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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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城下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焦土和勝利的狂喜混合的奇異氣息。晉王大營早已從戰時的肅殺轉為喧囂鼎沸的慶賀之地。旌旗獵獵,篝火熊熊,烤肉的油脂滴落在火堆裏滋滋作響,烈酒的辛辣氣味彌漫每一個角落。梁軍大將劉知俊的潰敗,十萬精兵的覆滅,讓整個河東為之震動,李存勖的威望如日中天。此刻,晉軍將士們拋卻了恐懼與疲憊,沉浸在劫後餘生與功勳榮耀的狂熱中,嘶吼著、狂笑著、痛飲著,仿佛要將連日鏖戰的壓抑徹底宣泄。
顧遠帶著他的核心班底——北鬥七子中的王暢、姬煬、李襄、左耀、李鶴,以及毒蛇九子中的金先生何佳俊、黑先生祝雍、白先生雲哲、黃先生謝胥、藍先生藍童、青先生孔青,還有赤磷衛頭領赤梟——策馬進入這片喧騰的海洋。他們的到來,立刻引來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潞州大捷,顧遠獻上的“驕兵之計”和自己人的側翼雷霆一擊,是關鍵中的關鍵。此刻,在晉軍將士眼中,這位來自石洲的“顧帥”,是並肩作戰的袍澤,是智勇雙全的英雄。
“顧兄!來得正好!”李存勖一身金甲,意氣風發,親自迎出帥帳,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屬於少年霸主的驕矜與熱絡。他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顧遠的肩膀,力道之大,顯示出他此刻澎湃的興奮,“大捷!前所未有的大捷!劉知俊授首,萬餘梁狗盡歿!此皆賴顧兄奇謀與手下健兒神勇!孤王心甚慰!快,入帳,今日定要與你痛飲三百杯!”
顧遠臉上適時地堆起“激動”與“榮幸”的笑容,抱拳回禮:“全賴殿下運籌帷幄,將士用命!顧遠不過略盡綿薄,僥幸得成,不敢居功!”他的目光掃過李存勖身後,周德威、穆那拉登等晉軍核心將領均在,個個紅光滿麵,眼神裏充滿了對勝利的陶醉和對未來的狂熱憧憬。他與李存勖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底深處那層冰涼的審視與心照不宣的忌憚。欣賞?或許有,李存勖欣賞顧遠的才能和手腕,如同獵人欣賞猛獸的利爪。忌憚?那是必然,顧遠展現出的力量、心機和那遊離於各方勢力之外的獨立姿態,讓年輕的晉王感到了威脅。而顧遠,則更深切地感受到李存勖那熾熱野心下潛藏的、如同毒蛇般的冷酷與占有欲。聯盟?不過是亂世中兩隻猛獸暫時的休戰協定,目標一致時合力撕咬,目標達成後,便是圖窮匕見之時。此刻的“兄弟情深”,不過是粉飾太平的華麗戲服。
“哈哈哈,顧兄過謙了!快請!”李存勖大笑著,親熱地攬著顧遠的肩膀,將他引入喧鬧的主帳。
帳內早已是觥籌交錯,人聲鼎沸。晉軍將領們見到顧遠,紛紛起身致意,氣氛熱烈到了頂點。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正是歡宴高潮。顧遠端坐席間,與李存勖、周德威等人推杯換盞,言笑晏晏,妙語連珠,將“盟友”的姿態演繹得滴水不漏。他敏銳地捕捉著李存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那年輕臉龐上飛揚的神采下,偶爾掠過的一絲對未來的貪婪算計,以及看到顧遠本人那份難以掩飾的占有欲尤其是李存勖想到喬清洛時),都被顧遠不動聲色地記在心裏。
“痛快!此戰大勝,揚我河東軍威!朱溫老賊聞訊,怕是要氣得吐血三升!”李存勖舉杯高呼,引得眾人齊聲附和。
顧遠知道時機已至。他放下酒杯,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賀”與“誠懇”,朗聲道:“殿下!潞州大捷,乃天佑河東,殿下神武!值此雙喜臨門之際,顧遠願再添一喜,以賀殿下霸業初成!”他頓了頓,吸引住全場的目光,“石洲商會,信守承諾!此乃石洲去歲鹽鐵收益二成之獻禮,望殿下笑納,充作軍資,以圖大業!”他一揮手,金先生何佳俊立刻奉上一個沉甸甸的錦盒,裏麵是厚厚一疊蓋著石洲商會大印的鹽引和鐵引憑證。
帳內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和驚歎!鹽鐵二成!一年!這幾乎是一個中等藩鎮全年的賦稅收入!李存勖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那是權力和財富疊加的極度滿足。他親自接過錦盒,手指摩挲著那冰涼的憑證,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近乎刺眼:“好!好一個雙喜臨門!顧兄真乃孤王之股肱!解孤燃眉之急也!孤王得顧兄,如虎添翼!”他立刻高聲下令,“來人!將孤王珍藏的西域美酒、玉璧、錦緞取來!還有那柄削鐵如泥的烏茲寶刀!統統賜予顧兄!以彰其功,以表孤心!”
豐厚的賞賜流水般送入顧遠一方所在的席位。顧遠麵帶“感激”,一一謝過,心中卻是冷笑:吃吧,吃得越多,將來吐得越幹淨。這鹽鐵錢,既是買路錢,也是催命符……
就在這時,一個魁梧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端著酒碗擠了過來,正是晉軍猛將穆那拉登。這位沙陀莽漢,性情耿直,在潞州戰場上曾與顧遠並肩衝殺,親眼目睹顧遠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的悍勇和指揮若定的從容,早已心生敬佩。他渾身酒氣,臉上帶著戰場上留下的新傷疤,卻笑得無比爽朗,用力拍著顧遠的肩膀,力道之大讓顧遠都晃了晃:“顧老弟!好!好漢子!俺老穆那這輩子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個!來!幹了這碗!以後在河東,有事盡管招呼俺!”他不由分說地將一個碩大的酒碗塞到顧遠手裏。
顧遠看著穆那拉登那雙因酒意和真誠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心中湧起一絲複雜的波瀾。這莽直的漢子,心思單純,隻認戰場上的勇武與義氣。他明知雙方立場終將不同,此刻卻被這份不摻雜質的“忘年交”情誼觸動。亂世之中,能遇到這樣純粹的人,何其不易。顧遠端起碗,與他重重一碰,朗聲道:“穆那將軍豪氣!幹!”烈酒入喉,辛辣滾燙。顧遠心中暗歎:若在太平盛世,或許真能與此等豪傑縱馬山河,把酒言歡。可惜,這該死的亂世!
穆那拉登的敬酒仿佛打開了閘門,晉軍將領們紛紛湧來向顧遠敬酒。喧囂中,晉軍頭號大將周德威也端著酒擠到了顧遠身邊。這位在顧遠婚禮上被其巧妙“拿捏”過的猛將,如今對顧遠更是親近得如同手足兄弟。他喝得滿麵通紅,大手攬住顧遠的脖子,噴著酒氣,聲音洪亮得壓過了帳內喧囂:“顧老弟!好兄弟!痛快!老哥我今天高興!除了這大勝,還有件喜事要跟你說!”
顧遠心中微動,麵上含笑:“哦?周大哥有何喜事?”
周德威嘿嘿一笑,湊得更近,帶著幾分自得和不容拒絕的意味:“老弟啊,你看你,年紀輕輕,英雄了得,家大業大,可身邊就弟妹一個內人,這怎麽成?大丈夫三妻四妾才叫本事!老哥我都有四房太太了!還嫌不夠熱鬧呢!”
顧遠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預感到了什麽,語氣依舊平和:“周大哥說笑了,清洛與我新婚不久,情深意重,此時納妾,豈非辜負於她?也顯得顧某太過涼薄。”
“哎!這是什麽話!”周德威大手一揮,嗓門更高了,“哪個王法規定男人隻能守著一個婆娘?涼薄個屁!那是本事!是福氣!”他用力拍著胸脯,“老哥我有個遠房表妹,姓蘇,名喚婉娘,今年芳齡十九,那可是正經的洛陽美人兒!知書達理,模樣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她早就聽說過老弟你的英雄事跡,當年你去洛陽行商,她還親眼在街市上見過你呢!對你可是仰慕得緊!老哥我今日做主,就把這妹子許給你做妾了!你可不能不給老哥這個麵子!”他說得唾沫橫飛,仿佛這已是板上釘釘之事,眼神裏除了酒意,更深處閃爍的是與顧遠這“石洲財神”深度捆綁、日後好揩油水的算計。
顧遠的心猛地一沉,強烈的厭惡感湧上心頭。這哪裏是結親,分明是周德威借機攀附,更是……他眼角餘光掃向主位的李存勖。果然,李存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眼神玩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鼓勵和期待。顧遠瞬間明白了:這是李存勖樂見其成,甚至可能是暗中授意!將一個晉軍背景的“自己人”塞到他顧遠身邊,名正言順地安插一個眼線!好手段!好算計!
顧遠正待嚴詞婉拒,李存勖的聲音已適時地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好意”:“周將軍此言甚是有理!顧兄乃當世英傑,豈能內室空虛?周將軍一片美意,其妹又對顧兄仰慕已久,此乃天作之合!顧兄,”李存勖端起酒杯,笑容滿麵,語氣卻帶著上位者的壓力,“就給周將軍,也給為兄一個麵子,成全了這樁美事吧!權當是孤王與周將軍,再賀你潞州之功!也正好,不日孤王派人給婉娘過去,也好與弟妹作伴解悶不是?”他刻意加重了“給為兄一個麵子”和“作伴解悶”,威脅與監視之意已昭然若揭。
帳內瞬間安靜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顧遠身上。王暢、金先生等人眼神一凜,手不自覺地按向腰間隱處。顧遠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怒意從心底竄起,直衝頂門。他看向李存勖那看似熱情實則陰鷙的笑容,又看向周德威那醉醺醺卻帶著勢在必得神情的臉,再想到遠在石洲翹首以盼的喬清洛……憤怒、屈辱、無奈,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為了石洲,為了那盤大棋,為了清洛和長子??兒的安危,他此刻不能翻臉,甚至不能表現出絲毫不滿!
電光石石間,顧遠臉上已硬生生擠出“受寵若驚”和“盛情難卻”的笑容,他端起酒杯,對著李存勖和周德威深深一揖,聲音洪亮,帶著一絲“激動”的顫抖:“殿下隆恩!周大哥厚愛!顧遠……顧遠何德何能!既是殿下金口玉言,又是周大哥一片赤誠,婉娘姑娘亦不嫌棄……那顧遠……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謝殿下!謝周大哥!”他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也灼燒著他那顆憤怒而冰冷的心。這杯酒,是毒藥,是枷鎖……
“好!痛快!”李存勖撫掌大笑,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光芒。
“哈哈哈!這才是我周德威的好兄弟!顧老弟,幹!”周德威更是樂得手舞足蹈,仿佛做成了一樁天大的買賣。
帳內再次爆發出震天的叫好和恭賀聲,觥籌交錯,氣氛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
顧遠在喧囂中坐下,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隻剩下深沉的疲憊與冰冷。他感覺到金先生投來擔憂的目光,王暢沉穩的麵容下也藏著憂慮。清洛……他該如何向她解釋?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子,得知他出征歸來,卻帶回一個“晉王殿下賜予、自己認的大哥保媒”的妾室,會是何等的心碎?可這亂世,容不下兒女情長的解釋,隻有步步驚心的算計和身不由己的妥協。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痛感讓他保持著最後的清醒。
狂歡的浪潮在午夜達到頂峰,又漸漸退去。將領們酩酊大醉,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帳中或篝火旁,鼾聲如雷,臉上還殘留著狂喜的餘韻。空氣中濃烈的酒氣、汗味、嘔吐物的酸腐氣混雜在一起。顧遠帶著自己的人悄然走出喧囂的中心,來到營地的邊緣。夜風帶著涼意,吹散了身上的酒氣,卻吹不散心頭的沉重。
月光清冷地灑在營地外的曠野上。那裏,新壘起的墳塋密密麻麻,如同大地的傷疤。白天的歡呼有多熱烈,此刻的寂靜就有多瘮人。一些尚未醉死的士兵,或蜷縮在角落低聲啜泣,或茫然地望著篝火發呆,眼神空洞麻木。一個年輕的士兵抱著半截殘破的旗幟,上麵沾滿了暗褐色的血汙,他喃喃自語:“狗剩……二牛……說好了一起回去的……家……哪還有家啊……”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飄散,帶著無盡的淒涼。
顧遠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王暢沉默地站在他身側,這位北鬥七子的老大,向來沉穩如山,為兄弟們操碎了心,卻從未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仿佛亂世漂泊已是他注定的宿命。姬煬靠在一輛輜重車上,眼神迷離地望著星空,大概在想念他在燕子磯包養的那些契丹美妾的溫存。李襄手裏無意識地摩挲著幾顆骰子,對女人興趣缺缺的他,此刻賭局也顯得索然無味。左耀則顯得有些煩躁,他重金砸下的翠煙閣頭牌小翠,此刻不知在哪個恩客懷裏,而他自己卻在這屍山血海邊。李鶴抱著他的刀,靠著一塊石頭,眼神空茫地望著北方乙室部的方向,仇人已死,支撐他活下去的恨意似乎也失去了目標,隻剩下無盡的虛無。
毒蛇九子這邊,氣氛更為壓抑。金先生何佳俊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盡著左護法的職責。黑先生祝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低聲對旁邊的白先生雲哲說:“不知姐姐在石洲如何了,姐夫新婚燕爾,定是極好的。”他語氣真摯,仿佛真的掛念同父異母的姐姐。白先生雲哲沒說話,隻是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上幾道細小的舊傷疤,那是早年練毒時留下的。青先生孔青則一遍遍擦拭著他那柄淬毒的彎刀,眼神飄忽。黃先生謝胥和藍先生藍童靠在一起,兩人都沉默著,眼神黯淡。藍童低聲對謝胥道:“教主……怕是快有身孕了吧?”謝胥苦澀地搖搖頭,灌了一口酒,辛辣入喉,卻壓不住心頭的失落與苦澀。他們曾癡戀赫紅,卻因黑先生祝雍的餿主意亂支招,誤會重重,最終眼睜睜看著她嫁給了黃逍遙,那份求而不得的痛苦,在酒精的催化下,化作無聲的歎息。赤梟則如影子般隱在暗處,警惕著一切。
“回家……”顧遠看著身邊這些形形色色、帶著各自傷痛和欲望的兄弟,又望向遠處那些麻木的士兵和新墳,一股巨大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對他而言,現在的石洲是家,有清洛和兒子在等待。可對王暢、姬煬、李襄、左耀、李鶴,甚至對金先生、白先生、青先生、黃先生、藍先生……他們何處是家?對那抱著染血旗幟哭泣的士兵,何處是家?對那墳塋中永遠沉默的亡魂,何處是家?這“回家”二字,在這屍骨未寒的勝利之夜,竟是如此奢侈,如此諷刺!
他暗暗攥緊了拳頭,一個誓言在心底無聲地呐喊:終有一日,他要終結這亂世!讓這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讓這天下如草芥般的黎民,都能堂堂正正地擁有一個家!一個無需提心吊膽、無需顛沛流離、可以安然入夢的家!這悲愴,這無力感,如同淬毒的針,深深刺入他的骨髓,化為支撐他繼續在這條布滿荊棘的權謀之路上走下去的、最深沉的力量……
數日後,喧囂散盡,大軍各歸建製。顧遠向李存勖辭行。李存勖親自送至轅門,依舊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顧兄此番回石洲,當速速整飭部眾,調集糧秣軍械!朱溫老賊雖遭重創,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孤王意欲乘此大勝之威,一鼓作氣,直搗汴梁!還需顧兄鼎力相助!”
顧遠心中冷笑,麵上卻是一片“凝重”與“深思熟慮”:“殿下雄心,顧遠欽佩!然……”他微微一頓,語氣誠懇,“朱溫經營中原多年,根深蒂固,樹大根深。此番雖折了劉知俊,損了萬餘精銳,然其麾下藩鎮林立,諸如楊師厚、王彥章等輩皆乃當世虎將,南方諸鎮如楊行密、王審知等亦非易於之輩,皆在觀望。殿下若此時傾力南下攻打朱溫,恐其困獸猶鬥,拚死反撲,南方諸侯亦可能趁虛而入,襲擾後方,使我軍腹背受敵。”
他見李存勖眉頭微皺,似有不豫,話鋒一轉,指向沙盤:“當務之急,殿下宜借潞州大捷之聲威,行‘挾大勝以令諸侯’之事!一麵廣派使者,招撫河朔諸鎮如成德王鎔、義武王處直等),懾服幽燕劉仁恭),使其不敢妄動,甚至納貢稱臣;一麵則厲兵秣馬,清除肘腋之患,穩固河東根本!殿下聲威愈隆,則朱溫愈孤立,其麾下藩鎮離心離德者必眾。待其內亂頻生,軍心渙散之時,殿下再以雷霆之勢東出,則汴梁可一鼓而下!此乃上策,望殿下明鑒!”他刻意強調了“清除肘腋之患”和“穩固根本”,暗示應先解決河東周邊不穩定因素,而非直接硬撼朱溫核心。
李存勖目光灼灼地盯著沙盤,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敲擊。顧遠的分析冷靜而老辣,句句切中要害,與他內心深處的某些顧慮不謀而合。雖然對顧遠這份洞察力更加忌憚,但此刻對方的建議無疑是符合他最大利益的。他壓下心中對顧遠的殺意,臉上露出“恍然”和“讚許”的笑容:“顧兄真乃吾之子房!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孤王操之過急了!就依顧兄之言!先定河朔,穩河東,再圖汴梁!”他拍了拍顧遠的肩膀,笑容滿麵,眼底的寒冰卻絲毫未化,“顧兄且安心回石洲,整備軍需,安撫家小。孤王這邊,自有安排!你我兄弟,來日方長!”
“殿下英明!顧遠告退!”顧遠抱拳,深深一禮。他清晰地捕捉到李存勖說“安撫家小”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針對喬清洛和他孩子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與淫邪。李存勖心中所想,此時此刻顧遠通過這個陰冷的狼的那眼神,幾乎都能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好好享受吧顧遠,待孤王踏平朱溫之日,便是你粉身碎骨之時!你那嬌妻會成為最下賤的營妓任人蹂躪,你那孽種將世代為奴!’
顧遠轉身,帶著他的人馬,在晉軍“熱情”的目送下,策馬踏上歸途。來時三千雜牌軍,如今雖勝,卻也減員不少,尤其苗疆五毒教五部蜘蛛、蜈蚣、蠍、壁虎、蟾)的普通頭目和教眾,傷亡慘重。隊伍沉默了許多,勝利的喜悅早已被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失去袍澤的哀傷所取代。
回程的路,仿佛比來時更加漫長。黃土官道蜿蜒向前,揚起陣陣煙塵。隊伍中,氣氛複雜。有家室的士兵歸心似箭,臉上帶著期盼,如同顧遠一般,渴望回到石洲那個相對安穩的港灣,見到妻兒。更多的人,則像李鶴、黃先生、藍先生那樣,眼神空洞麻木,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或隻是機械地跟著隊伍前行。他們或孑然一身,或至親好友已埋骨他鄉,“家”對他們而言,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甚至是一種奢望。偶爾有壓抑的咳嗽聲,或是傷處疼痛的悶哼傳來。
顧遠騎在馬上,看著身邊這些沉默的、帶著不同傷痕的兄弟,看著隊伍中那些疲憊而茫然的麵孔,潞州城外那抱著染血旗幟哭泣的年輕士兵身影再次浮現在眼前。那一聲聲“家……哪還有家啊……”的悲鳴,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回響。
亂世如爐,人命如草。
功勳?不過是用白骨堆砌的階梯。
歡宴?不過是死亡陰影下的短暫麻痹。
歸途?對一些人意味著溫暖與期盼,對另一些人,則隻是通往下一個修羅場的驛站。
顧遠抬起頭,望向石洲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清洛……還有??兒……這是他在這冰冷亂世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實的溫暖與希望。然而,周德威那遠房表妹蘇婉娘的存在,如同李存勖安插進來的一根毒刺,又讓這份溫暖蒙上了陰影。他該如何麵對清洛那雙清澈的眼睛?他又要怎麽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