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國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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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洲城南,毗鄰一片略顯荒僻的貨棧區,一座名為“聚源”的商號悄然掛起了新匾。商號後院深闊,圍牆高聳,門口守衛看似普通的商隊護衛,眼神卻透著行伍之人特有的警惕與剽悍。幾輛風塵仆仆、滿載著塞外皮貨藥材的大車停在院中,夥計們卸貨的動作麻利而沉默。這便是盧龍節度使劉仁恭派來的密使——燕山衛指揮使趙霸一行。
    趙霸年約四旬,身材魁梧壯碩,麵龐黝黑粗糙,一道刀疤從左眉骨斜劃至顴骨,更添幾分凶悍之氣。他穿著半舊的皮襖,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布褂子,竭力扮作商隊管事模樣,但那久經沙場、習慣發號施令的氣質,卻難以完全掩蓋。他坐在商號內堂,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短刀柄,眼神焦躁地掃視著簡陋的布置,顯然對這偏僻的落腳點不甚滿意,更對石洲此行能否解幽州之困充滿疑慮。
    腳步聲自外傳來,沉穩有力。趙霸立刻警覺地站起身,手按刀柄。
    顧遠掀簾而入,同樣是一身便於行動的玄色勁裝,未著華服。他臉上帶著一種北地漢子特有的、略顯粗獷的豪爽笑容,大步上前,聲若洪鍾:“趙指揮使!久仰大名!一路辛苦!顧某俗務纏身,未能遠迎,失禮失禮!”他熱情地伸出手,重重拍在趙霸厚實的肩膀上,那力道沉實,帶著武人間特有的認可感。
    趙霸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和毫不做作的豪邁弄得一愣,緊繃的神經下意識鬆弛了幾分。他打量著顧遠:身姿挺拔如鬆,眼神銳利,手掌寬厚有力,指節處有習武留下的薄繭,周身隱隱透著一股剽悍精幹的氣息,絕不像尋常富商巨賈,倒更像軍中悍將。這第一印象,讓趙霸心中那點對“顧公子”身份的隔閡消減不少。
    “顧公子客氣!”趙霸抱拳還禮,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特有的直率,“劉某奉我家大帥之命前來,叨擾了!”他目光掃過顧遠身後,見隻有兩名沉默如石的護衛,心中又安定一分。
    “哪裏話!劉帥乃我顧遠在中原唯一肝膽朋友!他的事,就是我顧遠的事!”顧遠拉著趙霸重新坐下,親自提起桌上的粗陶酒壇,倒了兩大碗渾濁卻香氣濃烈的美酒,自己先端起一碗,“來!趙指揮使,先幹了這碗,暖暖身子,驅驅寒氣!咱們邊喝邊聊!”他仰頭一飲而盡,動作幹脆利落,盡顯豪氣。
    趙霸本就是性情中人,見顧遠如此豪爽,也不推辭,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滾入喉中,驅散了旅途的疲憊和心頭的陰霾,也讓他對顧遠的戒心又降低了一層。
    幾碗烈酒下肚,氣氛熱絡起來。顧遠放下酒碗,臉上的豪爽笑容未變,眼神卻變得凝重而銳利:“趙兄,幽州情勢,劉帥信中雖已言明一二,但顧某身在石洲,終隔一層。還請趙兄直言,劉帥如今…究竟如何?”
    提到幽州,趙霸臉上的紅暈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憂慮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憤怒。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亂跳:“顧公子!大帥他…他快被逼瘋了!”他壓低聲音,帶著切齒的恨意,“逆子劉守光!那畜生!被契丹狗阿保機蠱惑,公然反叛,占據涿州,與大帥分庭抗禮!阿保機那惡狼,明裏暗裏支持那逆子,輸送兵馬糧草!幽州內外,契丹的探子比蒼蠅還多!大帥如今是寢食難安,看誰都像奸細!前幾日…前幾日還差點…”他聲音哽住,眼中閃過一絲後怕,顯然劉仁恭的暴戾失控已到了駭人的地步。
    顧遠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趙霸描述的劉仁恭狀態,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一個被逼到絕境、猜忌成狂的老邁軍閥,正是最容易操控,也最容易…拋棄的棋子。
    “阿保機…好毒的計!”顧遠眼中適時地迸射出仇恨的火焰,仿佛與劉仁恭同仇敵愾,“扶持劉守光那蠢貨,就是要讓幽州內耗,他好坐收漁利!一旦幽州落入契丹之手,中原北大門洞開,後果不堪設想!”他猛地看向趙霸,語氣斬釘截鐵,“趙兄!幽州絕不能亂!更不能落入契丹之手!這不僅關乎劉帥身家性命,更關乎中原安危!”
    這番話,完全說到了趙霸的心坎上。他激動地點頭:“顧公子所言極是!可…可如今局麵,大帥內外交困,晉王李存勖虎視眈眈,朱溫老賊也不是善茬,契丹更是步步緊逼…這…這該如何是好?”他眼中充滿了茫然和求助。
    顧遠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趙霸,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趙兄莫慌!局麵雖危,卻並非無解!劉帥如今最大的敵人,不是李存勖,更不是朱溫!而是耶律阿保機和他扶持的逆子劉守光!”
    他伸出手指,在沾著酒漬的桌麵上快速劃動,如同指點江山:“李存勖新喪其父,立足未穩,且目前朱溫日益強大,早有吞天下一切之意,其首要大敵必然是朱溫!李克用臨終三矢,第一矢便是滅朱!此乃死仇,絕無轉圜!朱溫老賊,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如今根基已朽,正是李存勖複仇良機!雙方必有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
    顧遠的手指重重一點,仿佛點在汴梁的位置:“我們,就要讓這把火燒得更旺!讓朱溫和李存勖拚個兩敗俱傷!讓他們無暇北顧!”他看向趙霸,眼中閃爍著算計的精光,“此事,顧某已有安排!定叫他們殺得難解難分!屆時,李存勖元氣大傷,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思和能力去圖謀幽州?劉帥北麵之憂,自然減輕大半!”
    趙霸聽得熱血沸騰,仿佛看到了幽州困境的曙光,連連點頭:“妙!顧公子此計大妙!那…契丹阿保機和那逆子呢?”
    顧遠眼中寒光一閃,手指轉向北方:“至於耶律阿保機這頭豺狼…哼!他以為躲在草原王庭,扶持個傀儡,就能高枕無憂,坐收漁利?做夢!”他語氣帶著刻骨的仇恨,“耶律洪痕德堇可汗對我有知遇之恩,臨終前曾密托於我,務必扶持其幼子繼位,承襲汗位正統!阿保機弑君篡位,倒行逆施,乃我契丹叛逆!此仇不共戴天!”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趙霸心頭一跳:“阿保機對我,亦是百般猜忌,層層掣肘!此番他派來石洲的使者,不日便將抵達!名為賀喜,實為監視!正好!”顧遠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便借機與他們周旋!假意逢迎,套取情報!阿保機在草原並非鐵板一塊,其內部亦有反對之聲!顧某在契丹經營多年,自有門路!定會尋機挑起其內鬥,製造混亂!讓他耶律阿保機後院起火,自顧不暇!”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趙霸,帶著一種托付重任的鄭重:“趙兄!你回去稟告劉帥!穩住!一定要穩住!首要之務,便是集中力量,牢牢摁死劉守光那個逆子!隻要幽州內部不亂,阿保機便無機可乘!契丹那邊,自有我顧遠替劉帥分憂!我會不斷將探知的契丹動向、阿保機內部矛盾等情報,通過可靠渠道送達幽州!隻要劉帥撐過此劫,待朱溫、李存勖兩敗俱傷,阿保機後院起火之際,便是劉帥重整旗鼓,甚至…反攻契丹,一雪前恥之時!”
    顧遠的話語,如同最精準的鼓點,敲打在趙霸的心坎上。清晰的分析,可行的路徑,強大的盟友承諾,以及對契丹內部的深刻了解和刻骨的“仇恨”…這一切都完美契合了趙霸的認知和期望。尤其是顧遠表現出來的對契丹內部矛盾的熟悉和對阿保機的深仇大恨,更讓趙霸深信不疑——這顧遠,果真是耶律洪可汗的忠臣!是契丹內部反對阿保機的重要力量!是幽州天然的盟友!
    趙霸激動地站起身,端起酒碗,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顧公子!高義!趙某代我家大帥,謝過顧公子大恩!公子放心!趙某回去,定將公子之言,一字不差稟告大帥!幽州上下,必與公子同心協力,共抗契丹狗賊!摁死劉守光那個逆子!”他仰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酒水順著胡須流下,豪氣幹雲。
    顧遠亦舉碗相陪,眼中卻是一片冰封的漠然。他看著眼前這個被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徹底點燃、熱血沸騰的武夫,心中毫無波瀾。劉仁恭?不過是他拋給阿保機和李存勖的一塊帶血的肥肉。摁死劉守光?幽州內鬥得越狠,流得血越多,才越能吸引豺狼的目光,也越方便他顧遠從中取利!
    “好!趙兄爽快!”顧遠放下酒碗,臉上重新堆起豪邁的笑容,“我已命人在此備下薄酒,為趙兄和諸位兄弟接風洗塵!石洲雖偏僻,美酒管夠!趙兄務必盡興!”
    接下來的宴席,氣氛更加熱烈。顧遠刻意放下身段,與趙霸及其帶來的燕山衛軍官們推杯換盞,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他談吐豪邁,對軍旅之事也頗為了解,甚至能說上幾句契丹部落的粗話,更讓趙霸等人引為知己。酒酣耳熱之際,趙霸幾乎將顧遠當成了生死兄弟,對顧遠安排的“偏僻”住所再無半分不滿,反而覺得此地隱蔽安全,正是密談要事的好地方。
    夜色漸深,趙霸等人被灌得酩酊大醉,由人攙扶著下去歇息。顧遠臉上的豪邁笑容瞬間消失,隻剩下一片冰冷的算計。他獨自走到院中,夜風帶著寒意吹拂著他微醺的臉頰。
    “蠢貨。”他低聲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趙霸的信任,劉仁恭的絕望,都將成為他棋盤上最鋒利的刃。他望向幽州的方向,仿佛看到了劉仁恭在得到“希望”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瘋狂鎮壓劉守光,與契丹勢力徹底撕破臉皮的場景。也仿佛看到了阿保機被幽州這塊肥肉吸引,忍不住伸出爪牙,最終與同樣覬覦此地的李存勖迎頭相撞的畫麵。
    “阿保機…李存勖…”顧遠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你們想要的幽州,我給你們準備好了。隻是這餌食,帶著劇毒,就看你們…誰先被毒死,誰又能…撐到最後了。”他轉身,玄色的身影融入驛館深沉的黑暗之中。石洲的夜,靜得可怕,仿佛在醞釀著一場席卷北地的腥風血雨。而幽州,正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緩緩推向風暴的最中心……
    後幾日,石洲城北,與城南聚源商號的刻意低調不同,一座名為“雲台”的驛館顯得格外肅殺。青石壘砌的高牆比別處厚實三分,門前守衛雖著常服,但那股子剽悍精幹的勁頭,以及腰間鼓鼓囊囊的輪廓,都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氣。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皮革、牲口和草原漢子特有的汗味,混合著北地早春尚未散盡的凜冽寒氣。幾匹神駿的契丹戰馬拴在院中,不安地刨著蹄子,噴吐著白氣。
    顧遠站在驛館正廳門前,玄色錦袍外罩著一件半舊的狼裘,身形挺拔如北地孤鬆。他看著那隊風塵仆仆、裹挾著塞外寒霜而來的契丹騎士下馬,為首一人身材雄壯如鐵塔,麵容粗獷,虯髯戟張,一雙鷹目開闔間精光四射,正是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機麾下心腹大將,“血狼”蕭敵魯!他身後跟著數名同樣剽悍的狼衛,最後下馬的卻是一個穿著普通狼衛服飾、麵容尚帶幾分少年稚氣卻眼神異常沉靜的年輕人,不動聲色地隱在眾人之後。
    蕭敵魯大步流星走到顧遠麵前,身形帶來的壓迫感如同移動的山巒。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顧遠,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上位者的威壓,聲音如同悶雷滾過:“顧特勤!好大的架子!可汗遣某千裏迢迢而來,你就讓某住這等地方?”他目光掃過驛館,帶著挑剔與不滿,試圖在氣勢上徹底壓垮顧遠。
    顧遠臉上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慍怒,反而立刻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契丹撫胸禮,姿態放得極低:“蕭巴圖魯勇士)言重了!顧遠區區特勤,豈敢在您麵前擺架子?血狼衛總指揮親臨石洲,乃我顧遠莫大榮幸!”他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一絲北地漢子的直率,“此地雖不及王庭金帳,卻也清靜安全,遠離喧囂。石洲這小小地方,魚龍混雜,顧某也是為蕭巴圖魯和諸位兄弟的安全著想,絕無怠慢之心!”他側身引路,“酒肉已備,皆是石洲最好的,請巴圖魯入內歇息,驅驅寒氣!”
    這番姿態,給足了蕭敵魯麵子,也點明了“安全”的考慮,滴水不漏。蕭敵魯緊繃的臉色稍緩,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接受了這個解釋,帶著人大步踏入廳內。
    廳中早已備下豐盛的酒宴,烤全羊金黃流油,烈酒香氣撲鼻。顧遠親自作陪,言語間對蕭敵魯這位“血狼衛總指揮”的赫赫戰功如數家珍,極盡推崇。酒過三巡,氣氛看似熱絡起來。蕭敵魯幾碗烈酒下肚,看著眼前恭敬又不失豪爽的顧遠,感受著石洲遠超草原部族的富足,尤其是那精美的器皿,繁複的菜肴,心中那點因“契丹特勤”身份帶來的猜忌,也不由得淡了幾分,甚至隱隱生出一絲對顧遠能在中原混得如此風生水起的佩服。
    但職責在身,蕭敵魯放下酒碗,借著酒意,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帶著逼問的意味:“顧特勤!可汗讓我問你!你在這石洲,擁兵自重,富甲一方,可還記得自己是契丹的特勤?可還記得王庭的號令?可汗對你,可是寄予厚望!”他試圖再次施壓,探探顧遠的底。
    顧遠臉上的笑容斂去,神情變得無比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沉痛。他沒有直接回答蕭敵魯的質問,而是站起身,走到廳堂一側,那裏早已準備好幾架蒙著布幔的推車。他猛地掀開布幔!
    刹那間,珠光寶氣,炫人眼目!
    絲織品:流光溢彩的蘇杭頂級絲綢錦緞,薄如蟬翼的輕紗,圖案繁複精美的蜀錦,色澤鮮豔奪目的刺繡,在燈光下流淌著水波般的光澤。觸手溫潤細膩,遠非草原粗糲的毛氈可比。
    瓷器:造型優雅、薄胎透光的定窯白瓷茶具,釉色如雨過天青的汝窯筆洗,色彩斑斕、畫工精細的鈞窯花瓶,還有細膩溫潤的青瓷碗碟。這些器皿光潔如玉,敲擊之聲清脆悅耳,散發著中原匠人千錘百煉的技藝光輝。
    茶葉與香料:散發著清雅幽香的頂級龍井、碧螺春,濃鬱醇厚的武夷岩茶;還有來自遙遠南方和西域的珍貴香料:馥鬱的沉香木屑,辛烈馥鬱的胡椒粒,色澤金黃誘人的番紅花,氣味獨特的豆蔻、丁香……這些裝在精巧小盒或琉璃瓶中的物品,代表著中原乃至更廣闊世界的物產精華。
    精鐵武器樣品:幾柄打造精良的橫刀、長槊,寒光閃閃,刃口鋒利無比。旁邊還有幾件結構精巧的臂張弩和用於攻堅的配重式投石機的小型模型。這些武器展現著中原在金屬冶煉、機械製造上的驚人成就。
    “蕭巴圖魯請看!”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他抓起一匹光滑如水的絲綢,又捧起一隻薄如蛋殼的白瓷杯,“看看這些!看看這中原的富足!這絲滑,這精美,這香氣,這鋒利!”他環視著被眼前景象震撼住的契丹眾人,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錐心刺骨的質問:“我們契丹的勇士,在草原上搏殺風雪,與狼群爭食,用血與汗換來生存!可這些軟綿綿如同羊羔一般的中原人漢人,憑什麽?憑什麽他們就能享用如此精美的器物?憑什麽他們就能穿著如此舒適的衣衫?憑什麽他們就能喝著如此清香的茶水?”
    他猛地指向廳外,仿佛要指向整個中原大地,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在他們眼中,我們契丹的薩日朗明珠,不過是隻懂欲望、可以隨意買賣的女奴!我們契丹的巴圖魯,不過是一群茹毛飲血、不通教化的蠻子!我們打敗了強大的突厥!可結果呢?在那些自詡天朝上國的漢人眼裏,我們契丹的地位,和當年被我們踩在腳下的突厥,又有什麽區別?!”
    顧遠的聲音如同受傷頭狼的咆哮,充滿了被輕視的屈辱和刻骨的憤怒,瞬間點燃了在場所有契丹人心底最深的痛點!蕭敵魯和他帶來的狼衛,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眼中閃爍著被刺痛後的凶光。連一直隱在角落、不動聲色的那個年輕“侍衛”,眼神也驟然變得銳利如刀。
    顧遠趁熱打鐵,聲音轉為低沉而充滿力量,如同在闡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可汗雄才大略,要建立比肩中原、甚至超越中原的契丹王朝!這誌向,顧遠萬分敬佩!但建國,靠什麽?學當年的耶律涅裏可汗?隻知一味征戰,耗盡我契丹兒郎的鮮血,最終部落離散,元氣大傷?”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惜,“還是學他的伯父耶律釋魯?雖勇猛,卻隻懂征戰,最終戰死沙場,連汗位都被他的親哥哥耶律洪趁機奪走?”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盤亂響,目光灼灼地逼視著蕭敵魯和所有契丹人:“不!這些老路都不能走!可汗要做的,必須比前幾任可汗都更好!不僅要徹底統一我們契丹八部,更要讓我們契丹強大起來!真正的強大!不是靠劫掠,而是靠擁有!擁有和中原一樣、甚至比他們更好的東西!”
    顧遠指著那些絲綢、瓷器、茶葉、武器:“技術!蕭巴圖魯!是技術!是製造這些東西的技術!是治理龐大國家的方法!是讓我們的子民也能穿上絲綢,用上瓷器,喝上香茶,用最精良的武器武裝我們的勇士!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漢人,反過來羨慕我們!臣服我們!讓他們知道,契丹建立的王朝,比他們漢人建立的,好上千百倍!契丹的兒郎,才是長生天真正的驕子!”
    他猛地轉向蕭敵魯,眼神狂熱而真誠:“而我顧遠,就是可汗插在中原的一把刀!一顆釘子!我在這裏,不僅僅是為了攪亂中原,更是為了替可汗,替我們契丹,源源不斷地獲取這些技術!獲取這些知識!獲取這些能讓契丹真正強盛起來的根基!我顧遠,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契丹的崛起!為了洗刷我們被視作‘蠻夷’的恥辱!”
    這番振聾發聵、飽含民族激情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在廳中炸響!蕭敵魯徹底被震住了!他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慷慨激昂、將契丹榮辱係於一身的年輕人,心中翻江倒海!他從未想過,一個身處中原繁華之地的契丹特勤,心中竟燃燒著如此熾熱的、為契丹崛起而奮鬥的火焰!這格局,這見識,遠超他一個隻懂衝鋒陷陣的莽夫!一股強烈的欽佩之情,混雜著對顧遠“深謀遠慮”的震撼,在他胸中油然而生。
    然而,就在蕭敵魯心神激蕩、幾乎要被顧遠完全說服之際,廳堂角落,那個一直沉默的年輕“侍衛”突然撫掌大笑,聲音清朗卻帶著超越年齡的沉穩與穿透力:
    “好!好一個‘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好一個為契丹崛起而謀!顧特勤這番見解,當真讓本王…耳目一新!父汗若在此,定然大悅!”
    隨著話音,那年輕人排開眾人,緩步走上前來。他隨手摘下頭上普通的狼衛氈帽,露出一張年輕卻已顯露出剛毅棱角的臉龐,正是耶律阿保機最器重的次子,年僅十七歲的耶律德光!
    顧遠瞳孔驟然一縮!心中瞬間掀起驚濤駭浪!好個耶律阿保機!好深的心機!蕭敵魯的施壓隻是明麵上的試探,真正的殺招,是讓這個心思深沉、已初露崢嶸的兒子隱在暗處,觀察自己最真實的反應!若非自己方才一番真情流露,此刻恐怕已露出破綻!
    顧遠反應極快,臉上的震驚瞬間化為恰到好處的“驚喜”與“惶恐”,立刻躬身行禮,姿態比剛才麵對蕭敵魯時更加恭敬:“原來是王子殿下!顧遠眼拙,未能識得殿下真容,萬望恕罪!”
    耶律德光擺擺手,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卻暗藏鋒芒的笑意:“顧特勤不必多禮。本王隨蕭叔父前來,也是奉父汗之命,見識見識顧特勤這石洲氣象,聽聽顧特勤的真知灼見。方才一番話,果然非同凡響。”他話鋒一轉,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鷹隼,直刺顧遠心底,“不過,本王有一事不明,還望特勤解惑。”
    他踱步到顧遠麵前,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壓迫感:“既然顧特勤口口聲聲忠於契丹,忠於父汗,視契丹崛起為己任。那麽,當初痕德堇可汗在位時,特勤為何全力支持他,甚至對抗我父汗?”他緊緊盯著顧遠的眼睛,不容半分閃躲,“特勤那時,也是為契丹謀嗎?”
    空氣瞬間凝固。蕭敵魯也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顧遠。這是最致命的一擊!直指顧遠過往的“背叛”!
    顧遠迎著耶律德光銳利的目光,臉上卻浮現出一抹坦蕩甚至帶著幾分自嘲的苦笑。他沒有回避,聲音清晰而坦然:“王子殿下問得好!那時,我顧遠不過是個羽翼未豐的毛頭小子,身後是凋零的古日連部和苟延殘喘的羽陵部殘餘!耶律洪給我官職,予我權柄,看似倚重,實則是將我推向前台,利用我的破軍命格和我阿爺的局,替他穩固汗位,同時將我置於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他何嚐真正信任於我?”
    顧遠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冷意:“他所求,不過是他耶律洪一係的私利!而非整個契丹的強盛!我那時,勢力微薄,能力有限,隻能在那樣的夾縫中求存,為了保全我那風雨飄搖的部族血脈,為了不讓我的的族人都被當成棄子,我隻能虛與委蛇,借他的勢,行我積蓄力量之實!”他猛地指向廳內那些來自中原的珍寶,“若非那段隱忍,若非我得以立足中原,窺得這些技藝門徑,今日又怎能在此,與王子殿下暢談契丹崛起之大計?”
    他目光灼灼地回視耶律德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坦誠:“王子殿下可以懷疑我顧遠對可汗的忠心!畢竟過往立場不同!但殿下絕不能懷疑我顧遠是契丹人!我身上流淌的是古日連部、羽陵部的血!是契丹的血!契丹強盛,亦是我畢生所求!我顧遠在此立誓!”他右手猛地握拳,重重錘擊在自己左胸心髒的位置,發出沉悶的響聲,“終我一生,必傾盡全力,助可汗建立前所未有的契丹王朝!讓契丹的鷹旗,插遍這中原沃土!讓那些視我等為蠻夷的漢人,匍匐在我們契丹勇士的腳下顫抖!不為別的,就為殺盡他們的狂妄氣焰!就為讓我契丹之名,響徹寰宇,永載史冊!”
    顧遠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嘶啞,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屬於戰士的光芒。這番話,半真半假,卻將他身為契丹人的民族自豪感、對部族的責任、對強盛的渴望、以及對中原的敵視,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尤其是那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契丹崛起的決絕,極具感染力!
    耶律德光緊盯著顧遠,少年老成的臉上,神情變幻不定。震驚、審視、警惕、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共鳴與欽佩!顧遠描繪的契丹未來藍圖,與他父汗的雄心壯誌何其相似!而顧遠展現出的能力、手腕以及對中原的了解,正是契丹目前最急需的!那份近乎偏執的民族認同感,更是深深觸動了他這個同樣以契丹血脈為傲的少年王子!
    廳內一片死寂。蕭敵魯早已被顧遠這番擲地有聲、飽含血性的誓言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契丹男兒,最重血性與誓言!顧遠此刻的表現,完全符合一個被誤解、忍辱負重、最終一心為族群的契丹英雄形象!
    耶律德光沉默良久,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波瀾,臉上重新浮現出掌控者的沉穩笑容,但那笑容裏,少了幾分試探,多了幾分真誠的欣賞。
    “好!好一個‘契丹血’!好一個‘永載史冊’!”耶律德光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激昂,也帶著王子的威嚴,“顧特勤之心,本王今日,信了!”他伸出手,目光灼灼地看著顧遠,“石洲之事,父汗自有定奪。待本王與蕭叔父參加完顧特勤的‘雙喜之宴’,便即刻返回王庭,將特勤今日之言,一字不落稟報父汗!相信父汗聖明,定會明察特勤的赤誠與才幹!”
    顧遠心中巨石轟然落地,臉上卻依舊是那份沉痛與激昂交織的表情,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與耶律德光重重擊掌!
    “啪!”
    清脆的擊掌聲在廳內回蕩,如同一個無形的契約達成。
    “至於這石洲…”耶律德光收回手,問到。
    顧遠環顧四周,語氣帶著一種睥睨,“不過是彈丸之地。我在此經營,為的是我契丹大業。鹽鐵、商道,我契丹怎肯就取中原這個肥羊那一小塊肉?……\"
    耶律德光笑著答道\"特勤自可便宜行事,尋機運往王庭,以資國用。”他眼中閃爍著與顧遠相似的野心光芒,“沒錯!我們契丹要的,豈是區區一城?幽州!並州!潞州…乃至整個燕雲十六州!早晚都要插上我契丹的鷹旗!顧特勤,你說是也不是?”
    “王子殿下英明!”顧遠朗聲大笑,豪氣幹雲,再次舉起酒碗,“正是如此!燕雲十六州,必屬契丹!為了契丹!為了可汗!為了殿下!幹!”
    “幹!”耶律德光與蕭敵魯亦舉碗相和。烈酒入喉,燒灼著胸膛,也點燃了契丹人心中那征服中原的熊熊烈火。
    宴席氣氛達到了頂點。契丹人粗豪的笑聲、勸酒聲充斥著廳堂。顧遠穿梭其間,與耶律德光、蕭敵魯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仿佛真是契丹最忠誠的勇士。
    然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顧遠仰頭灌下一碗烈酒時,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冰寒徹骨的譏誚。契丹的血?燕雲十六州?嗬嗬…他心中無聲冷笑。這沸騰的熱血與宏大的誓言,不過是他精心烹製、喂給貪婪豺狼的毒餌。契丹的鷹旗?終將成為他顧遠掙脫枷鎖、攪動乾坤的踏腳石!擊掌為誓的餘溫尚在,一場風暴,已在顧遠心中悄然醞釀……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