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鎖初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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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杏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魂不守舍、腳步虛浮的蘇婉娘回到聽雨軒。屋內燭火昏黃,將蘇婉娘本就蒼白的麵容映照得更加沒有血色,那雙紅腫的眼睛裏,除了未幹的淚痕,更添了一種深沉的、近乎死寂的迷茫。她並非全然懵懂。顧遠方才那強壓著煩躁的“沒事”、“明天就放”,語氣中的生硬和那幾乎要溢出的冰冷,還有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戾氣……這些都像細小的冰錐,刺破了她因王妃安慰而升起的短暫希望泡沫。一種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春杏扶她在桌邊坐下,動作輕柔。她看著眼前這位名義上的“蘇姨娘”,年紀與自己相仿,卻仿佛背負著千斤重擔,被無形的枷鎖勒得喘不過氣。作為喬清洛最貼身的丫鬟,她早已洞悉府中許多事:這位蘇姨娘新婚之夜獨守空房,大人每晚都宿在正院;她所謂的“父母弟弟”,不過是貪婪無恥、將女兒當作籌碼的卑劣小人;而今日城南之事,春杏雖未親見,但從府中赤磷衛肅殺的氣氛和晁統領那從未有過的暴怒推斷,結局絕不會好。夫人心善,暫時安撫住了她,可這層紙,又能糊多久?
    看著蘇婉娘失魂落魄、對著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發呆,連呼吸都輕得仿佛隨時會斷掉的模樣,春杏心中湧起強烈的憐憫。她轉身出去,很快端著一個托盤回來。上麵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絲粥,幾碟精致的小菜,還有兩塊軟糯的點心。
    “蘇姨娘,”春杏的聲音刻意放得輕柔,帶著安撫,“您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先吃點墊墊肚子吧?餓壞了身子可怎麽好。”她將托盤輕輕放在蘇婉娘麵前,粥的香氣在冰冷的房間裏彌漫開一絲暖意。
    蘇婉娘恍若未聞,目光空洞地盯著桌麵,仿佛靈魂已飄離軀殼。春杏歎了口氣,沒有像尋常丫鬟那樣催促或勸說,而是拉過一張凳子,在蘇婉娘對麵坐下,擺出了一副準備長談的架勢。
    “蘇姨娘,”春杏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同齡人之間才有的、小心翼翼的探詢,“您…心裏是不是特別難受?為了…他們?”她沒有明說“父母弟弟”,但意思不言而喻。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捅開了蘇婉娘心中那扇緊閉的、壓抑著無盡苦楚的門。她猛地一顫,抬起紅腫的眼,看向春杏。眼前這個女孩,穿著王府丫鬟的青色布裙,眼神清澈,帶著真誠的關切。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也不是威嚴冷酷的王爺,隻是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似乎願意傾聽的女孩。
    長久以來積壓的委屈、恐懼、絕望和無人訴說的孤寂,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蘇婉娘所有的防備和禮教束縛。她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哪怕對方隻是一個丫鬟。
    淚水再次無聲滑落,蘇婉娘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近乎囈語的破碎感:
    “我…我不知道…我隻是怕…怕他們真的…春杏,你知道嗎…我…我從小…就沒有過一天好日子…”她的思緒混亂,語無倫次,卻急於傾訴那深入骨髓的痛楚。
    “在洛陽…在汾州…都一樣…我是女兒…生來就…就是錯的…《女訓》《女誡》…那些東西…像刀子一樣刻在骨頭上…走路不能快,說話不能響,笑不能露齒…稍微…稍微有一點不合規矩,母親就用戒尺打手心,罰跪祠堂…冬天祠堂好冷…膝蓋都凍僵了…”
    “弟弟…小寶…他是家裏的命根子…他想要我的東西,我不能不給…他打我,我不能還手…有一次,他把我娘給我的唯一一支銀簪子搶去玩丟了…我…我忍不住說他兩句…結果…結果被父親和兩個哥哥一起罵…說我不懂事,不友愛弟弟…哥哥…哥哥還推了我一把,頭撞在門框上…流了好多血…他們…他們隻是說…‘活該,讓你惹弟弟生氣!’”
    “後來…後來我喜歡上一個人…郭從遜…他…他是個很好的書生…我們偷偷的…隻有他…隻有他對我好…把我當個人看…可是…可是周德威表兄…為了巴結王爺…要把我送過來…家裏…家裏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郭郎…郭郎他想帶我走…被…被…活活…活活打死了…就在我眼前…”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色的寒夜,看到了那雙凝固的、充滿不甘和絕望的眼睛。
    春杏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清澈的眼眸中充滿了震驚、憤怒和深深的同情。她無法想象,這世上竟有如此對待親生女兒的父母!這簡直比那些拐賣人口的惡棍還要令人發指!她看著蘇婉娘痛苦到扭曲的臉,一個巨大的疑問衝口而出:
    “蘇姨娘!”春杏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強烈的不解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憤怒,“為什麽?!他們對你這麽壞!把你當貨物一樣賣掉!害死了你喜歡的人!讓你活得這麽痛苦!為什麽你還要為了他們,這麽卑微地去求王爺王妃?為什麽還要這樣糟蹋自己,不吃不喝?他們值得你這樣嗎?!”
    這石破天驚的一問,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蘇婉娘混亂的思緒!她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春杏,臉上充滿了驚愕和一種根深蒂固的、被冒犯的恐懼!她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帶著舊時代規訓下的本能反應:
    “你…你怎麽能這樣說?!他們是我的父母!生我養我!天大地大,父母恩情最大!這是孝道!是倫常!是《女訓》裏說的‘三從四德’!我…我擔心他們,為他們求情,是天經地義!你…你這樣子說話…王爺…王爺知道了不會懲罰你嗎?!”她仿佛聽到了大逆不道的褻瀆之語,骨子裏的恐懼讓她下意識地想用“規矩”來壓製眼前這個“膽大妄為”的丫鬟。
    春杏看著蘇婉娘那驚懼又帶著譴責的眼神,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容裏沒有嘲諷,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無奈和深深的憐憫。
    “懲罰我?哈哈哈!”春杏笑得眉眼彎彎,帶著一種在這個等級森嚴的時代裏極其罕見的輕鬆和坦然,“蘇姨娘,您才來幾天,不知道咱們府裏的規矩。”她挺直了腰板,語氣帶著一種小小的自豪,“我是三年前從北邊逃荒過來的流民,差點餓死在路邊,是夫人心善,看我可憐,把我帶進府裏的。這三年,在顧大人和夫人身邊,我感覺以前知道的所有‘規矩’啊‘道理’啊,都被重新洗刷了一遍!”
    她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般說道:
    “大人府裏的大規矩就幾條:第一,不能害人!第二,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第三,不許貪錢!第四,不許挑撥是非!第五,必須遵守命令!就這些!簡單明了!其他的?沒了!”
    “像什麽動不動就要磕頭行禮啊,大人和夫人最煩這個了!我剛來的時候,學著以前見過大戶人家的樣子給夫人磕頭,夫人趕緊把我拉起來,說‘以後不許這樣,腰板挺直了說話就行!’給大人行禮,大人直接擺手說‘免了,看著煩!’”
    “至於工錢和賞賜?”春杏的眼睛亮晶晶的,“夫人說了,顧大人定的規矩,咱們府裏上上下下,從墨罕叔他們那樣的統領,到我們這些灑掃丫鬟,工錢和賞賜都要比照…嗯…夫人說比照以前皇宮裏宮人的份例!隻多不少!而且逢年過節,夫人還會額外給好東西!從來沒有克扣過!”
    “貪錢挑事?蘇姨娘,您想想,顧大人和夫人自己就是最恨這個的!怎麽可能允許下麵人幹?要是發現誰手腳不幹淨或者搬弄是非,墨罕叔的鐵拳可不是吃素的!”春杏說著,還比劃了一下小拳頭,臉上帶著對府中規矩的真心認同。
    蘇婉娘聽得目瞪口呆!契丹王爺的府邸…竟然是這樣的?沒有繁文縟節?不苛待下人?還…還給那麽高的工錢?這和她認知中等級森嚴、動輒得咎的“規矩”世界截然不同!她下意識地搖頭,試圖用自己從小被灌輸的理念來解釋這一切:
    “這…這或許是因為…王爺是契丹人?他…他不懂我們中原的禮教文化…所以…所以按照契丹人的粗放方式管理罷了…”她努力說服自己,仿佛這樣就能維持住心中那個搖搖欲墜的舊世界框架,“父親…父親教導過,中原的文化傳統博大精深,三綱五常、孝悌忠信…這些根本不能丟的…”
    “才不是呢!”春杏立刻打斷了她,小臉上滿是認真和崇拜,“蘇姨娘,您可千萬別以為大人不懂中原文化!恰恰相反!大人懂得可多可深了!夫人說過,大人的書房裏,堆滿了各種中原的典籍,什麽《論語》《孟子》《史記》《資治通鑒》…他都讀得滾瓜爛熟!以前石洲還沒這麽亂的時候,大人還特意請過好些有名望的老先生、老學究來府裏,跟他們談古論今,交流學問!那些老先生們走的時候,都豎著大拇指誇大人學識淵博,見解獨到呢!”
    春杏越說越激動,仿佛在為自己崇拜的主人正名:“大人常對我們說:‘不要以為我是契丹人,就欺負我不懂你們漢人的文化!我身上也流著漢人的血,我尊重那些真正有價值的智慧。但是!’大人說這話的時候特別嚴肅,”春杏學著顧遠的樣子板起臉,“‘這世上的道理,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中原傳了幾千年的那些東西,有精華,也有糟粕!要學會分辨!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再結合我們契丹人自己的東西,才能找到真正適合當下、適合我們石洲的路子!’”
    她頓了頓,看著蘇婉娘依舊茫然又帶著震撼的眼神,拋出了那個困擾她許久、如今卻覺得無比正確的觀點:“蘇姨娘,您想想大人說的,多對啊!就拿您自己來說:您剛才說的那些遭遇,還不夠慘嗎?您被父母那樣對待,失去了心愛的人,被當作貨物送來這裏,一輩子都搭進去了…這難道還不夠償還那點所謂的‘生養之恩’嗎?為什麽還要把自己綁在他們身上,為他們擔驚受怕,為他們糟蹋自己?這值得嗎?”
    春杏的聲音帶著一種樸素的、未經雕琢的銳利,直指核心:“大人還私下跟我們說過,中原那些什麽‘三綱五常’、‘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玩意兒,很多都是狗屁!是專門用來捆住人心、讓人心甘情願當牛做馬的!尤其是捆住女人的!”她說到這裏,小臉有些發紅,但語氣更加堅定,“我剛開始聽的時候,也覺得大人是‘蠻子’,見識短淺,胡說八道。可是後來…我越琢磨越覺得大人說得太對了!就像您…您都被捆成這樣了,為什麽還不肯掙脫一下試試呢?”
    “狗屁…糟粕…掙脫…”這些字眼如同驚雷,在蘇婉娘死寂的心湖中炸開!她從未聽過如此離經叛道、卻又…直擊要害的言論!她本能地想要反駁,想要維護那刻入骨髓的“聖賢之道”,可嘴唇翕動著,卻發現自己那些引以為據的“道理”,在眼前這個丫鬟充滿同情和不解的目光下,在自己親身經曆的悲慘事實麵前,顯得那麽蒼白無力,那麽…荒謬可笑!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透過牆壁,從正院方向傳入了聽雨軒。
    那是…女人壓抑的、帶著歡愉的嬌吟,如同春夜裏婉轉的鶯啼…還有男人低沉而滿足的、充滿愛意的呢喃…偶爾夾雜著床榻細微的、富有節奏的吱呀聲…
    是顧遠…和喬清洛!
    蘇婉娘的身體猛地一僵!原本因激烈思想碰撞而蒼白的臉頰,瞬間如同火燒般滾燙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不受控製地從小腹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那聲音…像帶著魔力的小鉤子,勾起了她內心深處最原始、最隱秘的渴望。她想起了新婚之夜那碗溫熱的肉羹和那個男人離去的背影,想起了白日裏他淵博談吐時的光芒,想起了他麵對喬清洛時那毫不掩飾的熾熱眼神…一種混合著羞恥、好奇、酸澀和…難以言喻的燥熱感,瞬間攫住了她。
    “噗…”旁邊的春杏顯然也聽到了,她非但沒有尷尬,反而捂著嘴低低地笑了起來,臉上帶著一種見怪不怪的促狹,“哎呀,又開始了…”她湊近麵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蘇婉娘,壓低聲音,帶著點分享秘密的調皮,“聽習慣就好啦!大人有時候還調侃我們這些沒成親的小丫頭呢,說‘你們要是以後有了心上人,兩情相悅,該親近就親近,別學那些假道學!隻要不害人,不違心,大大方方的!要是有人敢嚼舌根或者欺負你們,就去找夫人,夫人給你們做主撐腰!’”
    “縱容…親近…撐腰…”蘇婉娘徹底驚呆了!這…這是一個王爺、一個主人該對下人說的話嗎?鼓勵下人…追求情愛?這簡直顛覆了她所有的認知!那個冷酷算計、殺人誅心的顧遠,和這個在府中打破一切陳規、甚至鼓勵下人追求幸福的顧遠…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哎呀,我的好姨娘!”春杏看著蘇婉娘一副世界觀崩塌、呆若木雞的樣子,趕緊把話題拉回來,指著那碗快涼掉的雞絲粥,半是撒嬌半是懇求地說道,“求求您行行好,快吃點東西吧!您看您,都瘦成什麽樣了!再不吃,真要餓暈過去了!到時候夫人問起來,說我沒照顧好您,該責備我不好好執行命令啦!您忍心看我挨罵嗎?”
    春杏那誇張的表情和語氣,像一陣清風,暫時吹散了蘇婉娘心頭的沉重和羞臊。她看著眼前這個鮮活靈動、敢於直言、甚至有點“沒大沒小”的丫鬟,再看看那碗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熱粥…一天水米未進的腸胃,終於發出了誠實的抗議,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那強烈的饑餓感,如同最原始的生命本能,瞬間壓倒了腦海中那些紛亂複雜的禮教枷鎖和道德評判。什麽“食不言寢不語”,什麽“女子進食需細嚼慢咽、不可失儀”…在此刻,都顯得那麽遙遠而可笑。
    在春杏期待的目光注視下,蘇婉娘顫抖著伸出手,拿起了勺子。她舀起一勺溫熱的粥,送入口中。軟糯的米粒混合著鮮香的雞絲,帶著熨帖的溫度滑過幹澀的喉嚨,落入空虛的胃袋。那久違的食物帶來的滿足感,如同甘霖滋潤龜裂的土地。
    一口,兩口…
    她開始還有些拘謹,小口小口地吃著。但很快,那強烈的饑餓感和食物帶來的純粹慰藉,讓她忘記了所謂的儀態。她加快了速度,甚至有些狼吞虎咽起來,仿佛要將這一天一夜的恐懼、悲傷和巨大的精神消耗,都通過食物填補回來。
    春杏看著她終於肯吃東西,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默默地幫她布菜。
    蘇婉娘機械地吃著,味同嚼蠟,卻又停不下來。她的思緒依舊混亂,如同風暴過後的海麵,波濤未平。春杏那些驚世駭俗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一遍遍衝擊著她搖搖欲墜的舊世界:
    “生養之恩已償盡…”
    “三綱五常是糟粕,是狗屁…”
    “顧大人懂漢學,卻蔑視那些禮教…”
    “沒有絕對的好與壞…”
    正院那隱約傳來的、象征著情愛交融的聲響,如同背景音,在她心底撩撥起陌生的、帶著羞恥卻無比真實的欲望漣漪。
    她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她心中堅硬冰冷的壁壘上,裂開了一道細微卻無法忽視的縫隙。一種奇異的、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如同初春凍土下悄然萌發的嫩芽,在絕望的廢墟中掙紮著探出頭來。
    那感覺…是困惑,是茫然,是對自身悲慘命運的自憐自傷,是對那個冷酷又似乎帶著奇異“公正”的契丹男人的複雜探索欲…更深處,似乎還夾雜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也不敢承認的…暖意?是春杏那毫無保留的關心帶來的?還是這碗在絕望時刻遞來的熱粥帶來的?抑或是…那個男人打破一切陳規的府邸,本身所散發出的、一種令人窒息的舊世界所沒有的…自由的氣息?
    她一邊狼吞虎咽,一邊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入碗中。這淚水,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和悲傷,更摻雜了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定義的、巨大的迷茫和…隱隱的、對某種未知可能的悸動。那沉重的、名為“蘇婉娘”的舊殼,仿佛在這混亂的思緒、原始的食欲和隱秘的情欲交織中,發出了細微的、即將破碎的聲響,當蘇婉娘吃淨最後一口粥,最後一口點心時她看著碗中倒影中的自己,突然模糊的想著——郭郎若在,會怎麽想這番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