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子當如李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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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城,如同一枚被投入沸水的頑石,在梁晉兩軍反複的熬煮下,已經煎熬了整整一年又三個月。城牆早已不複往日青灰,被煙熏火燎、血汙浸染成一種猙獰的暗褐色。巨大的夯土牆體上,布滿了投石機砸出的深坑和火燒的焦痕,如同一個飽經風霜的巨人身上累累的瘡疤。護城河早已被屍體和填埋物堵塞了大半,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空氣中永遠彌漫著硝煙、血腥和絕望的味道。
圍城的梁軍大營,如同盤踞在潞州城外的巨大黑色蟻穴。然而此刻,這蟻穴深處,卻醞釀著風暴。
澤州行營,梁帝朱溫的臨時行轅。昔日意氣風發、睥睨天下的梟雄,此刻正陷入狂怒的旋渦。他一把將案幾上堆積如山的戰報狠狠掃落在地!竹簡、帛書嘩啦啦散落一地。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朱溫雙目赤紅,須發戟張,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聲音因暴怒而嘶啞扭曲,“李思安!孤王予你十萬大軍!圍攻潞州年餘!寸功未建!損兵折將!四十餘員將校!數萬兒郎!都填進了潞州城下那個無底洞!你還有臉活著回來見孤?!”
階下,被革除了一切官爵、隻穿著一身素白囚衣的李思安,麵如死灰,渾身篩糠般顫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臣…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求陛下開恩…”
“開恩?!”朱溫猛地抓起手邊一個沉重的青銅鎮紙,狠狠砸向李思安!“孤現在就開恩,送你去見閻王!來人!拖出去!車裂!曝屍三日!以儆效尤!”
淒厲的求饒聲被如狼似虎的侍衛粗暴地拖拽出去,迅速消失在殿外。殿內死寂,所有侍立的文臣武將噤若寒蟬,冷汗浸透了後背的衣衫。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皇帝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暴戾之氣。
朱溫胸口劇烈起伏,龍袍下的身軀似乎在微微顫抖。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和焦躁,仿佛有什麽無形的東西正從他的身體裏飛速流逝——那是天命?是龍氣?還是…時間?這種失控感讓他更加狂暴。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掃過殿內一個瑟瑟發抖的年輕宮裝女子——那是他長子朱友珪新納不久的愛妾。
“你!過來!”朱溫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淫威。
那女子嚇得魂飛魄散,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丈夫朱友珪。朱友珪臉色煞白,拳頭在袖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幾乎要滴出血來!那是他心愛的女人!可迎上父親那如同擇人而噬的目光,所有的憤怒、屈辱都被恐懼死死壓住。他臉上肌肉抽搐著,最終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輕輕推了那女子一把:“陛…陛下喚你…是…是恩典…快去…”
女子絕望地被侍衛推到朱溫禦座旁。朱溫一把將她拽入懷中,粗糙的大手毫不憐惜地撕扯著她的宮裝,如同擺弄一件沒有生命的玩物。他需要發泄!需要用最原始、最暴虐的方式,來填滿內心那越來越大的空虛和恐懼!殿內群臣紛紛低下頭,不忍直視。朱友珪死死咬著牙,眼中燃燒著刻骨的怨毒,卻隻能將頭埋得更低。
“潞州!潞州!”朱溫一邊在女人身上粗暴地發泄著獸欲,一邊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朕要潞州!立刻!馬上!劉知俊!孤命你為潞州行營招討使!接替李思安那個廢物!給你一萬精兵!給孤踏平潞州!生擒李存勖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兒!若再無功…李思安就是你的榜樣!”
朱溫的暴怒與人事更迭,並未能立刻扭轉潞州城下的頹勢。相反,李思安被召回處死的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一瓢冷水,在梁軍本已惶惶的人心中炸開了鍋。而這,正是顧遠第一階段所期盼的效果!
潞州外圍,廣袤的太行餘脈與汾河穀地交界處。這裏不再是兩軍對壘的主戰場,卻上演著更加詭譎、致命的暗戰。
落鳳坡,一處看似廢棄的土窯內。毒蛇九子中的黑先生祝雍,正用一塊沾滿油膩的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他那柄門板似的厚背砍山刀。刀身黝黑,血跡早已浸透紋理,散發出淡淡的腥氣。他麵前的地上,躺著三具梁軍斥候的屍體,喉嚨都被精準地割開,鮮血染紅了幹燥的黃土。
“呸!梁狗的斥候,越來越不經殺了。”祝雍啐了一口,甕聲甕氣地對旁邊正在剝取死者腰牌和有用物品的白先生雲哲說道,“比前幾個月那些硬骨頭差遠了。”
雲哲陰冷的臉上毫無表情,手法卻異常麻利:“李思安一死,軍心渙散。新來的劉知俊,威望未立,急於求功。他手下的斥候,自然也就成了驚弓之鳥,隻想著應付差事,哪還有心思仔細探查?”他將幾塊刻著“梁”、“潞西巡”字樣的腰牌丟進一個皮袋,“這是第七批了。按特勤吩咐,屍體處理幹淨,腰牌送到金沙幫手裏,他們會‘物歸原主’的。”
與此同時,在黑鬆林深處。落英派的幾個好手,偽裝成樵夫,正“偶遇”一隊從附近村莊強征糧草的梁軍小隊。幾句看似無心的攀談,關於“晉王新喪”、“河東內鬥”、“糧草斷絕”的流言,如同瘟疫般悄然傳入那些本就心懷不滿的梁軍士卒耳中。恐慌和猜疑,在無聲中蔓延。
野狼穀,流沙門的高手利用複雜的地形,在梁軍一支小型運糧隊的必經之路上,布下了連環的流沙陷坑和淬毒竹簽。當滿載糧草的騾車陷入流沙,押運士兵驚慌失措時,埋伏在兩側山崖上的金沙幫弩手,用淬毒的弩箭進行了冷酷的“收割”。糧草被付之一炬,隻留下滿地狼藉和十幾具迅速腫脹發黑的屍體。現場,被刻意留下幾片繪著不同圖案模仿地方反抗勢力)的破布。
這樣的場景,在潞州外圍數百裏的範圍內,幾乎每日都在上演。顧遠投入的八千餘雜牌軍,在王暢和祝雍的精密調度下,如同無數條滑不留手的毒蛇,深深鑽入了梁軍龐大軀體的神經末梢。他們神出鬼沒,一擊即走,絕不戀戰。拔除眼線,截殺信使,焚燒糧草,散布流言… 將“疲敵”、“擾敵”、“驕敵”的戰術發揮到了極致。
晉陽城,李存勖的行轅。年輕的晉王看著案頭堆積的、來自潞州前線和顧遠方麵傳遞的密報,嘴角勾起一絲冷酷而滿意的笑容。
“顧遠此人… 用起陰招來,倒是深得孤心。”他放下密報,對侍立一旁的周德威道,“周將軍,傳令潞州守將李嗣源、李存審,高掛免戰牌!深溝高壘!任憑梁軍在外如何叫罵挑釁,隻許守,不許攻!把‘怯戰’、‘力竭’的樣子,給孤演足了!讓劉知俊那廝,好好嚐嚐顧遠給他準備的‘驕兵’之宴!”
李存勖的命令得到了最徹底的執行。潞州城頭,晉軍的旗幟依舊飄揚,但麵對梁軍日益猛烈的攻勢,守軍的反擊卻顯得“綿軟無力”,似乎隻是在苦苦支撐。城防也似乎“搖搖欲墜”,幾次險象環生,卻又總能在最後關頭被“勉強”守住。這種“強弩之末”的姿態,被梁軍的斥候那些僥幸躲過顧遠部獵殺的)忠實地傳遞回了劉知俊的大營。
劉知俊,這位被朱溫寄予厚望的新任招討使,看著一份份“捷報”和潞州城“岌岌可危”的情報,誌得意滿的笑容越來越盛。李思安那個蠢貨打了一年多打不下來的堅城,到了自己手裏,不過月餘便已呈現破城之勢!什麽李存勖少年英主?什麽河東鴉軍精銳?在絕對的實力和智謀麵前,都是土雞瓦犬!
“傳令!加緊攻城!破城之日,三日不封刀!犒賞三軍!”劉知俊意氣風發地下達了命令。梁軍的攻勢更加瘋狂,但也更加急躁。他們仿佛已經看到潞州城破後,堆積如山的財寶和任人蹂躪的女人在向他們招手。驕橫之氣,彌漫全軍。
劉知俊的得意並非毫無資本。他確實是一員悍將,用兵狠辣刁鑽,尤其擅長捕捉戰機。
初冬,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席卷潞州。寒風如刀,大雪漫天,天地一片蒼茫。潞州城頭的守軍被凍得瑟瑟發抖,警惕性降到了最低點。
就在這極端惡劣的天氣下,劉知俊親率三千精銳中的精銳,身披白色偽裝,如同雪地裏的幽靈,頂著刺骨的寒風和大雪,悄無聲息地潛行至潞州城防禦相對薄弱的北段城牆下!
“上!”劉知俊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寒光,低吼一聲。
數百架飛鉤帶著繩索,如同毒蛇般拋上城頭!訓練有素的梁軍死士口銜利刃,頂著城頭稀稀拉拉、被風雪削弱了力道的箭矢和滾木擂石,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敵襲!北城敵襲!”淒厲的警報終於劃破風雪!
然而為時已晚!已有數十名梁軍死士成功登城,與倉促迎戰的晉軍守卒展開了血腥的白刃戰!城頭瞬間陷入混亂!
負責北城防務的晉軍將領是李存審的副將,並非核心大將,麵對劉知俊親自率領的這支奇兵,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城頭防線岌岌可危!一旦被撕開口子,後續梁軍主力便可源源不斷湧入!
危急關頭,一彪人馬如同黑色的旋風,從內城街道狂飆而至!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鐵塔,手持一柄沉重的狼牙棒,正是李存勖麾下沙陀猛將——穆那拉登!
“鼠輩安敢偷襲!”穆那拉登怒吼如雷,聲震風雪!他如同一頭發狂的蠻象,揮舞著狼牙棒衝入戰團!所過之處,梁軍死士如同被巨錘砸中的稻草人,筋斷骨折,血肉橫飛!沉重的狼牙棒每一次揮擊,都帶起一片腥風血雨!他硬生生憑借個人勇力,在混亂的城頭殺開一條血路,穩住了搖搖欲墜的防線!
城下的劉知俊看到穆那拉登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忌憚,但隨即被更強烈的戰意取代:“穆那拉登?!沙陀第一高手?哼!今日正好取你首級,揚我威名!”他指揮後續部隊加緊攀爬,自己也提刀登城,直撲穆那拉登!
城頭上,兩大猛將轟然對撞!刀光棒影,勁氣四溢!風雪被他們激蕩的氣勢逼開!穆那拉登力大無窮,招式剛猛霸道;劉知俊刀法刁鑽狠辣,身法迅捷如風。兩人棋逢對手,殺得難解難分,周圍的士兵根本無法靠近!
盡管穆那拉登勇猛,暫時擋住了劉知俊的鋒銳,但梁軍登城的人數越來越多,晉軍守卒傷亡慘重,北城形勢依然危急!
就在此時,潞州城南門外,一支打著“流寇”旗號、約莫千餘人的隊伍,正頂著風雪,艱難地向潞州靠近。隊伍中,一身普通皮襖、臉上塗抹著泥灰的顧遠,放下手中的單筒千裏鏡,眼神冰冷。
“劉知俊果然上鉤了,選了這麽個鬼天氣。”他低聲對身旁同樣偽裝過的王暢道,“穆那拉登能擋住他一時,但時間一長,北城必破。李存勖的主力被牽製在其他方向,一時半會兒調不過來。”
“主上,我們是否按計劃…”王暢問道。
“不,”顧遠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機會難得。劉知俊此刻注意力全在穆那拉登和北城上,正是他最驕狂也最疏於防範的時候!傳令祝雍、雲哲,按第二套方案,放開了打!目標——劉知俊留在南大營的輜重糧草和攻城器械!給他來個釜底抽薪!同時,讓藍童、孔青帶人,在南大營外圍製造更大的混亂,放火燒營!動靜越大越好!”
“是!”王暢眼中露出興奮之色。
半個時辰後,潞州城南,梁軍大營方向,突然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即使在風雪中也清晰可見!震天的喊殺聲、藍童等人引爆了火油罐的爆炸聲遠遠傳來!
城頭上,正與穆那拉登激戰的劉知俊臉色大變!“南營?!”他心神劇震!南營存放著他幾乎所有的攻城器械和部分糧草!一旦有失,後果不堪設想!
“撤!快撤!”劉知俊再也顧不上穆那拉登,虛晃一刀,逼退對手,厲聲下令撤退!他帶來的登城精銳如同潮水般退去。
穆那拉登拄著狼牙棒,大口喘著粗氣,看著倉皇退去的梁軍,又望向城南衝天的火光,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化為凝重。他認出了那種製造混亂和精準打擊的手法——是顧遠的人!
此役,劉知俊的奇襲功敗垂成,損失了數百精銳死士,更被燒毀了部分寶貴的攻城器械和糧草。然而,這次“失敗”並未讓劉知俊清醒,反而被他視為奇恥大辱!他將責任歸咎於“流寇”的騷擾和惡劣天氣,對潞州守軍和那個“沙陀第一高手”穆那拉登的恨意更深!他一麵嚴令各部加強營寨防衛,一麵更加瘋狂地催促後方運送新的攻城器械和糧草,發誓要一雪前恥!
解圍的曙光,在劉知俊淩厲的反撲下,被重新拖入了血色的泥沼。北城風雪夜襲雖被挫敗,卻如同在劉知俊這頭猛虎的臀上狠狠抽了一鞭,非但未能使其退縮,反而徹底激起了他的凶性與戰意。這位被朱溫寄予厚望的悍將,終於撕下了試探的偽裝,將梁軍龐大戰爭機器的猙獰齒輪,全速轉動起來!
潞州西北屏障,石會關今山西沁縣西)。這座扼守太嶽山隘口的雄關,此刻正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戰鼓聲震得山石簌簌落下!梁軍如同洶湧的黑色浪潮,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關牆。雲梯如林,箭矢如蝗!巨大的攻城槌在盾車的掩護下,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厚重的包鐵關門,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每一次撞擊都讓關樓微微顫抖。
守關的晉軍將領是李存審的族弟李存矩,也是一員悍勇之將。他親自立在關樓最險處,揮舞著長刀,聲嘶力竭地指揮著守軍向下傾倒滾燙的金汁、砸下巨大的擂石、射出密集的弩箭。關牆下,梁軍的屍體層層疊疊,慘叫聲不絕於耳。
“頂住!給老子頂住!”李存矩須張立,臉上沾滿血汙和煙灰,“晉王援兵就在路上!穆那將軍定會來援!”
然而,梁軍的攻勢如同永無止境。劉知俊親臨前線督戰,他並未像尋常將領那樣躲在後方,而是策馬立於強弩射程之外的高坡上,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整個戰場。他敏銳地發現,石會關左側一段依山而建的城牆,因山勢陡峭,守軍相對薄弱,且滾石擂木的儲備似乎不足!
“傳令!”劉知俊的聲音冷硬如鐵,“左軍佯攻正門,吸引火力!右軍所有雲梯、鉤索,集中攻擊左側山崖段!敢死隊先登!先登者,賞千金,官升三級!後退者,斬!”
重賞與死亡的威逼下,梁軍右翼爆發出瘋狂的吼叫!無數飛鉤拋向左側陡峭的崖壁和城牆!悍不畏死的梁軍死士口銜鋼刀,在同伴的箭雨掩護下,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守軍拚命向下投擲石塊、射出箭矢,但崖壁地形限製了他們的發揮,攀爬的梁軍又異常靈活悍勇!
“將軍!左翼吃緊!快頂不住了!”副將渾身是血地衝上關樓,聲音帶著絕望。
李存矩目眥欲裂,正欲親自帶兵去堵缺口,忽聽關外梁軍後陣傳來一陣巨大的騷動和驚呼!
隻見一支不過數百人的沙陀精騎,如同赤色的怒濤,竟從梁軍層層疊疊的後方陣線中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狂飆突進而來!為首一員大將,魁梧如鐵塔,手持一柄血跡斑斑的狼牙棒,正是穆那拉登!
“穆那將軍!是穆那將軍來了!”關上的晉軍爆發出劫後餘生的狂喜呼喊!
穆那拉登一馬當先,狼牙棒舞動如風車,所過之處,梁軍人仰馬翻,血肉橫飛!他如同一柄燒紅的尖刀,狠狠捅進了梁軍攻城部隊的腰眼!正在攀爬的梁軍死士頓時陣腳大亂,攻勢為之一滯!
“穆那拉登!”高坡上的劉知俊眼中寒光暴漲,非但沒有驚惶,反而露出一絲棋逢對手的興奮,“又是你!來得正好!”他立刻調集預備的精銳騎兵,親自率領,如同一股黑色旋風,迎向穆那拉登!
兩股鋼鐵洪流在石會關下轟然對撞!穆那拉登的狼牙棒大開大闔,勢大力沉,每一擊都帶著風雷之聲;劉知俊的長槊則如同毒蛇吐信,刁鑽狠辣,專破重甲縫隙!兩人在萬軍叢中捉對廝殺,槊影棒風激蕩,勁氣四溢,周圍的士兵根本無法靠近,形成了一個死亡的空洞!
關上的李存矩抓住這寶貴的喘息之機,瘋狂組織兵力堵住了左側山崖的缺口,滾木擂石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將攀爬的梁軍死士砸得血肉模糊!
這場慘烈的攻防戰從清晨鏖戰至黃昏。穆那拉登雖然勇猛,但劉知俊的騎兵數量更多,配合也更精妙,漸漸將穆那拉登和他的數百騎圍在核心,如同群狼噬虎!穆那拉登身邊的親衛不斷倒下,他自己也身披數創,鮮血染紅了戰甲,卻兀自死戰不退!
最終,在付出巨大傷亡後,李存矩在穆那拉登的拚死掩護下,勉強守住了石會關,但關牆已是千瘡百孔,守軍傷亡過半,穆那拉登也因力竭重傷被親兵拚死搶回潞州。而劉知俊,雖然未能破關,卻成功重創了晉軍一支重要的機動力量,並將石會關打成了一座搖搖欲墜的孤城……
石會關的慘烈剛歇,劉知俊的兵鋒毫不停歇,直指潞州東北另一處咽喉——昂車關今山西武鄉東北)。
這一次,劉知俊的戰術更加詭詐多變。他一麵以主力佯攻昂車關正麵的堅固城防,一麵卻秘密派遣一支精銳,由熟悉地形的降將引路,翻越險峻的羊腸阪古道,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現在昂車關的後方!
昂車關守將猝不及防,腹背受敵!關內頓時大亂!
潞州城內,李存勖接到昂車關危急的軍報時,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穆那拉登重傷未愈,石會關自身難保,潞州主力若再分兵救援,正中劉知俊圍點打援的下懷!
“顧遠呢?!他的人馬在何處?!”李存勖猛地一拍案幾,厲聲喝問。他此刻才深切感受到,顧遠那支如同鬼魅般在外圍活動的力量,對牽製劉知俊有多麽重要!
“報晉王!”斥候氣喘籲籲,“顧特勤所部…正與一隊契丹遊騎在潞州西南的濁漳河穀激戰!似乎…似乎被纏住了!”
“契丹遊騎?”李存勖眼中寒光一閃,瞬間明白了顧遠的處境。耶律阿保機的人果然不會放過任何給河東添亂的機會!“廢物!顧遠那廢物連一群契丹雜毛都收拾不了嗎?!”他嘴上怒罵,心中卻知契丹騎兵的難纏。顧遠被拖住,昂車關危矣!
就在李存勖焦頭爛額,幾乎要放棄昂車關之時,又一匹快馬衝入府中!
“報——!昂車關急報!顧特勤…顧特勤親率赤磷衛精銳突然出現在戰場!配合王暢、祝雍所部,從側翼猛攻正在攻關的梁軍主力!關內守軍壓力大減!但…但契丹遊騎也尾隨而至,戰場一片混亂!顧特勤傳話…請晉王速派援兵,遲恐生變!”
峰回路轉!
李存勖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芒!顧遠竟能在與契丹遊騎糾纏的同時,分兵突襲劉知俊主力?!這份膽識和戰場嗅覺…李存勖心中第一次對顧遠生出了一絲超越利用的、純粹的軍事上的佩服!
“好!好一個顧遠!”李存勖霍然起身,再無半分猶豫,“周德威!點齊三千鴉軍精騎!隨孤出城!馳援昂車關!李嗣源!城內防務交給你!給孤守死了!”
潞州城門再次洞開!李存勖一馬當先,金甲在殘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如同一支金色的利箭,射向東北方向的昂車關!
當李存勖的精騎趕到濁漳河穀時,看到的是一幅極其慘烈而混亂的景象。
昂車關下,梁軍的攻城部隊正與王暢、祝雍率領的各部混戰成一團。顧遠的赤磷衛如同鋒銳的錐子,在梁軍陣中反複衝殺,試圖撕開包圍圈,接應關內守軍。然而,一支約莫千人的契丹輕騎兵,如同狗皮膏藥般,在外圍不斷遊走放箭,用精準的騎射騷擾著顧遠部的側翼和後方,使其無法全力衝擊梁軍主陣。顧遠部左支右絀,既要應付正麵梁軍的壓力,又要提防契丹冷箭,傷亡不小。
“契丹狗賊!安敢欺我!”李存勖看得目眥欲裂,胸中怒火升騰!他毫不猶豫,長槊一指:“鴉兒軍!衝鋒!目標——契丹遊騎!給孤碾碎他們!”
三千鴉軍精騎,如同平地刮起的黑色颶風,帶著李存勖滔天的怒火和沙陀人天生的悍勇,狠狠撞向那支正在得意洋洋放冷箭的契丹騎兵!
契丹騎兵顯然沒料到晉軍主力會突然出現在這個方向,更沒料到李存勖如此果決狠辣,一上來就對他們發動了毀滅性的衝鋒!倉促間想要組織抵抗,但為時已晚!鴉軍精騎如同燒紅的烙鐵切入黃油,瞬間將契丹騎兵的陣型衝得七零八落!長槊挑刺,馬刀劈砍,契丹騎兵紛紛墜馬,慘叫聲響徹河穀!
契丹遊騎的威脅瞬間解除!
戰場另一側,正指揮梁軍猛攻的劉知俊,看到李存勖的金甲和那支突然殺出、瞬間擊潰契丹騎兵的黑色洪流,臉色終於變了!他沒想到李存勖敢親自出城,更沒想到他來得如此之快!
“穆那拉登不在,你李存勖親至又如何?今日便讓你們見識見識,何謂真正的沙場名將!”劉知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非但不退,反而揮動令旗,調動預備隊,試圖反包圍李存勖這支突入的孤軍!
然而,就在梁軍陣型調動,出現一絲縫隙的刹那!一直在外圍遊弋尋找戰機的顧遠,眼中精光爆射!
“赤磷衛!隨我——上!”顧遠一聲清嘯,手中狹長彎刀劃出一道淒冷的弧光!他放棄了與正麵梁軍的糾纏,率領三十名如同鬼魅般的赤磷衛死士,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梁軍剛剛調動、陣型稍顯鬆散的結合部,狠狠刺了進去!目標直指劉知俊的中軍帥旗!
與此同時,昂車關的城門也在守軍的歡呼聲中轟然打開!殘餘的守軍如同決堤的洪水,配合著王暢、祝雍的部隊,從關內殺出,內外夾擊!
李存勖看到顧遠那精準致命的一刺,心中再次為之一震!此人捕捉戰機的能力,簡直如同野獸般敏銳!他立刻長槊前指:“全軍壓上!接應顧特勤!目標——劉知俊!”
戰場形勢瞬間逆轉!劉知俊精心組織的攻勢,在李存勖的勇猛突進、顧遠的致命穿插、以及昂車關守軍的裏應外合下,如同被三柄重錘同時砸中,瞬間土崩瓦解!
梁軍雖眾,卻陷入了各自為戰的混亂境地。劉知俊看著那支玄甲紅氅、勢如破竹般直撲自己而來的那支騎兵,又看著另一邊李存勖那杆越來越近的金色王旗,終於感到了久違的恐懼!他狠狠一咬牙,在親衛的死命護衛下,撥馬便走!
主帥一逃,梁軍徹底崩潰!昂車關下,再次伏屍遍野。劉知俊雖憑借過人的指揮能力,在最後關頭穩住了部分中軍,帶著主力撤出了戰場,避免了全軍覆沒,但攻城器械損失殆盡,士卒傷亡慘重,攻占昂車關的戰略目標徹底落空。
殘陽如血,映照著濁漳河畔屍橫遍野的戰場。李存勖勒馬立於高坡之上,金甲浴血,望著梁軍敗退的煙塵,又看向遠處正在收攏部眾、同樣渾身浴血的顧遠。兩人隔著屍山血海,目光在空中交匯。
李存勖的眼神複雜。有勝利的餘悸,有對顧遠臨危不亂、精準捕捉戰機的由衷讚歎,更有一種棋逢對手般的警惕。此役若非顧遠拚死拖住契丹遊騎並果斷出擊,若非自己當機立斷親自馳援,昂車關必失無疑!這個顧遠…用兵之詭,膽識之雄,應變之速,實乃勁敵!
顧遠同樣看著李存勖。這位年輕的晉王,其用兵之大膽、決斷之果敢、臨陣之勇猛,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自己雖精於算計,長於布局,但在瞬息萬變、需要當機立斷的正麵戰場上,李存勖那種近乎本能的敏銳和敢於押上一切的狠辣,確實讓他心生佩服,同時也感到了更深的忌憚。
兩人都未說話,隻是遙遙地相互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經此一役,這對因利益而結盟的“兄弟”,在血與火的戰場上,對彼此的實力有了更深刻、也更危險的認知。
而在梁軍大營,僥幸逃脫的劉知俊,看著營中哀鴻遍野的傷兵和損失慘重的戰報,臉上再無半分驕狂。他緊握著拳頭,指節發白,眼神陰鷙地盯著潞州城的方向。穆那拉登的悍勇,顧遠的詭詐,李存勖的狠絕…這三人的身影在他腦海中反複交織。
“李存勖…顧遠…穆那拉登…”劉知俊咬著牙,低聲念著這三個名字,聲音中充滿了挫敗,卻也燃起了更瘋狂的執念,“好…好得很!這盤棋,還沒下完!潞州,終究是我劉知俊的囊中之物!”他並未因敗績而清醒,反而將失敗歸咎於對手的“僥幸”和自己的“仁慈”,複仇的火焰和證明自己的欲望,讓他的驕狂在心底以更扭曲的方式瘋狂滋長。戰局,在表麵的膠著下,正向著更致命的深淵滑去。
昂車關的挫敗,如同一盆冰水,短暫澆熄了劉知俊的驕焰,卻未能澆滅他胸中那團名為“證明”的烈火。這位梁軍悍將,骨子裏的倔強與自負遠超常人。短暫的休整與反思後,他非但沒有收斂鋒芒,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蜂,將所有的憋屈與怒火,化作了更加刁鑽、狠辣的攻勢。潞州外圍的戰場,再次被拖入了血腥的泥潭。
潞州東北,屯留城今山西屯留)。此城雖非雄關,卻是潞州外圍重要的糧秣轉運節點,城防相對薄弱。
劉知俊放棄了與潞州堅城和穆那拉登這樣的硬骨頭死磕的策略,轉而將矛頭對準了這些防禦相對薄弱的“軟肋”。他精心策劃了一場閃電突襲。
黎明前的黑暗中,一支由梁軍精銳死士組成的“商隊”,押送著幾十輛覆蓋著油布的大車,大搖大擺地接近屯留城門。守城晉軍見是商隊,且持有潞州方麵簽發的過所,雖有些疑惑這大雪天的商旅,但戒備之心已去了大半。
就在城門開啟一道縫隙,守軍上前盤查的瞬間!“商隊”中暴起發難!油布掀開,裏麵赫然是藏匿的梁軍銳卒!刀光閃處,守門士兵瞬間斃命!偽裝成腳夫的梁軍死士迅速搶占城門,發出信號!
城外埋伏的梁軍主力如同決堤的洪水,在劉知俊的親自率領下,狂飆突入!屯留守軍猝不及防,倉促應戰,城中頓時陷入一片混戰。劉知俊身先士卒,長槊翻飛,手下無一合之將,目標直指城中心的糧倉!
戰鬥隻持續了不到兩個時辰。當潞州方向的援軍,由李存勖手下另一員猛將李存璋率領,火急火燎地趕到時,看到的已是屯留城頭飄起的梁軍旗幟,以及衝天而起的濃煙——劉知俊在搶掠了部分糧草後,果斷放火燒毀了無法帶走的剩餘糧秣,然後帶著戰利品,在晉軍援兵合圍之前,從容撤出了屯留城。留給李存璋的,隻有一座殘破的城池、遍地狼藉和數百具晉軍將士的屍體。
幾日後,潞州西南的襄垣今山西襄垣)。劉知俊再次故技重施,利用小股精銳偽裝滲透,配合主力強攻,以較小的代價再次攻陷了這座外圍據點。雖然未能獲得大量物資,卻成功切斷了潞州與晉陽方向的一條重要補給線,並擄走了數百名工匠。
這兩場“漂亮仗”,雖然戰略價值並非決定性,卻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李存勖和潞州守軍的臉上!它們有效地提振了梁軍因昂車關之敗而低落的士氣,更在晉軍內部彌漫開一股壓抑的恐慌。
“劉知俊狡詐如狐!專挑軟柿子捏!”
“穆那將軍重傷未愈,無人能製他啊!”
“再這樣下去,外圍據點盡失,潞州真成孤城了!”
潞州城內,悲觀的情緒如同瘟疫般蔓延。即便是李存勖麾下的宿將,麵對劉知俊這種飄忽不定、專攻弱點的打法,也感到棘手萬分,有力無處使。李存勖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每日升帳議事的氛圍都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他手下的猛將們,如李嗣源、李存審、李存璋等,雖依舊悍勇,主要大戰役依舊未被壓製,但連續的小挫和被動挨打,讓他們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焦躁和憋屈。
而在潞州城西南方,濁漳河上遊一處隱蔽的山穀營地中,顧遠卻顯得異常平靜。他麵前鋪開著一張潞州周邊的巨大輿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符號和線條。王暢、祝雍等人肅立一旁。
“屯留…襄垣…”顧遠的手指輕輕點過這兩個剛剛陷落的城池,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波瀾,“劉知俊贏了麵子,卻輸了裏子。”
“啊?何解?”王暢不解。在他看來,這兩場敗仗對晉軍士氣的打擊是實打實的。
“其一,他分兵了。”顧遠的手指在輿圖上劃出兩道清晰的軌跡,“為了奪取這些價值有限的外圍據點,他不得不將本就因昂車關損失而略顯不足的主力,再次分散。看似處處開花,實則力量分散,如同一隻伸開五指的手,看似覆蓋範圍廣,但每根手指的力量都有限。試問,你們誰能強到幾根手指就能碰拳頭?”
“其二,他驕狂更甚。”顧遠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這兩次得手太過‘順利’。他自以為看透了我們的‘虛弱’,以為李存勖主力龜縮潞州不敢出,穆那拉登重傷就不足為懼,我顧遠也因時常被契丹遊騎牽製在外圍無所作為…這種錯覺,會讓他更加輕視對手,更加迷信自己的戰術,從而…犯下更大的錯誤!”
顧遠的手指移向輿圖上潞州城南的一片開闊地帶——三垂崗今山西潞城西),又指向梁軍後方的重要節點壺口關今山西壺關)和黑石轉運大營。
“你們看,他為了奪取屯留和襄垣,將部分原本拱衛三垂崗主力和後方補給線的機動兵力都抽調了。三垂崗下看似大軍雲集,實則核心防禦力量已被削弱。而壺口關和黑石大營的守備,更是因為他的‘勝利’而麻痹大意,疏於防範!”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自信,“驕兵之計,從來不是一蹴而就。它需要耐心,需要讓對手在一次次‘微不足道’的勝利中,積累起足以壓垮他自己的傲慢!劉知俊,正在這條路上狂奔!”
他轉向王暢和祝雍,下達了新的指令:“傳令各部,繼續執行‘疲敵’、‘擾敵’策略,但力度要控製。對劉知俊主力,隻做象征性騷擾,讓他感覺我們已無力對其構成實質性威脅。重點目標,轉向他後方相對空虛的運輸線和小股留守部隊!動靜可以大,但殺傷要少,務必讓他將更多的注意力吸引到外圍的‘流寇’上!同時,”顧遠眼中寒光一閃,“讓金先生何佳俊,動用我們在梁軍內部埋下的最深的那幾顆‘釘子’,開始‘不經意’地向劉知俊傳遞潞州城內‘糧草將盡’、‘軍心浮動’、‘李存勖與諸將不和’的‘絕密’情報!要讓他確信,潞州,已是熟透的果子,隻等他伸手去摘!”
潞州城內,晉王府深處一間彌漫著濃鬱藥味的靜室。
穆那拉登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胸膛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隱隱滲出血跡。昂車關一戰,他被劉知俊的親衛統領以淬毒暗箭偷襲,雖未致命,但傷口深可見骨,又染了風寒,纏綿病榻已近一月。這位沙陀第一勇士,此刻如同被困在籠中的猛虎,焦躁不安。
“外麵…戰況如何?”他聲音沙啞,問著每日前來探視的親兵。
親兵臉上帶著憂色,將劉知俊連克屯留、襄垣,晉軍士氣低落,李存勖連日陰沉著臉的消息一一稟報。
穆那拉登聽著,濃密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如同兩把糾結的鎖。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臉上卻滿是憋屈和不甘。“劉知俊…這廝!若非某家受傷…豈容他如此猖狂!”
然而,當聽到親兵提到顧遠所部雖被契丹遊騎牽製,卻仍在外圍不斷襲擾梁軍補給線,甚至在襄垣陷落時,顧遠親自率赤磷衛突襲了劉知俊一支運送傷兵的隊伍,雖未造成大傷亡,卻成功焚毀了部分藥材,遲滯了梁軍的行動時,穆那拉登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顧遠…又是他…”穆那拉登喃喃自語。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晉陽演武場上,那個年輕壯碩挺拔的身影。那驚心動魄的一戰,顧遠那剛柔並濟、變幻莫測的武功,尤其是最後那驚天動地卻又“恰到好處”的一拳…當時他隻覺是對方力竭或失誤,甚至覺得對方有些勝的僥幸的憋悶。但此刻,在病榻上反複咀嚼,在得知顧遠在如此不利局麵下依舊在外圍拚死周旋的消息後,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他…是故意的!
穆那拉登猛地坐直了身體,牽動傷口又是一陣劇痛,他卻渾然不覺。那個少年,在明明可以擊敗自己的情況下,選擇了“平手”!是為了保全晉王的麵子?還是…為了保全他穆那拉登這個沙陀第一勇士的顏麵?亦或是兩者皆有?
回想起顧遠在擂台上那番謙遜得體的言辭,回想起他麵對李存勖時的從容不迫,再對比此刻他在潞州外圍孤立無援、卻依舊如同磐石般頑強抵抗的身影…穆那拉登心中那根名為“敵意”的弦,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鬆動。
“這個顧遠…”穆那拉登靠在床頭,望著窗外的飛雪,眼神複雜難明,“年紀輕輕…心思卻深如瀚海…武功高絕…用兵也…不拘一格…”他從最初的絕對敵視,到晉陽演武後的憋屈不甘,再到如今聽聞其事跡後,竟隱隱生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敬佩?還有一絲好奇。這個來自契丹,卻又似乎遊離於契丹之外,與晉王結盟卻又各懷心思的少年,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到底想要什麽?
一種微妙的、超越陣營的惺惺相惜之感,在這位沙陀猛將的心底悄然滋生。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傷能快點好起來,不是為了去向劉知俊複仇,而是…想再去會一會那個叫顧遠的年輕人,在戰場上,並肩也好,敵對也罷,痛痛快快地再戰一場!
潞州晉王府,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連續的壞消息讓將領們個個麵色凝重。李存勖端坐主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木的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掃過眾將,將他們的焦躁、不安、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盡收眼底。
“屯留丟了,襄垣也丟了,幾條糧道被斷…劉知俊在外麵耀武揚威…”李存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怎麽?諸位將軍,這就怕了?”
廳內無人敢應聲。
李存勖站起身,緩緩踱步:“劉知俊,確實有兩下子。飄忽不定,專攻我軟肋。若換做常人,此刻怕是早已方寸大亂,或冒險出擊,或困守待斃。”他走到巨大的沙盤前,目光死死盯住潞州城南那片開闊的三垂崗,“但孤王不是常人!孤王知道,這看似不利的局麵之下,藏著致命的殺機!”
他的手指猛地戳在三垂崗的位置:“劉知俊為了奪取屯留、襄垣,將拱衛此地的精兵抽走了至少三成!他的主力看似屯駐於此,實則已非鐵板一塊!而且,”李存勖嘴角勾起一絲洞察一切的冷笑,“他太順了!順得讓他忘了自己姓什麽!他真以為我李存勖是泥捏的?真以為顧遠外麵那人馬是擺設?隨便就被契丹遊騎纏住?哼!顧遠此人,滑不留手,契丹人靠些許騷擾的遊騎就想纏住他?做夢!”
李存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孤王料定!顧遠此刻,必定在暗中織網!他故意示弱,放任劉知俊取得這些小勝,就是要讓劉知俊這頭猛虎,徹底鑽進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他在等!等一個一擊必殺的機會!而這個機會…”李存勖的手指重重敲在沙盤上潞州城的模型上,“需要我們潞州城,來做最後的誘餌!需要我們表現出足夠的‘虛弱’和‘混亂’,讓劉知俊相信,隻需再全力一擊,潞州必破!”
廳內眾將麵麵相覷,有些將信將疑。李存勖的推斷,大膽得近乎瘋狂!將整個潞州城的安危,賭在一個契丹特勤的布局上?
“傳令!”李存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即日起,潞州四門緊閉!城頭守軍,減少三成!巡邏隊減半!多派老弱病卒上城頭做做樣子!糧倉附近,多派人手‘嚴密’把守,但‘不經意’間要讓梁軍探子看到倉廩‘空虛’的假象!軍中…多散布些‘糧草不足’、‘援兵無望’的流言!給孤王把‘山窮水盡’的樣子,演足了!演真了!”
他眼中閃爍著賭徒般的瘋狂與絕對的自信:“孤王倒要看看,劉知俊這條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敢不敢來咬這最後的、最致命的餌!”
幾乎在李存勖下達命令的同時,濁漳河穀的顧遠營地中。一隻風塵仆仆的信鴿,落在了顧遠的手臂上。他解下鴿腿上的細小竹管,抽出一卷薄如蟬翼的密信。上麵隻有潞州城內的暗樁用密語寫就的寥寥幾字:“魚餌已下,網已張開。”
顧遠看著這行字,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如同刀鋒出鞘般的笑意。他走到輿圖前,手指最終定格在潞州城南二十裏處的黑石轉運大營,以及澤州通往潞州的咽喉——壺口關!
“劉知俊…李存勖…好戲,該收場了。”他低聲自語,眼中是洞悉全局的冷靜與即將收割獵物的銳利。他轉身,對肅立的王暢、祝雍下達了最終的、也是最為致命的指令:
“傳令各部,按‘青鷂’計劃,秘密向黃碾鎮集結!攜帶所有火油、毒煙、引火之物!同時,通知我們在澤州至潞州沿途所有據點,準備好阻路、斷橋的物資!金先生那邊,‘糧盡’、‘內亂’的消息,該送到劉知俊案頭了!這一次,我要他插翅難逃!”
潞州城內外,無形的殺機在平靜的表象下洶湧澎湃。劉知俊憑借其過人的戰術素養,依舊占據著表麵的上風,如同一位在棋盤上高歌猛進的棋手。然而,他並未察覺,自己淩厲的攻勢,正一步步踏入對手精心編織、早已張開的死亡羅網之中。而編織這張網的兩位棋手——顧遠與李存勖,一個憑借抽絲剝繭的洞察與布局,一個憑借野獸般可怕的直覺與決斷,正隔著烽火狼煙,完成著一次無聲的、致命的默契。潞州城下,決定數十萬人生死的最終風暴,已在悄然醞釀……
冬去春來,潞州城外的血腥拉鋸仍在繼續。劉知俊的攻勢一浪高過一浪,他憑借著絕佳的軍事才能和梁軍依舊雄厚的兵力,在付出了巨大代價後,終於接連攻破了潞州外圍的石會關今山西沁縣西)、昂車關今山西武鄉東北)等數處重要關隘!兵鋒一度直抵潞州城下最後的屏障——三垂崗今山西潞城西)!
捷報如同雪片般飛向澤州行營。朱溫大喜過望,對劉知俊大加褒獎,賜下無數珍寶美女。劉知俊誌得意滿,驕橫之氣達到了頂點。他甚至放出狂言:“李存勖黃口小兒,隻配在晉陽城中瑟瑟發抖!穆那拉登,莽夫而已,吾早晚取其首級!潞州城破,指日可待!”
潞州城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連續的敗退,外圍屏障盡失,讓守軍士氣低迷。連李嗣源、李存審這樣的宿將,臉上也籠罩著濃重的憂色。
然而,在潞州城西南五十裏外,一個名叫黃碾鎮今山西潞城黃碾鎮)的隱蔽山穀中,氣氛卻截然不同。這裏,悄然集結了顧遠麾下幾乎所有的精銳力量——王暢、祝雍統領的北鬥派、毒蟲教,五毒教,各部主力,以及顧遠親率的三十名赤磷衛精銳。近五千人如同蟄伏的猛獸,默默舔舐著爪牙,等待著致命一擊的號令。
顧遠站在一塊巨石上,借著月光,仔細查看著一份潞州周邊最新的地形圖。他的麵容比一年前更加冷峻,眼神卻更加銳利深邃,如同淬火的寒刃。
“劉知俊驕狂已極。”顧遠的聲音在山穀寒風中清晰響起,“他連克數關,兵鋒正盛,已視潞州為囊中之物。其主力盡出,屯於三垂崗下,猛攻潞州西門和南門。其後方大營,雖仍有重兵,但防備之心,遠不如前。而其囤積糧草器械、轉運兵力的核心節點——澤州今山西晉城)至潞州官道上的咽喉,壺口關今山西壺關)一線,守備反而因他抽調兵力攻城而相對空虛!”
他手指重重戳在地圖上壺口關的位置:“此乃劉知俊的七寸!亦是計劃收網的時刻!”
他轉向王暢和祝雍:“王暢,著你率北鬥派所部落英、海沙、金沙、流沙),聯合五毒教精銳,攜帶大量火油、毒煙罐,於明日寅時,潛行至壺口關兩側山林!待見到‘青鷂墜地’信號,立刻發動!焚燒關隘,堵塞道路!釋放毒煙!製造最大混亂!務必切斷澤州與潞州前線的聯係至少三日!”
“祝雍!著你率毒蟲教所部,聯合部分赤磷衛好手,同樣於寅時,突襲劉知俊設在潞州城南二十裏處、負責轉運物資的‘黑石轉運大營’!此營囤積著劉知俊新近運抵、準備用於最後總攻的攻城器械和大量糧草!燒!給我燒得幹幹淨淨!同樣以‘青鷂墜地’為號!”
“得令!”王暢、祝雍眼中燃起熊熊戰火,轟然應諾。
顧遠最後看向身邊肅立的赤磷衛頭目赤梟:“傳訊晉王!‘青鷂墜地’之時已至!請他按約定,傾巢而出,正麵強攻三垂崗下的劉知俊主力!我部將同時從側後,直插其心髒!”
一隻經過特殊訓練、羽毛帶著青灰色斑點的鷂鷹,在夜色中悄然飛向潞州城方向。
潞州城內,晉王府邸。李存勖接到顧遠用密語寫就、綁在鷂鷹腿上的信筒,隻看了一眼,臉上瞬間爆發出狂喜和淩厲的殺機!他猛地站起,拔出腰間佩劍,厲聲喝道:“周德威!點將!擊鼓!聚兵!”
“咚!咚!咚!咚!咚!”五通聚將鼓,如同沉雷般響徹潞州夜空!壓抑了許久的河東鴉軍,如同蘇醒的巨龍,瞬間爆發出震天的戰吼!
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潞州城南,黑石轉運大營。守夜的梁軍士卒抱著長矛,在料峭的春寒中昏昏欲睡。營內堆積如山的糧草和嶄新的攻城器械,在朦朧的月色下投下巨大的陰影。
突然!
“咻——啪!”
一支尾部綁著浸油布條、燃燒著的鳴鏑,帶著淒厲的尖嘯,劃破夜空,如同墜落的青色流星,狠狠紮在營地中央的帥旗旗杆之上!布條瞬間引燃了旗杆!
“青鷂墜地!”一個如同地獄傳來的聲音在營外黑暗處響起!
“殺!”祝雍那標誌性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無數黑影從營地四周的陰影中、從地下流沙門挖掘的地道猛然躥出!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外圍哨卡!各派的高手如同鬼魅,見血封喉!火油罐被狠狠投擲到糧草堆和器械上!衝天大火瞬間燃起!
幾乎在同一時間,壺口關方向,也燃起了衝天的火光!濃煙滾滾,遮蔽了晨曦!劇烈的爆炸聲,那金沙幫的傑作和混亂的喊殺聲遠遠傳來!
三垂崗下,劉知俊的中軍大帳。
“報——!將軍!不好了!黑石大營遇襲!火光衝天!”
“報——!將軍!壺口關方向大火!道路被堵!疑似大批敵軍!”
“報——!潞州城門大開!李存勖親率主力殺出來了!”
接踵而至的噩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剛剛被親兵從睡夢中喚醒的劉知俊頭上!他衝出大帳,隻見後方濃煙蔽日,前方潞州城門處,無數火把如同燎原之火,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他的大營洶湧撲來!為首一騎白馬金甲,手持長槊,正是晉王李存勖!氣勢如虹,銳不可當!
“中計了!”劉知俊瞬間麵如死灰,手腳冰涼!驕狂之氣被這突如其來的、致命的打擊徹底碾碎!他引以為傲的攻城大軍,此刻前有李存勖的虎狼之師正麵猛撲,後路和命脈糧草器械被顧遠斬斷,側翼完全暴露!
“穩住!給我穩住!結陣!迎敵!”劉知俊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試圖組織抵抗。
然而,軍心已亂!後方大營被焚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軍中蔓延!本就因長期作戰而疲憊不堪的梁軍士卒,看著後方衝天的火光和濃煙,聽著潞州城方向那震天的喊殺,早已魂飛魄散!哪裏還聽得進將令?整個大營瞬間陷入了巨大的混亂!士兵們如同沒頭的蒼蠅,爭相逃竄,互相踐踏!
“劉知俊!納命來!”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穆那拉登那魁偉如山的身影,揮舞著血跡斑斑的狼牙棒,如同一輛失控的戰車,率領著沙陀精騎,狠狠撞入了混亂的梁軍左翼!所過之處,人仰馬翻,血肉橫飛!他憋了兩個多月的怒火,此刻徹底爆發!
就在梁軍右翼也即將崩潰之際,一支人數不多、卻異常精悍的騎兵,如同鋒銳的錐子,悄無聲息卻又無比精準地刺入了梁軍最為混亂的後陣!為首一人,玄甲紅氅,手持一柄狹長的彎刀,刀光過處,血浪翻湧!正是顧遠!
“赤磷衛!鑿穿他們!”顧遠的聲音冰冷如鐵。赤磷衛精銳緊隨其後,結成鋒矢陣型,如同燒紅的烙鐵切入牛油,在混亂的梁軍大營中撕開一道巨大的、血淋淋的口子!他們的目標極其明確——劉知俊的中軍帥旗!
“保護將軍!”劉知俊身邊的親衛拚死抵抗。
顧遠與穆那拉登,兩支箭頭,一支從正麵狂猛突進,一支從側後精準穿刺!雖然隔著混亂的戰場,兩人竟仿佛心有靈犀,同時鎖定了劉知俊的位置!
“穆那將軍!攔住他!”顧遠一刀劈翻一名梁軍偏將,揚聲喝道。
“交給我!”穆那拉登怒吼回應,狼牙棒橫掃,將幾名試圖攔截的梁軍校尉砸得骨斷筋折,如同一頭發狂的犀牛,直衝劉知俊!
劉知俊看著如同魔神般衝來的穆那拉登,又瞥見側後方那支如毒蛇般迅速靠近的玄甲騎兵,肝膽俱裂!他再也顧不得什麽主帥威嚴,撥轉馬頭,在親衛的死命保護下,向著唯一尚未完全被堵死的缺口——東北方向,亡命奔逃!
主帥一逃,梁軍徹底崩潰!兵敗如山倒!
“殺!”李存勖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長槊前指!晉軍鐵騎如同決堤的洪流,徹底淹沒了混亂的梁軍大營!
潞州城頭,守軍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被圍困了一年多的壓抑和屈辱,在此刻化作了複仇的狂潮!
殺戮從清晨持續到黃昏。三垂崗下,伏屍遍野,血流成河。丟棄的盔甲、折斷的兵刃、燃燒的營帳隨處可見。梁軍傷亡數以萬計,被俘者不計其數!劉知俊僅以身免,帶著少數殘兵敗將倉皇逃回澤州。潞州之圍,至此徹底解除!
當最後一絲抵抗被撲滅,渾身浴血的穆那拉登拄著幾乎變形的狼牙棒,大口喘著粗氣。他的麵前,站著同樣血染征袍的顧遠。兩人隔著屍山血海,目光在空中相遇。
穆那拉登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卻在這場大戰中展現出驚人謀略和勇武的少年,眼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驚歎,有忌憚,更有一絲惺惺相惜的敬意。他想起了晉陽演武場上,顧遠那驚天動地卻又“恰到好處”的一拳。若非他當時手下留情,自己早已顏麵掃地……
“顧特勤…”穆那拉登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疲憊,“這一仗…打得痛快!也…打醒了某家!”他伸出沾滿血汙的大手。
顧遠看著這隻手,又看了看穆那拉登坦蕩的眼神,嘴角也難得地勾起一絲弧度。他伸出手,兩隻同樣沾滿敵人鮮血、代表不同立場的手,在屍山血海之上,在夕陽殘照之中,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穆那將軍,神勇無敵。”顧遠由衷道。
“哈哈哈!”穆那拉登爆發出豪邁的大笑,用力搖了搖顧遠的手,“比不得你顧特勤運籌帷幄!這一戰,某家服了!今日並肩殺敵,痛快!他日若在戰場相遇…”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但隨即被豪情取代,“…各為其主,再戰便是!”
澤州行營。
當潞州大敗、劉知俊僅以身免的戰報傳到朱溫手中時,這位暴虐的梁帝,正摟著一名瑟瑟發抖的歌姬,欣賞著新編排的歌舞。
“噗!”朱溫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染紅了歌姬雪白的胸衣和案幾上精美的酒肴。他手中的金杯“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劉…劉知俊…也敗了…十萬大軍…十萬大軍啊!!”朱溫狀若瘋魔,一把推開歌姬,踉蹌著站起來,雙目赤紅得幾乎要滴出血,“李存勖!李存勖!李克用雖死猶生!生子當如李亞子!生子當如李亞子啊!!”他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嘶吼著,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憤怒、嫉妒和一種深沉的絕望。
他猛地轉頭,看向侍立一旁、同樣臉色慘白的兒子朱友珪、朱友貞等人,眼中充滿了極致的厭惡和鄙夷:“再看看孤的兒子!再看看你們!豬狗!都是豬狗不如的東西!孤要你們何用!何用啊!!”
暴怒和絕望徹底吞噬了朱溫最後一絲理智。他需要發泄!需要更多的鮮血來平息那焚心的怒火!
“傳旨!澤州城內,凡有敢言退者,斬!凡有麵露悲戚者,斬!今日當值城門校尉,未能及時通報軍情,延誤戰機,誅三族!為劉知俊轉運糧草延誤的民夫頭領,車裂!曝屍!”一道道充斥著血腥味的旨意從行轅發出。
澤州城內外,瞬間籠罩在血雨腥風之中。士兵噤若寒蟬,百姓閉戶不出,人人自危。朱溫的統治,伴隨著潞州大敗的消息,正加速滑向瘋狂與毀滅的深淵。
潞州城外的硝煙漸漸散去,露出被鮮血反複浸染的焦黑土地。顧遠站在黃碾鎮的山坡上,望著遠方漸漸平息的戰場。他身後,王暢、祝雍等將領肅立,人人身上帶傷,臉上帶著疲憊,卻也充滿了勝利後的釋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金先生何佳俊捧著一份染血的羊皮卷走來,聲音低沉:“顧帥…各部傷亡初步清點完畢。落英、海沙、金沙、流沙四派,陣亡一千九百餘,重傷四百餘;五毒教五部,毒蟲教陣亡一千一百餘,重傷三百餘;北鬥七子、毒蛇九子核心兄弟陣亡一百七十餘,赤磷衛三十精銳,僅剩以赤梟為首的十二人…總計…陣亡四千七百餘兄弟…重傷者,恐有近半難以再戰…”
四千七百餘…顧遠的心猛地一沉。這冰冷的數字背後,是一條條曾經鮮活的生命,是四千多個破碎的家庭。他帶來近萬人,如今折損近半。戰爭的殘酷,如同冰冷的刀鋒,再次狠狠刺入他的心髒。
他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氣。夕陽的餘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身後那片浸透了無數鮮血的土地上。潞州解圍了,李存勖贏了,自己第二步棋也即將落下。但他的路,還很長。這亂世棋局,才剛剛進入中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