏽柴刀、破竹矛,衝上去殺自己的兄弟!流的血,染紅了溪水,染紅了山坡,最後肥了誰的地?還是土官老爺的地盤!這就是大唐皇帝老兒賞給苗疆的‘王法’!這就是他們掛在嘴邊的‘安撫’!”
    她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枯瘦的胸膛起伏著。阿古拉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顧遠的麵色也更加沉凝。他們雖來自草原,見慣了廝殺,但這製度化的、世代相襲的奴役與自相殘殺,仍令人心底發寒。
    玉婆婆喘息稍定,渾濁的目光投向搖曳的燈火,仿佛那跳動的火焰中,正映出百年前那場幾乎焚盡苗疆希望的災難。
    “那是乾符…大概是乾符四年公元877年)吧?老天爺像是把苗疆給忘了。太陽,毒辣得像是燒紅的鐵塊,日複一日地懸在頭頂。田裏的水,早早就幹了,裂開的口子能塞進娃崽的拳頭。山上的樹,葉子都卷成了筒,蔫黃蔫黃的。溪澗斷流,露出曬得發白的石頭。寨子裏的水井,一天比一天淺,打上來的水混著黃泥,帶著一股子土腥味。”
    “餓,渴,像兩條毒蛇,死死纏著每一個寨子。娃崽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了,眼睛大大地睜著,望著空蕩蕩的米缸。老人一個接一個地倒在幹硬的竹席上,再沒起來。寨子裏彌漫著絕望的死氣,連狗都懶得叫喚了。”
    “土官老爺們也慌了。他們的糧倉雖然還滿著,可田丁要是死光了,誰給他們種地、打獵、賣命?他們想起了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求雨!用最古老、最‘誠心’的法子——血祭!”
    玉婆婆的聲音變得冰冷而顫抖。
    “祭壇,就設在雷公山腳最大的盤瓠廟前——那時蚩尤老祖的神位早被大唐的官兒們砸了,硬塞進來盤瓠。土官老爺們穿著他們最‘體麵’的大唐官袍,戴著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不倫不類的襆頭,煞有介事地焚香禱告。壇前捆著三牲:牛、羊、豬,都被餓得皮包骨頭。但這不夠!遠遠不夠!土官老爺們說,是蚩尤老祖的餘孽惹怒了上天,要用最純淨、最鮮活的‘人牲’,才能平息天怒!”
    “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開。寨子裏人人自危,尤其是家裏有年輕姑娘的,嚇得魂都沒了。白天不敢出門,夜裏睡覺都用木頭頂死門閂,爹娘整夜守著女兒,眼睛都不敢合一下。可…有什麽用呢?”
    玉婆婆的聲音哽咽了,眼中第一次蓄滿了渾濁的淚水,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
    “土官老爺的親兵,騎著馬,挎著刀,像驅趕牲畜一樣衝進寨子。他們手裏拿著名冊——那是寨老們為了討好老爺,早就‘獻’上去的各家女兒生辰八字!他們挨家挨戶地搜!砸門!搶人!哭喊聲、咒罵聲、哀求聲…撕心裂肺!整個苗疆,變成了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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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絕望的風暴裏,有一個身影,在寨子間的小路上拚命奔跑。他叫桂陽晨。那時他還年輕,三十歲上下,穿著靛青染的土布衣裳,肩上挎著一個磨得發亮的舊藥箱。他是我們這一帶最有本事的巫醫,桂家的‘巴代雄’苗語:大巫師)!桂家,你們知道嗎?”玉婆婆看向顧遠和阿古拉,眼中帶著一絲與有榮焉的微光,“那是苗疆最古老的巫醫家族!傳說蚩尤老祖傳下的巫術、蠱術、醫藥,根子都在桂家!桂陽晨的醫術,那是能從閻王爺手裏搶人的!他心腸又好,窮人看病,常常隻收一把米、幾個蛋,甚至分文不取。寨子裏誰不敬他一聲‘桂先生’?”
    “他正從深山采藥回來,聽到這噩耗,瘋了一樣往家趕!他有個妹妹,叫阿蘭若,才十六歲,像山澗裏最清亮的泉水,像春天最早開的杜鵑花!她的名字,就在那份該死的名冊上!”
    “桂陽晨衝進寨子時,一切都晚了。土官老爺的親兵剛從他家出來,為首的獰笑著,手裏還拎著阿蘭若掙紮時掉下的一隻繡花鞋。他阿爹,那個老實巴交了一輩子的老田丁,倒在血泊裏,胸口插著一把生鏽的柴刀——那是他為了護住女兒,從門後摸出來反抗的代價。阿娘披頭散發,癱在地上,已經哭不出聲,隻是嗬嗬地倒著氣,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桂陽晨隻覺得天旋地轉,藥箱重重砸在地上。他撲到阿爹身上,手指顫抖著去探鼻息,早已冰冷。他猛地抬頭,望向親兵離去的方向,目眥欲裂,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像瘋了一樣衝出家門,朝著雷公山腳的祭壇狂奔。汗水、淚水糊了滿臉,肺裏像拉風箱一樣嘶鳴。他隻有一個念頭:救回阿月!哪怕拚上這條命!”
    “當他氣喘籲籲、連滾帶爬地衝到祭壇外圍時,儀式已經到了最駭人的時刻。高高的祭壇上,幾個穿著花裏胡哨法衣的‘祭司’不過是土官老爺養的狗腿子)正手舞足蹈,念念有詞。三牲的頭顱已被砍下,汙血染紅了祭壇的石板。而祭壇中央,豎著一根漆黑的木樁!”
    “阿蘭若!還有另外兩個同樣年紀、同樣驚恐絕望的姑娘,被剝去了外衣,隻穿著單薄的褻衣,雙手被反綁在木樁上!她們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咬出了血,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阿蘭若的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那裏沒有一絲雲彩,隻有灼人的烈日。”
    “桂陽晨的心,像被那隻繡花鞋狠狠踩碎了!他認得阿月那件貼身的、繡著小花的褻衣,那是他去年用賣藥的錢給她買的布,阿娘親手繡的花!他再也忍不住,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爆發出淒厲的嘶喊:‘阿蘭若——!放開她!’”
    “他撥開驚恐的人群,不顧一切地衝向祭壇!‘住手!不能祭!求雨不是這麽求的!天罰的是土官無道!不是無辜的苗家女!’他揮舞著手臂,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悲痛而嘶啞變形。”
    “祭壇上,主持祭祀的大土官——一個腦滿腸肥、穿著不合身官袍的家夥——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愣。待看清是桂陽晨這個‘不識抬舉’的巫醫,臉上頓時湧起暴怒的猙獰:‘大膽桂陽晨!敢衝撞祭天大典,褻瀆神靈,你想造反嗎?!給我拿下!’”
    “如狼似虎的親兵立刻撲了上來。桂陽晨雖然懂些拳腳,也通曉一些驅趕野獸的粗淺巫術,但哪裏是這些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打手的對手?藥箱裏的藥粉撒了出去,迷了幾個兵丁的眼,但更多的兵丁湧上來。棍棒、刀鞘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被打倒在地,額頭磕在冰冷的石階上,鮮血瞬間糊住了眼睛。他掙紮著抬起頭,透過一片血紅,隻看到祭壇上,那個大土官獰笑著,高高舉起了手中象征權力的、鑲嵌著劣質寶石的彎刀!”
    “‘為了苗疆!祭——!’”
    “刀光,帶著刺骨的寒意,在烈日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弧線!阿蘭若最後望向哥哥方向的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一絲…解脫?鮮血,滾燙的鮮血,如同壓抑了百年的火山岩漿,猛地噴濺而出!染紅了木樁,染紅了祭壇,也徹底染紅了桂陽晨的雙眼和整個世界!”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所有的哭喊、咒罵、鼓聲,都消失了。桂陽晨的耳朵裏,隻剩下自己心髒被撕裂的巨響,和那滾燙鮮血滴落在石板上的聲音——滴答…滴答…像喪鍾,一聲聲敲在他破碎的靈魂上。”
    “他停止了掙紮,像一攤爛泥般被親兵踩在地上。血水和泥土糊住了他的口鼻。但那雙眼睛,透過散亂沾血的發絲,死死地、死死地盯著祭壇上阿蘭若那具失去生機的軀體,盯著那個手握血刀、誌得意滿的大土官。那眼神,不再是悲慟,不再是憤怒,而是淬煉到了極致的冰冷!像萬丈寒冰下的玄鐵,像九幽地獄裏永不熄滅的業火!一種從未有過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意誌,在他被血浸透的心底,轟然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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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隆——!”
    “就在土官們準備砍向第二個少女的瞬間,毫無征兆地,天際滾過一聲沉悶到極致的驚雷!那雷聲如此之近,仿佛就在頭頂炸開!震得整個祭壇都在搖晃!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天威嚇得一哆嗦,連那大土官舉刀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緊接著,狂風驟起!卷起地上的沙石塵土,打得人睜不開眼。方才還毒辣無比的烈日,瞬間被不知從何處湧來的、濃墨般的烏雲吞噬!天地間一片昏暗!”
    “嘩啦啦——!”
    “豆大的、冰冷的雨點,毫無緩衝地,如同天河倒灌,傾盆而下!瞬間澆透了祭壇上每一寸染血的土地,也澆透了每一個被絕望籠罩的苗人!雨水混合著阿月的鮮血,在祭壇上肆意流淌,匯成一道道刺目的紅溪。”
    “雨…真的來了…在最不該來的時候,以最慘烈的方式,來了。”
    “祭壇上,土官們短暫的驚愕後,爆發出狂喜的呼喊:‘顯靈了!老祖顯靈了!祭品有效!’他們手舞足蹈,在冰冷的暴雨中慶祝著‘勝利’。”
    “隻有被踩在泥濘裏的桂陽晨,在滂沱大雨中,無聲地咧開了嘴。雨水衝刷著他臉上的血汙和泥土,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比冰還冷的笑容。他看著土官們狂歡的醜態,看著那根染著妹妹鮮血的木樁,看著暴雨如注的天空。”
    “他懂了。徹底懂了。”
    “這雨,不是土官的血祭求來的。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是蚩尤老祖在九天之上發出的震怒咆哮!是這片被奴役、被踐踏的土地在泣血哀鳴!”
    “一股力量,一股源自血脈最深處、源自腳下這片苦難大地的力量,混合著滔天的恨意與無邊的悲憫,衝垮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對土官、對大唐、對這吃人世道的敬畏與幻想!他喉嚨裏湧上一股腥甜,猛地咳出一口血沫,用盡全身力氣,在泥水中昂起頭,對著蒼茫雨幕,對著狂歡的土官,對著麻木的人群,發出了一聲被雷聲淹沒、卻刻入骨髓的無聲呐喊!”
    竹屋內一片死寂,隻有窗外雨聲依舊。桐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阿古拉緊緊攥著毯子邊緣,臉色更加蒼白,仿佛親身經曆了那場血雨。顧遠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鷹隼般的眼眸深處,翻湧著複雜的光芒——有震驚,有憤怒,更有一種對即將掀起的風暴的敏銳感知。
    玉婆婆的聲音,如同從百年前的雨夜中飄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疲憊:
    “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解了旱,也徹底澆滅了桂陽晨心中最後一點溫存。妹妹的血,阿爹的血,混著冰冷的雨水,滲進了他的骨頭縫裏。他躺在自家那間被砸得稀爛的竹屋裏,守著阿娘一夜之間全白的頭發,聽著窗外雨打芭蕉,像無數冤魂在哭泣。他的傷很重,骨頭斷了幾根,內腑也受了震蕩,但比身體更痛的,是那顆被碾碎又重塑的心。”
    “苗疆的天,該變了。桂陽晨躺在冰冷的竹席上,望著漏雨的屋頂,第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哀求無用,妥協無用,指望土官老爺們發善心更是癡心妄想!蚩尤老祖的子孫,想要活得像個人,想要守住祖祖輩輩生息的土地,隻有一條路——”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斬釘截鐵,如同淬火的鋼刀:
    “反!掀翻這吃人的土官!砸碎這大唐套在我們脖子上的枷鎖!讓苗疆的山河,隻屬於苗人自己!”
    “從那一刻起,那個治病救人、溫和仁厚的巫醫桂陽晨,就死在了祭壇下的血雨裏。活下來的,是心中埋下了燎原火種、矢誌要焚盡這腐朽天地的——老祖巫,桂陽晨!”
    玉婆婆講到此處,重咳了幾下,喝了口水,沉重的喘息在竹屋內回蕩,仿佛那百年前的悲憤仍未散去。窗外雨聲淅瀝,更添幾分肅殺。顧遠和阿古拉屏息凝神,知道更波瀾壯闊、也更血腥殘酷的篇章,即將展開……
    竹屋內,桐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將玉婆婆布滿溝壑的臉映得明暗不定。窗外夜雨沙沙,仿佛百年前那場血雨的回響仍未停歇。阿古拉裹緊了毯子,重傷的身體微微發顫,眼神卻燃燒著對那段秘史的渴望。顧遠坐姿如淵渟嶽峙,銳利的目光穿透昏黃的光線,緊緊鎖在玉婆婆翕動的嘴唇上,他知道,那粒在血雨中埋下的火種,即將破土而出。
    玉婆婆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腐朽竹木和歲月塵埃的味道,緩緩吐出時,聲音卻愈發沉凝,如同地底奔湧的暗河:
    “桂陽晨躺在破竹屋裏,聽著阿娘無聲的眼淚滴落在冰冷的竹席上,滴答…滴答…每一聲都像砸在他的心尖上。他斷了三根肋骨,內腑也受了重創,換做旁人,早就該死了。可他心裏憋著一口氣,一股能撐開天地的怨氣,一股要焚盡一切的恨火!蚩尤老祖的血脈在他身體裏咆哮,古老的巫醫傳承給了他一線生機。他強撐著,用顫抖的手,摸索著藥箱裏僅存的幾味珍貴草藥,混合著自己的鮮血,在無人知曉的深夜,對著殘破的蚩尤木雕他偷偷藏起來的)行那最古老、最禁忌的‘血飼續命’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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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傷,在怨念與秘術的支撐下,奇跡般地開始愈合。但桂陽晨知道,身體的傷易好,心裏的傷,隻有仇人的血才能洗刷!他不再是那個隻懂得懸壺濟世、期望以仁心感化世道的桂先生了。他成了蟄伏在暗影裏的複仇之魂,成了點燃苗疆怒火的——老祖巫!”
    “傷愈後的桂陽晨,沉默得像一塊雷公山深處的黑石。他依舊背起藥箱,走村串寨,為窮苦的田丁看病。隻是,他眼中那份悲天憫人的溫潤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寒和一種洞悉世情的銳利。他看病的範圍更廣了,不僅看人,也看牲口,甚至幫人看風水、驅邪祟。土官老爺們依舊看不起他,覺得他不過是個有點本事的‘巫狗子’,偶爾召他去府上給家眷看看頭疼腦熱,賞幾個銅板,便覺得是天大的恩典。他們不知道,桂陽晨那雙看似低垂、實則洞察一切的眼睛,正像毒蛇一樣,冷冷地審視著他們的腐朽、貪婪、暴虐和…致命的弱點!”
    “他利用行醫之便,在無數個昏暗的火塘邊、在崎嶇的山路上、在彌漫著草藥苦澀氣味的竹屋裏,用最低沉、最樸實也最錐心的話語,點燃那些被壓迫得麻木的靈魂深處殘存的火星:
    ‘阿爹的腰,是為誰扛木頭斷的?’
    ‘阿嫂的眼淚,是為誰死在鹽井裏的男人流的?’
    ‘阿弟的命,就值土官老爺爭地盤時的半斤鹽巴?’
    ‘蚩尤老祖的子孫,生來就是給人當牲口的嗎?!’”
    “他不再空談大道理,他隻訴說血淋淋的現實。他講述大唐皇帝如何用一紙文書,就把苗疆的山水和苗人的性命賣給了那些豺狼般的土官;他揭露土官們如何用從苗人身上榨取的血汗,去換取大唐的綾羅綢緞、美酒佳肴,去賄賂更大的官,鞏固他們吸血的權力;他痛斥那些被土官收買、助紂為虐的寨老們,是苗人中的‘倀鬼’!”
    “桂陽晨的醫術是他的通行證,更是他無聲的武器。他救活了一個個被土官鞭撻得奄奄一息的田丁,他接生了一個個在貧寒中掙紮的新生命,他用秘製的草藥緩解了無數病痛。每一次救治,都是一次無聲的宣告:看,沒有土官老爺,我們也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有尊嚴!人心,像久旱的河床,貪婪地吸收著他帶來的每一滴‘活水’。敬畏、感激、信任,如同藤蔓般纏繞著他,將他奉為黑暗中唯一的光。”
    “同時,他也在暗中觀察、篩選。哪些人是真心被壓迫、骨子裏有血性的?哪些人隻是抱怨卻懦弱怕死?哪些人為了幾口吃的就能出賣一切?他像一個最精明的獵人,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能與他一起撕破這天羅地網的夥伴。他結交了山中最好的獵戶,他們熟悉每一道山梁、每一條獸徑;他聯絡了被土官壓榨得最狠的礦工、鹽工,他們孔武有力,心中積鬱著火山般的怒火;他甚至冒險接觸了一些對土官統治心懷不滿、地位較低的苗兵小頭目。”
    “然而,真正讓他核心力量成型的,是幾個和他一樣,被土官逼到家破人亡邊緣的‘同類’。”
    玉婆婆的聲音頓了頓,目光投向搖曳的燈火,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那些模糊而剛毅的麵孔。
    “石虎,雷公山北麓最好的石匠,沉默寡言,力能扛鼎。他新婚的妻子,因為容貌姣好,被當地一個土官的兒子看上,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入府中。石虎提著祖傳的開山錘闖府要人,被如狼似虎的親兵打得半死丟了出來。三天後,他妻子不堪受辱,用一根磨尖的竹簪刺死了那個畜生,自己也撞牆而亡。土官暴怒,將石虎年邁的父母抓去,活活折磨致死,屍體吊在寨門上示眾!石虎當時正在深山采石,逃過一劫,回來看到這一幕,當場就瘋了。是桂陽晨在山洞裏找到了幾乎變成野獸的他,用草藥和巫術一點點喚回了他的人性,也點燃了他心中焚盡一切的複仇之火。石虎成了桂陽晨最沉默也最鋒利的‘錘’。”
    “黑蜂,一個原本老實巴交的蜂農,祖傳的養蜂秘術能驅使毒蜂。他的獨子才十二歲,因為不小心打翻了土官老爺路過時轎夫手裏的茶碗,被老爺的惡犬活活咬死!他告到土官府,反被誣陷驚擾官駕,打了五十大板,家產被罰沒大半。妻子悲憤交加,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人寰。黑蜂的世界徹底崩塌了。他帶著僅剩的蜂群躲入深山,性格變得陰鷙狠厲。桂陽晨找到他時,他正用毒蜂折磨一隻抓到的野兔。桂陽晨沒有勸慰,隻是冷冷地說:‘毒蜂蟄兔子,算什麽本事?有種,去蟄死那些吃人的豺狼!’黑蜂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了桂陽晨半晌,最終,他收起了蜂箱,跟在了桂陽晨身後。他的蜂群,將成為未來戰場上最出其不意的‘毒箭’。”
    “還有竹影,一個神出鬼沒、攀岩走壁如履平地的采藥人,全家因不肯交出祖傳的一片珍貴藥田而被土官滅門;火塘,一個能打鐵、會製作精巧機關的匠人,因為給土官打造的兵器不合心意,被打斷了右手,妻子也被擄走為奴……一個個破碎的靈魂,在桂陽晨身邊匯聚。他們不稱兄道弟,不歃血為盟,隻用那刻骨的仇恨和對桂陽晨的絕對信任,擰成了一股沉默而致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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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陽晨將他們分散在雷公山最險峻、最隱秘的岩洞、山穀裏。白天,他們各自偽裝,融入寨子或山林;夜晚,他們就像幽靈一樣聚集。桂陽晨開始傳授他們更多的東西:不僅僅是簡單的拳腳和兵器使用他們弄到的武器極其簡陋,多是柴刀、獵叉、竹弓),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密林中隱藏蹤跡,如何利用地形設伏,如何傳遞隻有他們才懂的暗號,如何辨識草藥療傷甚至製作一些麻痹、致幻的簡單藥物。他甚至開始將桂家一些粗淺的、用於驅趕野獸或自保的巫術皮毛,謹慎地傳授給核心的幾人,比如如何利用特定的草藥和聲音短暫地迷惑或驚擾敵人。他深知,麵對武裝到牙齒的土官親兵和可能到來的唐軍,硬拚是死路一條,唯有像山中毒蛇,隱忍、詭詐、一擊致命!”
    “日子,就在這壓抑的暗湧中一天天過去。桂陽晨像一個最有耐心的蜘蛛,在黑暗中編織著他的複仇之網。土官們的統治,卻在變本加厲的暴虐中,走向了自我毀滅的邊緣。連年的苛捐雜稅,毫無節製的征發勞役,以及為了爭奪鹽井、礦洞、肥沃河穀而爆發的土官間械鬥,將整個苗疆拖入了更深的泥潭。餓殍遍野,瘟疫在絕望的寨子裏悄然滋生。土官老爺們卻依舊醉生夢死,為了一個歌姬、一件珍玩就能豪擲千金。他們豢養的打手,更是如蝗蟲過境,強搶民女、敲詐勒索、隨意打殺田丁,早已是家常便飯。”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落在了桂陽晨最信任的兄弟——石虎身上。”
    玉婆婆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尖銳的悲愴,仿佛那慘劇就在眼前重演。
    “石虎在經曆了那場滅門慘禍後,早已心如死灰,唯有對桂陽晨的忠誠和複仇的執念支撐著他。桂陽晨憐惜他,也為了讓他有個活下去的念想,費盡心思撮合,讓他娶了一個同樣飽受苦難、心地善良的寡婦——阿桑。阿桑的溫柔,像一泓清泉,漸漸滋潤了石虎幹涸的心田。雖然生活依舊貧苦,但兩人相濡以沫,石虎的臉上,竟也偶爾有了一絲僵硬的笑意。阿桑很快有了身孕,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成了石虎黑暗生命中新的微光,也成了桂陽晨心中一絲難得的慰藉。”
    “然而,這微弱的幸福,如同風中的燭火,輕易就被土官們的惡行吹滅了!”
    “管著石虎寨子那片山林的,是一個叫‘盤牯’的土官。此人貪婪好色,殘暴不仁,綽號‘山魈’。他不知從哪裏聽說了阿桑的美貌,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帶著一幫如狼似虎的親兵,闖進了石虎和阿桑那間破敗的竹屋!”
    “石虎當時正好被桂陽晨派去更深的山裏聯絡另一支潛在的力量。家中隻有懷著六個月身孕的阿桑!‘山魈’盤牯看著阿桑那因懷孕而更顯豐腴動人的身姿和清麗卻驚恐的臉龐,淫心大熾,竟當場就要施暴!阿桑拚死反抗,抓破了‘山魈’的臉。‘山魈’惱羞成怒,竟命令親兵將阿桑按在地上,他親手……親手用腰刀剖開了阿桑的肚子!血,噴濺得到處都是!那尚未成形的胎兒……就那樣……被拖了出來!‘山魈’盤牯看著血泊中阿桑絕望的眼神和那團血肉,發出野獸般的狂笑:‘賤骨頭!也配生崽子?這就是反抗老爺的下場!’”
    “等石虎得到消息,如同瘋牛般衝回家時,看到的隻有滿屋凝固的、散發著腥氣的黑血,以及地上那兩具……他生命中最後的、也是最慘烈的溫暖!石虎沒有哭,沒有喊。他靜靜地跪在血泊裏,抱著妻子和未出世孩子的冰冷殘軀,整整一天一夜。當桂陽晨聞訊趕來時,隻看到石虎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那雙眼睛裏,已經沒有任何人類的情感,隻剩下最純粹、最冰冷的、足以凍結九幽地獄的殺意!他看向桂陽晨,隻說了三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血沫:‘殺!全!部!’”
    “那一刻,桂陽晨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再等下去,石虎會獨自去送死,而苗疆人心中最後一點血性,也會被這慘絕人寰的暴行徹底碾碎!”
    “桂陽晨動用了所有埋下的暗線。複仇的火焰,以石虎寨為中心,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席卷了雷公山周邊數十個寨子!那些被桂陽晨暗中點燃了怒火、又被‘山魈’盤牯暴行徹底激怒的苗家漢子們,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湧了出來!”
    “沒有精良的武器,他們舉起柴刀、獵叉、削尖的竹竿!沒有盔甲,他們披著藤甲、裹著浸過桐油的厚布!沒有嚴密的組織,他們憑著刻骨的仇恨和對桂陽晨、對石虎的信任,自發地匯聚!短短數日,竟聚集了三千餘滿腔悲憤、誓死複仇的苗疆青年!他們砸開了土官的糧倉,把糧食分給饑餓的鄉親;他們搗毀了盤牯的府邸,將裏麵搜刮的民脂民膏付之一炬!憤怒的洪流首先衝垮了‘山魈’盤牯和他的爪牙,那個惡魔在石虎的開山錘下,被生生砸成了一灘肉泥!”
    “初期的勝利是巨大的!盤牯的覆滅如同在滾油裏滴入冷水,整個苗疆沸騰了!被壓迫了世世代代的田丁們看到了希望,越來越多的寨子響應,起義的浪潮似乎不可阻擋!桂陽晨被眾人推舉為‘苗王’他們不敢稱帝,隻稱王),石虎、黑蜂、竹影、火塘等人成了統兵的將領。他們甚至開始攻打其他土官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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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這看似洶湧的烈火,根基卻是虛浮的。桂陽晨深知敵強我弱,一直主張避實擊虛,利用地形遊擊,積蓄力量,並試圖聯絡其他同樣受壓迫的少數民族。但巨大的勝利衝昏了許多人的頭腦,尤其是那些剛剛拿起武器的熱血青年,他們渴望一鼓作氣,推翻所有土官!而石虎,這個失去一切的男人,更是化身複仇的修羅,隻知衝鋒,不知後退,他的勇猛感染了隊伍,卻也帶來了巨大的傷亡。內部開始出現分歧,桂陽晨的謹慎被一些人視為膽怯。”
    “更大的危機來自外部。苗疆的動蕩,尤其是‘苗王’的出現,徹底觸動了唐朝在西南邊陲敏感的神經!大唐雖然風雨飄搖,藩鎮割據,但對於邊地‘蠻夷’的反叛,其鎮壓的決心和力量依舊恐怖!黔中觀察使管轄今貴州一帶)立刻上報朝廷,同時火速調集周邊數州的駐防唐軍,並嚴令所有依附大唐的土官,必須全力配合,剿滅‘叛匪’!”
    “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身披明光鎧、手持製式橫刀和強弓勁弩的正規唐軍,如同鋼鐵洪流般開進了苗疆!他們與那些為求自保、更加賣力鎮壓起義的土官武裝合流。起義軍麵對的,不再是盤牯那種腐朽的土官私兵,而是真正冷血的戰爭機器!”
    “懸殊的力量對比瞬間顯現。起義軍憑著血勇和地形優勢打了幾場小規模伏擊,取得了一些戰果,但在唐軍嚴整的軍陣、密集的箭雨和身披重甲、刀槍難入的陌刀隊麵前,苗家漢子簡陋的武器和藤甲如同紙糊!黑蜂的毒蜂在密集的箭雨和唐軍攜帶的驅蟲藥粉下收效甚微;竹影的攀岩奇襲在唐軍嚴密的營寨前難以施展;火塘製造的簡單機關陷阱,很快就被經驗豐富的唐軍斥候識破。石虎的勇猛,在唐軍陌刀如林的刀牆麵前,也變成了悲壯的飛蛾撲火!”
    “最慘烈的一戰,發生在雷公山南麓的‘斷魂穀’。桂陽晨本欲利用險要地形阻擊唐軍主力,為其他隊伍轉移爭取時間。但內部的分歧和石虎不顧一切的複仇衝鋒,打亂了部署。起義軍被唐軍和土官聯軍前後夾擊,困在了狹窄的穀地中!”
    “那一天,山穀裏殺聲震天,箭矢如同飛蝗蔽日!滾木礌石從兩側山崖傾瀉而下!起義軍的藤甲擋不住鋒利的箭鏃和沉重的滾石,柴刀砍在唐軍的明光鎧上,隻能濺起一溜火星!鮮血染紅了穀底的溪流,屍體層層疊疊,堆積如山!石虎揮舞著沾滿血肉的開山錘,如同魔神般在敵陣中左衝右突,錘碎了無數頭盔和盾牌,最終力竭,被十幾支長矛同時貫穿了身體!他至死都圓睜著雙眼,望著‘山魈’盤牯老巢的方向!黑蜂被亂箭射成了刺蝟,臨死前引爆了身上所有的毒蜂罐,與周圍的敵人同歸於盡!竹影試圖攀上懸崖斷後,被唐軍神射手一箭射穿了咽喉!火塘引爆了埋設的最後機關,炸塌了一段山崖,埋葬了不少追兵,自己也被落石掩埋……起義軍的核心將領,在這一戰中損失殆盡!”
    “桂陽晨在混戰中身中數箭,被忠心耿耿的護衛拚死救出,在漫天血雨和絕望的哀嚎中,被拖入了密林深處。他回頭望去,斷魂穀已成人間煉獄。三千起義軍,除了少數被俘和潰散,大部分戰死!那些被俘的起義者,遭到了唐軍和土官們最殘酷的虐殺!砍頭、腰斬、剝皮、點天燈……屍體被掛在道路兩旁的樹上,插在寨子門口的木樁上,任由烏鴉啄食!整個苗疆,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唐軍用最血腥的手段,向所有苗人宣告著:反抗者,死無全屍,誅連九族!”
    “桂陽晨在護衛的拚死掩護下,躲過了無數次的搜捕,逃進了雷公山最深處、傳說中盤瓠誕生之地——‘神母洞’。當最後一名護衛也因傷重而亡,隻剩下他孤身一人時,他跪倒在冰冷潮濕的洞窟裏,麵對著洞壁上模糊不清的古老岩畫,發出了野獸般絕望而悲怕的嘶吼!那不是哭,是靈魂被徹底撕裂的哀鳴!”
    “他嘔出了大口的鮮血,眼前一片漆黑。不是傷,是心死了。三千熱血兒郎,無數信任他的父老鄉親,還有石虎、黑蜂那些生死相托的兄弟……全都沒了!他們的血,白流了嗎?他們的恨,就這樣被鎮壓了嗎?苗疆的天,難道永遠要被這些豺狼盤踞?”
    “不!一個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炸響,如同驚雷!是阿月臨死前那絕望的眼神!是石虎抱著妻兒屍體時那冰冷的殺意!是三千兒郎在斷魂穀發出的最後呐喊!‘蚩尤的血不會白流!’他當年在盤瓠廟前立下的誓言,如同燒紅的烙鐵,燙醒了他瀕死的心!”
    “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一時的熱血,太脆弱了!要想對抗這龐大的、根深蒂固的壓迫機器,需要的是傳承!是星火!是足以跨越時間、深入骨髓的意誌和力量!”
    “一個在他桂家世代被視為禁忌、甚至比‘血飼續命’之術更甚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了他的腦海——打破單傳祖訓,廣收門徒!將蚩尤老祖傳下的、桂家守護了千年的巫蠱秘術、醫藥精髓、乃至這份反抗的火種,播撒出去!哪怕這火種微弱,哪怕它可能被引向歧路,也總比徹底熄滅在這黑暗的山洞裏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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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陽晨在神母洞中養傷、蟄伏、舔舐傷口,同時也在痛苦地思索著傳承之路。他深知桂家秘術的威力與邪異,更明白人心叵測。廣收門徒,如同打開潘多拉的魔盒,稍有不慎,不僅無法振興苗疆,反而可能造就新的妖魔,禍害蒼生。他必須慎之又慎!”
    “幾年後,當風聲漸息,桂陽晨如同鬼魅般,重新出現在苗疆邊緣一些飽受苦難、幾乎被遺忘的寨子裏。他不再公開行醫,而是像一個真正的幽靈,在暗中觀察、尋找。他尋找的,不僅是天賦,更是心性——那種在極端苦難中磨礪出的堅韌,那種對壓迫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絲尚未完全泯滅的悲憫。”
    “就這樣,在命運的牽引或者說是桂陽晨刻意的選擇)下,五個身世迥異、性格迥異的孩子,先後聚集到了他的身邊,成為了苗疆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五祖巫’的開端。他們的命運,也從此與桂陽晨、與苗疆的未來緊緊糾纏。”
    玉婆婆的聲音變得複雜起來,有追憶,有歎息,也有深深的無奈。
    “大徒弟:金蜈聖手原名:阿金)”
    “他是桂陽晨最早找到的。在一處被土官榨幹了血汗、廢棄的朱砂礦坑邊,桂陽晨發現了一個瘦骨嶙峋、如同小狼崽子般的少年。他正用磨尖的石片,狠狠地刮著一個監工模樣的、早已腐爛的屍體!眼神裏的凶狠和怨毒,讓桂陽晨都暗自心驚。一問才知,這少年阿金,生下來就是土官家的奴隸,父母皆因勞累過度而死。他從小在鞭打和辱罵中長大,看盡了世態炎涼,極度敏感多疑,對力量、對地位有著近乎病態的渴望。桂陽晨看中了他如同野草般頑強的生命力和那份被壓迫到極致後爆發的狠勁,將他帶走。阿金天賦極高,尤其對操控毒蟲、煉製蠱毒一點就通,甚至能舉一反三,桂陽晨秘傳的‘禦蜈之術’驅使毒蜈蚣的法門),他學得最快最精。桂陽晨給他取名‘金蜈’,期望那堅硬的外殼能守護他,更期望他能像金蜈蚣一樣,成為刺向敵人的毒刺。然而,阿金骨子裏對名利地位的執著太過根深蒂固。桂陽晨苦口婆心教導他力量的真諦在於守護而非掠奪,教導他苗疆的未來在於團結而非個人權勢,但他眼中閃爍的,常常是對桂陽晨地位和秘術的渴望。桂陽晨隻能歎息,將‘振興苗疆’的執念深深植入他心中,希望這份大義能稍稍壓製他個人的私欲。金蜈聖手,成了桂陽晨手中最快、也最可能反噬的刀。”
    “二徒弟:血蟾老祖原名:岩寶)”
    “岩寶的身份最為特殊。他是桂陽晨在起義中犧牲的摯友——老獵人岩坎的獨子!岩坎為了掩護桂陽晨突圍,身中數十箭而死。桂陽晨找到岩寶時,這孩子正躲在山洞裏,靠吃野果和啃樹皮活命,眼神呆滯,如同驚弓之鳥。桂陽晨心中充滿了愧疚和憐惜,視如己出,決心傾囊相授,將岩寶培養成自己真正的衣缽傳人,繼承桂家最核心的秘術和意誌。他給岩寶取名‘血蟾’,寓意其生命力頑強如蟾,更希望他永遠記住父輩的血仇。岩寶心地純良,對桂陽晨如同父親般敬愛,對振興苗疆、為父報仇的信念堅如磐石。然而……他天資實在駑鈍!桂陽晨嘔心瀝血教導的複雜巫術、精妙蠱法、深奧醫理,到了岩寶這裏,如同泥牛入海,完全不得其門而入。他隻會用最笨的辦法,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練到手指流血,練到精神恍惚。桂陽晨看著他布滿血絲卻依舊迷茫的眼神,心痛又無奈。最終,桂陽晨發現岩寶對模仿蟾蜍的動作、呼吸有著驚人的本能契合度。他放棄了讓岩寶學習其他繁雜術法的打算,將桂家一門偏重於煉體、模仿蟾蜍蓄力爆發、以力破巧的‘蛤蟆功’或稱‘金蟾勁’)單獨提煉出來,悉心傳授。這一次,岩寶仿佛開了竅!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如同真正的蟾蜍般在瀑布下、在寒潭中苦練,將這門看似笨拙的功法練到了極致!他的力量、耐力、抗擊打能力變得極其恐怖,爆發時如同巨蟾撲擊,勢不可擋!雖然他隻精通這一門,但‘血蟾老祖’的名號,未來將因其純粹的力量響徹苗疆。桂陽晨望著他,心中五味雜陳:這孩子的路,終究是走偏了,但那份至純的信念和這身無敵的硬功,或許也是未來不可或缺的力量。”
    “三徒弟:青蠍娘子原名:小青)”
    “她是桂陽晨在一條被山洪衝毀的山路邊撿到的棄嬰。繈褓已經濕透,小臉凍得發青,旁邊散落著幾片染血的碎布,似乎她的父母遭遇了不測。桂陽晨將她抱回,取名‘小青’。小青是五個徒弟中天資最為聰穎的!她心思玲瓏剔透,悟性奇高,桂陽晨所授的巫蠱、醫藥、乃至一些推演卜筮之術,她往往能舉一反三,甚至能提出讓桂陽晨都眼前一亮的見解。她性情清冷,心思縝密,觀察力極強,像一隻優雅而致命的青蠍。桂陽晨視她為真正的衣缽傳人,將許多不輕易示人的核心秘術都傳給了她,特別是如何培育和操控最詭秘、最難以防範的‘青冥蠍蠱’。桂陽晨在她身上,看到了智慧的火光,看到了苗疆未來的另一種可能——一個用智慧和力量引領族人走向光明的領袖。然而,苗疆根深蒂固的‘女卑’觀念,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桂陽晨深知,無論小青多麽出色,未來想要以女子之身統領群雄,執掌苗疆大局,必將麵臨難以想象的阻力、非議甚至背叛。他隻能一方麵更加精心地培養她,將更多的權謀、平衡、人心駕馭之術融入教導中;另一方麵,也隱隱期待她能成為未來約束金蜈、引導血蟾、甚至壓製其他可能走上歧路師兄弟的關鍵力量。青蠍娘子,是桂陽晨心中最深的希望,也是他布下最隱晦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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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徒弟:銀蛇夫人原名:阿銀)”
    “阿銀的身世,是桂陽晨心中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也是他傳承計劃中最大的變數。他是在一個彌漫著濃烈血腥味的破敗吊腳樓裏找到她的。樓裏躺著兩具屍體——她的妹妹和弟弟,都是被極其殘忍的手法虐殺,致命傷是咽喉處一道細如發絲、卻精準切斷喉管的傷口。而年僅十歲的阿銀,就蜷縮在角落裏,手裏緊緊握著一根磨得極其鋒利的銀簪,眼神空洞,嘴角卻掛著一絲詭異的、滿足的微笑。桂陽晨後來才了解到,阿銀的父母早亡,她帶著年幼的弟妹艱難求生,受盡了族人的欺淩和白眼。長期的苦難和扭曲的環境,讓她心理徹底失衡。她嫉妒妹妹長得更討人喜歡,怨恨弟弟分走了本就不多的食物。最終,在又一次被族人辱罵後,她內心的惡魔徹底釋放了……桂陽晨找到她時,仿佛看到了人性最深的黑暗麵。他本該一掌斃了這個孽障,但看著她還稚嫩的臉龐,看著她眼中那尚未完全凝固的瘋狂和絕望,桂陽晨動搖了。他看到了她那雙天生適合操控精細物件的手,看到了她在極端環境下磨礪出的冷酷心智——這些都是成為頂尖蠱師、尤其是操控‘銀線蛇蠱’一種極其纖細、能無聲無息致人死地的蠱蛇)的絕佳天賦!桂陽晨決定收下她,給她取名‘銀蛇’,是警示,也是期望。他期望用最需要耐心、最需要靜心、最需要摒除殺念的‘煉蠱’之道來磨礪她,用最精深的醫理來喚醒她心中可能殘存的一絲悲憫。他將培育‘銀線蛇蠱’和煉製最複雜、最需心靜的‘七情六欲蠱’的秘法傳給了她,希望借此束縛她的殺心,引導她走向正途。然而,阿銀心中的恨意和對力量的貪婪如同跗骨之蛆。她對桂陽晨傾囊傳授青蠍的行為充滿了嫉妒和怨恨,認為師傅偏心,私下裏更加扭曲。她將煉製蠱毒的過程視為發泄,將蠱蟲的折磨視為藝術。銀蛇夫人,如同一柄淬了劇毒的雙刃劍,桂陽晨握住了劍柄,卻不知何時會被反噬。”
    “五徒弟:玉蛛仙娘原名:阿玉)”
    “阿玉的到來,帶著桂陽晨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溫情和愧疚。她也是‘撿來’的,在一條清澈的溪邊,繈褓精致,小臉紅撲撲的,頸間掛著一枚溫潤的玉蛛掛墜。寨子裏的人都說,是山裏的仙女遺落的。隻有桂陽晨知道,那玉蛛掛墜,是他年輕時一段露水情緣的信物。那女子是山中一個寨子的采茶女,如同山泉般清冽動人。一次行醫避雨,幹柴烈火……不久後女子便消失了,隻留下這枚玉蛛。桂陽晨看著阿玉那與采茶女幾乎一模一樣的眉眼,心中如遭雷擊!這是他血脈的延續!是他年輕時一時情動犯下的錯!巨大的愧疚和遲來的父愛瞬間淹沒了他。他給女兒取名‘阿玉’,視若珍寶,傾注了全部的愛護。在五個徒弟中,阿玉最受寵愛,無憂無慮,性情也最是天真爛漫,如同山間的精靈。桂陽晨多麽希望她永遠遠離仇恨和血腥,隻做個快樂的普通人。但他肩負的使命太重,振興苗疆的火種需要傳遞。他懷著複雜的心情,也開始傳授阿玉桂家的秘術,特別是操控‘玉髓蛛’一種能吐堅韌絲線、布設幻境或陷阱的靈蛛)的法門,期望她能有些自保之力。然而,阿玉的天資……實在平平。她對深奧的巫蠱醫理興趣缺缺,練功也常常偷懶,隻喜歡擺弄那些漂亮的玉蛛絲,編織些小玩意兒。桂陽晨教她的東西,她往往隻能學個皮毛。看著女兒嬌憨的模樣,桂陽晨也隻能無奈歎息,不再強求。他心中那份沉重的使命和仇恨,終究不忍心過多地壓在這個純真的小女兒肩上。玉蛛仙娘,成了桂陽晨冰冷複仇生涯中唯一的暖色,也是他心底最柔軟、也最脆弱的角落。”
    玉婆婆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耗盡心力的疲憊。竹屋內隻剩下窗外淅瀝的雨聲和桐油燈芯燃燒的劈啪輕響。阿古拉聽得入了神,重傷的身體似乎都忘記了疼痛,眼中充滿了對那五個命運奇特徒弟的複雜情緒。顧遠則陷入了更深的沉思,玉婆婆的故事,不僅揭開了苗疆老祖巫的秘辛,更清晰地勾勒出了如今苗疆幾大勢力的源頭和彼此間潛在的矛盾。桂陽晨播下的火種,早已在百年時光中,長成了參天大樹,也長出了致命的毒刺……這盤棋,越來越複雜了。
    玉婆婆喘息著,幽幽歎道:
    “桂陽晨啊桂陽晨,他用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用滿腔的血淚仇恨,打破了祖宗千年的規矩,養出了這五隻…嗯…五隻奇蟲。他把蚩尤的古術、苗疆的秘法、還有那份沉甸甸的‘振興苗疆’的執念,都刻進了五個徒弟的骨血裏。可這火種傳下去了,是燒出一片新天,還是…把苗疆燒成一片焦土?老婆子活了八十多歲,也沒太看不清嘍。後來的事…那又是另一番風雨了…” 她渾濁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百年光陰,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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