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雪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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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雪末子被狂風卷著,刀子般抽打在顧遠臉上。苗疆的濕暖早已被塞外臘月的酷寒碾得粉碎,這歸途,每一步都踏在凍得發脆的土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他裹緊了厚重的狼裘,隻露出一雙眼睛,沉靜地凝視著前方混沌一片的風雪。身後,數十名心腹親兵默然隨行,人馬呼出的白氣瞬間便被狂風撕碎,隊伍像一條在蒼白巨獸腹中艱難蠕動的黑線。
苗疆已成囊中之物。金蜈聖手那顆不甘的頭顱早已在隱秘處化作白骨,拜火教在當地的勢力被連根拔起,所有痕跡都被巧妙地偽裝成了一場兩敗俱傷的“內訌火並”。那卷耗費無數心力仿製出的“萬蠱真經”和“五祖巫秘法”贗品,正安穩地躺在他貼身的行囊裏,回去糊弄張三金那個多疑的老狐狸,應能換來暫時的喘息。然而,一絲陰翳始終盤踞在顧遠心底最深處。張三金派他南下苗疆,圖謀的便是這兩件傳說中的秘寶。贗品終究是贗品,一旦被識破,便是萬劫不複。更重要的是,耶律阿保機那張日益鋒利的網,似乎正悄然收緊。他利用燈下黑設下的連環局,借阿保機之手鏟除耶律洪的拜火教爪牙,又將禍水引向李克用,這步險棋,是否真能瞞過那兩位的眼睛?脫離拜火教、掙脫棋子的命運,下一步又該落在何處?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風雪愈發狂暴,視線被壓縮到身前幾步。隊伍艱難地穿過一道狹窄的山坳,狂風在此處打著旋,發出淒厲的嗚咽。就在這時,前頭探路的親兵首領,古日連右部紮哈猛地勒住馬韁,低沉的呼哨聲穿透風牆:“族長!有東西!”
顧遠眼神一凝,策馬上前。在幾塊被積雪半埋的嶙峋怪石旁,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倒伏著,幾乎與灰白的地麵融為一體。紮哈翻身下馬,小心地用刀鞘撥開那人身上的浮雪,露出一個魁梧的身軀,穿著早已被血汙和泥濘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契丹皮袍。那人麵朝下趴著,氣息微弱得幾近於無。
“翻過來,小心點。”顧遠的聲音在風裏顯得有些飄忽。
紮哈和另一名親兵合力,小心翼翼地將那凍僵沉重的身軀翻轉過來。一張被嚴寒凍得青紫、布滿風霜刻痕的契丹麵孔暴露在風雪中。最觸目的是他右頰上那片深青色的刺青——一隻振翅欲飛的獵隼。顧遠的目光銳利如鷹,瞬間釘在了那刺青上,又飛快地掃向這人腰間。一個空了的彎刀刀鞘斜挎著,鞘身是堅韌的黑牛皮,上麵赫然鑲嵌著九枚銀環,環身沾滿黑褐色的血痂,在雪光下閃著冷硬的光。
九環銀鞘!迭剌部親衛!
顧遠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迭剌部是耶律阿保機的核心力量,他的親衛精銳!此人怎會倒斃在這遠離戰場的荒僻歸途?阿保機的人……鷹愁澗?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他假借拜火教口吻向張三金求援,信中特意“透露”了李克用與耶律阿保機“密謀”控製苗疆、威脅他性命的消息,不正是為了引蛇出洞,誘使張三金派出援兵,好讓阿保機半途伏擊嗎?地點……似乎就在鷹愁澗附近!難道……
“還有氣!”紮哈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冷的脖頸,“很弱,但沒斷!”
顧遠眼神急劇變幻,各種念頭在腦中激烈碰撞。救?此人身份敏感,是敵是友尚未可知,更可能是阿保機的心腹,救活他,是福是禍?不救?任由他凍死在此?風雪中,那張帶著迭剌部印記的臉,那象征親衛身份的九環銀鞘,都指向一個巨大的、可能撬動當前局麵的機會。
“抬起來!”顧遠的聲音斬釘截鐵,瞬間壓過了風嘯,“用厚氈裹緊,找避風處!紮哈,清創藥、止血散、還有那支老參切片!快!”
命令迅疾而有力。親兵們立刻行動起來,動作麻利地將這沉重的傷者抬起,用備用的厚毛氈嚴嚴實實地裹住,在附近一處背風的巨大岩石凹陷下清理出一小塊空地,鋪上幹燥的皮褥。紮哈熟練地解開傷者被血痂和冰渣黏住的皮袍,露出胸膛上一道從左肩斜劈至肋下的恐怖刀口。傷口邊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雖然被嚴寒暫時凍住不再流血,但內裏的創傷和凍傷足以致命。紮哈迅速處理著傷口,撒上藥粉,又將切好的老參片塞入傷者口中。
顧遠站在一旁,風雪被岩石擋住大半,他凝望著那張昏迷中仍透著彪悍卻異常痛苦的臉。此人能佩戴九環銀鞘,必是迭剌部親衛中的佼佼者,能將他傷至如此地步的對手……叔公古力森連?那個拜火教中以勇力著稱的悍將?他心中那個關於鷹愁澗伏擊的猜測愈發清晰。若真是如此,此人便是剛從一場慘烈的廝殺中爬出來的幸存者,他身上攜帶的信息,價值連城!
更重要的是,此人是阿保機的人,卻落得如此境地。是阿保機刻薄寡恩?還是此人不得重用?一個不得誌、身懷重傷、對舊主或許已有怨懟的悍卒……顧遠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風險巨大,但收益,可能更大。這風雪中撿到的,或許不是累贅,而是一把能刺穿迷霧的利刃,甚至……是一塊撬動阿保機根基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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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惜代價,救活他!”顧遠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在岩石凹陷的狹小空間內回蕩。
低矮的帳篷隔絕了外麵肆虐的風雪,厚厚的氈毯鋪地,隔絕了大部分寒氣。帳中央,一小堆炭火燃著,發出微弱卻穩定的紅光,將溫暖的氣息和跳動的光影塗抹在帳篷壁上。蕭隼躺在一張鋪著厚厚羊皮的軟榻上,身上蓋著兩層暖和的毛氈。他臉上的青紫和凍傷痕跡在藥膏和溫暖的作用下消退了不少,顯露出原本粗獷剛硬的線條,右頰的獵隼刺青更添幾分凶悍。胸膛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已被仔細縫合包紮,雖然依舊虛弱,但呼吸平穩了許多,不再是那種令人揪心的遊離狀態。
眼皮沉重地顫動了幾下,蕭隼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視線先是模糊一片,隻有跳躍的紅色光暈。他喉嚨幹得冒煙,下意識地想動,胸口傳來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瞬間清醒了大半。陌生的環境?溫暖的毛氈?不是冰冷的雪地和死屍!
“別動。”一個溫和但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蕭隼猛地側過頭,動作牽扯到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目光卻銳利如鷹隼般射向聲音來源。炭火的光芒勾勒出一個坐在矮凳上的身影。那人身形挺拔,穿著深色的契丹貴族常服,外罩一件華貴的玄狐裘,麵容在光影中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異常明亮、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手裏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碗,一股淡淡的、帶著藥味的肉湯香氣彌漫開來。
“你……你是誰?”蕭隼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劫後餘生的茫然。他下意識地想摸腰間的刀,卻摸了個空,心猛地一沉。
顧遠看著他眼中的警惕,並未立刻回答。他從容地起身,走到榻邊,將手中的木碗遞近,溫熱的香氣更濃了些。“鷹愁澗的風雪能凍死熊羆,你能爬出來,命夠硬。先把這喝了,暖暖身子,也助傷口愈合。”他的語氣平靜自然,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和關切,仿佛在對待一個相熟的部下。
蕭隼的喉嚨不受控製地吞咽了一下,那肉湯的香氣對他這饑寒交迫的重傷之人有著致命的誘惑。他猶豫了一瞬,但身體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掙紮著想撐起身體,顧遠卻已俯下身,一隻手臂穩穩地托住他的後背,力道恰到好處地將他扶起半靠在自己臂彎裏,另一隻手則將木碗穩穩地送到他唇邊。
這個動作讓蕭隼渾身一僵。作為迭剌部親衛,他習慣了軍中的粗糲和等級森嚴。重傷瀕死時,被如此細致地照顧、扶持,幾乎是不可想象的。那手臂傳來的支撐感異常堅實可靠,那遞到唇邊的熱湯更是帶著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尊重。他抬眼,再次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麵沒有審視,沒有算計,隻有一種純粹的、對傷者的關照。
他不再猶豫,低頭就著碗沿,貪婪地吞咽起來。溫熱的湯汁帶著鹹鮮和藥草的微苦滑入喉嚨,所過之處,仿佛凍結的血液都開始重新流動,一股暖意從胃裏升騰起來,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僵硬。他喝得很急,甚至被嗆咳了兩聲,顧遠穩穩地端著碗,等他氣息平複,又耐心地喂他喝下剩餘的湯水。
一碗熱湯下肚,蕭隼感覺找回了一些力氣,精神也好了許多。他靠在顧遠的手臂上,目光複雜地看著眼前這個救了自己、身份不明的契丹貴族。“你……到底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
顧遠輕輕將他放回軟榻,蓋好毛氈,這才在矮凳上重新坐下,目光坦然地迎向蕭隼探究的視線。“這裏是古日連部歸程的臨時營地。我名顧遠,古日連部、羽陵部族長,奉命,任進攻雲州左大都尉。”
“顧遠?!”蕭隼雙眼猛地瞪大,瞳孔收縮,臉上瞬間布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你是……羽陵部的顧大都尉?!”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就在十幾天前,他們迭剌部親衛精銳秘密集結,奔襲鷹愁澗時,統領傳達的命令裏就提到過這個名字!是這位顧大都尉,與耶律阿保機達成了合作,才促成了那場針對拜火教援兵的致命伏擊!他竟是眼前這位親手給自己喂湯、救了自己性命的人?!
顧遠將蕭隼的震驚盡收眼底,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意外”和“了然”。“看來你聽說過我?你是阿保機王子麾下迭剌部的勇士?”他目光落在蕭隼腰側那個空著的九環銀鞘上,“九環銀鞘,迭剌部親衛中的翹楚。鷹愁澗……你們成功了?”
蕭隼臉上的震驚迅速被一種混合著痛苦、憤怒和悲愴的複雜情緒取代。鷹愁澗的血戰場景瞬間湧入腦海,兄弟們的慘嚎,古力森連那柄如同惡鬼獠牙般的彎刀,還有自己瀕死時躺在冰冷屍體堆中的絕望……他喉頭滾動,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是……我們伏擊了拜火教的援兵,領軍的是古力森連那個老魔頭……他……他太狠了……”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胸口的傷處,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我們雖然占了先機,殺了他不少人,但那老魔頭……簡直不是人!我被他砍了一刀,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醒來……四周全是死人……就我一個……喘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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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口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牽扯得傷口劇痛,額頭上滲出冷汗。那瀕死的恐懼和全軍覆沒的巨大悲憤幾乎要將他淹沒。
顧遠適時地伸出手,溫熱的手掌穩穩地按在蕭隼緊緊攥著毛氈、指節發白的手背上。那手掌寬厚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別急,慢慢說。”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目光中充滿了理解與沉痛,“古力森連是拜火教乃至我們整個契丹有名的悍將,你們以伏擊之姿能將其重創,已是潑天的功勞和勇氣。隻是……”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沉重的自責,“你與你的兄弟們遭此大難,我顧遠……難辭其咎!”
蕭隼猛地抬頭,不解地看著顧遠,眼中還有未散的悲痛。
顧遠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坦蕩而真誠,帶著深切的痛惜:“若非我與阿保機大人定下此計,假借苗疆危急、拜火教受李克用與阿保機大人聯合威脅之名,誘使張三金派古力森連率兵馳援,你們又怎會在鷹愁澗設伏?你們是為我傳遞的消息而戰,是為助我擺脫苗疆困局而戰!你們迭剌部勇士的血,是替我顧遠流的!”他放在蕭隼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傳遞著沉甸甸的分量,“這份情,這份義,這份血債,我顧遠,記下了!你的傷,你那些戰死兄弟的命,多少……與我有關!我必對你負責到底!”
這番話,字字句句敲在蕭隼心上。他不是沒想過這場伏擊的由來,但當這位位高權重的左大都尉親口承認,將這場慘烈戰鬥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並直言“與我有關”、“必對你負責”時,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衝擊著他。是震動?是茫然?還有一絲……在阿保機帳下從未體會過的、被上位者如此鄭重對待和承諾的……暖意?胸口的劇痛似乎都因為這奇異的暖流而減輕了幾分。他張了張嘴,看著顧遠那雙寫滿真誠與痛惜的眼睛,喉嚨裏堵得厲害,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接下來的日子,顧遠將“負責”二字落到了實處,細致入微,遠超一個統帥對普通傷兵應有的界限。羽陵部的隊伍行進速度明顯放緩,隻為讓重傷的蕭隼能少受顛簸之苦。顧遠每日必親自到蕭隼的帳篷探望數次。
有時他帶來的是紮哈精心熬製的藥湯。他不假他人之手,親自試過溫度,再一勺勺喂給蕭隼。那藥湯苦澀難咽,顧遠便會在旁邊備一小碟珍貴的野蜂蜜,待他喝完藥,便用小銀匙挑一點蜜讓他含下,衝淡口中的苦味。蕭隼最初窘迫不安,連聲道“不敢勞煩大都尉”,顧遠隻是淡淡一笑:“勇士負傷,當得此禮遇。安心養傷便是。”那不容拒絕的溫和態度,讓蕭隼最終隻能默默接受這份遠超身份的照料。
有時顧遠帶來的是新鮮的獵物。塞外寒冬,鮮肉難得。顧遠會親自挑出烤得最嫩、汁水最豐盈的麅子腿肉,切成適口的小塊,放在溫熱的盤子裏端到蕭隼榻前。“嚐嚐這個,契丹的漢子,光喝藥湯可養不回力氣。”他會隨意地坐在榻邊的矮凳上,看著蕭隼進食,偶爾閑聊幾句風物、狩獵,話題輕鬆,絕口不提戰事或身份。當蕭隼因傷口疼痛皺眉時,顧遠會立刻停住話頭,眼神詢問是否需要喚醫官,那份自然而然的關切,讓蕭隼心中那點因身份懸殊帶來的隔閡一點點消融。
更多時候,顧遠帶來的是無聲的陪伴。他會帶來幾卷書簡,在蕭隼精神尚可時,挑些契丹古老的英雄傳說或草原軼事,用低沉平緩的語調念給他聽。帳外寒風呼嘯,帳內炭火劈啪,顧遠沉靜的聲音流淌著,描繪著草原勇士的豪情、部落先祖的榮光。這些故事,蕭隼幼時或許聽過隻言片語,但在阿保機麾下,充斥耳邊的隻有冰冷的命令和殘酷的廝殺。此刻,在病榻旁,在溫暖的帳篷裏,聽著這位位高權重的族長、大都尉親自為他誦讀先祖的故事,一種久違的、仿佛回歸部落搖籃的安寧感包裹著他。他常常聽著聽著,便在藥力和這奇異的安寧中沉沉睡去,連睡夢中的麵容都舒展了許多。
偶爾,顧遠也會帶來一些實用的物件。一件嶄新的、內襯柔軟羔羊皮的狼裘,替換掉蕭隼那件早已破敗不堪、沾染血汙的舊袍。“塞北風硬,傷者更需保暖。”顧遠親手替他披上,整理著領口,動作自然得像對待自己的兄弟。一柄裝飾不算華麗但鋒利無比、帶著羽陵部狼頭標記的短匕。“勇士豈能無防身之器?此刃隨我多年,還算利落,你先用著。”顧遠將短匕放在蕭隼觸手可及的枕邊。
蕭隼撫摸著那短匕冰涼的刀鞘,感受著新狼裘帶來的暖意,心中翻騰著驚濤駭浪。在迭剌部,他是親衛,是隨時可以犧牲的刀鋒。父親五年前為阿保機戰死,撫恤?不過是幾匹瘦馬、幾袋黍米,如同打發一個無關緊要的奴仆。他拚死拚活,立下戰功,得到的往往隻是一句輕飄飄的“不錯”,甚至因性格耿直,不懂鑽營,反被一些善於逢迎的同僚排擠,在阿保機眼中始終是個邊緣人物。何曾有過這般……視若手足般的尊重與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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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給予的,不僅僅是救命的恩情和物質的關懷,更是一種將他視為“人”、視為“同袍”、視為“羽陵部男兒”的認同感。這種認同感,對於蕭隼這樣重義氣、直腸子卻長期被漠視的漢子而言,比任何金銀珠寶都更有分量。他看向顧遠的眼神,從最初的警惕、感激,漸漸變成了深沉的敬服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心防,在日複一日的溫暖浸潤下,悄然瓦解。
夜色濃稠如墨,寒風在帳篷外嗚咽盤旋,試圖鑽過每一道縫隙,卻被厚實的氈毯牢牢擋住。帳篷內,炭火盆燒得正旺,將一方小小天地烘烤得暖意融融。跳躍的火光在顧遠和蕭隼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一張矮幾擺在軟榻前,上麵放著兩隻粗陶大碗,一隻烤得金黃流油、香氣四溢的肥嫩羊腿,還有一小壇剛剛拍開泥封的烈酒。濃烈醇厚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與烤羊肉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勾動著人最原始的欲望。
顧遠脫去了厚重的狼裘,隻著一件深色窄袖常服,盤膝坐在矮幾一側的皮墊上,姿態放鬆而隨意。他拿起酒壇,將清冽的酒液穩穩地注入兩隻大碗中,酒水撞擊碗壁,發出悅耳的聲響。
“來,蕭隼兄弟,”顧遠端起自己麵前那碗酒,火光映在他眼中,跳動著暖意,“今日風雪暫歇,當浮一大白!一是賀你傷勢大好,筋骨複健;二是祭奠鷹愁澗上,那些戰死的契丹好兒郎!他們的血,不會白流!幹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豪邁和沉甸甸的承諾。
“大都尉……”蕭隼坐在矮幾另一側,身上穿著顧遠贈予的新狼裘,胸口傷處已不再劇痛,但被這聲“兄弟”和那祭奠戰死袍澤的話語激得熱血上湧。他端起碗,手臂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碗中的酒液晃動著,映出他眼中瞬間湧起的淚光。“幹!”他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仰起脖子,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
火辣辣的液體如同一條燒紅的鐵線,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裏,瞬間點燃了全身的血液,也衝垮了最後一絲拘謹。一股熱流直衝頭頂,連帶著胸中積壓許久的鬱氣都似乎要噴薄而出。
顧遠也痛快地幹了碗中酒,放下碗,臉上泛起一層酒意的微紅,更顯豪爽。他拿起小刀,熟練地從羊腿上片下最肥美的一大塊肉,直接放到了蕭隼麵前的盤子裏。“趁熱,快吃!這塞北的寒風,就得靠這烈酒和肥羊來扛!”他的動作自然無比,仿佛給自家兄弟夾菜一般。
蕭隼看著盤中那塊油亮噴香的羊肉,又看著顧遠那毫無架子的親切笑容,心中最後一點“尊卑有別”的念頭徹底煙消雲散。他抓起肉,狠狠咬了一大口,油脂的豐腴和鹽巴的鹹鮮在口中爆開,混合著尚未散去的酒氣,帶來一種酣暢淋漓的滿足感。
顧遠又給兩人的碗裏滿上酒。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自己也片了塊羊肉慢慢嚼著,目光偶爾掃過炭火,偶爾落在蕭隼身上,帶著一種兄長般的溫和與鼓勵。帳篷裏一時隻剩下咀嚼聲、炭火的劈啪聲和外麵隱隱的風聲。這種沉默並不尷尬,反而醞釀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氛圍。
幾口酒肉下肚,蕭隼感覺渾身都熱了起來,連帶著舌頭也靈活了許多。他看著顧遠,借著酒勁,終於問出了憋在心裏許久的話:“大都尉……您……您為何待我這般……這般好?”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我不過是一個迭剌部的小卒,還……還差點死在半道上……”
顧遠放下手中的小刀,拿起一塊布巾擦了擦手,動作從容。他抬眼看向蕭隼,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躍。“為何?”他輕輕重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那弧度裏似乎藏著無盡的感慨。“蕭隼,你腰間那九環銀鞘,便足以說明一切。你是迭剌部的刀鋒,是契丹的勇士!我顧遠敬重的,便是你這樣的好漢子!更何況……”他端起酒碗,卻沒有喝,指腹緩緩摩挲著粗糲的碗沿,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更何況,你今日的遭遇,你那些戰死兄弟的遭遇,根子……恐怕也在我顧遠身上。”
蕭隼一愣,酒意似乎都醒了幾分:“根子在您?”
顧遠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仿佛要穿透帳篷,看向那遙遠而複雜的權力旋渦。“你可知,阿保機王子為何能精準地在鷹愁澗設伏,截殺古力森連?”
蕭隼茫然地搖搖頭。他隻知道執行命令。
顧遠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蕭隼耳中:“因為我‘告訴’了張三金,苗疆危急!我‘告訴’他,李克用勾結耶律阿保機,意圖控製苗疆,奪取拜火教根基,我顧遠性命垂危!這才引得古力森連率精銳馳援!這消息,便是我遞出去的引子!”
蕭隼倒吸一口冷氣,眼睛瞪得滾圓:“您……您是故意引他們來的?!”
“不錯!”顧遠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鋒芒,“苗疆已是我囊中之物,拜火教在那裏的勢力已被我連根拔起!我偽造了他們與當地叛賊金蜈聖手兩敗俱傷的假象。但我需要張三金相信苗疆真的失控了,相信他派去的‘得力幹將’我顧遠真的岌岌可危了!隻有這樣,他才會派出古力森連這樣的核心力量,阿保機大人也才有機會重創拜火教!”他頓了頓,看著蕭隼震驚的臉,語氣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隻是,我雖借阿保機大人之手除去了張三金的爪牙,卻也……親手將你和你的兄弟們,送入了鷹愁澗那煉獄般的戰場!這,難道不與我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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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酒壇,再次將兩人的碗斟滿。酒線注入碗中,發出汩汩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帳篷裏格外清晰。
“更麻煩的是,”顧遠放下酒壇,端起自己的碗,卻沒有喝,隻是看著碗中晃動的酒液,仿佛在看一麵映照出刀光劍影的鏡子,“阿保機王子,太精明了。他利用了我傳遞的假消息,達成了他的目的,重創了耶律洪可汗最倚重的拜火教力量。但同時……”他抬起頭,目光如電,直刺蕭隼心底,“他也牢牢握住了我‘欺瞞’總教主張三金的把柄!這把柄,就像一條無形的鎖鏈,一頭拴在我的脖子上,另一頭,攥在阿保機王子的手裏。他想用這條鎖鏈,拴住我顧遠,拴住整個羽陵部,為他日後的大業……做那衝鋒陷陣的馬前卒!”
“啪!”蕭隼手中的酒碗重重地頓在了矮幾上,碗中酒液劇烈晃動,濺出幾滴。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不是因為傷,而是因為顧遠話語中揭示出的冰冷真相和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危機感!原來他們鷹愁澗的拚死搏殺,背後竟是這樣一場環環相扣、步步驚心的驚天大棋!而眼前這位救了他、厚待他的大都尉,處境竟也如此凶險!被阿保機捏住了足以致命的把柄!
顧遠看著蕭隼劇烈變化的臉色,將他眼中那份震驚、憤怒甚至是為自己感到的不平盡收眼底。時機到了。他端起碗,向蕭隼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後才緩緩問道,語氣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沉重和探尋:“蕭隼兄弟,你在阿保機大人麾下日久,眼明心亮。依你所見,如今這位王子……誌向究竟有多大?他與我那封‘求援信’裏提到的李克用,合作又到了何種地步?我羽陵部,還有我顧遠……在這盤大棋裏,究竟會被他推向何方?”他目光灼灼,充滿了對“局內人”見解的渴求,更帶著一種將蕭隼視為心腹智囊的倚重。
烈酒在腹中燃燒,顧遠話語中那份沉重的信任和倚重,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蕭隼心中積壓多年的塊壘。那根名為“忠誠”的弦,在阿保機長期的漠視和此刻顧遠給予的極致尊重與“同袍”認同感的衝擊下,終於繃斷了。
他猛地抓起酒碗,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如同熔岩滾過喉嚨,也衝垮了最後一絲顧忌。他重重地將碗頓在矮幾上,粗重的喘息在帳篷內回響。
“誌向?”蕭隼的聲音帶著酒氣的粗糲和壓抑不住的憤懣,他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直直地迎上顧遠探詢的目光,“阿保機王子的誌向?嗬嗬……那頂可汗的金冠,他眼饞了不是一天兩天了!老可汗涅裏屍骨未寒,他兄長痕德堇可汗耶律洪)的位置還沒坐熱乎呢!阿保機大人……哼,他豈是甘居人下之輩?他暗中積蓄力量,拉攏各部,打壓異己,樁樁件件,哪件不是為了那把汗庭的金椅?!”
顧遠靜靜地聽著,指腹依舊緩緩摩挲著粗糙的酒碗邊緣,眼神深邃如淵,看不出絲毫波瀾。隻有那摩挲碗沿的手指,動作似乎比方才更慢、更沉了一分。帳外的風聲似乎也小了些,仿佛在屏息傾聽。
蕭隼見顧遠沒有打斷,反而聽得專注,胸中的鬱氣更是翻騰不休。他又抓起酒碗灌了一口,酒液順著嘴角流下,也顧不得擦,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李克用?那沙陀老狐狸!阿保機大人和他,那就是狼和狽!互相利用,各懷鬼胎!”他猛地一拍大腿,牽動了傷口也渾不在意,“天複四年!就去年!阿保機大人率兵去打黑車子室韋,轉頭就在平原設伏,把唐國盧龍節度使劉仁恭派來的援軍給包了餃子!活捉了劉仁恭的養子趙霸!室韋也被他趁機打了個落花流水!這背後,沒有李克用那老狐狸提供消息、暗中牽製劉仁恭的主力,能成?”
顧遠微微頷首,插了一句,聲音低沉平緩:“此事我略有耳聞。阿保機王子此戰,聲威大震。”
“聲威?”蕭隼嗤笑一聲,帶著濃烈的不屑,“那是他用我們迭剌部兒郎的血換來的!這合作,說白了,阿保機大人幫李克用對付劉仁恭,在中原北邊攪風攪雨;李克用就幫他,對付咱們契丹內部,對付耶律洪可汗最硬的拳頭——拜火教那些神神叨叨的瘋子,還有可汗的親軍!這次鷹愁澗,不就是李克用那邊提供了拜火教援兵的確切路線和兵力嗎?阿保機大人想借李克用的手,除掉可汗的臂膀,好讓他自己……嘿!”他冷笑一聲,未盡之意,昭然若揭。
顧遠端起酒碗,慢慢地抿了一口。烈酒入喉,帶來一絲灼熱,也讓他眼中的光芒更加幽深。蕭隼的話,印證了他許多猜測,也勾勒出了阿保機與李克用聯盟更清晰的輪廓——一個要中原北方的混亂以利擴張,一個要借外力清除內部障礙以謀汗位。而他顧遠,被阿保機捏住的那個“欺瞞張三金”的把柄,正是這聯盟中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也是阿保機準備用來持續驅策羽陵部這頭猛獸的鞭子。
“原來如此……”顧遠放下酒碗,輕輕歎息一聲,那歎息裏包含著太多複雜的意味——了然,沉重,還有一絲冰冷的算計。“內外勾連,所圖非小啊。”他目光重新聚焦在蕭隼因激憤而漲紅的臉上,帶著深切的同情,“隻是苦了你們這些衝殺在前的將士。鷹愁澗一役,迭剌部親衛,折損不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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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止是不小!”蕭隼的眼眶瞬間紅了,聲音哽咽起來,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試圖壓住那洶湧而上的悲憤,“我帶去的一隊兄弟……三十七個!都是迭剌部百裏挑一的好手!就……就回來了我一個!還是像條死狗一樣被大都尉您撿回來的!”他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也不知是擦酒還是擦淚,“那古力森連……簡直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一刀下去……巴圖大哥那麽壯的漢子……直接就……”他哽咽著說不下去,抓起酒碗想喝,卻發現碗已空了。
顧遠默然不語,提起酒壇,親自為蕭隼將碗斟滿。他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著。這份沉默的包容,如同一個安全的堤壩,讓蕭隼胸中積壓的洪流徹底決堤。
“阿保機大人……”蕭隼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刻骨的悲涼和怨憤,他低著頭,看著碗中晃動的酒液,仿佛那裏麵映著過往,“他……他眼裏隻有他的大業!我們這些為他賣命的人……算得了什麽?我爹!”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恨意,“蕭鐵山!您聽說過嗎?五年前!就在為阿保機大人攻打室韋別部的時候,替大人擋了三支毒箭!腸子都流出來了!硬是撐著沒倒下,護著大人衝出了包圍圈!結果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悲憤,“結果我爹屍骨未寒,撫恤呢?就他媽的三匹老掉牙的駑馬!五袋子黍米!打發叫花子嗎?!我蕭隼!自打頂替我爹進了親衛隊,五年!整整五年!衝鋒陷陣我哪次落後?負傷流血我皺過一下眉頭?可我得到了什麽?就因為我不懂給那些當官的溜須拍馬,不會說漂亮話,在他阿保機眼裏,我永遠就是個……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卒子!一個死了再換一個的……物件!”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包紮好的傷口似乎又滲出血跡,染紅了內裏的繃帶。但他渾然不覺,巨大的委屈和長年累月積壓的不公,借著酒勁,如同火山般噴發出來。
“物件……”顧遠重複著這兩個字,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他看著眼前這個鐵塔般的漢子,此刻卻被巨大的悲憤和委屈衝擊得渾身顫抖。他伸出手,這一次不是按在手背,而是穩穩地、用力地按在了蕭隼肌肉虯結、因激動而緊繃的肩膀上。那手掌傳來的溫度和力量,像一根定海神針。
“蕭隼!”顧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威嚴和不容置疑的肯定,“看著我!”
蕭隼下意識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茫然又痛苦地看向顧遠。
顧遠的眼神銳利如刀,卻又燃燒著一種熾熱的火焰,那是草原男兒最看重的認同與尊嚴之火!“你不是物件!你蕭鐵山的兒子,迭剌部的九環銀鞘勇士,鷹愁澗上唯一活下來的猛士!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契丹巴特爾!你的血,你的勇武,你的忠誠,比那些隻會阿諛奉承的蠹蟲高貴千萬倍!在我顧遠眼裏,在我羽陵部男兒眼裏,你就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子!阿保機不看重你,是他眼瞎!是他不配擁有你這樣的忠勇之士!”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蕭隼的心上。那“巴特爾”英雄)的稱呼,那將他父親與自己並提的榮耀,那對阿保機毫不留情的斥責……如同一股滾燙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心中最後一道名為“舊主”的堤壩。被上位者如此直白、如此激烈地肯定其價值,為其遭遇鳴不平,這份認同感帶來的衝擊,遠勝千言萬語的安慰。
蕭隼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說什麽,喉嚨卻被巨大的情緒堵得死死的。他猛地低下頭,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了太久的悲憤、委屈、還有此刻被點燃的、一種近乎於找到歸宿的激動,化作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麵前的矮幾上,洇濕了油膩的桌麵。他沒有發出聲音,但那無聲的慟哭,比任何嚎啕都更顯撕心裂肺。
顧遠放在他肩頭的手,始終沒有移開。那手掌堅定而溫暖,傳遞著無聲的支持。帳篷裏隻剩下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蕭隼極力壓抑的、沉重的呼吸啜泣聲。顧遠的目光越過蕭隼顫抖的肩膀,投向帳篷那厚重的氈門。門簾縫隙外,是無邊無際的深沉黑夜,風雪不知何時已徹底停歇,一輪冷月悄然爬上中天,清冷的光輝無聲地灑落在這片寂靜的營地上。帳內火光跳躍,將他半邊臉映得明暗不定,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所有的情緒——同情、憤怒、了然、算計——都沉澱下去,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深不見底的寒潭。指腹依舊緩緩摩挲著粗陶碗的邊緣,那細微的摩擦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聞。
棋子已動,虎翼已得。這盤以契丹汗位、中原風雲、苗疆秘寶為賭注的驚天棋局,下一步,該落向何處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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