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意與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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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石洲城被一層灰藍的薄紗籠罩,王府各處次第亮起了燈火。聽雨軒內,燭光搖曳,映照著蘇婉娘略顯蒼白卻異常沉靜的側臉。
    春杏已經退下,屋內隻剩下她一人。白天的驚濤駭浪——喬清洛的關懷、顧遠那番顛覆乾坤的言論、以及那頓打破一切禮教束縛的狼吞虎咽——仿佛還在她腦海中轟鳴。身體的飽足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踏實,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空虛和迷茫。
    父母…小弟…這個念頭像幽靈般再次浮現。喬清洛白天的安撫猶在耳邊:“放心,有姐姐在呢。”顧遠那句帶著敷衍的“明天就放”似乎也成了定心丸。可不知為何,經曆了思想上的巨大衝擊後,蘇婉娘心底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反而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直覺的不安所取代。春杏傍晚送點心時,她終於忍不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疲憊,問道:“春杏…王爺王妃…可有說我父母小弟…如何了?真的…放他們走了嗎?”
    春杏心頭一緊,麵上卻努力維持著自然,按照喬清洛的吩咐,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回答:“蘇姨娘放心!奴婢聽前院的人說,大人下令放人了!您那父母和弟弟啊,怕大人怕得要死,據說剛出王府大門,就頭也不回地往汾州方向跑了!那叫一個快,生怕大人反悔似的!”她說完,還故作誇張地拍了拍胸口,“這下好了,您總算不用再為他們擔驚受怕了。”
    她緊張地觀察著蘇婉娘的反應,準備著如果對方追問細節,該如何繼續圓這個謊。
    然而,蘇婉娘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
    蘇婉娘隻是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激動或釋然的表情,甚至連追問“他們可有受傷?”“盤纏夠不夠?”這樣的話都沒有。她那雙曾經總是盛滿對親人擔憂的眸子,此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隻泛著一點微瀾。沉默了片刻,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沒事就好。”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
    這反常的平靜讓春杏暗暗心驚,卻也鬆了口氣。看來,王爺那番“破繭”的言論,效果比想象中更猛烈。蘇婉娘似乎真的開始從那個名為“孝道”的沉重枷鎖中掙脫出來,不再執著於那三個帶給她無盡痛苦的“親人”。隻是,這份掙脫帶來的並非喜悅,而是一種更深的孤寂和自憐。
    春杏告退後,蘇婉娘獨自坐在昏黃的燭光下。偌大的王府,雕梁畫棟,仆從如雲,可她感覺自己像一個突兀闖入的局外人。名義上是王爺的貴妾,是這府邸的主子之一。可自踏入王府以來,她看到的是什麽?是王爺眼中隻有王妃喬清洛的熾熱光芒,是王妃麵對王爺時那毫無保留的嬌嗔與依賴。他們自成一體,堅不可摧,仿佛這世間再無人能插入其中。而她蘇婉娘,不過是政治聯姻的一個符號,一個被塞進聽雨軒的、可有可無的影子。
    一股強烈的不甘如同藤蔓般從心底滋生、纏繞。她蘇婉娘,也曾是活生生的人,也曾有過憧憬和向往!郭從遜死了,她預感到父母和小弟可能……真的可能也死了,都死了……。過去的一切都成了廢墟,難道她就要在這廢墟上,做一個無聲無息、等待施舍的可憐蟲,直到老死嗎?
    不!她要為自己活一次!哪怕隻是證明,她蘇婉娘並非一無是處!
    一股莫名的衝動攫住了她。她想做點什麽!做點能表達心意、證明價值的事情。幹活?府裏的丫鬟仆役哪個不比她這個從小被圈養的“小姐”強壯麻利?洗衣灑掃?她笨手笨腳,徒增笑話。
    驀地,一個念頭如同火花般閃現——做飯!
    她記得幼時,府裏的廚娘張媽手藝極好,總有些新奇的點心。她曾偷偷溜進廚房,好奇地看張媽揉麵、調餡,被那氤氳的香氣和創造美味的奇妙過程深深吸引。她纏著張媽學了幾手,雖然很快就被母親發現,斥責她“蘇府小姐竟學這下賤活計!自甘墮落!”,還被罰跪祠堂,但那些關於烹飪的點滴記憶,卻深埋心底。
    王妃娘娘出身商賈,據說從不曾下廚。王爺雖是契丹人,精通武藝和權謀,甚至學問淵博,但畢竟是男子,又是高高在上的王爺,想來對庖廚之事也是不屑一顧的吧?她完全不知道顧遠曾為坐月子的喬清洛親自燉雞湯的往事。而自己,正好有一點點“偷師”來的手藝!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她要親手做一道美食,感謝王妃娘娘今日的關懷和開導,也感謝王爺…雖然他的言論血腥可怕,但畢竟…點醒了她。更要證明,她蘇婉娘,並非隻會哭泣和順從的廢物!
    目標鎖定:她要重現記憶深處最溫暖的味道——洛陽的一道特色麵食,“漿麵條”。那是她為數不多感到快樂的童年記憶裏,張媽偷偷塞給她的一碗。酸香開胃,帶著獨特的豆香和芝麻醬的醇厚。
    決心已定,蘇婉娘深吸一口氣,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氣,走向王府的後廚。
    後廚此刻正是晚膳準備的尾聲,一片熱火朝天。巨大的灶台火焰熊熊,大鍋裏燉煮著香氣濃鬱的肉食,那顯然是顧遠偏愛的北方風味,另一側案板上,廚娘們正麻利地擀著麵條、包著餛飩,那顯然是喬清洛喜歡的石洲麵食。油煙繚繞,人聲鼎沸。
    蘇婉娘的突然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滾油鍋。喧鬧的後廚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訝地看著這位衣著素淨、麵容蒼白卻帶著一股奇異決絕之氣的蘇姨娘。
    “蘇…蘇姨娘?您怎麽到這兒來了?這地方油煙重,別汙了您的衣裳。”後廚管事王媽是個精幹的中年婦人,連忙上前,賠著小心問道。府裏規矩雖不似別處森嚴,但主子突然駕臨廚房,總歸是件稀罕事。
    蘇婉娘強壓下心頭的緊張,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她挺直了腰板,學著喬清洛的樣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甚至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王管事,勞煩給我一個空閑的灶台和一套鍋具。我…我想親自下廚,做點東西給王爺王妃嚐嚐。”她特意強調了“王爺王妃”。
    王媽和周圍的廚娘夥夫們麵麵相覷,都有些懵。主子下廚?雖說顧大人確實曾在夫人產後親自燉過湯,但那畢竟是特殊情況,夫人是心頭肉。這位新來的蘇姨娘…這是唱的哪一出?
    “這…”王媽麵露難色,“姨娘,這廚房雜亂,煙熏火燎的,怕是不妥。您想吃什麽,吩咐一聲,奴婢們立刻給您做便是。”
    “不!”蘇婉娘語氣堅決,帶著點孤注一擲的意味,“我就要自己做!放心,我不會妨礙你們。隻需一個小灶,一些尋常的食材:綠豆麵粉、黃豆漿、芝麻醬、芹菜、胡蘿卜丁、鹽、香油即可。”她報出了記憶中“漿麵條”所需的材料。
    眾人一聽,更是麵麵相覷。綠豆麵粉?黃豆漿?還要芝麻醬?這組合聽著就古怪!石洲廚房的儲備,主要是白麵、小米、各種肉類、本地蔬菜。綠豆有,但多是煮湯或做綠豆糕,磨成麵粉極少。黃豆漿?那是做豆腐用的,誰拿來做麵?芝麻醬倒是有,可那是拌涼菜或蘸肉吃的調料啊!
    “姨娘,您說的這…這像是洛陽那邊的吃食?”一個見多識廣的老夥夫遲疑著開口,“咱們這兒…沒做過啊。綠豆麵粉倒是有,黃豆漿現磨也快,可這做法…怕是…”
    “我會做!”蘇婉娘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雖然她心虛得要命,“我在洛陽時學過!保證沒問題!你們隻管給我備齊材料便是!”她不想再聽任何質疑,生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泄掉。
    王媽看著蘇婉娘那倔強又帶著點可憐的眼神,又想起府裏確實沒有明文禁止主子下廚,畢竟顧大人開了先例,加上這位蘇姨娘身份特殊,雖不受寵,但畢竟是王爺名義上的妾室,得罪不起。她歎了口氣,妥協道:“好吧,既然姨娘堅持…小翠,把最邊上那個小灶收拾出來!老趙,去磨點綠豆粉和新鮮豆漿!其他人,該幹嘛幹嘛,別圍著了!”
    眾人雖然滿腹狐疑,但也隻能照辦。很快,一個小灶台清理出來,蘇婉娘要的食材也備齊了。廚娘們一邊忙著自己的活計,一邊忍不住偷偷往這邊瞄。
    蘇婉娘深吸一口氣,仿佛即將上戰場。她挽起袖子,這個動作又引來幾道驚異的目光,回憶著張媽模糊的步驟。先是將綠豆麵粉倒入盆中,加水…水似乎多了點,麵糊稀得不成形。她手忙腳亂地又加粉…結果又太幹了。好不容易調成勉強能流動的糊狀,又該加豆漿了…豆漿的溫度似乎不對?該是溫的還是滾的?她記不清了!不管了,一股腦倒進去攪拌!鍋裏頓時一片渾濁。
    接著是煮麵條。她選的是府裏現成的細麵,本該等水開再下。可她心慌意亂,水剛冒泡就丟了進去,結果麵條很快粘成了一坨。她趕緊用筷子攪,結果越攪越爛。
    芝麻醬該用香油澥開?她倒了一大勺香油,芝麻醬卻澥得過於稀薄,香氣也怪怪的。配菜的芹菜丁、胡蘿卜丁切得大小不一,匆匆丟進那鍋越來越渾濁、散發著奇怪豆腥氣的“漿湯”裏…
    整個過程中,旁邊的廚娘看得心驚肉跳。一個年輕的忍不住小聲提醒:“姨娘,這漿…好像有點糊底了?火是不是太大了?” “姨娘,芝麻醬是不是放太多了?味兒有點衝…” “姨娘,麵條…好像煮過頭了,撈不起來了…”
    蘇婉娘正被油煙熏得滿臉通紅,額頭冒汗,手忙腳亂,聽到這些“幹擾”,一股無名火和強烈的自尊心湧上來。她頭也不抬,語氣生硬地回道:“沒事!我知道!洛陽漿麵條就是這個做法!你們不懂就別亂說!肯定沒問題的!”
    眾人見她如此固執,又搬出“洛陽特色”的名頭,加上她姨娘的身份,頓時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言,隻是互相交換著憂心忡忡的眼神。那鍋裏散發出的味道…實在不敢恭維。
    終於,在蘇婉娘自我感覺“大功告成”的忙碌後,一盆熱氣騰騰、顏色深褐、湯汁粘稠、麵條幾乎化在湯裏、飄著可疑油花和芹菜胡蘿卜丁的“漿麵條”出鍋了。
    蘇婉娘看著自己的“傑作”,聞著那混合著豆腥、焦糊、過濃芝麻醬的複雜氣味,心裏其實也打起了鼓。這…似乎和張媽做的不太一樣?顏色深了好多,香味也怪怪的。她拿起小勺,舀了一點點湯,鼓起勇氣嚐了一口。
    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瞬間在口腔炸開!酸?不是正常的發酵酸,帶著一股餿味!鹹?齁得發苦!芝麻醬的香被一種焦糊味和豆腥氣完全掩蓋!麵條更是軟爛如泥,毫無口感!
    蘇婉娘眉頭緊鎖,差點當場吐出來。她強忍著咽了下去,心裏涼了半截。怎麽會這樣?!明明步驟…好像沒錯啊?難道是食材不同?水質問題?還是自己記錯了?她看著周圍廚娘們躲閃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羞恥感湧上心頭。
    不行!不能放棄!這代表著自己的心意!而且…也許是自己最近沒好好吃飯,中午那頓王府美食把胃口養刁了?或者,洛陽口味本就如此?王爺王妃沒吃過,說不定覺得新奇呢?她努力說服著自己,強行擠出一個笑容,雖然那笑比哭還難看,對王媽說:“好了,麻煩…麻煩把這個送到正院去吧。給王爺王妃嚐嚐鮮,就說…就說是我的一點心意。” 她特意強調“心意”,希望能挽回一點印象分。
    王媽看著那盆賣相味道都一言難盡的“麵”,臉都快皺成苦瓜了。她還想掙紮一下:“姨娘…這…要不要再…再調整一下?或者…您先嚐嚐?” 她暗示得很明顯了。
    “不用!”蘇婉娘斷然拒絕,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固執,“我嚐過了!就是這個味道!快送去!涼了就不好了!” 她怕再猶豫一秒,自己就會崩潰。
    王媽無奈,隻得硬著頭皮,指揮一個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端著那盆“心意”,像捧著什麽危險品一樣,送往正院。心裏祈禱著:王爺王妃千萬別動怒,要怪就怪蘇姨娘吧!我們可提醒過了!
    正院裏,燭火通明,氣氛溫馨。顧遠難得處理完公務早些回來,正和喬清洛一起用晚膳。桌上擺著幾樣精致的菜肴:一道紅燜羊肉香氣撲鼻,那是顧遠的最愛,一道清蒸鱸魚鮮嫩誘人,幾碟清爽的時蔬小炒,還有一小盆熱氣騰騰、晶瑩剔透的蝦仁餛飩,喬清洛想吃特意點的。主食則是兩碗雪白的粳米飯。
    夫妻二人剛坐下,正準備動筷。一個小丫鬟端著那盆蘇婉娘的“漿麵條”進來了,低著頭,聲音細若蚊呐:“王爺,王妃…這是…蘇姨娘親手做的…說是…一點心意…讓奴婢送來…”
    喬清洛和顧遠根本沒聽清她的耳語,他們二人都是一愣。喬清洛看向那盆顏色深褐、湯汁濃稠、賣相實在不敢恭維的麵條,又看看顧遠,眼中帶著詢問:夫君,你讓做的?想吃麵了?
    顧遠也皺了下眉,以為是喬清洛點的什麽新奇玩意,畢竟她有時會突發奇想嚐試些沒吃過的。他朝喬清洛投去一個“你又搞什麽名堂”的眼神。
    兩人都默契地以為對方點的。顧遠心想:清洛大概是想換換口味?這麵看著…是有點特色雖然隻是醜的特色)。喬清洛心想:夫君今天中午看我愛吃米飯?晚上想吃麵了?可這麵…看著不像府裏廚娘的手藝啊?怪怪的。
    本著不浪費和給對方“麵子”的原則,夫妻倆都沒問,各自拿起筷子,不約而同地伸向了那盆“漿麵條”。
    顧遠行軍打仗,茹毛飲血的日子都經曆過,對食物的味道閾值極高。他夾起一筷子糊狀的麵條,送入口中。咀嚼了兩下,眉頭微微動了一下。味道…很怪。酸得發澀,鹹得發苦,豆腥味混合著焦糊氣和過重的芝麻醬味,麵條毫無嚼勁。算不上好吃,甚至可以說難吃。但在他嚐來,也並非完全無法下咽,權當是某種“地方特色”的古怪風味吧。他麵不改色地咽了下去,沒說什麽,又夾了一筷子。
    喬清洛可就慘了!她從小錦衣玉食,父親喬太公雖是鹽梟出身,尤其在發現她聰慧異常後很寵溺這個女兒,在吃穿用度上從未虧待過她。她可以說是嚐遍南北美食,舌頭刁得很。
    當那口混合著怪異味道的麵條進入口中時,喬清洛的味蕾瞬間遭到了毀滅性打擊!那酸餿味直衝天靈蓋!鹹苦味灼燒著喉嚨!粘膩軟爛的口感更是讓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想吐出來!但強大的自製力和對“夫君點的”這個認知的維護,讓她死死咬住了牙關,硬生生把那口恐怖的麵食咽了下去!整張小臉瞬間憋得通紅,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疙瘩,眼中甚至泛起了生理性的淚花!
    她飛快地放下筷子,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水,試圖衝淡口中那可怕的味道,然後立刻把筷子伸向那盤清蒸鯇魚,夾了一大塊鮮嫩的魚肉塞進嘴裏,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顧遠一直留意著愛妻,將她那一係列痛苦的小表情盡收眼底。他放下筷子,眼中帶著促狹的笑意,故意拖長了調子問:“喲,我的小女諸葛,今天這是怎麽了?點菜掉進狼窩了?還是想嚐試點沒吃過的‘新奇’麵食,結果…嚐試失敗,英勇就義了?” 他指了指那盆麵,語氣調侃。
    喬清洛好不容易壓下了那股惡心感,聽到顧遠的話,委屈得差點跳起來。她杏眼圓睜,指著那盆麵,聲音都帶了哭腔:“什麽我點的?!顧遠!你少誣賴好人!我今天看你中午那麽愛吃米飯,點的就是米飯!這…這盆不知道是什麽鬼東西的麵,明明是你點的!你想吃麵了是不是?!還怪我?!” 她氣得直呼其名。
    顧遠愣住了:“我點的?我什麽時候管過點菜?府裏膳食不都是你一手安排嗎?這不是你點的,那還能是誰?” 他仔細看了看那盆麵,也皺緊了眉頭,“再說了,這味道…確實比府裏平常做的差遠了。怎麽回事?”
    他語氣中的一絲不悅和疑惑,立刻讓喬清洛意識到可能真不是他點的。她也是一頭霧水:“對啊!不是我點的!我點的餛飩還在桌上呢!那這盆麵…”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問和一絲被愚弄的不快。顧遠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屬於他曆來慣有的冷峻和威嚴。他猛地一拍桌子 雖力道不大,但氣勢十足,沉聲道:“來人!把後廚管事給我叫來!”
    王府的效率極高。不到片刻,後廚管事王媽就戰戰兢兢地跑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冷汗涔涔:“王爺息怒!王妃息怒!”
    顧遠指著桌上那盆“漿麵條”,聲音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王管事,本王問你,這是什麽東西?誰做的?誰讓你們端上來的?嗯?” 他目光銳利如刀,“本王記得王妃今日並未點此物!本王也從未吩咐過!是你們後廚自作主張,還是有人玩忽職守,開始拿這等粗劣之物糊弄主子了?!把做這個豬食的狂徒,給我找出來!拖後院抽二十鞭子以儆效尤,下次再犯,我讓赤磷衛吊起來抽他一百馬鞭!聽到了嗎?”
    王媽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王爺饒命!王妃饒命!奴婢萬萬不敢!借奴婢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糊弄主子啊!這…這麵…” 她急得舌頭打結。眼看顧遠眼神越來越冷,戾氣開始凝聚,她心一橫,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回王爺!這麵…這麵是…是聽雨軒的蘇姨娘親手做的啊!”
    “蘇姨娘?” 顧遠和喬清洛同時失聲,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是!是蘇姨娘!”王媽連忙解釋,“傍晚時分,蘇姨娘突然來了後廚,非要一個灶台,說要親手做一道洛陽特色麵食給王爺王妃嚐嚐,說是…是她的一點心意!奴婢們勸過,說沒做過,怕不合口味。可蘇姨娘很堅持,說她學過,肯定沒問題!奴婢們…奴婢們礙於姨娘的身份,不敢強行阻攔…而且…而且蘇姨娘做好後,自己也嚐了一口,說沒問題…奴婢們想著是姨娘親手做的‘心意’,她也嚐了,又是主子…就…就鬥膽端上來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王爺王妃開恩!” 王媽磕頭如搗蒜。
    真相大白!
    顧遠先是錯愕,隨即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夾雜著對食物難吃的煩躁湧上心頭,脫口罵道:“蠢貨!自作聰明!洛陽菜本王又不是沒吃過!‘漿麵條’雖算不上多精致,但也絕不是這個豬食味道!她這叫學過?這叫沒問題?簡直是糟蹋糧食!” 他越想越氣,尤其想到清洛剛才那痛苦的表情,更是火冒三丈,“來人!去聽雨軒…”
    “哎呀夫君!”喬清洛連忙起身,一把拉住顧遠的手臂,聲音又軟又甜,帶著撒嬌和安撫,“好了好了!消消氣!多大點事嘛!” 她一邊說,一邊給顧遠順氣,漂亮的杏眼眨呀眨,“你看,難得婉娘妹妹有這份心嘛!她今天剛被你那番大道理‘說服’得七葷八素(她特意加重了‘說服’二字),想表達謝意,又覺得自己能做的有限,才想到下廚。雖然…雖然這成果是‘驚世駭俗’了點,” 她瞥了一眼那盆麵,做了個誇張的嫌棄表情,“但這份笨拙的心意,總歸是好的呀!”
    她湊近顧遠,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俏皮:“而且,我聽春杏說啦,婉娘妹妹現在可不一樣了!不再像個瘋子一樣整天尋死覓活地念叨她父母小弟了!看來夫君你那番‘醍醐灌頂’,是真的把她‘說服’了呢!” 她特意又強調了一遍“說服”,眼神促狹地看著顧遠。
    顧遠被愛妻這麽一哄一勸,滿腔的怒火頓時消了大半。聽到喬清洛說蘇婉娘不再糾纏父母的事,他心中也是一動,這倒是個好消息,省了他編謊的麻煩。再看喬清洛那嬌俏可人的模樣,故意強調“說服”,他心思一轉,嘴角勾起一抹邪氣的壞笑。
    他順勢摟住喬清洛的纖腰,將她拉近,低下頭,灼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畔,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曖昧地低語道:“是‘說服’…還是‘睡服’啊?嗯?我的小女諸葛,你這用詞…很值得推敲嘛…” 他故意把“睡服”兩個字咬得極重,帶著赤裸裸的調戲。
    喬清洛先是一愣,沒反應過來。等她看到顧遠眼中那促狹的笑意和故意模仿打呼嚕的滑稽樣子暗示“睡”),瞬間明白了這個同音諧梗!白皙的臉頰“騰”地飛起兩朵紅雲,一直染到耳根!她又羞又惱,粉拳如雨點般砸在顧遠結實的胸膛上:“顧遠!你…你個壞蛋!大流氓!青天白日的…不,黑燈瞎火的也不許胡說八道!看我不打你!” 她羞得語無倫次,下手卻一點不重,更像是撒嬌。
    顧遠哈哈大笑,任由她捶打,反而把她摟得更緊,低頭在她發間偷了個香。夫妻倆笑鬧成一團,剛才因那盆“黑暗料理”帶來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王媽還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聽著頭頂傳來的打情罵俏聲,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一半。
    顧遠揮揮手,對王媽道:“行了,起來吧。此事…看在你如實稟報的份上,也看在王妃求情的份上,就算了。那盆‘心意’…端下去喂狗吧。以後蘇姨娘若再去廚房…你們看著點,別讓她把廚房點了就行。下去吧。”
    “謝王爺!謝王妃!”王媽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起身,指揮小丫鬟趕緊把那盆禍害端走。
    風波平息,夫妻倆重新坐回飯桌,繼續溫馨的晚餐。喬清洛胃口似乎特別好,也許是剛才那口“毒藥”激發了食欲,她吃了不少紅燜羊肉和餛飩。顧遠看著她吃得香甜,心情也越發愉悅,不斷給她夾菜。
    然而,吃著吃著,喬清洛的筷子突然頓住了。她臉色微微一變,眉頭輕輕蹙起,抬手捂住了嘴。
    “怎麽了?”顧遠立刻察覺,關切地問。
    喬清洛搖搖頭,剛想說“沒事”,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從胃裏翻湧上來!她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快步衝到旁邊的痰盂旁,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雖然沒吐出什麽實質東西,但那難受的樣子看得顧遠心驚肉跳!
    “清洛!”顧遠臉色大變,瞬間衝到喬清洛身邊,一手扶住她,一手輕拍她的後背,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怎麽回事?是不是剛才那口怪麵吃壞了?還是羊肉太膩了?” 他眼中戾氣一閃,幾乎立刻就要下令再把後廚的人叫來問罪。
    喬清洛幹嘔了幾下,稍微緩過來一點,臉色有些發白,她虛弱地擺擺手:“不…不是…應該不是吃壞了…” 她靠在顧遠懷裏,緩了口氣,有些不確定地低語,“好像…這兩天一直有點反胃…我還以為是天氣轉涼的緣故…”
    顧遠的心猛地一沉!反胃?他立刻想到了最壞的可能!難道是中了什麽暗算?還是什麽舊疾複發?他不敢怠慢,厲聲朝門外吼道:“快!立刻去把府裏的劉郎中給本王叫來!快!”
    整個正院瞬間被緊張的氣氛籠罩。侍女們大氣不敢出,腳步匆匆。很快,府裏醫術最好的劉郎中背著藥箱,氣喘籲籲地趕來了。
    “快!給王妃看看!”顧遠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焦灼,他小心地將喬清洛扶到軟榻上躺好。
    劉郎中不敢怠慢,連忙上前請脈。他屏息凝神,手指搭在喬清洛纖細的手腕上,仔細感受著那寸關尺間的細微跳動。顧遠站在一旁,如同一尊煞神,目光緊緊鎖定郎中的表情,周身散發的低氣壓讓整個房間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度。
    時間仿佛過得格外漫長。終於,劉郎中緊鎖的眉頭緩緩舒展開,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他收回手,對著顧遠和喬清洛深深一揖,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喜悅:“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王妃娘娘這是喜脈啊!脈象圓滑如珠,往來流利,應指有力,是滑脈無疑!依脈象看,應是有月餘的身孕了!恭喜王爺又要添丁了!”
    “喜脈?!”顧遠愣住了,巨大的衝擊讓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猛地看向軟榻上的喬清洛。
    喬清洛也是先是一呆,隨即,巨大的驚喜如同煙花般在她眼中炸開!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臉上瞬間綻放出奪目的光彩,之前的虛弱一掃而空,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狂喜:“真的?!劉郎中,是真的嗎?!我…我又有了?!” 她猛地想起,“啊!怪不得!我說月信怎麽遲遲沒來!我還以為是這段時間憂思過重…原來是這個小家夥來了!是我們的孩子!??兒要有弟弟妹妹啦!” 她激動地看向顧遠。
    顧遠此刻才從巨大的震驚和狂喜中回過神來!那素來冷峻如冰封的麵容,如同春陽融雪般,綻開了一個極其燦爛、甚至有些傻氣的笑容!他猛地一步上前,半跪在軟榻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喬清洛的手,仿佛捧著稀世珍寶,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清洛!清洛!太好了!我們有孩子了!我們又有孩子了!??兒要有弟弟了!” 巨大的喜悅衝刷著他,什麽權謀算計,什麽亂世紛爭,在這一刻都被這純粹的幸福所取代。
    他伸出手,想摸摸喬清洛的肚子,又怕驚擾了裏麵脆弱的小生命,動作笨拙而珍重。
    喬清洛看著他這副傻乎乎的樣子,心裏甜得像灌了蜜,她故意皺起小鼻子,哼了一聲,捏了捏顧遠的臉頰:“哼!看把你樂的!怎麽,就敢肯定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你不喜歡女兒?”
    顧遠連忙搖頭,眼中滿是寵溺的笑意:“喜歡!當然喜歡!隻要是你生的,是弟弟還是妹妹,我都喜歡!都當眼珠子疼!” 他低頭,將耳朵輕輕貼在喬清洛的小腹上,仿佛想聽聽裏麵的動靜,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無論是弟弟妹妹,一定都和??兒一樣,聰明伶俐,像他娘親!”
    喬清洛被他逗笑了,揉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嬌嗔道:“哼,那可不一定!??兒像我,乖巧懂事!肚子裏這個嘛…” 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瞥了顧遠一眼,“說不定像他爹,是個小壞蛋!尤其是你這個老是沒個正經、滿嘴‘睡服’的大壞蛋!等??兒再大些,我就告訴他,他爹是怎麽欺負他娘的!讓他幫我一起對付你這個壞爹爹!”
    顧遠哈哈大笑,抬起頭,捏了捏喬清洛的鼻尖:“好啊!那本王就等著,看你們娘倆能出什麽招!小心到時候??兒學我扮鬼臉,我幫他一起氣你!” 他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兒女繞膝、其樂融融的場景。
    夫妻倆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打情罵俏,甜蜜的氣息彌漫了整個房間。劉郎中和侍女們都識趣地退了出去,將這溫馨的時刻留給這對即將再次為人父母的夫妻。
    夜深人靜,顧遠小心地擁著喬清洛躺在床上。喬清洛靠在他溫暖的懷裏,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填滿。然而,一絲隱憂還是悄悄爬上了心頭。她想起蘇婉娘,想起這亂糟糟的局勢。
    她轉過身,麵對著顧遠,手指無意識地在他胸口畫著圈,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和依賴:“夫君…我…我有了身孕,接下來幾個月,怕是…怕是不能像以前那樣好好陪你了…你會不會…覺得悶?會不會…討厭我?或者…想去找婉娘妹妹…” 她問得小心翼翼,帶著懷孕女子特有的敏感和不安。雖然她知道顧遠對自己的心意,但蘇婉娘的存在,以及她今晚“笨拙的心意”,還是讓她心底泛起一絲微瀾。
    顧遠聞言,立刻收緊了手臂,將她更緊地擁入懷中,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傻瓜,說什麽胡話!” 他吻了吻她的額頭,“我顧遠此生有你,有??兒,有我們即將到來的孩兒,便是最大的圓滿!其他人,不過浮雲。你安心養胎,什麽都不用想。我若覺得悶,就多陪陪你和孩子,或者去校場練練刀。蘇婉娘那邊…她安分守己便罷,若再有今晚這等‘心意’…” 他想到那盆麵,語氣帶著點無奈的笑意,“還是免了。我的小女諸葛,你隻管好好照顧自己,給我再生個大胖小子或者漂亮閨女,就是對我最大的心意了。”
    聽著他毫不掩飾的愛意和承諾,喬清洛心中最後一絲陰霾也消散了。她滿足地喟歎一聲,將臉深深埋進他懷裏,汲取著那令人安心的氣息,沉沉睡去。
    顧遠擁著懷中的嬌妻,感受著她平穩的呼吸,目光落在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上,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力量。窗外,月色清冷,透過窗欞灑下一地銀輝。石洲城在夜色中沉寂,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
    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顧遠,此刻全然未曾預料到,這亂世的旋渦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險詭譎。他這即將到來的第二子,其降生之路,竟會如此的血雨腥風,波譎雲詭,甚至差點將他所珍視的一切都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命運的陰影,已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蔓延開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