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破繭

字數:19100   加入書籤

A+A-


    晨曦微露,帶著石洲特有的清冽寒意,悄然爬上了聽雨軒的窗欞。窗紙上凝結著細微的水珠,將透進來的天光暈染得朦朧而柔和。屋內,蘇婉娘已早早起身,坐在梳妝台前,任由春杏為她梳理那一頭如墨的長發。
    鏡中的女子,眼底的烏青並未完全消散,紅腫也依稀可見,但那雙眸子深處,昨日那種瀕死般的迷茫與絕望,卻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空白的寧靜,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的探索欲。昨夜春杏的話,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雖未平息,卻意外地衝刷掉了一些沉重的淤泥。那從正院傳來的、令人麵紅耳赤的聲音,此刻回想起來,竟不再是純粹的羞恥,反而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對“自由”與“被愛”的模糊向往……
    “蘇姨娘,您今日氣色瞧著比昨日好些了。”春杏一邊靈巧地挽著發髻,一邊輕聲說道,語氣裏帶著欣慰。她敏銳地察覺到蘇婉娘身上那股繃緊的、隨時會斷裂的弦,似乎鬆緩了一點點。
    蘇婉娘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微微垂眸,看著鏡中自己蒼白依舊的臉頰。父母…弟弟…這個念頭再次浮現,心口依然會傳來熟悉的抽痛,但奇怪的是,那痛楚之中,似乎摻雜了別的東西——一種被春杏那句“他們值得你這樣嗎?”刺穿後,再也無法完全彌合的裂隙。生養之恩,倫常孝道,這些根植於骨髓的信條,昨夜被春杏那番離經叛道又直指核心的言論猛烈地撼動著,雖未倒塌,卻已搖搖欲墜。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侍女恭敬的聲音:“夫人到。”
    蘇婉娘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就要起身,膝蓋微彎,準備行那標準的參拜大禮。然而,就在身體即將完成那個刻入骨髓的動作前,昨夜春杏那輕鬆的話語和顧遠、喬清洛相處的畫麵猛地閃入腦海——“腰板挺直了說話就行!”、“看著煩!”、“該親近就親近!”…動作,硬生生地僵在了半途。她站直了身體,臉上帶著一絲茫然和猶豫,隻是微微頷首,聲音有些幹澀:“…王妃娘娘。”
    喬清洛一身海棠紅的家常襦裙,外罩一件雪狐毛領的短襖,明豔中帶著溫婉。她踏入聽雨軒,目光如春風般落在蘇婉娘身上,帶著慣有的關切。然而,當她看到蘇婉娘僅僅隻是頷首示意,那準備下拜的動作竟中途停止時,喬清洛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詫異,隨即又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
    “婉娘妹妹快別多禮。”喬清洛快步上前,笑容溫煦地扶住蘇婉娘的手臂,阻止了她可能後續的禮節動作。她的指尖溫暖,動作自然,仿佛蘇婉娘剛才的反應再正常不過。“身子可好些了?春杏說你昨夜總算肯用些粥食了,這就對了。人是鐵飯是鋼,再大的事,也不能虧待了自己。”
    喬清洛一邊說,一邊拉著蘇婉娘在桌旁坐下,自己也挨著她坐了。她仔細觀察著蘇婉娘的神色。蒼白依舊,憔悴未減,但那雙眼睛…昨日裏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空洞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平靜之下,似乎藏著一種被壓抑的、近乎麻木的釋然?對於父母的消息,她竟然沒有第一時間追問?這與昨日那個哭求、絕望的蘇婉娘判若兩人!
    喬清洛心中警鈴微作。她昨日費心安撫,還細致的編織了父母安好的謊言,就是怕這姑娘承受不住打擊尋了短見,給顧遠添麻煩。可今日這情形…莫非是刺激過度,真的失心瘋了?否則,一個被禮教浸透骨髓的女子,怎會對至親的安危表現得如此淡漠?甚至連基本的禮數都開始混亂了?
    “妹妹…”喬清洛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試探,“你…心裏可還難受?昨日的事…”
    蘇婉娘抬起眼,迎上喬清洛關切中帶著審視的目光。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父母?弟弟?她該表現出擔憂嗎?按照《女誡》,她此刻應該痛不欲生,應該再次懇求王妃開恩,應該…可心底深處,那個被春杏撕開的口子裏,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在問:他們值得嗎?值得我為他們再死一次嗎?值得我為他們繼續這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嗎?這念頭一起,連她自己都被驚到了,一股巨大的罪惡感瞬間攫住了她。
    “我…我…”蘇婉娘囁嚅著,眼神閃爍,避開了喬清洛的目光,“多謝王妃掛心…我…還好…” 她聲音低微,帶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虛弱。她甚至忘了按照規矩,在王妃問候後,應該立刻再次行禮謝恩。
    喬清洛的心沉了一下。這反應太不對勁了!不是悲傷過度,也不是故作堅強,倒像是…魂不守舍,心神渙散,連基本的應對都忘了。她更加篤定了“失心瘋”的猜測,擔憂之情瞬間壓過了所有試探和算計。她握住蘇婉娘冰涼的手,語氣帶上了真切的焦急:“婉娘妹妹,你別嚇我!是不是昨夜沒睡好?還是哪裏不舒服?春杏!快去請府裏的郎中來瞧瞧!”
    “不!不用!”蘇婉娘被喬清洛的緊張嚇了一跳,猛地回神。看到喬清洛眼中的擔憂不似作偽,一股暖流夾雜著更深的混亂湧上心頭。這位王妃…她似乎是真的在關心自己?不是為了顧遠,不是為了王府的體麵,僅僅是因為…她這個人?
    這陌生的感受讓蘇婉娘更加不知所措。她慌忙想站起身,想要彌補剛才的失禮,想要跪下行那個遲來的大禮:“王妃娘娘,妾身失儀!妾身方才…” 膝蓋再次習慣性地彎曲。
    “哎呀!”喬清洛這次是真有點急了,用力拉住她,“說了多少次了,在我這兒,別動不動就跪!看著累得慌!”她語氣裏帶著一絲無奈和嗔怪,將蘇婉娘按回座位,“好好坐著說話!你身子虛,再折騰壞了怎麽辦?”
    蘇婉娘被迫坐下,看著喬清洛近在咫尺、寫滿真切關懷的臉龐,心中那堵名為“規矩”的高牆,似乎又被撬動了一塊磚。她想起昨夜春杏的話:“夫人心善…”、“腰板挺直了說話就行!”、“看著煩!”…再看看眼前這位毫無王妃架子、甚至有些“急躁”地阻止自己行禮的主母…一個在她過去十八年人生裏絕不可能出現的疑問,如同破土的幼芽,帶著驚人的力量衝口而出:
    “王…王妃娘娘…”蘇婉娘的聲音帶著顫抖,眼神裏充滿了困惑和一種豁出去的勇氣,“您…您真的一點都不生氣嗎?”
    喬清洛一愣:“生氣?生什麽氣?”
    “就是…就是剛才,還有現在…”蘇婉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喬清洛,“妾身…我沒有給您行參拜大禮…這…這不合規矩啊!《女誡》《禮記》上都寫得明明白白,妾侍見主母,當行大禮參拜,晨昏定省,不可懈怠…我…我這樣無禮,您…您為何不責罰我?反而…反而關心我?” 她一口氣說完,心髒狂跳,仿佛自己說出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等待著雷霆震怒。
    然而,預想中的斥責並未到來。喬清洛先是愕然,隨即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有趣的事情,那雙漂亮的杏眼先是睜圓,接著便彎成了月牙兒,嘴角抑製不住地向上揚起,最終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笑聲清脆爽朗,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愉悅和…荒謬感。
    “哈哈哈…”喬清洛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拍桌子,“哎喲我的好妹妹!你…你可真是…哈哈哈…” 她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好半天才喘勻了氣,指著蘇婉娘,又指了指自己,聲音裏還帶著濃濃的笑意和一種近乎“天經地義”的傲然:
    “生氣?就因為你沒給我磕個頭,行個大禮?哈哈哈!妹妹啊妹妹,你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些什麽呀?” 喬清洛用手帕拭了拭笑出的淚花,坐直了身體,下巴微揚,眼神明亮而自信,甚至帶著一絲睥睨,“我問你,你行不行禮,我喬清洛是不是顧遠明媒正娶、三書六禮、正兒八經的正室王妃?”
    蘇婉娘被她的笑聲和氣勢弄得有些懵,下意識點頭:“…是。”
    “我再問你,你把我當成敵人、當成需要時刻提防戒備的‘王妃娘娘’,而不是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那就算你一天給我磕一百個響頭,我在你心裏,難道就不是王妃了?難道就成了你的姐妹了?笑話!”喬清洛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源於實力和身份的底氣,“我的身份地位,豈是靠著你行不行禮就能說明白的?難道你不行禮,我喬清洛就不是這王府的女主人了?這府裏的管事仆從就不聽我使喚了?夫君就不認我這個正妻了?”
    這番話如同驚雷,再次在蘇婉娘的心湖炸開!她從未想過,身份地位竟然可以這樣理解!不是靠繁文縟節堆砌,而是靠實實在在的掌控和認可?她呆呆地看著喬清洛,感覺自己的認知又被狠狠地顛覆了一次。
    “可…可是…”蘇婉娘艱難地開口,試圖抓住那根即將斷裂的舊日繩索,“父母讓我讀的書裏…三從四德,《禮記》上說,‘禮者,天地之序也’,‘君臣父子夫婦’之禮,乃人倫大節,不可廢弛…沒有禮,豈不是…豈不是亂了綱常?”
    “綱常?實力!”喬清洛聽到這些書本上的大道理就有些頭疼,但她想起了顧遠平日裏教導她的話,立刻抓住了精髓。她雖然文化不高,商賈出身讓她對“實力”二字有著天然的敏感和認同。她努力回憶著顧遠分析曆史時的樣子,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有說服力:
    “妹妹,你想想看,從漢高祖劉邦開國,到那個被王莽廢掉的小皇帝孺子嬰劉嬰,中間多少皇帝?他們坐在龍椅上,接受百官萬民的朝拜,三跪九叩,山呼萬歲,那禮數夠大夠全了吧?可結果呢?”
    喬清洛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通透:“王莽篡位的時候,他參拜劉嬰,行的禮難道就不標準了?可那又如何?他把劉嬰從龍椅上拽下來的時候,底下那些原本對著劉嬰磕頭的人,有幾個敢放個屁?有幾個真把劉嬰當皇帝了?劉嬰和他老祖宗劉邦,受的禮一樣隆重,為什麽一個開創基業,一個連命都保不住?”
    她頓了頓,看著蘇婉娘若有所思的樣子,加重了語氣:“關鍵就在這裏!是實力!漢高祖劉邦有實力,打天下,定規矩,所以他受的禮是真的敬畏!劉嬰沒實力,就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受的禮就是糊弄鬼的過場戲!麵子再好看,裏子空了,屁用沒有!”
    喬清洛越說越順暢,她站起身,在屋裏踱了兩步,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顧遠送她的玉佩,仿佛這能給她帶來夫君的智慧加持:“再說到咱們府裏。夫君他為什麽是王爺?為什麽府裏上下都叫他‘大人’?是因為他天天板著臉讓人磕頭嗎?不是!是因為他有這個地位,有這個本事!他能在這亂糟糟的石洲站穩腳跟,割據一方,能讓跟著他的墨罕叔、晁大哥他們有前程,能讓府裏的丫鬟仆役吃飽穿暖,月錢豐厚,不受外人欺負!大家敬他,怕他,是因為他給大家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和依靠!是因為他有這份實力!而不是因為他規定大家必須磕幾個頭!”
    “夫君常說,他又不是皇帝老子,搞那些虛頭巴腦的皇家威儀給誰看?累不累?”喬清洛模仿著顧遠那帶著一絲不耐煩又透著灑脫的語氣,“他還說,要是哪天他顧遠倒了黴,窮得叮當響,像個流民乞丐似的,就算府裏剩下的人天天給他三拜九叩,那又有什麽意義?能當飯吃?能當衣穿?能嚇退敵人?笑話!”
    蘇婉娘聽得徹底呆住了!喬清洛的話,沒有引經據典,甚至有些粗糲直白,卻像一把鋒利無比的鑿子,將她心中那座由“禮教”築成的、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鑿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些她奉為圭臬的“禮”,在真正的“實力”麵前,竟是如此蒼白無力,甚至…虛偽!她的眼神劇烈地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芒在眼底深處掙紮著湧現。
    “所以啊,妹妹,”喬清洛重新坐回蘇婉娘身邊,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絲過來人的語重心長,“別被那些書本上的條條框框捆死了自己。該有的尊敬,心裏有,麵上過得去就行。像春杏她們,見了我就笑嘻嘻地問聲‘夫人好’,我覺得挺好,比冷冰冰磕個頭強百倍。她們心裏敬我,知道我是這府裏的女主人,這就夠了。”
    蘇婉娘隻覺得心潮澎湃,仿佛一扇全新的大門在她麵前轟然開啟。她急切地想要抓住更多,想要印證更多,去填補那舊日信仰崩塌後留下的巨大空虛。她看著喬清洛,眼神灼熱,帶著一種求知的渴望:“王妃…姐姐…您說得太好了!我…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可是…”她話鋒一轉,又回到了那個糾纏她半生的夢魘,“那…那《女訓》《女德》呢?書上說‘夫為妻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些…這些難道也…”
    喬清洛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女訓》《女德》?這玩意兒她最煩了!從小在商賈之家長大,跟著父親走南闖北算賬談生意,她骨子裏就帶著一股叛逆。顧遠更是視這些束縛女子的教條為糞土。她本能地想脫口而出:“那都是騙人的鬼話!都是放屁!姑奶奶才不信那一套!煩死了!” 可是話到嘴邊,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她現在是王妃,是顧遠口中“女諸葛”般的存在,雖然她總覺得夫君是在哄她開心。蘇婉娘可是讀過不少書的,雖然讀傻了,但肚子裏墨水肯定比自己多。萬一自己說得太粗鄙,或者道理講不過她,被她問住了,豈不是在“學問”上被這個小妾壓了一頭?那多沒麵子!尤其是在夫君麵前…喬清洛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她臉上立刻堆起一個狡黠又親昵的笑容,湊近蘇婉娘,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哎呀,妹妹問的這個呀…太高深了!姐姐我呀,這些大道理,我可講不明白,怕讓你誤解。”她故意頓了頓,看到蘇婉娘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立刻話鋒一轉,“不過呢…咱們府裏有個現成的大學問家呀!他可是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諸子百家無所不通!讓他來給你講講,保管讓你心服口服!”
    蘇婉娘一愣:“大學問家?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你口中的王爺,我的夫君呀!”喬清洛得意地揚了揚眉,隨即轉頭對侍立一旁的春杏眨眨眼,聲音清脆地吩咐道:“春杏,快去前院書房看看,若是夫君今日事忙完了,就請他到聽雨軒來用午膳。就說…嗯,就說婉娘妹妹有個天大的難題要考考他,連我這個正妃都答不上來,非要請王爺這位大才子親自來解惑不可!我也要看看,咱們王爺會不會被難住呢!” 語氣裏充滿了促狹和篤定,仿佛已經看到了顧遠被勾起興趣的樣子。
    春杏會意,抿嘴一笑:“是,夫人!奴婢這就去!” 轉身快步離去。
    喬清洛看著蘇婉娘有些緊張又帶著期待的神色,心中暗笑。夫君最吃這套了!激將法加上她撒嬌,保管他放下手頭的事就過來。而且…她也確實想聽聽,夫君會怎麽批駁那些狗屁不通的女德教條。
    書房內,顧遠剛處理完幾份關於錢糧調動的密報,正揉著眉心。石洲雖被他牢牢掌控,但夾在契丹本部、晉、梁幾大勢力之間,猶如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每一個決策都牽扯著無數人的生死,這份壓力,讓他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戾氣更重了幾分。
    春杏小心翼翼地稟報了喬清洛的話。
    顧遠聞言,眉頭先是習慣性地一皺,戾氣幾乎瞬間就要湧上來。又是蘇婉娘?難道昨日清洛的安撫無效,今天又開始尋死覓活上吊了?麻煩清洛去勸,清洛勸不住又來煩他?一股強烈的煩躁和不耐煩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就想開口,準備用早已編好的“你父母在城外遇意外,不幸身亡,節哀順變”之類的冰冷謊言徹底堵死這個麻煩的源頭。
    然而,“難題”?“考考他”?“連清洛都答不上來”?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尤其是春杏轉述喬清洛那帶著撒嬌和挑釁的語氣,像是一縷清風,意外地吹散了他心頭的部分陰霾。
    顧遠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玩味和荒謬的笑意。難題?蘇婉娘?那個被蘇家那種垃圾環境熏陶出來的、滿腦子漿糊《女訓》《女德》的可憐蟲,能有什麽難題?還能難住清洛?清洛雖然不愛讀書,但天生聰慧,跟著他耳濡目染,眼界見識遠超尋常閨閣女子。蘇婉娘那點從腐儒私塾裏聽來的、用來馴化女子的狗屁道理,在清洛眼裏恐怕連個笑話都算不上。
    這倒是…有點意思了。顧遠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他倒要看看,這個蘇婉娘能拋出什麽“難題”。正好緊繃的神經需要放鬆一下。他站起身,隨手將一份密報塞進袖中,對春杏淡淡道:“知道了。本王這就過去。”
    當顧遠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聽雨軒門口時,屋內的氣氛瞬間為之一凝。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窄袖常服,腰束革帶,身姿挺拔如鬆,帶著戰場上淬煉出的凜冽氣勢。眉宇間雖因喬清洛的召喚而斂去了一些戾氣,但那深眸中的銳利和久居上位的壓迫感,依舊讓蘇婉娘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心髒狂跳。
    蘇婉娘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就要屈膝下拜,行那最恭敬的妾侍禮。膝蓋已經微微彎曲,身體前傾,雙手交疊置於腰側——這個動作在她過去十八年裏重複了無數次,刻進了骨髓。
    然而,就在膝蓋即將觸碰到冰冷地麵的前一刻,昨夜春杏的話語、剛才喬清洛的言傳身教、以及顧遠本人那無數次對繁文縟節表現出的不耐,如同數道電流同時擊中了她!一個無比清晰的聲音在她腦中炸響:腰板挺直了說話就行!” “看著煩!” “你行不行禮我也是夫君的正室呀?” “我的身份豈是行不行禮就能說明的?”
    身體猛地僵住!下拜的動作硬生生卡在了半空!她的腰還彎著,膝蓋還曲著,雙手還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整個人卻像被施了定身法,凝固成了一個極其滑稽可笑的姿態。她的臉上瞬間湧起一片羞窘的紅潮,眼神慌亂地看向喬清洛,又飛快地瞥了一眼顧遠,不知所措。
    顧遠將這滑稽的一幕盡收眼底。他先是微微一怔,隨即,那雙銳利如鷹的深眸中,掠過一絲極其明顯的、毫不掩飾的詫異,緊接著,便化為一種饒有興味的探究。他看向喬清洛,挑了挑眉,仿佛在問:這就是你說的“難題”?
    喬清洛強忍著笑意,悄悄對顧遠眨了眨眼,意思是:看吧,開始變了哦!
    顧遠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他大步走進來,沒有理會蘇婉娘那僵硬的姿勢,徑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直接落在蘇婉娘身上,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聽清洛說,你有難題要問本王?連她都答不上來?” 語氣平淡,卻自有一股威勢。
    蘇婉娘被他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那凝固的姿勢更是讓她尷尬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聽到問話,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趕緊就勢直起身子,雖然動作還有些僵硬。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慌亂,用盡可能恭敬但不再卑微的語氣說道:“回…回王爺,妾身…妾身確有一事不明,想請教王爺。”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直接的問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執著:“是關於…《女訓》《女德》中的諸多訓誡。例如‘夫為妻綱’,‘女子無才便是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妾身自幼誦讀,奉為圭臬,然…然近日心中困惑愈甚。這些…這些聖人之言,女子立身處世之根本,是否…是否當真為亙古不變之至理?”
    顧遠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蘇婉娘說完,他才緩緩端起春杏剛奉上的熱茶,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啜飲了一口。放下茶盞,他抬眼,目光平靜地看向蘇婉娘,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狗屁罷了。” 四個字,清晰、平靜、毫無波瀾地從顧遠口中吐出,卻如同平地驚雷,炸得蘇婉娘渾身一顫!連早有心理準備的喬清洛,也被夫君這開場白震得美目圓睜。
    “狗…狗屁?”蘇婉娘以為自己聽錯了,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她想過顧遠可能會反駁,會用別的道理來論證,卻萬萬沒想到,這位契丹王爺,竟會用如此粗鄙、如此直白、如此…大逆不道的詞語,來評價她心中至高無上的聖賢典籍!
    “怎麽?覺得本王言辭粗鄙?”顧遠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道理,不在辭藻華麗與否。本王問你,就拿吃飯這件最平常的事來說。無論男女,是否都該注重所謂的‘餐桌禮儀’?《禮記·曲禮》上是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共食不飽,共飯不澤手,毋摶飯,毋放飯,毋流歠,毋吒食,毋齧骨,毋反魚肉,毋投與狗骨…’諸如此類,繁文縟節,數不勝數?”
    蘇婉娘下意識地點頭,這正是她從小被耳提麵命的內容:“是…是的王爺!‘食不言,寢不語’,‘毋吒食,毋固獲’…此乃君子淑女立身之本,不可輕廢!體現人之教養,秩序之井然…”
    “哦?”顧遠打斷她,身體微微前傾,眼神中閃爍著一種近乎戲謔的智慧光芒,“那更有意思了。本王問你,若是一個流民,餓得奄奄一息,眼冒金星,快要死了。此時在他麵前放上一桌珍饈美味,旁邊還放著一本《禮記·曲禮》。你說,他除了那些所謂的‘聖賢’!
    顧遠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的諷刺意味,還有誰能做到書裏講的這些狗屁禮儀?是先顧著把書上的條條框框都做到位,還是先抓起食物塞進嘴裏活命?”
    蘇婉娘瞬間語塞:“這…這…” 她從未想過這樣的極端情況。聖賢書上隻教人如何做君子淑女,何曾考慮過瀕死之人該如何守禮?
    “答不上來?”顧遠輕笑一聲,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那我再問你,就拿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來說,誰能做到隻要吃飯,就嚴格按照《禮記》上的每一條規矩來?嗯?哪怕是在自己家裏,關起門來,獨自一人吃飯的時候?”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蘇婉娘,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本王就不妨告訴你,本王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有時候比街邊的乞丐還要‘下作’!餓了就用手抓,燙了就呼呼吹氣,啃骨頭啃得滿嘴是油,吃高興了還會哼兩句小曲兒!這些,你們都不知道吧?”
    顧遠的話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蘇婉娘信奉的“禮儀”基石上。她瞠目結舌,看著眼前這位威嚴尊貴的王爺,實在無法想象他獨自一人時“比乞丐還下作”的吃相。這…這簡直是顛覆性的認知!
    “本王這算是違反了禮儀,還是沒違反禮儀?”顧遠步步緊逼,“《禮記》可沒說關起門來自己吃飯不算數吧?那些整天把禮儀掛在嘴邊,張口仁義禮智信,閉口忠孝悌節義的人,背地裏做的事,恐怕一個比一個齷齪肮髒!”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目光如刀鋒般直刺蘇婉娘心底最痛的傷疤:“就拿你那個‘好父親’來說!口口聲聲用《女訓》《女德》來壓製你,用孝道倫常來捆綁你!可他在你的婚宴上,那個肥頭大耳、滿身油膩、狼吞虎咽、四處敬酒、衣冠不整、唾沫橫飛的樣子,可曾有一絲一毫符合他自己口中的‘禮’?可謂滑天下之大稽!”
    “還有你那兩個‘好哥哥’!對你呼來喝去,動輒打罵,言語粗鄙不堪!他們自己滿口汙言穢語,行為破馬張飛,卻對你所謂的‘失儀’指手畫腳!他們自己連最基本的‘兄友弟恭’都做不到,連‘尊重他人’都不懂,有什麽資格來要求你恪守‘婦德’?”
    顧遠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一句句砸下:“這就好比軍營!一個自己嚴重違反軍紀、臨陣脫逃的士卒,卻跑到校場上,對著其他認真操練的士兵指手畫腳,說他們動作不夠標準!他配嗎?他自己都爛透了,連最基本的規矩都沒理解,都沒做到,他憑什麽去督促別人?他有什麽資格?!”
    “這…”蘇婉娘臉色煞白,渾身顫抖。顧遠的話,將她父母兄長那虛偽、醜陋的嘴臉赤裸裸地撕開,血淋淋地展現在她麵前。那些曾經讓她痛苦不堪卻又無力反抗的場景,此刻被顧遠用“實力”與“資格”的利刃剖析,顯得如此荒謬可笑!她想要反駁,想要維護記憶中父母那最後一點“威嚴”,卻發現所有的辯詞在鐵一般的事實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助紂為虐!
    巨大的衝擊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下意識地抓住桌沿,腦中一片混亂,隻剩下從小被灌輸的、如同救命稻草般的教條在回響。她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浮木,聲音帶著一種絕望的固執,幾乎是吼了出來:
    “可是聖人說!書裏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乃天地正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為女子貞烈!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乃百世之正統!這些難道都錯了嗎?!”
    這一連串的詰問,帶著她積壓了十八年的困惑、痛苦和最後的掙紮。
    顧遠看著蘇婉娘那激動、絕望又帶著最後一絲頑固的神情,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像是看到了一個終於被逼出所有底牌的對手。他臉上那抹冷峭的笑意更深了,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興奮的思辨光芒。他喜歡這種挑戰,喜歡用邏輯和事實去碾碎那些看似堅固的愚昧堡壘。
    “聖人?聖人隻有孔夫子一人嗎?”顧遠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石墜地,鏗鏘有力,帶著一種俯瞰曆史的宏大視野,“老子李耳何在?其《道德經》言‘道法自然’,‘無為而治’,‘絕聖棄智,民利百倍’,其思辨之深邃,豈是‘綱常’二字可囿?墨子翟何在?其倡‘兼愛’‘非攻’‘尚賢’,摩頂放踵利天下,其胸懷之博大,其踐行之勇毅,豈是空談‘仁義’者可及?莊子周何在?其‘逍遙遊’‘齊物論’,‘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其精神之自由超脫,視功名利祿如腐鼠,豈是蠅營狗苟於‘君臣父子’者能懂?韓非子何在?其‘法’‘術’‘勢’之說,洞察人性之幽微,奠定法治之根基,其務實之精神,豈是‘獨尊儒術’後那些皓首窮經、尋章摘句的腐儒可比?荀子況何在?其‘性惡論’直指人心根本,‘製天命而用之’彰顯人定勝天之誌,其思想之銳利進取,豈是‘三從四德’之枷鎖能縛?”
    顧遠語速不快,卻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將諸子百家的核心思想信手拈來,對比鮮明。他每點出一個名字,每說出一句核心主張,都像在蘇婉娘那狹窄的認知世界裏投下一顆重磅炸彈!
    “諸子百家,爭鳴於春秋戰國,各擅勝場,思想碰撞何其激烈!儒墨並稱顯學,道法兵名陰陽,各有擁躉!孔孟之道,不過是其中一家之言!何曾有過定論?誰又能說其他各家就是歪理邪說?”顧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強烈的質問,“所謂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過是漢武帝劉徹為鞏固皇權、統一思想、便於統治而采取的政治策略罷了!是帝王之術!是統治工具!”
    他目光如炬,直刺蘇婉娘:“你隻看到‘獨尊儒術’,可曾想過為什麽?儒家講‘君君臣臣’,講‘三綱五常’,講‘忠孝節義’,哪一條不是在強化等級秩序,哪一條不是在維護君王至高無上的權威,哪一條不是在告訴被統治者要安分守己、逆來順受?這難道不比墨家的‘兼愛’愛無等差)、道家的‘無為’減少幹預)、法家的‘法治’規則麵前相對平等)更有利於皇帝坐穩龍椅嗎?至於其他那些更強調民生、更注重實際、甚至鼓吹反抗暴政的學說,自然要被‘罷黜’!因為它們對皇權的威脅更大!”
    顧遠冷笑一聲,那笑容裏充滿了對曆史真相的嘲弄和對愚昧的憐憫:“至於你念念不忘的‘女訓女德’這種狗屁東西,為何在‘獨尊儒術’後大行其道,尤其到了現在愈發變本加厲?道理一樣!因為那些高高在上、把你們女子不當人看的男人,既想享受你們的服侍、生育和美貌,又想牢牢控製你們的思想和行為,讓你們心甘情願做牛做馬!這些‘女德’教條,就是他們精心編織出來,套在你們脖子上的枷鎖!是他們卑劣欲望的遮羞布!是他們為了合理化自身壓迫而找出的‘神聖’借口罷了!可笑!可悲!”
    他頓了頓,仿佛要給蘇婉娘消化這驚濤駭浪般信息的時間,然後拋出了一個更加石破天驚的假設,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那我再問你,倘若本王明日黃袍加身,做了皇帝老子!我身邊豢養著一群所謂的‘當世大儒’,他們拿著豐厚的俸祿,看我的臉色行事。我指著你身上這件衣服顧遠隨意地指了指蘇婉娘身上一件普通的素色襦裙),說:‘此衣顏色不祥,紋飾犯忌,穿了就是悖逆天意,大不敬!該殺!’然後我讓那群‘大儒’引經據典,東拉西扯,寫出煌煌萬言,論證這件衣服如何如何‘大逆不道’,如何如何‘禍國殃民’!再下令全國焚燒此等衣物,違者格殺勿論!那麽…”
    顧遠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鷹隼般鎖住蘇婉娘蒼白失血的臉,一字一句地問道:“後世之人,是否也要將我顧遠的這句‘該殺’,奉為至理名言?是否也要讓他們的子孫後代,世世代代都恪守這條‘穿衣禁忌’,違者處死?隻因為,說這話的人,是皇帝?是‘天子’?擁有生殺予奪的‘實力’?”
    蘇婉娘如遭雷擊!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若非扶著桌子,幾乎要癱倒在地。顧遠這個假設,太尖銳,太赤裸裸了!徹底撕開了“聖人之言”、“禮教規範”背後那血淋淋的權力本質!什麽神聖?什麽永恒?不過是勝利者書寫的曆史,是統治者維護利益的工具!她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在這一連串邏輯嚴密、證據確鑿的轟擊下,徹底崩塌了!碎成了齏粉!
    看著蘇婉娘搖搖欲墜、眼神渙散的樣子,顧遠知道,最後一根名為“孝道”的支柱,也必須徹底摧毀,才能讓這個可憐的靈魂獲得真正的解脫。他聲音放緩,卻帶著更深的穿透力:
    “最後,說到你一直視為生命、視為不可逾越之天塹的‘孝’。” 顧遠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來自大自然的真實,“世人常說‘虎毒不食子’,‘烏鴉反哺’是孝。聽起來很美好,是吧?”
    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幽深:“但本王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本王所習的頂級武學‘百獸功’,乃是本王的叔公,於漠北苦寒之地,觀察百獸習性、領悟其搏殺與生存之道所創。其中,就包含了最赤裸裸的自然法則!”
    “兔子,溫順吧?可當母兔子在極端饑餓、瀕臨死亡時,它會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顧遠盯著蘇婉娘的眼睛,緩緩吐出冰冷的答案,“吃掉自己懷裏最弱小的那隻幼兔!因為那是它身邊唯一能維持它生命的食物!獅群,猛虎,夠強大吧?可當領地內食物匱乏到極點,為了爭奪最後一點生存資源,雄獅或猛虎會毫不猶豫地做什麽?殺死甚至吃掉自己親生的幼崽!因為它們弱小,是累贅,更是…食物!在生存麵前,血緣親情,脆弱得不堪一擊!”
    “人呢?”顧遠的反問如同重錘,狠狠砸下,“人難道就真的超脫於這自然法則之外了嗎?蘇婉娘,你摸著良心回答本王!你的父母,生下你,他們的目的是什麽?是出於對生命的敬畏和熱愛?是為了盡父母的責任,給你一個溫暖的家,保護你健康成長?還是…從一開始,就隻是把你當作一件工具?一件可以用來換取利益、用來傳宗接代、用來伺候他們和寶貝兒子的工具?就像現在,他們為了攀附周德威,為了可能的榮華富貴,毫不猶豫地將你當作貨物一樣送來這裏!你,真的願意踏入這聽雨軒嗎?”
    顧遠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蘇婉娘的心上。她想起了自己從記事起就未曾感受過的溫暖,想起了戒尺、祠堂、弟弟的欺淩、哥哥的推搡、父母的責罵、郭從遜的血…眼淚洶湧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卻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父母本身誕育你的目的,就從根本上違背了他們口中所謂的‘父母慈愛’之原則!”顧遠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宣判般的冷酷,“所以,若我是你…”
    他微微停頓,目光如冰刃般掃過蘇婉娘,吐出的字句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氣:
    “將他們剖腹剜心,頭骨做器皿,也並不為過!”
    “啊!”蘇婉娘再也支撐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踉蹌著後退一步,臉上血色盡褪,隻剩下極度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剖腹剜心…頭骨做器皿…這…這簡直是地獄修羅般的言語!這比野獸還要凶殘!她雖被顧遠之前的言論衝擊得信仰崩塌,但骨子裏對生命的敬畏和對“人倫”的最後一絲底線,讓她根本無法接受如此血腥暴戾的結論!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湧而出。
    喬清洛也被顧遠最後這句話驚得花容失色!她知道夫君行事狠辣,對敵人從不留情,但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對著一個剛經曆巨大心靈衝擊的女子說出這種話…這也太過了!她雖然崇拜夫君的智慧,此刻也覺得背脊發涼。
    “壞夫君!”喬清洛嬌嗔一聲,帶著真切的埋怨和心疼,立刻起身衝到顧遠身邊,揚起粉拳不輕不重地捶在他結實的胸口上,“你講道理就講道理嘛!說這麽血腥嚇人的話做什麽!你看你把婉娘妹妹都嚇成什麽樣了!眼淚都出來了!我也好怕呀~”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示意顧遠適可而止,一邊又心疼地看向搖搖欲墜、淚流滿麵的蘇婉娘。
    顧遠被喬清洛這一捶,戾氣盡散。他低頭看著愛妻嗔怪又帶著關切的眼神,方才那番驚世駭俗的辯論帶來的緊繃感也鬆弛下來。他順勢握住喬清洛捶打他的小手,包裹在自己寬大的掌心裏,臉上露出了一個無奈又寵溺的笑容:“好好好,是為夫的不是。一時論得興起,沒收住。” 他看向蘇婉娘,眼神恢複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蘇姨娘見諒,本王隻是…陳述一個極端的道理。並非真要你去做那等事。”
    喬清洛見氣氛緩和,立刻打圓場,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清脆活潑,帶著濃濃的關切:“哎呀,好了好了!道理講完了,肚子都餓扁了吧?快快快!”她拉著顧遠的手,又對著門外揚聲道:“春杏!快讓人把午膳都端到正院去!哦,對了!”她轉頭看向魂不守舍的蘇婉娘,語氣溫柔,“給婉娘妹妹也送一份來!要蔡嬸拿手的燉鹿肉,還有那個蜜汁火方,再配幾個清爽的小菜!妹妹你看你,瘦得風一吹就倒了,得多吃點,養得白白胖胖的才好看!”
    顧遠任由喬清洛拉著,配合地站起身,對著蘇婉娘隨意地點了下頭,目光掃過她依舊蒼白的臉和紅腫的眼睛,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清洛說得是。蘇姨娘,好生用膳吧。” 說完,便牽著喬清洛的手,轉身朝門外走去。
    就在顧遠即將邁出門檻的刹那,蘇婉娘猛地從巨大的震撼和恐懼中驚醒過來。她想起自己還未行禮謝恩!這個念頭幾乎成了本能。她下意識地向前追了一步,聲音帶著哭腔後的沙啞和急切:“謝…謝王爺!謝王妃!妾身…” 她習慣性地又要屈膝。
    “免了。”顧遠頭也沒回,腳步未停,隻是隨意地擺了擺手。他低沉而帶著一絲愉悅笑意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是對著身邊的喬清洛說的:“清洛,看來你這位‘女諸葛’教導有方啊。這位蘇姨娘,總算是不再做那等煩人的行禮惡習了。省心不少。”
    話音落下,顧遠與喬清洛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外。隻留下那句帶著調侃和認可的話語,在寂靜的聽雨軒內回蕩。
    蘇婉娘維持著那個半屈膝的姿勢,僵立在原地。顧遠最後那句話,像是一道微弱卻清晰的光,穿透了她心中翻江倒海的混亂迷霧。
    “煩人的行禮惡習”…“教導有方”…“省心不少”…
    王爺…他…他竟然是…讚許的?他並不認為不行禮是大逆不道?反而覺得…省心?
    這個認知,與她過去十八年根深蒂固的信念,產生了巨大的、顛覆性的衝突!但奇怪的是,這衝突並未帶來新的痛苦,反而像是一把鑰匙,哢嚓一聲,打開了她心靈深處某個一直被鐵鏈鎖住的牢籠。
    王爺那些驚世駭俗、甚至血腥恐怖的言論,如同風暴般在她腦中肆虐、衝撞、撕裂:禮教的虛偽與權力本質… 諸子百家的爭鳴與儒家獨尊的統治工具性孔、墨、道、法、荀…漢武帝的私心…女德枷鎖的壓迫本質,那是統治者的遮羞布…孝道的悖論與自然法則的殘酷兔食幼崽、獅虎相殘、父母生子的工具性…以及——最後那句血腥的結論帶來的極致恐懼…
    這些信息如同狂暴的海嘯,將她舊有的精神世界徹底淹沒、摧毀。然而,在這片狼藉的廢墟之上,顧遠那番關於“實力”、“自由”、“愛與信任無需繁禮”的核心思想,以及喬清洛那鮮活自信、不拘禮節的榜樣,還有春杏那敢於直言、充滿生氣的存在,卻如同暴風雨後頑強露出的新芽,開始在她死寂的心田裏,掙紮著探出頭來。
    她呆呆地站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周遭的一切。直到一陣濃鬱誘人的食物香氣飄入鼻端。
    春杏指揮著兩個小丫鬟,端著一個大大的紅木食盒走了進來。食盒打開,裏麵的菜肴精致得如同藝術品:一大碗熱氣騰騰、色澤紅亮、香氣撲鼻的燉鹿肉,湯汁濃鬱,肉塊酥爛;一盤晶瑩剔透、裹著琥珀色蜜汁的火方火腿),油潤誘人;幾碟翠綠欲滴、清爽開胃的時令小菜;還有一碗雪白噴香的粳米飯。
    “蘇姨娘,快趁熱吃吧!夫人特意吩咐蔡嬸做的,都是頂好的東西!”春杏笑著將碗筷擺好,又貼心地盛了一碗米飯放在蘇婉娘麵前。
    食物的香氣是如此真實而強烈,瞬間勾起了蘇婉娘胃裏最原始的渴望。她現在還水米未進,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此刻,那燉鹿肉的濃香,蜜汁火方的甜香,如同無數隻小手,撓著她的腸胃。
    她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走到桌邊坐下。目光落在那些精美的食物上。按照《女訓》,女子進食,當“食不語,坐不移,箸匙無聲,咀嚼不露”,要“細嚼慢咽,舉止端方”…
    可是…
    “狗屁罷了!”
    “流民都要餓死了,給他放餐桌上,除了聖賢誰可以達到書裏講的這種狗屁禮儀呢?”
    “我自己一個人吃飯比乞丐還下作!”
    “麵子再好看,裏子空了,屁用沒有!”
    “該有的尊敬,心裏有,麵上過得去就行!”
    顧遠和喬清洛的話語,如同魔音灌耳,瞬間衝垮了那脆弱的禮教堤防。
    她拿起筷子,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夾起一塊燉得酥爛的鹿肉。肉塊顫巍巍,散發著致命的熱氣和香氣。
    四下無人。隻有春杏安靜地侍立在稍遠處,眼神溫和,帶著鼓勵。
    她偷偷地、快速地看了一眼門口。
    空無一人!
    王爺和王妃早已走遠。
    心中最後一絲顧慮和枷鎖,在這一刻,“啪”地一聲,徹底斷裂了!
    蘇婉娘猛地將那塊鹿肉塞進了嘴裏!甚至來不及用牙齒細細咀嚼,幾乎是囫圇地吞咽了下去!滾燙的肉塊滑過食道,落入空蕩蕩的胃袋,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充實感和…難以言喻的滿足!
    她顧不上燙,又飛快地夾起一大塊蜜汁火方!甜鹹交織、肥而不膩的火腿肉在口中化開,那從未體驗過的豐腴口感和濃鬱滋味,讓她幸福得幾乎要呻吟出來!什麽“咀嚼不露”?什麽“細嚼慢咽”?統統見鬼去吧!
    她開始大口扒飯,將鹿肉的湯汁澆在雪白的米飯上,混合著軟爛的肉塊,狠狠地塞進嘴裏!腮幫子鼓鼓囊囊,咀嚼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她甚至用手背抹了一下不小心沾到嘴角的油漬——這個在過去會被母親用戒尺狠抽手心的動作,此刻做出來,卻帶著一種打破禁忌的、隱秘的快感!
    饑餓的本能和對美味的貪婪徹底主宰了她。她忘記了《女訓》,忘記了《女誡》,忘記了父母,忘記了郭從遜,忘記了顧遠那些血腥的言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她眼中隻剩下麵前這些散發著誘人光芒的食物!她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吃得毫無形象,卻暢快淋漓!
    春杏站在一旁,看著蘇婉娘那近乎“凶殘”的吃相,非但沒有覺得失禮,反而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眼中充滿了欣慰。她知道,這位可憐的蘇姨娘,心靈上的第一道枷鎖,終於被饑餓的本能和自由的勇氣,狠狠地砸開了!雖然前路依然漫長黑暗,但至少,在這一刻,她品嚐到了“做自己”的滋味,哪怕這“自己”,隻是一個大快朵頤的、暫時忘記一切痛苦的餓鬼。
    蘇婉娘吃得滿嘴油光,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一塊鹿肉的油脂不小心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袖上,留下一個顯眼的油漬。她低頭看著那個油漬,動作頓了一下。
    若在以往,這將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會招來嚴厲的責罰。然而此刻,她看著那個油漬,心中沒有恐懼,沒有自責,反而升起一種奇異的…輕鬆感?仿佛那油漬不是汙點,而是一枚小小的、掙脫束縛的勳章。
    她抬起頭,對著春杏,露出了一個帶著油漬、有些狼狽、卻無比真實、甚至帶著一絲懵懂天真的笑容。那笑容裏,有對食物的滿足,有打破規矩的忐忑,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弱卻清晰的光芒——那是屬於“蘇婉娘”這個“人”的光芒,在曆經十八年的黑暗後,終於艱難地透出了第一縷曦光。
    她不再猶豫,再次低下頭,更加投入地投入到這場與美食的“戰鬥”中,用最原始的方式,慶祝著自己精神上的第一次,破繭!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