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毒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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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蟲教總壇的竹樓內,彌漫著一股混合著草藥、蛇腥和嶄新桐油的味道。赫紅端坐在主位,不再是那個背負著仇恨與迷茫的落難少主,眉宇間沉澱著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銳利。她麵前攤開的,是顧遠移交的那份厚達數寸的“雜鋒營”名冊和勢力分布圖,上麵已被她密密麻麻地標注了各種隻有她自己才懂的符號。
“烏合之眾?”赫紅唇角勾起一絲冷笑,指尖劃過名冊上“雁門趙氏”、“雲中馬幫”、“代郡李家”等名字,“不過是沒找到能讓他們低頭、又能喂飽他們的主子罷了。”
她的手段迅疾如雷霆,精準似蛇吻。
立威:兩日後,雜鋒營第一次集結。幾個仗著有點武藝、在雲州綠林有些名頭的老油子帶頭鬧事,質疑赫紅一個女流之輩的統禦力,甚至口出汙言穢語。赫紅眼皮都沒抬一下。一直沉默站在她側後方的銀蘭,身影如同鬼魅般閃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細如牛毫、泛著幽藍光澤的銀針。銀針悄無聲息地沒入鬧得最凶那人的後頸。那人臉上的囂張瞬間凝固,轉為極致的驚恐,雙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發出“嗬嗬”的怪響,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青黑,不過數息,便口吐黑沫,抽搐著倒地氣絕!整個校場瞬間死寂,落針可聞。赫紅這才緩緩起身,聲音如同冰珠落玉盤:“還有誰,想試試我毒蟲教的規矩?” 無人敢應。
施恩:立威之後,赫紅立刻兌現顧遠承諾的資源。她親自帶人押送著遠超預期的糧秣、精良的武器、甚至還有部分從拜火教繳獲的、對江湖人極具吸引力的功法殘篇,分發下去。她承諾,隻要聽從號令,完成任務,賞賜隻會更多。何佳負責的資源調配被她運用得爐火純青,將有限的物資精準地投放到最能激發不同群體積極性的地方——豪強要麵子要地位,就給;馬幫要商路保障,就允;遊俠要功法要錢財,就賞。彭湯鼓搗出的幾種新奇毒藥和高效解毒劑,也成了收攏人心、展示教派實力的利器。
分化:赫紅深諳人心。她利用孔靛掌管文書的便利,將一些無關緊要卻又能彰顯“信任”的小任務交給孔青、孔靛去辦,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對弟弟祝雍掌管的刑罰,她明麵上全力支持,暗地裏卻通過藍童的近衛體係,將一些涉及核心利益、可能引發內部強烈反彈的“重案”悄然壓下或轉由自己親自處理,避免祝雍過早成為眾矢之的。對於何佳、銀蘭、彭湯這些能力突出但心思難測的,她一方麵賦予重任,一方麵又通過謝胥的對外交涉,不斷引入一些外部的小摩擦和挑戰,讓他們無暇他顧,疲於奔命。何佳兄弟的野心在赫紅給予的資源和權力麵前暫時蟄伏,銀蘭的情報網絡被赫紅巧妙地引導著,主要對向了外部。
短短半個月!僅僅半個月!這支被顧遠視為“燙手山芋”、內部派係林立、彼此傾軋的“雜鋒營”,在赫紅軟硬兼施、恩威並濟的鐵腕下,竟奇跡般地捏合成型!雖然距離令行禁止的精銳之師尚有差距,但至少號令統一,行動有序,再無人敢公然挑釁教主的權威。一支以毒蛇為圖騰、行動詭秘狠辣的“毒蟲教”力量,在苗疆悄然成形,並迅速將觸角伸向了赫紅最熟悉的領域——拜火教的命脈。
“張三金……父親……”赫紅站在總壇最高的竹樓窗前,望著北方,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你教會我所有的黑暗,現在,該是償還的時候了。”
拜火教在燕雲十六州乃至中原腹地苦心經營多年的情報暗樁體係,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浩劫。這些暗樁,如同蜘蛛網上的節點,隱秘而關鍵,維係著拜火教對龐大疆域的信息掌控和資源輸送。而赫紅,曾是這張巨網核心的編織者之一,她不僅知道每一個重要節點的位置、聯絡方式、人員構成,更清楚其運轉的核心邏輯和致命弱點!
顧遠的案頭,如同雪片般飛來的捷報,每一份都染著拜火教的鮮血和混亂:
雲州分壇:在張三金認知中早已在“混亂”中被耶律洪或顧遠屠滅的雲州分壇殘餘隱秘聯絡點,被赫紅精準定位。毒蟲教精銳在何佳的親自帶領下,偽裝成流寇或地方官軍,以雷霆之勢突襲,將分壇內來不及轉移的財貨、積存的情報檔案、以及數名負責聯絡北地諸部的重要執事一網打盡!所有活口被彭湯的獨門毒藥“封喉散”滅口,現場被偽裝成黑吃黑或仇殺。
幽州糧道 拜火教通過數家看似清白的大商行,秘密控製著一條從河北向契丹境內輸送糧秣的隱蔽通道。銀蘭的情報網絡結合赫紅提供的核心密碼,迅速鎖定了關鍵人物和交接節點。謝胥出麵,利用其對外交涉的身份,巧妙設局,聯合地方上對拜火教不滿的小勢力,製造了一場“意外”的河道沉船和倉庫大火,焚毀糧草數萬石,掐斷了這條維係契丹前線部分補給的命脈。
汴梁暗樁:深埋在中原王朝心髒汴梁城的一個高級暗樁“錦繡綢緞莊”,其掌櫃是張三金埋了十幾年的棋子,負責收集朝廷動向和聯絡中原武林敗類。赫紅直接啟用了一條隻有她和張三金知道的、塵封已久的“死線”,傳遞了一份蓋有拜火教特殊火漆印鑒的假命令,誘使掌櫃暴露。隨即,由銀蘭親自指揮的“青蛇”小隊孔靛麾下的文書精英搖身一變成為致命刺客)配合顧遠在汴梁的隱秘力量,一夜之間將綢緞莊連根拔起,所有人員消失無蹤,隻留下一地狼藉和一張畫著猙獰毒蛇的黑色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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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聯絡站:類似的小型聯絡站、秘密信箱、信鴿中轉點,在赫紅提供的精確名單指引下,被毒蟲教或當地被顧遠收服的小股力量以各種方式拔除、破壞。損失的情報人員、被截獲的密信、中斷的聯絡,如同無數細小的傷口,遍布拜火教龐大的軀體,雖不致命,卻讓其痛徹骨髓,指揮係統陷入了空前的混亂和遲滯。
此時此刻,契丹,拜火教總壇,聖火殿。
金碧輝煌的大殿此刻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珍貴的琉璃燈盞被摔碎了一地,猩紅的地毯上潑灑著酒水和碎裂的文書。張三金須發戟張,原本威嚴的臉上此刻布滿了暴怒的赤紅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惶,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受傷雄獅,周身散發著擇人而噬的恐怖氣息。
“廢物!一群廢物!”他咆哮著,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蘊含著恐怖真氣的掌風將殿內一根兩人合抱的石柱拍得裂紋密布,碎石簌簌落下,“雲州!幽州!汴梁!冀州!短短一月!本座經營半生的心血!就這麽被人像拔釘子一樣拔掉了?!你們是幹什麽吃的?!為什麽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查!給本座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個內鬼揪出來!碎屍萬段!!”
殿內跪伏著的一眾拜火教高層噤若寒蟬,頭埋得更低了,冷汗浸透了後背的衣衫。負責情報的壇主臉色慘白如紙,聲音顫抖:“聖教主息怒!屬下…屬下已動用所有力量追查!對方…對方手段極其老辣隱秘,行動前毫無征兆,下手快準狠,清理現場幹淨利落,甚至…甚至模仿我教聯絡暗記和手法都惟妙惟肖!絕非尋常勢力所為!屬下…屬下懷疑……”
“懷疑誰?!”張三金猛地轉身,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如同毒蛇鎖定獵物。
“屬…屬下…懷疑是可汗陛下!”那壇主硬著頭皮說出自己的判斷,“隻有他,才有能力調動如此力量,對我教核心機密如此…如此了解!定是他查知聖教主與…與耶律阿保機的聯絡,以此報複!”
“耶律洪?”張三金眼中閃過一絲猶疑,隨即又化為更深的暴怒,“不可能!他此刻正被耶律阿保機死死按在王庭,分身乏術!他若有如此雷霆手段,早就用在對付阿保機上了!豈會先來對付本座?!”他焦躁地來回踱步,像一頭困獸,“顧遠…難道是顧遠那小狼崽子?他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知道‘金鱗線’的聯絡密碼?!怎麽可能知道‘錦繡莊’掌櫃的真實身份?!那些都是本座親自掌握、從未假手於人的絕密!”他猛地停住腳步,眼中充滿了自我懷疑和一種被徹底看透的恐懼,“除非…除非是紅兒…不!不可能!她早就死在雲州地牢的混亂裏了!是本座親手放棄的…” 這個名字一出口,張三金自己都愣住了,一股混雜著複雜父女情、被背叛的暴怒和隱隱心痛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萬般猜疑,如同毒蛇噬心。耶律洪?不像。顧遠?他無法理解對方如何能掌握那些連他心腹都未必知曉的核心機密。紅兒?那個他以為早已化作枯骨的女兒…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卻又揮之不去。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控感,讓這位梟雄感到了深深的無力。他頹然坐回冰冷的寶座,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陰狠:
“傳令…立刻啟用‘暗影’級預案!所有聯絡方式、暗樁位置、接頭密語,全部更換!啟用三重加密!聯絡層級提升至最高!給本座布下反追蹤羅網!本座倒要看看,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一旦發現蛛絲馬跡…格殺勿論!”
就在張三金如同驚弓之鳥,被迫啟動最高級別的防禦和反製措施,準備張開羅網等待獵物再次觸線時——
苗疆,顧遠竹樓。
顧遠看著赫紅呈上的最新一份關於拜火教內部劇烈動蕩、聯絡體係全麵更換的情報,以及張三金在總壇暴怒失態的消息,臉上露出了然於胸的笑容。他放下情報,對麵前神色冷峻卻難掩一絲快意的赫紅道:
“做得好,赫教主。這老狐狸的尾巴已經被踩痛了,現在正呲著牙,等著我們再次伸手呢。”
赫紅眼中閃過一絲遺憾,但更多的是冷靜:“顧帥英明。此刻再動,無異於自投羅網。屬下已令所有外線人員轉入最深潛伏,停止一切主動行動,隻維持最低限度的信息接收。彭湯那邊正在根據截獲的部分新密語和行動模式,嚐試反向推演。”
“嗯。”顧遠讚許地點點頭,“讓他小心,不必強求。讓張三金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讓他耗費巨大精力去重建他那張破網,本身就是我們的勝利。接下來,該是休養生息,消化戰果,靜待…下一個時機了。” 他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
時機,很快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
一封由赤磷衛以最快速度、付出不小代價才送到顧遠手中的密信,打破了苗疆短暫的平靜。信是北鬥七子之首,坐鎮幽州方向的王暢親筆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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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的字跡帶著疲憊和焦灼:
“顧帥鈞鑒:”
“阿保機親率皮室軍精銳,挾大勝室韋、奚族之威,悍然南下!兵鋒直指幽州!劉仁恭傾巢而出,拒敵於媯州今河北懷來)。我兄弟七人,遵帥令,以‘耶律洪故交’之名,率本部及收攏之幽燕豪傑助戰。然…”
“阿保機用兵如神,皮室軍驍勇冠絕北地!劉仁恭雖擁兵數萬,然其性多疑寡斷,對我等‘契丹盟友’身份始終心存芥蒂,既用我兄弟衝殺於前,又令其心腹嫡係監軍於後,掣肘不斷,軍令混亂!媯州一戰,我軍浴血奮戰,斃敵數千,然劉軍主力調度失當,側翼被阿保機精騎輕易鑿穿,全線崩潰!劉仁恭僅以身免,退守幽州城!阿保機趁勝席卷,連克儒州今北京延慶)、新州今河北涿鹿西南)、武州今河北宣化)!所過之處…盡遷其民,擄掠一空!十室九空,慘不忍睹!”
“我兄弟率殘部拚死斷後,方護得部分軍民退入幽州。然劉仁恭新敗,驚魂未定,對我等猜忌更甚!幽州城內,恐非久留之地!阿保機似因後方王庭耶律洪異動,加之擄獲甚巨,已勒兵北返。然其留大將述律平鎮守新得諸州,虎視幽燕!劉仁恭驚弓之鳥,恐難久持。”
“此間局勢糜爛,非我兄弟數人可挽。劉仁恭外懼契丹,內忌我等,已成困獸。懇請顧帥示下,是留是退?若退,如何脫身?萬望速複!”
“北鬥,王暢。泣血拜上”
顧遠放下信紙,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信中所描繪的慘狀和劉仁恭的愚蠢短視,讓他胸中怒火翻騰。阿保機此舉,不僅重創了幽州劉仁恭,更是將戰火燒到了漢地邊緣,擄掠生民,動搖國本!
“好一個耶律阿保機!好一個‘盡遷其民’!”顧遠的聲音冰冷刺骨,眼中寒光閃爍。他立刻走到輿圖前,目光死死鎖住幽燕之地。阿保機北返,看似危機暫解,實則暗流更凶!劉仁恭新敗喪膽,內部不穩;述律平坐鎮邊關,如同懸頂之劍;而耶律洪在王庭與阿保機的博弈,短時間內勝負難料,但他有預感,耶律洪的敗局已成板上釘!幽州,已成風暴之眼!
“劉仁恭…豎子不足與謀!”顧遠猛地一拳砸在輿圖上,震得竹案嗡嗡作響。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迅速做出決斷:
“赤磷衛何在?” 陰影中立刻閃出數道身影。
“持我手令!立刻挑選最精幹人手,不惜一切代價,潛入幽州城!找到北鬥七子,告訴他們:任務完成,立刻撤離!接應路線按丙字三號預案執行!務必保證七位兄弟安全返回苗疆!若有閃失,提頭來見!”
“是!”赤磷衛領命,瞬間消失。
顧遠回到案前,提筆疾書,字跡鐵畫銀鉤,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王暢兄弟親啟:”
“幽州戰報已悉,爾等辛苦,忠勇可嘉!劉仁恭昏聵,非可托之主。阿保機北歸,其誌非小,王庭之爭恐趨白熱。幽州已成險地,爾等即刻按赤磷衛指引,秘密撤離,返回苗疆!沿途務必謹慎,避開劉仁恭等各耳目及契丹遊騎。”
“另,撤離前,設法以隱秘渠道,給劉仁恭遞一句話:‘臘盡春回,萬物複蘇。故人顧遠,不日將親赴幽州,與使君共商禦虜安民之策。望使君珍重,以待佳音。’”
“切記,不留痕跡!速歸!”
“顧遠 手書”
封好火漆,交由心腹以最快信鴿送出。顧遠負手立於窗前,望著北方沉沉的夜空,眼神銳利如刀。
耶律阿保機回王庭掰手腕了?好!那就讓你後院的熱鬧,燒得更旺些!劉仁恭這條喪家之犬…雖然不堪大用,但幽州這塊跳板,他顧遠,要定了!年關之後,便是他親自出山,攪動這北地風雲之時!赫紅這把淬毒的刀,已在拜火教身上試出了鋒芒;接下來,該是時候,讓這北地的群狼,也嚐嚐被毒蛇盯上的滋味了!
公元九零六年,正月剛過,塞外的寒風依舊如刮骨鋼刀,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著契丹王庭今內蒙古巴林左旗)連綿的氈帳。本該洋溢新年餘慶的王庭,此刻卻籠罩在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肅殺與壓抑之中。空氣中彌漫的不是奶酒的醇香和烤肉的焦香,而是鐵鏽般的血腥氣和權力傾軋的硝煙。
金頂大帳內,所謂的“慶功宴”正在舉行,氣氛卻詭異得如同冰窖。巨大的牛油蠟燭劈啪燃燒,映照著帳內眾人神色各異的臉龐。居於主位的痕德堇可汗耶律洪,身著華貴的紫貂裘,頭戴象征汗權的金狼冠,竭力維持著威嚴的坐姿。然而,細看之下,他肥胖的大臉上眼窩深陷,麵色透著一種不健康的青灰,握著金杯的手指微微顫抖,杯中的馬奶酒幾乎要潑灑出來。連續數月與耶律阿保機驚心動魄的明爭暗鬥,加上雲州方向去幫顧遠、實則被阿保機勢力暗中伏擊導致的金狼衛精銳折損慘重,早已掏空了他的精力。更致命的是,他賴以製衡阿保機的最大籌碼——漠南貴族的支持,此刻也顯得搖搖欲墜。那些曾經圍繞在他身邊、叫囂著維護“正統”的漠南酋長、貴族們,此刻大多眼神閃爍,沉迷於案上的美酒和侍奉的胡姬,偶爾投向耶律洪的目光,也隻剩下敷衍的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縱欲過度掏空了耶律洪的身體,也侵蝕了漠南貴族的銳氣和凝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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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坐在下首首席的於越耶律阿保機,則如同一頭蟄伏於陰影中的猛虎。他穿著相對樸素的玄色狼皮大氅,坐姿沉穩如山,眼神銳利如鷹隼,平靜地切割著盤中烤得金黃的羔羊肉。每一次刀叉與銀盤輕碰的脆響,在寂靜的大帳中都顯得格外清晰。他身後侍立的心腹將領,如述律平,蕭敵魯、弟弟耶律曷魯、智囊康默記等人,個個神情肅穆,眼神銳利地掃視全場,如同盯緊獵物的群狼。他們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壓力。
宴席進行到一半,沉悶的氣氛被一陣刻意張揚的笑聲打破。耶律阿保機的次子,年僅十五卻已顯露崢嶸頭角的耶律德光後來的遼太宗),端著一碗烈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身形已頗高大,眉宇間繼承了父親的英武,更添了幾分少年人的桀驁與不加掩飾的鋒芒。
“哈哈哈!”耶律德光笑聲爽朗,帶著刻意為之的醉意,目光卻清亮如刀,直刺主位上的耶律洪,“今日慶賀父王掃平室韋、奚族,又大敗幽州劉仁恭,揚我契丹國威!當浮一大白!可汗,您說是不是?”他故意將“父王”二字咬得極重,目光灼灼地盯著耶律洪。
耶律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端起酒杯:“於越戰功赫赫,自然…自然當賀。”聲音幹澀,中氣不足。
耶律德光卻仿佛沒聽見,自顧自地一飲而盡,將空碗重重頓在案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環視帳內,目光掃過那些昏昏欲睡的漠南貴族,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隻是…這慶功宴,未免太過冷清了些!少了些真正的英雄氣!可汗,您說呢?像我們乙室部阿保機母族,屬迭剌部核心)的勇士庫莫奚,追隨父汗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年近三十,卻還是孑然一身!這豈不是讓英雄寒心?”
此言一出,帳內氣氛驟然降至冰點!所有人都聽出了話中的譏諷。乙室部是阿保機的母族,是迭剌部最核心的支持力量。庫莫奚更是阿保機麾下有名的悍將,雲州之戰中,正是他率領的迭剌部精騎,配合埋伏,重創了耶律洪派去“攪局”的金狼衛!
耶律洪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握著金杯的手背青筋暴起。他豈能不知耶律德光想說什麽?
果然,耶律德光無視了父親阿保機投來的一個看似責備的眼神,那眼神看似責備,深處分明帶著縱容和讚許,繼續朗聲道:“庫莫奚大哥是我契丹真正的巴圖魯英雄)!他前些日子還跟我說,仰慕可汗您的掌上明珠,永寧公主已久!其心可昭日月!可汗,今日趁著這慶功大喜,不如您就成全了庫莫奚大哥的一片癡心,將永寧公主下嫁於他,如何?這豈不是一樁美談?更能彰顯可汗您體恤功臣,恩澤部眾啊!” 他話語看似懇求,實則步步緊逼,將“功臣寒心”、“可汗恩澤”的大帽子扣了下來。
“放肆!”耶律洪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盤亂響!他肥胖的身軀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耶律德光,“德光!你…你年少無知,豈可在此胡言亂語!永寧的婚事,豈容你置喙!” 他堂堂契丹可汗的女兒,金枝玉葉,怎能下嫁給阿保機麾下一個部落出身的將領?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更是對他汗權赤裸裸的踐踏!
“可汗兄長息怒!”耶律阿保機此時才緩緩起身,聲音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德光!還不向可汗請罪!永寧公主金尊玉貴,豈是你能妄議的?庫莫奚雖勇猛,終究是臣子,怎敢肖想天家貴女?退下!”他厲聲嗬斥兒子,但語氣中毫無真正的怒意,更像是在表演。
耶律德光立刻做出一副惶恐委屈的樣子,對著耶律洪躬身行禮:“可汗息怒!是德光年少輕狂,酒後失言!請可汗責罰!” 然而,他低垂的眼簾下,卻閃爍著得逞的寒光。
這對父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天衣無縫!阿保機看似訓斥兒子,維護可汗威嚴,實則將“功臣寒心”、“庫莫奚忠心耿耿”的印象再次強化,並將“不敢肖想”的責任巧妙地推給了耶律洪——若耶律洪不允,豈不是坐實了“刻薄寡恩”、“令功臣寒心”?
“於越言重了,”一位依附阿保機的漠北貴族首領立刻接口,聲音洪亮,“德光公子心直口快,也是出於對功臣的愛護。庫莫奚將軍的勇猛,我等有目共睹!雲州一戰,若非庫莫奚將軍率部死戰,擊潰……”他故意頓住,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耶律洪身後臉色煞白的金狼衛統領,“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如此良將,至今未娶,確是我契丹的憾事啊!” 他直接將庫莫奚的功勞與打擊耶律洪力量掛鉤,更將話題引回了婚配。
“是啊!庫莫奚將軍乃國之棟梁!”
“可汗恩澤廣布,若能成全,必成佳話!”
“永寧公主賢淑,庫莫奚將軍勇武,正是天作之合!”
一時間,阿保機一係的將領、以及那些早已暗中倒向或懾於阿保機威勢的漠北、東部部落首領紛紛出言附和。聲音越來越大,形成一股無形的浪潮,向著主位上的耶律洪洶湧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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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耶律洪這邊,他寄予厚望的漠南貴族們,此刻卻噤若寒蟬。幾個老牌酋長眼神躲閃,隻顧低頭飲酒;幾個年輕的貴族想要出聲反駁,卻被身邊長輩死死拉住。他們的萎靡、怯懦、以及對阿保機力量的恐懼,在燭光下暴露無遺。耶律洪身後的心腹近臣,亦是麵無人色,隻有金狼衛統領有著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看這近乎一邊倒的形式也不敢輕易開口。整個漠南陣營,竟無一人能站出來,為他們的可汗說一句硬氣話!
耶律洪孤零零地坐在高高的汗位上,隻覺得那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金狼冠,此刻沉重如枷鎖,冰冷刺骨。他環視著下方那一張張或咄咄逼人、或冷漠疏離、或畏懼退縮的臉孔,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自己苦心經營數十年的基業,如同沙塔般在阿保機父子掀起的狂風中迅速崩塌。雲州金狼衛的慘敗,耗光了他最後一點能用於威懾的軍事本錢;漠南貴族的腐朽和離心,徹底抽走了他權力的根基。
冷汗,順著耶律洪的鬢角滑落。他感到胸口一陣陣發悶,眼前陣陣發黑,強撐著才沒有當場暈厥。他知道,自己敗了,敗得一塌糊塗。若此刻強硬拒絕,不僅會徹底撕破臉皮,激怒如日中天的阿保機,更會坐實“刻薄寡恩”之名,讓本就搖搖欲墜的漠南人心徹底離散。他,這個名義上的契丹可汗,將徹底淪為孤家寡人,甚至性命堪憂!
耶律阿保機靜靜地站著,如同山嶽般沉穩。他沒有再催促,隻是用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耶律洪。那眼神中沒有勝利者的得意,隻有一種掌控一切的冷漠和等待獵物屈服的耐心。這無聲的壓力,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窒息。
時間仿佛凝固。大帳內隻剩下牛油蠟燭燃燒的劈啪聲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終於,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耶律洪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穩住身形,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破敗的風箱:
“德光…侄兒…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庫莫奚…忠勇可嘉…確為我契丹良將…”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心力,最終,用盡最後的力氣,艱難地吐出:
“永寧…的婚事…本汗…準了!”
“轟!” 阿保機一係的人馬臉上瞬間爆發出難以抑製的狂喜!庫莫奚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出列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如雷:“末將庫莫奚,謝可汗天恩!必當肝腦塗地,誓死效忠可汗,效忠於越!” 他這誓言,將“可汗”與“於越”並列,其深意不言自明。
耶律洪隻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嚨,被他死死壓了下去。他頹然地揮了揮手,示意庫莫奚起身,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癱軟在金狼座上,連象征性地舉起酒杯回應周圍“恭喜可汗”、“天作之合”的賀詞都做不到了。
耶律阿保機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極其淺淡、卻冰冷刺骨的笑意。他舉杯,聲音沉穩有力,響徹大帳:“謝可汗恩典!此乃我契丹之福!待飲盡此杯,稍事休整,開春之後,本越當再率我契丹鐵騎,踏破幽燕!飲馬黃河!讓劉仁恭這老匹夫,讓中原漢地,都見識見識我契丹兒郎的威風!為可汗,為我契丹,開萬世之基業!”
“飲勝!踏破幽燕!飲馬黃河!”
“可汗萬歲!於越威武!”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瞬間席卷了整個金頂大帳,幾乎要掀翻帳頂!那是勝利者的咆哮,是野心家的宣言!
阿保機一係的將領、漠北、東部的酋長們狂熱地舉杯響應,聲嘶力竭。漠南的貴族們也被這狂熱的氛圍裹挾,不得不強顏歡笑,跟著舉起酒杯,隻是那笑容僵硬,眼神中充滿了苦澀與恐懼。他們知道,屬於痕德堇可汗的時代,即將結束了。契丹的天,已經徹底變了。
耶律洪坐在那象征著最高權力的金狼座上,周圍是震耳欲聾的歡呼,眼前是阿保機父子誌得意滿的臉龐,庫莫奚那如同勝利者般的笑容,以及漠南貴族們那麻木而畏懼的神情。他感到無邊的寒冷將自己吞噬,那金碧輝煌的大帳,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冰冷的墳墓。
宴會在一片“熱烈”的氣氛中落下帷幕。當眾人簇擁著阿保機父子離開後,偌大的金頂大帳內,隻剩下耶律洪和他寥寥幾個心腹。燭火搖曳,映照著耶律洪那張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臉。他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哇”地一聲,一口暗紅的鮮血噴在了麵前猩紅的地毯上,如同盛開的、絕望的彼岸花。
帳外,凜冽的朔風卷著雪沫,發出尖銳的呼嘯,如同為一位末代可汗奏響的哀歌。而耶律阿保機踏著積雪,走向自己燈火通明的大帳,身後跟著意氣風發的兒子和忠誠的猛將。他抬頭望了望幽暗的蒼穹,嘴角噙著一絲冷酷的笑意。幽州,劉仁恭,還有那個躲在苗疆攪風攪雨的顧遠…待這塞外的風雪稍歇,便是他耶律阿保機,揮師南下,真正逐鹿中原之時!契丹的雄鷹,必將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投下最巨大的陰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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