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崩壞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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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內,陽光被窗欞切割成方形的光斑,落在冰冷的地磚上。方才還殘留的些許喜慶餘溫,此刻已被顧遠話語中透出的沉重與寒意徹底驅散。墨罕和晁豪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在顧遠身上,等待著他揭曉那足以顛覆石洲安寧、甚至危及他們所有人的“大變”。
顧遠走到巨大的沙盤前,這沙盤涵蓋了北至契丹王庭、南至汴梁、西至河東、東至渤海遼東的廣闊地域。山川河流,城池關隘,勢力分布,皆以微縮模型清晰標注。他的手指,如同執棋者的判官筆,帶著沉甸甸的力量,點在了代表契丹王庭臨潢府的位置上。
“契丹那頭狼,耶律阿保機…”顧遠的聲音低沉而冰冷,每一個字都仿佛淬著北地的寒霜,“他的獠牙,和我料想的一樣,他的野心早已超出了‘可汗’的穹廬!”
他的手指沿著沙盤向北、向西、向東快速劃動:“這一年半,他從未停止過擴張!黑車子室韋、吐穀渾殘餘、烏丸、奚、烏古、阻卜…這些曾經或獨立或依附的大小部族,要麽被他徹底吞並,要麽在鐵蹄下化為齏粉!他的目光,早已越過草原,死死盯住了遼東、代北、河東!平州、幽州,這些中原的門戶,在他眼裏,不過是囊中之物!”顧遠的手指重重敲在代表幽州劉仁恭)和平州的位置,力道之大,讓沙盤邊緣的模型都微微晃動。
“對內,”顧遠眼神銳利,掃過墨罕和晁豪,“他更是在進行一場徹底的清洗和重塑!他建立了‘斡魯朵’宮帳軍,將兵權牢牢抓在自己和幾個兒子手中。那些依附於他兄長耶律洪的漠南舊貴族,那些曾經與他父汗並肩作戰的老臣,那些稍顯保守、質疑他稱帝野心的宗親…你們以為他們還有多少實權?還有多少能喘氣的?阿保機在用耶律曷魯、耶律斜涅赤這些絕對心腹,以及他如狼似虎的兒子們,尤其是耶律德光,瘋狂地構建一個隻屬於他耶律阿保機的權力核心!他在削弱一切可能威脅他的力量,在培植一個唯他馬首是瞻的新貴集團!”
顧遠的手指猛地戳向沙盤上代表漠北月亮湖的區域,那裏孤零零地標記著“百獸部”、“火龍衛”、“土龍衛”的微小旗幟:“我們最後的退路,漠北月亮湖的百獸部,還有跟隨我多年的火龍衛、土龍衛…你們以為阿保機會放任他們在後方逍遙?不!他稱帝建國的野心昭然若揭,他需要絕對的權威和掌控!任何遊離在他體係之外的力量,都是眼中釘,肉中刺!月亮湖,早已不是世外桃源,而是他下一個必須拔除的目標!兩部那麽多老弱婦孺,百獸部,火龍衛土龍衛那點人馬,在阿保機的大軍麵前,能藏多久?頂多幾年!被發現了能撐多久?一個月都難!”
顧遠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和冰冷的決絕:“就在我出征前,阿保機的使者帶著‘可汗’的‘關懷’來了。他要什麽?他要古日連部、羽陵部所有的人口、牲畜、草場冊簿!美其名曰‘統一編戶,便於管理,共禦外敵’!哼!這無異於將我們兩部最後的根基,徹底交到他手上,任他揉捏宰割!”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盤邊緣,發出沉悶的巨響:“但我能不交嗎?在那個瘋子如日中天、大軍隨時可以壓境的時候?我不能拿我父母、拿兩部族人的性命去賭他的仁慈!他根本沒有仁慈!”
顧遠的眼神變得極其複雜,混雜著無奈、算計和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所以,我走了最險的一步棋——明降暗渡!我讓金牧,帶著百獸部、古日連部、羽陵部所有登記在冊的人口、牲畜、連同象征性的‘歸順’文書,大張旗鼓地去見阿保機和耶律德光!”
“金牧?”晁豪驚呼出聲,金牧他表弟,也是顧遠最信任的兄弟之一,但此計風險太大!
“對,金牧!”顧遠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金牧,心思縝密,更懂得審時度勢,也早就看出阿保機勢不可擋。更重要的是,他與耶律德光…早有接觸,能說得上話……我不過是將計就計,將他這顆暗棋,擺在了明處!”
顧遠的手指在沙盤上石洲與契丹王庭之間劃了一條線:“金牧此行,是代表我向阿保機‘投誠’,獻上兩部人口牲畜,換取阿保機的信任和承諾——允許兩部遷回遼東羽陵部故地,脫離漠北漠南這風暴中心,也…變相讓我父母脫離阿保機的直接控製區!這是代價,也是我唯一能爭取到的喘息之機!同時,金牧會留在阿保機身邊,甚至是耶律德光的麾下。他會成為阿保機‘稱帝大業’的積極擁護者,獲取信任,暗中傳遞消息,並等待我和阿保機約定的的‘暗號’。”
顧遠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秘謀的寒意:“暗號是什麽?就是當阿保機需要石洲作為跳板,大舉南下攻打李存勖的時候!金牧會極力促成此事,並承諾屆時石洲積累的財富、工匠、技術將全部‘獻’給阿保機,作為他稱帝的賀禮!而阿保機付出的代價,不過是默許我們這些‘有功之臣’在遼東故地安身立命。”
“這…這不是引狼入室嗎?”晁豪聽得心驚肉跳。
“是驅虎吞狼!”顧遠糾正道,眼神冰冷,“原計劃裏,我需要時間!需要李存勖和朱溫在潞州、在河陽死死糾纏,互相消耗!需要阿保機趕緊抽出那被內部那些保守派和叛亂拖住的腳步!我需要至少五年,甚至更久!在這段時間裏,石洲就是我的烏龜殼,我利用鹽鐵之利,瘋狂積累財富,培養工匠,打造一支真正屬於我的、裝備精良的核心武力!同時,通過商道和赫紅、銀蘭的情報網,不斷滲透、分化、拉攏周邊勢力,尤其是劉仁恭!”
顧遠的手指猛地戳向幽州:“劉仁恭那個蠢貨!他以為趁著中原大亂,占了幽州就高枕無憂了?看看他在幹什麽?在大安山上修宮殿!煉丹求長生!搶百姓的銅錢埋起來,讓百姓用泥巴做的錢!荒淫無度,離心離德!這別說戰鬥力了,這他媽就是一頭養肥了待宰的豬!”
顧遠臉上露出一絲狠厲:“我豈能放過他?我早就讓紮哈和阿魯台,帶著最精銳的火龍衛、土龍衛,分批偽裝成商隊,帶著我們積攢的大量財寶,潛入了幽州!一部分財寶,喂給了劉仁恭那個貪婪的廢物,換取他的‘信任’和‘庇護’,更重要的是,換取他對付他那個同樣野心勃勃的兒子——劉守光!”
“劉守光?”墨罕眼神一凝。
“對!”顧遠冷笑,“劉守光不滿其父昏聵,早有取而代之之心,手下也有一批亡命之徒。我的火龍衛、土龍衛,表麵上聽命於劉仁恭,實則暗中資助、甚至親自下場,幫著劉仁恭‘教訓’劉守光,把劉守光的勢力打得節節敗退!這既消耗了幽州劉氏本就不多的元氣,讓他們父子相殘,無暇他顧,也讓我們的人更深地紮根在幽州!而運進去的大部分財寶,早已通過秘密渠道,轉移到了我們設在幽州境內幾處絕密的山中據點!那是我們最後的儲備金庫!”
顧遠的手指在代表幽州的模型上畫了一個圈,又狠狠一握:“我的算盤是:讓劉仁恭這個塚中枯骨,在李存勖和朱溫分出勝負之前,充當一塊緩衝的肉盾!李存勖滅掉朱溫後,必然要北上收拾這個近在咫尺的隱患。屆時,劉仁恭必然不堪一擊!而我們的人扶持他‘抵抗’李存勖一年半載,哪怕隻是拖延時間,都能給阿保機製造絕佳的南下借口!當阿保機的大軍打著‘助劉抗李’或者‘討伐叛逆’的旗號,渡過黃河,兵臨石洲城下時…”
顧遠的目光投向石洲,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石洲的財富和技術,就是我獻給阿保機的‘投名狀’和‘買路錢’!他得到他想要的跳板和資源,去和李存勖在中原死磕。而我們,則按照與阿保機‘約定’的,帶著核心人員、工匠、以及幽州秘密據點裏的財寶,金蟬脫殼,遠遁遼東故地!石洲的基業?商會?都可以舍棄!亂世之中,保住核心力量和血脈,蟄伏待機,才是上策!十年之約?那不過是麻痹李存勖,讓他以為我貪圖安穩,給他當看門狗的幌子罷了!李存勖何等人物?他和他爹李克用一樣,甚至比他爹更陰狠、更貪婪!他豈會不知石洲對契丹的戰略意義?豈會容忍我一個與契丹淵源深厚的顧遠,長期占據此地?他不立刻動我,僅僅是因為朱溫這條惡龍還盤踞在中原,他不敢兩線作戰,引火燒身罷了!”
顧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憤怒和焦慮:“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計劃趕不上變化!潞州一戰,讓我看清了太多東西!”
他的手指狠狠點在代表晉陽的位置上,仿佛要將其戳穿:“李存勖!這個瘋子!他的成長速度,他對勝利的渴望,他戰場上那驚人的短時把控力,他吞並天下的野心,遠超我的預估!潞州大捷,不僅沒讓他滿足,反而徹底點燃了他的凶性!他看我的眼神,那不是看盟友,那是看一塊遲早要被他嚼碎吞下的肥肉!他那眼神陰冷殘忍至極!那是刻在他骨子裏的占有欲和毀滅欲!”
顧遠的臉上浮現出屈辱和冰冷的殺意:“最致命的一擊,就是那個該死的‘妾’!周德威那個蠢貨,為了攀附,為了揩油!李存勖為了名正言順地在我心口釘下一顆釘子!他們聯手,把那個蘇婉娘塞給了我!這不僅僅是對我個人和清洛的侮辱!這更意味著,李存勖的耳目,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入我的府邸,窺探我石洲最核心的秘密!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周德威來了,我或許還能用‘兄弟情誼’麻痹他,玩一手燈下黑!可如果李存勖本人,借著‘探望屬下妹妹’、‘關心盟友’的由頭,親臨石洲呢?”
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寒意:“你們想想!當他看到石洲如此繁華,鹽鐵之利如此豐厚,城防如此堅固,人心如此凝聚…他會怎麽想?他會怎麽做?他會立刻撕毀那所謂的契約!他會立刻提出更苛刻、更霸道的條款!他會立刻想方設法,甚至不惜直接動武,也要將石洲徹底納入他的掌控!拔掉我這顆他眼中的‘契丹釘子’!十年?他根本不可能給我十年!原定的五年都沒法成功!他甚至可能連三年都等不了!”
顧遠的目光又轉向代表汴梁的位置,充滿了鄙夷和緊迫:“再看朱溫那頭老豺狼!他老了!昏聵了!暴虐無道,眾叛親離!他殺功臣,淫兒媳,早已失了軍心民心!他的統治根基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塌!潞州慘敗,隻是開始!李存勖的兵鋒,隻會越來越盛!我原本預估朱溫至少能撐五年,現在看來,三年都是奢望!他的敗亡,會比任何人預想的都快!而他一死,他那些不成器的豬狗一般的兒子們,能擋得住挾大勝之威、如日中天的李存勖那頭狼嗎?擋不住的!”
顧遠的手指在沙盤上朱溫勢力範圍狠狠一劃:“朱溫一倒,李存勖的下一個目標,必然是整合中原,清除肘腋!劉仁恭那個廢物,能擋李存勖多久?就算有我的人拚命扶持他,一年?半年都是奢望!他那個廢物甚至可能望風而降!他根本靠不住!而我們扶持他消耗李存勖的計劃,完全成了笑話!”
最後,顧遠的手指沉重地落回代表契丹王庭的位置,充滿了無奈:“至於阿保機…他現在自身難保!諸弟叛亂的烽火已經點燃!他正焦頭爛額地四處平叛,清洗內部,鞏固權力,哪裏還有餘力立刻南下?更別提按照我們‘約定’的時機來接應我們了!金牧在他身邊,也隻能自保,等待時機,短期內難有作為。我們指望阿保機在關鍵時刻介入牽製李存勖的希望,也變得渺茫!”
顧遠猛地抬起頭,看向墨罕和晁豪,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近乎瘋狂的決絕:“看到了嗎?墨罕!晁豪!這就是我們現在的處境!”
“契丹阿保機,急於稱帝,內亂不休,遠水難救近火!”
“幽州劉仁恭,塚中枯骨,昏聵無能,不堪大用!”
“後梁朱溫,日薄西山,敗亡在即,不足為恃!”
“而晉陽李存勖,這條最危險的惡龍,卻因為徹底吞掉了潞州這塊肥肉而變得更加凶殘、更加強大、更加迫不及待!他還把一顆毒釘,親手楔進了我們的心髒!”
顧遠的聲音如同從冰窖裏撈出來一般:“我原定的計劃——利用十年之約麻痹李存勖,暗中積蓄力量,挑動各方混戰,最後引阿保機南下,金蟬脫殼遠遁遼東——已經徹底行不通了!時間!我們最缺的時間,被李存勖的瘋狂和蘇婉娘這顆釘子,硬生生地剝奪了!石洲,這個我們苦心經營的家園,這個看似堅固的堡壘,在李存勖的絕對兵鋒和內部滲透的雙重威脅下,隨時可能崩解!”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位心腹震驚而嚴峻的臉龐,一字一句地吐出最終的結論:“所以,天變了!棋局崩壞了!我們不能再按部就班,不能再心存僥幸!必須立刻改變計劃,走一步…險之又險的棋!一步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粉身碎骨的…絕命之棋!”
廳堂內死一般的寂靜。沙盤上的模型在顧遠沉重的話語下仿佛都失去了色彩,隻剩下冰冷的算計和殘酷的現實。墨罕和晁豪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顧遠條分縷析,將這一年半暗流洶湧、波譎雲詭的天下大勢,以及石洲在這漩渦中心如履薄冰的處境,赤裸裸地展現在他們麵前。原以為的退路、緩衝、製衡和麻痹策略,在各方勢力的急劇變化和李存勖的步步緊逼下,竟如沙塔般紛紛垮塌!
石洲,這座建立在黃河天險和鹽鐵財富上的孤島,此刻仿佛置身於即將噴發的火山口,腳下是沸騰的岩漿,四周是環伺的惡狼。而顧遠,這位年輕的統帥,正要在絕境中,為所有人尋找一線飄忽不定的生機。那一步“險棋”究竟是什麽?墨罕和晁豪的心髒狂跳著,等待著顧遠揭開那決定所有人命運的下一步……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