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耶律洪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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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帳內,紅燭早已燃盡,隻餘幾縷青煙在空氣中留下淡淡的焦油氣息。厚厚的帳簾隔絕了外麵正午的驕陽,帳內光線昏暗,彌漫著一種混合著未散盡的暖昧、汗意、熏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複雜味道。
    顧遠仍在沉睡。他側躺著,麵容褪去了昨夜的狂暴與悲怕,隻剩下極度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孩童般的沉靜。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薄唇緊抿,即使在睡夢中,眉宇間也似乎凝著一股化不開的沉重。他的一條手臂霸道地橫過阿茹娜纖細的腰肢,將她牢牢圈在懷裏,仿佛那是他在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阿茹娜早已醒來。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姿勢,生怕驚醒了他。陽光透過帳簾的縫隙,吝嗇地投下幾道光柱,恰好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臉上。那張清麗絕倫的小臉上,交織著複雜的情緒。昨夜驟然而至的風暴,顧遠那陌生而近乎絕望的瘋狂,以及他深埋在她頸窩無聲的痛哭,都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上。最初的驚惶與微痛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心疼和一種沉甸甸的憂慮。
    她的遠哥哥,到底怎麽了?他背負著什麽?那個油布包裹裏藏著怎樣的秘密,能讓他那樣頂天立地的漢子瞬間崩潰?那三個沉重的響頭,又是為了誰而磕?阿茹娜不懂那些權謀詭計、血海深仇,她隻知道,她的丈夫在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她纖細的手指,帶著無盡的憐惜,極其輕柔地拂過他緊鎖的眉頭,試圖撫平那深深的刻痕。指尖滑過他背上幾道淺淺的抓痕——那是昨夜她情難自禁時留下的印記——阿茹娜的臉頰又微微發燙,心底卻湧起更深的柔情與決心。無論前路如何,她都要陪著他,用她的愛意去溫暖他冰封的心。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顧遠濃密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初時還帶著沉睡的迷茫,但幾乎是瞬間,就恢複了清明,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見底,映照著帳頂昏暗的陰影。昨夜的狂瀾似乎被強行壓回了深淵,至少表麵上是如此。
    他立刻感受到了懷中溫軟馨香的身體,以及那雙正凝視著他、盛滿了擔憂與愛戀的眸子。昨夜那些失控的、近乎粗暴的畫麵瞬間湧入腦海——撕開的寢衣、他失控的力道、她帶著痛楚的哭泣……一股強烈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顧遠。他那樣對她,在新婚之夜,在她最期待的時刻。他利用了她的身體和愛意,作為宣泄痛苦的出口,這簡直……
    “阿茹娜……”他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手臂下意識地收緊,卻又立刻意識到什麽,力道放輕了些,眼神中充滿了歉意和難以言說的複雜,“我……”
    阿茹娜卻在他開口的瞬間,用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按住了他的唇。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帶著一種近乎聖潔的理解與包容。“遠哥哥,”她柔聲喚道,聲音如同清晨草原上帶著露珠的花瓣,“什麽都別說。我懂。”
    她懂?顧遠心中一震。她懂他內心那無法言說的黑暗和重壓嗎?不,她或許不懂那些具體的陰謀與仇恨,但她懂他的痛苦,懂他需要宣泄的絕望。這份純粹的理解與無條件的接納,比任何語言都更能刺穿顧遠堅硬的外殼,直抵他內心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聲沉沉的歎息,將臉埋進她散發著幽香的頸窩,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溫暖與安寧。
    過了片刻,顧遠抬起頭,眼底的沉重似乎被阿茹娜的溫柔融化了一絲。他看著她依舊帶著羞澀紅暈的臉頰,想起她昨夜那聲帶著哭腔的“遠哥哥”,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帶戲謔的弧度,刻意驅散帳內沉重的氣氛,伸出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她挺翹的鼻尖。
    “還叫遠哥哥?”他刻意拖長了語調,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新婚之夜都過了,該改口了吧,我的新娘子?”
    阿茹娜的臉頰“騰”地一下紅透了,如同熟透的薩日朗花。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羞似喜,水光盈盈,美得讓顧遠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少女的嬌羞:“郎……郎君……”
    “嗯?聲音太小,聽不清。”顧遠故意逗她,湊得更近,灼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
    “郎君!”阿茹娜又羞又急,聲音拔高了些,伸手去推他堅實的胸膛,卻被他順勢抓住手腕,輕輕一帶,整個人又跌入他懷裏。
    “這才對。”顧遠低笑,胸腔的震動傳遞到阿茹娜身上。他低下頭,這次不再是昨夜風暴般的掠奪,而是一個輕柔的、帶著珍視與歉意的吻,落在她的眉心。阿茹娜緊繃的身體瞬間軟化,依偎在他懷中,感受著這份劫後餘生的溫情。兩人在昏暗的帳內依偎著,低聲說著體己話,偶爾傳來阿茹娜被逗弄後羞惱的輕呼和顧遠低沉愉悅的笑聲。昨夜的風暴仿佛被這短暫的溫馨時光暫時封存,帳內彌漫著劫後重生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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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這份寧靜並未持續太久。
    帳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仍顯急促的腳步聲,停在帳簾外。一個恭敬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右大長老,可汗召見。請右大長老速至汗帳議事。”
    是耶律洪的親衛隊長,聲音顧遠認得。
    帳內的旖旎溫情瞬間消散。顧遠眼中的笑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恢複了那種深潭般的冷靜。他輕輕拍了拍阿茹娜的後背,示意她起身。
    “知道了,稍候。”顧遠的聲音沉穩,聽不出絲毫異樣。
    帳外親衛應了一聲,腳步聲退開幾步,似乎是在等候。
    顧遠和阿茹娜迅速起身更衣。阿茹娜細心地為他整理著深藍色的錦袍,束好鑲嵌紅寶石的玉帶,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顧遠看著她低垂的眉眼,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心中那股愧疚再次湧起,他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昨晚……委屈你了。”
    阿茹娜抬起頭,眼中沒有絲毫怨懟,隻有堅定:“郎君說什麽傻話。阿茹娜是你的妻子,永遠都是。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在你身邊。”她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然後紅著臉將他推向帳簾,“快去吧,別讓可汗久等。”
    顧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刻進心底,然後深吸一口氣,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顧遠微微眯起了眼睛。帳外,除了那位等待的親衛隊長,還有幾名耶律洪的親兵。看到顧遠出來,幾人連忙躬身行禮:“參見右大長老!”
    顧遠點了點頭,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慵懶和……縱欲後的疲憊感?他隨意地活動了一下脖頸和肩膀,發出輕微的骨節聲響,似乎昨夜“操勞”過度。
    “走吧。”他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
    親衛隊長引路,幾名親兵跟在後麵。走出不遠,便聽到後麵傳來那幾個親兵壓得極低的議論聲,帶著戲謔的笑意:
    “嘖嘖,咱們這位左大都尉……哦不,右大長老,今日可真是……日上三竿啊!”
    “可不是嘛!平日裏天不亮就能聽見他練功的動靜,那叫一個勤勉守時!今天……嘿嘿,都正午了才從溫柔鄉裏爬起來。”
    “英雄難過美人關呐!新夫人那般天仙似的人物,換誰也得……嘿嘿,身子骨堪憂?我看是樂不思蜀吧!”
    “小聲點!讓右大長老聽見……不過說真的,新夫人那舞姿……昨晚看得我都……咳,難怪右大長老起不來床……”
    “哈哈,你小子想什麽呢!不過話說回來,右大長老這‘操勞’了一夜,待會兒麵見可汗,精神頭兒還夠用嗎?”
    這些議論聲清晰地飄入顧遠耳中。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冷笑,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一個沉溺新婚、誌得意滿、甚至有些“荒廢”的年輕權貴形象。昨夜祖父之死的陰影和那份沉重的“賀禮”帶來的緊繃感,都被這刻意營造的慵懶所掩蓋。他需要這個麵具,尤其是在即將麵對耶律洪的時候。
    一行人穿過依舊殘留著昨夜狂歡痕跡的營地,酒壇、烤肉骨頭散落一地,空氣中酒氣未散。就在即將接近耶律洪那座巨大而威嚴的金頂汗帳時,斜刺裏走來一隊身著黑金教袍的拜火教徒。為首一人,身材矮壯,麵容精悍,正是拜火教在契丹王庭的一個重要壇主,名叫赫連鐵。
    “恭賀右大長老新婚大喜!祝右大長老與新夫人琴瑟和鳴,早生貴子!”赫連鐵臉上堆滿笑容,帶著手下教徒躬身行禮,聲音洪亮,姿態恭敬。
    顧遠停下腳步,臉上也掛起公式化的笑容,拱手還禮:“多謝赫連壇主,同喜同喜。”
    就在雙方寒暄,顧遠與赫連鐵雙手相握之際,顧遠敏銳地感覺到對方寬大的袖袍下,一個微小的、折疊得極硬的物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滑入了自己的掌心!動作之快、之隱蔽,若非顧遠全神貫注,幾乎難以察覺。而赫連鐵臉上笑容不變,仿佛隻是尋常的禮節性接觸。
    顧遠心中警鈴微作,麵上卻不動聲色,順勢將手收回袖中,將那物件緊緊攥住。同時,赫連鐵身後的幾名教徒也紛紛上前,七嘴八舌地說著恭賀之詞,巧妙地擋住了旁邊耶律洪親衛的視線。
    “右大長老年輕有為,又得如此佳人,真是羨煞旁人啊!”
    “是啊是啊,昨夜夫人的舞姿,如同九天玄女下凡塵!”
    “拜火神在上,定會保佑右大長老與新夫人福澤綿長!”
    一片嘈雜的恭維聲中,赫連鐵等人行禮告退,迅速消失在營帳之間。
    顧遠握緊了袖中的東西,繼續跟著親衛隊長走向汗帳。他借著整理袖口的機會,飛快地瞥了一眼掌中之物——是一張折疊得非常小的、堅韌的羊皮紙。他不動聲色地展開一角,上麵隻有一行用炭筆寫就的、潦草卻清晰的契丹文小字:
    “勿提耶律部阿保機。”
    顧遠的心髒猛地一沉!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張三金!這是張三金的警告!他果然在密切關注著這場召見!而且,他顯然已經預判到,或者擔心,顧遠會在可汗麵前提及耶律阿保機!這警告來得如此及時,如此精準,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意味。紙條的內容簡潔至極,卻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顧遠的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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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三金醉了嗎?昨夜金帳前那轉瞬即逝的詭異笑容,果然隻是假象!這老狐狸,清醒得可怕!他扶持阿保機的決心,以及對顧遠的防備,比顧遠想象的更深。顧遠不動聲色地將紙條揉碎,緊緊攥在掌心,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背叛張三金的代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昨夜接過阿爺那份沉重“賀禮”時,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轉眼間,巨大的汗帳已在眼前。帳門前肅立著兩排披甲持銳的耶律洪親衛,殺氣凜然。親衛隊長上前通報:“可汗,右大長老顧遠帶到。”
    “進來。”帳內傳來耶律洪略顯低沉的聲音。
    顧遠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情緒——昨夜的悲愴、對阿茹娜的愧疚、張三金警告帶來的寒意——都強行壓入心底最深處。他臉上重新掛起那副帶著一絲新婚疲憊卻恭敬的神情,掀開厚重的帳簾,躬身走了進去。
    汗帳內光線充足,彌漫著濃鬱的檀香氣息。耶律洪那龐大的身軀並未坐在高高的汗座上,而是半躺在一張鋪著厚厚熊皮的長榻上,身旁放著矮幾,上麵擺著瓜果和奶茶。他穿著寬鬆的常服,臉色比昨夜似乎蒼白了一些,眼袋浮腫,顯然昨夜也宿醉未消,但那雙小眼睛裏射出的目光,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牢牢鎖定在走進來的顧遠身上。
    “顧遠,參見可汗。”顧遠走到長榻前數步,單膝跪地,行覲見禮。
    “起來吧,坐。”耶律洪揮了揮肥胖的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賜茶。”
    有侍者立刻為顧遠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顧遠謝恩,在耶律洪下首的矮墩上坐下,姿態恭謹。
    “新婚燕爾,滋味如何?”耶律洪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帶著長輩的調侃,目光卻審視著顧遠略顯疲憊的臉色。
    顧遠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赧然,微微低頭:“托可汗洪福……臣,甚好。”語氣中帶著一絲新婚男子特有的滿足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倦意。
    “哈哈哈,好!年輕人嘛!”耶律洪笑了笑,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低沉而關切,“昨夜……聽聞你族中傳來噩耗?” 他顯然已經從默罕或其他渠道,知道了顧遠昨夜曾短暫失態。
    來了!顧遠心中冷笑,麵上卻立刻浮現出恰到好處的悲戚與沉重。他放下奶茶,深深歎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回可汗,是臣的……阿爺。他……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舊傷纏身多年,昨夜……去了。” 他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仿佛在極力壓抑悲痛。這悲痛半真半假——為那個罪孽深重卻又給了他生路和最後“賀禮”的老人,也為這殘酷命運的安排。
    “唉……”耶律洪也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同情之色,“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阿爺……古日連章長老,也曾是我契丹的智者。節哀順變吧。” 他頓了頓,看似隨意地問道,“如今古日連部……還有羽陵部那邊,情形如何了?你新婚大喜,本該好好享受,但兩部族民也是你的根基,本汗還是要過問一二。”
    顧遠心中警醒,知道正戲開始了。他抬起頭,眼中悲色未退,更添了幾分沉重與憂慮:“謝可汗關心。羽陵部……” 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真實的、源自心底的沉痛為那些逝去的族人,也為那些在張三金控製下擔驚受怕的老弱),“雲州一戰……幾乎打光了。如今……隻剩下些老弱婦孺,青壯……百不存一。張三金教主……將他們安置在一處,說是保護,可……” 他欲言又止,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對張三金“保護”的隱憂和不信任,同時暗示羽陵部如今已是名存實亡,毫無威脅。
    “至於古日連部,”顧遠繼續道,語氣更加沉重,“世代為暗衛,族人凋零,隱於暗處,血脈稀薄,情況……亦不容樂觀。兩部加起來,如今能拿起刀弓的男丁……恐不足幾百人。” 他刻意誇大了慘狀,將羽陵部被自己暗中轉移走的主力徹底抹去,也弱化了古日連部殘餘的力量,塑造出一副兩部元氣大傷、亟待休養生息的景象。
    耶律洪聽著,胖臉上露出深切的同情和惋惜:“唉!雲州一戰,你與羽陵部,為我契丹立下汗馬功勞,卻也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可恨那李克用!” 他拍了拍熊皮,語氣轉為安撫,“你放心!本汗絕不會虧待忠臣之後!羽陵與古日連的犧牲,本汗銘記於心!”
    鋪墊似乎差不多了。耶律洪端起奶茶喝了一口,渾濁的眼睛透過升騰的熱氣,銳利地看向顧遠,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視他的靈魂。
    “顧遠,”耶律洪的聲音陡然變得嚴肅低沉,“雲州一戰,你身在前線,力挽狂瀾,其中細節,張三金雖已稟報,但本汗還想聽聽你親口所言。尤其是……”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尤其是關於我那好弟弟,耶律阿保機!他在雲州,在苗疆,究竟做了些什麽?”
    來了!核心問題!顧遠的心髒驟然收緊,後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張三金那張警告的紙條仿佛在袖中灼燒!耶律洪果然早已懷疑阿保機!他不僅懷疑,而且已經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張三金可能扶持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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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檀香的氣息變得粘稠而壓抑。顧遠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沉穩的心跳聲。背叛張三金?還是順從警告,隱瞞阿保機的動作?前者風險巨大,後者則可能錯失打壓阿保機、獲取耶律洪信任的良機,甚至可能讓耶律洪懷疑自己的忠誠!
    電光火石間,顧遠腦海中飛速權衡。阿爺留下的“賀禮”中關於“困龍鎖”虛陣的提示在他腦中閃過。耶律洪對張三金的忌憚,對阿保機的猜疑,都是可以利用的裂痕!扶持耶律洪,打壓阿保機,利用“困龍鎖”的謊言作為護身符,同時暗中積蓄力量拯救兩部,脫離拜火教掌控——這是他昨夜就定下的策略!張三金的警告,反而印證了阿保機動作的危險性,也堅定了他的選擇!
    但,不能全盤托出!耶律洪同樣多疑,將阿保機與李克用暗中勾結、意圖引契丹軍入甕的細節和盤托出,固然能重創阿保機,但也將自己徹底暴露在張三金和阿保機的瘋狂反撲之下,而且會讓耶律洪掌握太多信息,自己就失去了利用價值和控製權。必須有所保留,拋出關鍵線索,引導耶律洪自己去“發現”和“判斷”,將懷疑的種子深深種下,讓耶律洪主動尋求與自己的合作!
    顧遠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猶豫?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回憶和斟酌措辭。
    “回可汗,”顧遠的聲音帶著謹慎,“雲州之戰,慘烈異常。李克用沙陀軍悍勇,我軍……損失慘重。至於阿保機……王子,”他用了尊稱,“他確實……出現在了苗疆附近。”
    “哦?”耶律洪身體微微前傾,小眼睛眯成一條縫,精光閃爍,“繼續說。”
    “當時,臣正率殘部在苗疆邊緣與一股沙陀偏師周旋,兵窮糧絕。”顧遠語氣沉重,描述著當時的困境,“就在臣以為……必死無疑之際,卻意外發現……阿保機王子的精銳騎兵,似乎……與李克用的主力……有過接觸。”
    “接觸?!”耶律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什麽接觸?!是交戰還是……?”
    “臣……不敢妄言。”顧遠低下頭,顯得十分為難,“距離太遠,隻能看到旗幟。但……氣氛似乎……並非劍拔弩張。而且……”他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上耶律洪幾乎要噴火的眼睛,拋出了最關鍵、也最模棱兩可的炸彈,“就在臣部即將被沙陀偏師合圍之時,阿保機大人的軍隊……突然……撤走了。李克用的主力似乎也因此……行動遲滯了片刻。臣……才得以抓住一線生機,擊潰了當麵的沙陀偏師。”
    轟!
    耶律洪肥胖的身軀猛地一震!手中的奶茶碗“哐當”一聲掉在厚厚的地毯上,乳白色的液體潑灑開來,如同他此刻驟然翻騰的內心!他死死地盯著顧遠,臉上的肥肉都在微微顫抖。
    “撤走了?!在李克用主力麵前撤走了?!還導致了李克用行動遲滯?!”耶律洪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低吼,充滿了震驚、憤怒和一絲被背叛的寒意。這信息量太大了!阿保機的軍隊出現在不該出現的苗疆,與李克用主力“接觸”,氣氛非敵對?然後在顧遠即將覆滅的關鍵時刻,阿保機撤兵了?李克用還因此遲滯了?這意味著什麽?是巧合?還是……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是交易?!阿保機坐視顧遠部被消耗,甚至可能與李克用達成了某種協議?!
    “那……苗疆現在呢?!”耶律洪幾乎是咬著牙問道,他想起張三金匯報時輕描淡寫地說苗疆局勢已“大體穩定”。
    顧遠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保持著沉重與困惑:“苗疆……回可汗,自那次戰役後,臣部損失過重,無力深入。但據後續零星傳回的消息……苗疆諸部,似乎……已推舉了新的苗王,是一位……聖女。而且,他們似乎……已經與我契丹……脫離了直接掌控,更像是……一種……合作關係?” 他刻意強調了“合作關係”這個詞,語氣帶著不確定和疑慮,目光卻若有若無地掃過耶律洪瞬間鐵青的臉。
    “合作關係?!”耶律洪猛地一拍矮幾,上麵的瓜果跳了起來!“張三金告訴本汗,苗疆已服!他派去的人已經掌控了局麵!好一個‘合作關係’!好一個‘大體穩定’!” 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巨大的疑雲如同實質般籠罩在他心頭。張三金在撒謊!他為什麽要替阿保機隱瞞?阿保機在苗疆做了什麽?他和李克用之間到底有什麽勾結?扶持聖女當苗王?這背後有沒有張三金的手筆?阿保機撤兵,是怕顧遠部覆滅後事情敗露?還是和李克用達成了分贓協議?無數的疑問和可怕的猜想在耶律洪腦中瘋狂滋生、碰撞!
    雖然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但顧遠提供的這些關鍵而模糊的線索,加上耶律洪自己對阿保機狼子野心的深刻認知和第六感,已經足夠在他心中點燃熊熊的猜忌之火!這火一旦燃起,就再難撲滅!阿保機,這個手握重兵、在部族中威望日隆的弟弟,已經成了他汗位下最危險的毒瘤!一日不除,他一日寢食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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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內死一般寂靜,隻有耶律洪粗重的喘息聲。顧遠垂首靜立,仿佛也被可汗的震怒所懾,心中卻在冷靜地評估著耶律洪的反應——很好,猜忌的種子已經深埋,並且開始瘋狂生長。
    過了許久,耶律洪的喘息才漸漸平複。他靠回熊皮榻上,小眼睛閃爍著陰晴不定的光芒,重新打量著眼前的顧遠。憤怒過後,是更深的算計。顧遠,這個年輕人,擁有古日連和羽陵的雙重血脈,能力出眾,剛立下大功,卻又因兩部慘重損失而根基薄弱。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對張三金也有不滿,而且他親眼目睹了阿保機的可疑行徑!他,似乎是一個可以用來製衡阿保機、甚至對付張三金的絕佳人選!而且他血脈特殊……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耶律洪腦中迅速成型。他需要一把鋒利、好用,又暫時不會反噬自身的刀!
    “顧遠,”耶律洪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拉攏的意味,“你是我契丹的功臣,更是我契丹未來的希望!羽陵與古日連兩部的犧牲,本汗絕不會忘記!更不會讓忠臣之後寒心!”
    他坐直身體,肥胖的臉上露出一種“痛下決心”的表情:“本汗決定,擢升你為左穀蠡王!地位尊崇,僅在可汗與左右賢王之下!古日連部,從此不再是暗衛!羽陵部與古日連部所有尚存的族民,無論老幼,皆由你全權統領安置!本汗賜你兩部:肥美草場五百裏!牛羊各兩萬頭!黃金千兩!珠寶十斛!奴隸……兩千戶!”
    大手筆!遠超昨夜的賞賜!這既是安撫,更是收買,更是將顧遠徹底綁上他戰車的籌碼!
    顧遠心中一震,臉上立刻露出“受寵若驚”和“感激涕零”的神情,連忙再次單膝跪地:“可汗隆恩!臣……臣何德何能,受此厚賜!臣代兩部族民,叩謝可汗天恩!” 他聲音帶著激動。雖半真半假,但心中卻在飛速盤算:草場、牛羊、奴隸……這正是兩部休養生息、暗中積蓄力量所急需的!耶律洪此舉,正中下懷!左穀蠡王的身份,更是給了他明麵上的巨大權力和地位!雖然也意味著更深的卷入契丹權力旋渦。
    “起來!”耶律洪親自伸手虛扶了一下,臉上帶著“推心置腹”的表情,“這是你應得的!你身上流淌著古日連和羽陵最高貴的血脈!更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無比嚴肅,甚至帶著一絲陰冷的警告,小眼睛如同毒蛇般盯著顧遠,“更是維係我契丹國運的關鍵所在!”
    顧遠心頭猛地一跳,麵上恰到好處地露出驚愕與不解:“可汗……此言何意?臣……惶恐!”
    耶律洪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刺入顧遠耳中:“你可知,當年你阿爺古日連章,以通天手段,為我契丹改易龍脈氣運?你可知,我那已故的父親,耶律涅裏可汗,曾聽信張三金,欲取你之性命,煉製成屍傀,用以鎮壓和掌控中原?”
    顧遠心中劇震!雖然阿爺信中提及了“困龍鎖”虛陣,但他沒想到耶律洪竟然也知道這段秘辛,而且如此直白地說了出來!他臉上瞬間血色盡褪,露出真實的驚駭,這次無需偽裝:“這……這……臣……不知!” 他必須表現得毫不知情!阿爺信中關於虛陣的部分,是他最大的底牌和護身符,絕不能暴露!
    “哼!”耶律洪冷哼一聲,看著顧遠驚駭的表情,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張三金此獠,包藏禍心!幸而天佑我契丹!你阿爺……雖有過錯,但終究在最後關頭,以莫大犧牲,保住了你的性命,更將契丹國運,與你之血脈,以秘法相連!”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顧遠,帶著一種審視和不容置疑的威壓:“你身上流淌的,不僅是你兩部的血脈,更承載著我契丹一族的國運命脈!此乃天授,亦是枷鎖!顧遠,你記住,你的命,不再隻屬於你自己!你若對契丹有二心,妄圖脫離,甚至背叛……” 耶律洪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不僅本汗饒不了你,契丹八部所有勇士饒不了你!那些因龍脈改動而受益或受損的漢人王朝勢力,一旦知曉真相,更會視你為必除之禍根!天下之大,將無你容身之處!”
    恩威並施!赤裸裸的警告!耶律洪在用這個“血脈國運相連”的驚天秘密這雖然是阿爺的謊言,但耶律洪顯然深信不疑),將顧遠徹底綁死在契丹這輛戰車上!告訴他,他無處可逃,隻能效忠契丹,效忠他耶律洪!
    顧遠心中冰冷一片,同時也升起一股荒謬的諷刺感。阿爺用生命編織的這個彌天大謊,竟然成了耶律洪控製他的絕佳工具!他臉上卻迅速堆滿了忠誠與決然,再次深深拜伏下去,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被賦予神聖使命的激動表演:
    “可汗明鑒!臣顧遠,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古日連與羽陵之魂,早已融入契丹血脈!臣之性命,臣之血脈,皆屬契丹!可汗對臣恩重如山,對兩部恩同再造!臣若對契丹、對可汗有絲毫二心,甘願受長生天最嚴厲的懲罰!天誅地滅,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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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誓言沉重,響徹汗帳。顧遠低著頭,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決絕。這誓言,是對著耶律洪說的,更是對著那些死去的羽陵族人和阿爺的在天之靈說的!他要活下去,要拯救他的族人,要擺脫這該死的命運枷鎖!為此,他不惜利用一切,包括這沉重的誓言和耶律洪的猜忌!
    耶律洪看著顧遠“發自肺腑”的誓言和決絕的姿態,臉上的陰冷終於消散了一些,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親自起身,將顧遠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重新變得“和藹”:
    “好!好!本汗信你!起來吧,左穀蠡王!”
    “眼下,你新婚燕爾,又剛經曆族中變故,兩部也需休整。本汗準你一段時日,好好安頓族民,享受你的新婚之喜。” 耶律洪的笑容帶著深意,“不過,身為左穀蠡王,為我契丹分憂亦是本分。張三金……還有阿保機那邊,本汗需要一雙可靠的眼睛和耳朵。你……明白嗎?”
    顧遠心領神會,再次躬身:“臣明白!請可汗放心,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可汗重托!”
    “嗯,去吧。好好安撫你的新夫人。”耶律洪揮揮手,重新坐回熊皮榻上,顯得意興闌珊。
    顧遠恭敬地行禮告退。當他轉身走出汗帳,重新沐浴在正午刺眼的陽光下時,後背的內衫已被冷汗浸透。汗帳內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比昨夜的風暴更讓他心神俱疲。
    帳外等候的親衛隊長立刻迎上。顧遠臉上又恢複了那副帶著一絲新婚疲憊的慵懶神情,仿佛剛剛隻是進行了一場尋常的君臣奏對。
    “右大長老,可汗……”親衛隊長試探著問。
    “可汗體恤,讓我回去好好休息,安頓族民。”顧遠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眉心,“走吧,回帳。折騰了一上午,乏了。”
    親衛隊長和旁邊的親兵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勾起曖昧的笑意,連忙引路。背後,似乎又傳來了那極低的議論:
    “看吧,我就說身子骨……”
    “嘿嘿,溫柔鄉是英雄塚啊……”
    “走走走,送右大長老回去‘休息’……”
    顧遠充耳不聞,步履看似隨意,腦中卻在飛速運轉。耶律洪的拉攏與警告,張三金的威脅與那張“勿提阿保機”的紙條,阿爺留下的“困龍鎖”虛陣和“七星之謎”,還有帳中那等待他的、溫柔而擔憂的阿茹娜……無數條線在他腦中交織、碰撞。
    他抬頭望向遼闊的草原天空,正午的陽光熾烈,卻驅不散他心中那越來越濃重的陰霾。左穀蠡王的尊位,豐厚的賞賜,暫時的喘息之機……這一切都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一場圍繞著契丹汗位、拜火教權柄以及他自身命運的更大風暴,才剛剛拉開序幕。而他,已然身處風暴中心,退無可退。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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