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雪夜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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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城的喧囂終於在更鼓聲中漸漸沉寂。王府宴席散盡的餘溫被深秋凜冽的北風迅速吹散,鉛灰色的雲層低垂,醞釀著入冬前的第一場雪。燈火闌珊處,顧遠拒絕了李存勖“貼心”安排的侍寢美人,獨自一人,踏著清冷的月色,走向王府深處那一片相對僻靜的院落——穆那拉登的居所。
他的步伐看似平穩,實則內息仍有些微的紊亂,白日硬撼“天狼嘯月破”帶來的震蕩並未完全平複。嘴角殘留的血腥氣,穆那拉登痛心疾首的斥責,以及李存勖眼中那抹徹底放心的輕蔑,如同冰冷的針,反複刺紮著他的神經。麻痹晉王的目的初步達成,代價卻是自身實力的真實回塘。顧遠深知,在這亂世旋渦中心,武功不僅是保命的屏障,更是博弈的底氣。他不能放任自己繼續“墮落”下去,哪怕這“墮落”本身是精心設計的偽裝。穆那拉登,這位耿直純粹的武癡,是此刻唯一能真正指點他迷津,且值得一試的人選。
院門虛掩著,透出溫暖的橘黃色燭光。顧遠輕輕叩響門扉。
“進來。”穆那拉登沉厚的聲音傳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顯然白日傾力一戰,對他這等年紀的高手也並非毫無消耗。
顧遠推門而入。屋內陳設極其簡樸,一張硬榻,一張方桌,幾個蒲團,牆上掛著幾件擦拭得鋥亮的兵器,再無長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鬆木燃燒氣味和一種沉凝的氣息。穆那拉登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正閉目調息,聽到腳步聲,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飽經滄桑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此刻少了白日的熾熱戰意,多了幾分深沉的憂慮,直直落在顧遠身上。
“顧帥。”穆那拉登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穆老。”顧遠深深一揖,姿態放得極低,臉上帶著真誠的愧色和求教的渴望,“深夜叨擾,實是心中惶恐難安。白日一戰,穆老當頭棒喝,字字如雷,令顧遠汗顏無地。思及自身武功退步,根基虛浮,實在……惶恐至極!顧遠知穆老乃武學大家,胸襟坦蕩,故冒昧前來,懇請穆老不吝指點迷津!此恩此德,顧遠銘記於心!” 他將一個因“沉迷女色”導致武功荒廢,又幡然醒悟、急於彌補的年輕高手形象演繹得入木三分。
穆那拉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最終,他長長歎了口氣,那歎息中蘊含的痛惜比白日更甚,還夾雜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沉重。
“坐吧。”他指了指對麵的蒲團,聲音緩和了些,“你肯來,說明心中尚存武者之誌,未曾完全沉淪。這……總算讓老夫心裏好受些。”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但!顧遠!你可知你這兩個月,究竟在糟蹋什麽?!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苦修一生也未必能企及的武道根基啊!”
顧遠依言坐下,垂首恭聽,姿態謙卑至極。
穆那拉登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搖曳的燭火,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與思索。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靜的鬥室內回蕩,如同古老的洪鍾,敲響武道的真諦
“世人言武,多論招式精妙,身法奇詭,力量剛猛。殊不知,這些都是皮相!真正的核心,在於‘內’與‘氣’!”
他豎起一根手指,指節粗大,布滿老繭“內者,根基也。如參天巨木之根,深紮大地,汲取養分,方能枝繁葉茂。內力便是武者的根!它源於血肉筋骨,源於日積月累的錘煉吐納,更源於心誌的堅韌與純粹!內力之深厚精純,決定了一個武者能走多遠,能爆發出多大的力量。潞州之時,你體內兩股內力雖屬性相衝,卻根基紮實,如兩股奔湧的地下暗河,雖路徑不同,但蘊藏的力量沛然莫禦!可如今……” 他猛地看向顧遠,目光如電,“老夫與你拳掌相交,隻覺你那至剛之力如同沙中壘塔,外強中幹;那至柔之勁則如斷流之水,綿軟無力!根基已然鬆動!內力看似還在,卻已失了那份精純凝練,變得虛浮駁雜!此乃大忌之首!”
顧遠心中凜然。穆那拉登的感覺精準得可怕。這兩個月,他心思全在石洲謀劃、周旋各方、麻痹李存勖,更要應付蘇婉娘花樣百出的“爭寵”手段,夜夜笙歌雖大半是假,但心神耗損卻是實打實的。藍譽道長臨終灌注的那二十五年精純內力,如同無源之水,未曾被他完全煉化吸收,反而因心緒不寧、內息不定而有些散逸失控的跡象。百獸功的剛猛需以強健體魄和旺盛氣血為基,武當心法的陰柔則需心靜神凝方能發揮極致。他兩者皆失,內力豈能不虛浮?
穆那拉登見顧遠神情凝重,知他聽進去了,繼續沉聲道“氣者,運用也。真氣運轉,方為活水! 有了深厚內力,如何調用?如何流轉?如何在瞬息萬變的生死搏殺中,將其化作克敵製勝的力量?這才是區分庸手與高手的天塹!”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掌心向上,五指微張。一股無形的氣機開始在他掌心凝聚、旋轉,帶動燭火微微搖曳。那並非內力外放的駭人景象,而是對自身真氣精妙入微的控製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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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流高手,”穆那拉登的聲音如同在剖析武道階梯,“初窺門徑,懂得催動內力,灌注於拳腳兵刃,使之威力倍增。然,其調用粗糙,往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蠻牛衝撞,力大卻笨拙,招式轉換間必有滯澀空隙,易被高手窺破,一擊致命。”
“二流高手,”他掌心那股氣旋開始加速,形態也微微變化,時而凝聚如珠,時而擴散如霧,“已明內力流轉之妙。不僅知其量,更開始嚐試控其‘質’與‘速’。能在招式銜接間,控製內力的輸出多寡,變換其剛柔屬性,即便自身內力屬性單一,也能控製其爆發的烈度與持續性,使之更契合招式的變化。更重要的是,能初步將自身內力特性與獨門絕技相融,形成強大的‘殺手鐧’。此等高手,已能在江湖開宗立派,或為一軍之驍將。如那阿史那廷,其‘狼牙破風刀’便融合了其剛猛內勁與精妙刀術,威力不凡;陰九幽的‘幽冥鬼爪’則走陰狠詭譎一路,內力運轉如毒蛇吐信,專攻要害。然,二流高手調用內力,仍需‘刻意’引導,如同馭使烈馬,需全神貫注,難以做到真正的圓轉如意,心隨意動。在激戰之中,麵對複雜多變的情形,其反應與內力的調用速度,便是其破綻所在!”
穆那拉登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仿佛穿透了顧遠“顧遠!老夫觀你白日之戰,你此刻的狀態,便差不多隻停留在二流頂尖!你的招式依然精妙,融合剛柔的路子還在,但內力的調用速度,已遠不如潞州之時那般流暢迅捷!麵對老夫的‘蒼狼碎骨拳’,你需更多的心神去引導內力卸力、轉化、硬抗,導致身法遲滯,氣息不穩!若非你根基尚存,經驗豐富,早已落敗!這便是根基虛浮、真氣運轉滯澀的惡果!”
顧遠後背滲出冷汗。穆那拉登的點評一針見血!白日裏,他每一次閃避穆老的剛猛拳勁,每一次試圖以柔勁化解或剛勁硬撼,都感覺內息像是被淤泥阻滯的河流,運轉起來比以往吃力得多,需要耗費更多的心神去強行驅動。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讓他倍感憋屈和危險。
“那麽,何為一流高手?”穆那拉登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肅穆。他掌心的氣旋驟然停止,隨即猛地向內坍縮,凝聚成一點幾乎微不可察的、卻蘊含著恐怖力量感的“氣核”!下一刻,這氣核無聲無息地消散,仿佛從未存在過。整個演示過程,快如電光火石,卻又舉重若輕,顯示出其對真氣控製已臻化境!
“一流高手!”穆那拉登收回手掌,眼中精光四射,“內力深厚精純自不必說。其最核心的標誌,便是對自身真氣的掌控,達到了‘意動氣隨,收發由心’的境地!真氣運轉,如同呼吸般自然,如同手足之延伸!無需刻意引導,心念甫動,真氣已至!招式轉換,內力屬性,剛柔、疾緩、凝聚或擴散的變換隻在刹那之間,毫無滯礙!此等境界,方能真正做到‘以小博大’——以最精妙、最省力的方式,化解或引導對手的磅礴巨力;亦能‘以大拚殺’——在需要雷霆一擊時,將全身內力瞬間凝聚於一點,爆發出石破天驚的威力!其耐力亦遠超常人,因為真氣運轉高效圓融,消耗更少,恢複更快。”
他看向顧遠,語氣帶著由衷的讚歎,也有一絲惋惜“潞州之戰,你便已真的達到了此等境界的門檻!你體內那兩股相衝相克的內力,在你手中竟能剛柔並濟,轉換如意!剛時如猛虎嘯穀,摧山裂石;柔時如弱柳扶風,卸力於無形!那最後一招‘虎踞龍盤’,剛柔相濟,陰陽輪轉,其意境之高,連老夫都為之震撼!那時,你雖內力總量或因融合未久而稍遜於真正的一流頂尖高手,但在真氣的控製與運用上,已隱隱超越了藩籬,窺見了頂尖的風光!那是何等驚才絕豔的天賦!老夫習武一生,也隻在傳說中聽聞過如此奇才!你要知道,一流二流看似老夫說的輕巧,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達到一流高手的地步?終其一生都無法突破這藩籬……老夫癡迷武學,更是佩服顧帥你年紀輕輕武學就如此嶄露頭角……”
提及往事,穆那拉登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痛惜淹沒“可如今……唉!沉迷溫柔鄉,耗精元,散氣血!精元者,生命之本,亦是內力滋生溫養的源泉!氣血者,力量之基,更是真氣運行暢達的載體!夜夜笙歌,旦旦而伐,如同將堤壩掘開,任由生命精華與氣血之力白白流瀉!真氣失去滋養的根基,如同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豈能不虛浮?豈能不滯澀?調用起來,又豈能如意?”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力道控製得極好,隻發出一聲悶響,燭火卻劇烈跳動“顧帥!你可知道,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一個呼吸的遲滯,一次內力的調用不暢,就可能讓你被一支冷箭射穿咽喉,被一柄從刁鑽角度刺來的長矛洞穿胸膛!你的對手,絕不會是今日比武場上點到即止的——我穆那拉登!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在你最虛弱、最分神的那一刻,給你致命一擊!武功回塘,在戰場上,就是取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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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那拉登的聲音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顧遠心上。他並非不懂這個道理,但從這位身經百戰、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老將口中說出,分量截然不同!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血淋淋的戰場畫麵。周德威的例子更是活生生的警示!
“周德威!”穆那拉登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便是前車之鑒!當年他追隨老晉王李克用)征戰,勇冠三軍!一雙鐵拳,剛猛無儔,內力雄渾!陰九幽在他手下走不過十招,陽八子羹需避其鋒芒處處被壓製,便是阿史那廷,也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那時他何等意氣風發?殿下何等倚重?可你看看他如今!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內力尚存幾分底子,但調用起來拖泥帶水,反應更是遲鈍!早已不複當年之勇!若非念及舊情和其軍中威望,他焉能還有今日地位?戰場上,他還能否像當年一樣衝鋒陷陣,斬將奪旗?老夫深表懷疑!顧帥,你難道想步他的後塵?大好天賦,毀於一旦?” 老者的痛心疾首,溢於言表。
顧遠沉默良久,臉上“羞愧”之色更濃,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再次深深一揖“穆老金玉良言,振聾發聵!顧遠……知錯了!然,錯已鑄成,根基動搖,真氣虛浮,調用不暢,已成事實。敢問穆老,此等頹勢,當真……無法挽回?可有補救之法?顧遠願聞其詳,洗耳恭聽!” 他眼中流露出強烈的求知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這份焦慮,半真半假,既為角色所需,也確有一絲對自己真實狀況的擔憂。
穆那拉登見他態度誠懇,求教心切,臉上的嚴厲之色稍緩,撫著虯髯,沉吟道“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你畢竟年輕,底子仍在,隻是被酒色汙了根基,散了氣血精元,非是本源受損。若要補救,首要在於——克己!”
“克己?”顧遠咀嚼著這兩個字。
“不錯!”穆那拉登斬釘截鐵,“克製己身,收束欲望!老夫並非不通情理之人。你正值盛年,血氣方剛,喜好美色,乃人之常情。便是老夫,亦非草木,豈能無情無欲?然,凡事需有度!需懂得節製!精元真氣,如同水閘之後的江河之水。閘門需開,方能滋養萬物,奔騰入海,此乃生機勃發之道。然,若閘門大開,任由洪水肆虐,則良田盡毀,根基動搖!你如今便是閘門失控,泄洪過甚!當下之急,是關閉閘門,蓄水養源!”
他粗糙的手指蘸了點杯中冷茶,在桌麵上畫了一個簡單的陰陽魚圖案,雖不工整,卻透著一股古樸的意蘊“老夫是個粗人,不懂那些玄奧的經文。但活了大半輩子,觀天地日月,察四季輪轉,看草木枯榮,悟出一個道理這世間萬物,皆有其運行的‘道’!冥冥之中,自有規律!此規律,或許便是那些讀書人口中的‘天人合一’!”
顧遠心中一動,藍譽道長的教誨瞬間浮上心頭。
穆那拉登指著那簡陋的陰陽魚“你看這陰陽,相生相克,相互依存。日升月落,寒來暑往,生老病死,莫不如是。再觀那夫妻之道,一陰一陽,合為一體,孕育子嗣,此為天道倫常,合乎自然。男女交合,陰陽交融,本為生命延續之根本,亦是調和身心之道。然,此等交融,貴在專一、貴在和諧、貴在節製!需如四季更替,有生發,有斂藏,方得長久,交合後的結為正果,陰陽才可調養,天人合一自是如此……”
他的語氣陡然變得激憤“可那納妾之風!實乃老夫深惡痛絕!一人之身,分侍數女!引得後宅不寧,爭風吃醋,紛爭不斷!於男子而言,旦旦而伐,精元耗散無度,真氣如何不虛?氣血如何不虧?心神如何能靜?此等行徑,如同強行逆亂陰陽,打破那水閘開合的平衡!長此以往,莫說武功精進,便是壽數也要折損!此乃逆天悖理,自毀根基之舉!顧帥,你府中……唉!”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已說明一切。
顧遠心中念頭飛轉。穆那拉登這番源於生活觀察和武學體悟的“天人合一”論,雖質樸,卻直指核心,與藍譽道長傳授的玄門正宗理念,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抓住這個契機,臉上露出思索和恍然的神情,接口道
“穆老所言,深合天道!顧遠受教!聽穆老一席話,令我想起昔日一位恩師的教誨。”他眼中流露出追憶之色,“那位道長曾言‘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相生,道法自然。’天地萬物,皆在陰陽平衡之中。武學之道,亦是如此!”
穆那拉登眼睛一亮“哦?那位道長如何說?你體內那兩股至剛至猛與至陰至柔的內力,竟能並行不悖,甚至相輔相成,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便與此有關?”
顧遠點點頭,整理思緒,將藍譽道長的理念結合自身感悟娓娓道來“正是。恩師教導,陰陽並非絕對對立,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轉化。陽極生陰,陰極孕陽。如同這燭火,”他指著搖曳的火焰,“火焰熾熱為陽,但其燃燒的根基——燈油,卻屬陰質。沒有陰質的滋養,陽焰無以存續;沒有陽焰的升騰,陰質則死寂凝固。我之百獸功,至剛至陽,如同烈焰;武當心法,至陰至柔,如同深潭。初時,兩股內力在我體內如同水火不容,衝突劇烈,幾欲令我爆體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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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那拉登屏息凝神,聽得極為專注。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關鍵!
“幸得恩師點撥,傳我‘陰陽相生’之訣。”顧遠繼續道,“他引導我認識到,剛猛並非一味地衝擊破壞,其中蘊含著生生不息、催發萬物的‘生發’之力,此力中便孕育著一絲柔韌的生機,這便是陽中有陰;而陰柔也並非絕對的軟弱,其中蘊含著承載萬物、化育生機的‘滋養’之力,此力中亦藏著一份沉靜的剛強這便是陰中有陽。關鍵在於,如何找到那個平衡點,如何引導它們相互轉化,而非相互湮滅。”
他伸出手指,模仿著穆那拉登剛才的動作,指尖一縷微弱卻精純的內力透出。這內力極為奇特,初時剛猛灼熱,如同針尖,隨即在指尖流轉,又化作一股柔韌綿長的力道,如絲如縷,纏繞盤旋。剛與柔的轉換,比白日比武時流暢了何止十倍!雖然力量微弱,卻清晰地展示著他對“陰陽相生”理念的理解和運用!
“妙!”穆那拉登忍不住低喝一聲,眼中爆發出熾熱的光芒,如同發現了絕世珍寶!“原來如此!以陽之生發,滋養陰之根本;以陰之沉靜,約束陽之狂暴!在衝突中尋找共生,在相克中達成相生!此等玄奧之理……那位道長,真乃神人也!” 他看向顧遠的目光,再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欣賞,甚至帶上了幾分對“道”的敬畏。
顧遠散去指尖內力,苦笑道“恩師學究天人,可惜……顧遠愚鈍,雖得此理,卻未能完全踐行。正如穆老所言,我如今之困局,非是武學理念不通,而是……陰陽失衡!陽者,剛健、進取、生發之氣也,對應精元、氣血、昂揚的鬥誌!陰者,柔順、斂藏、滋養之力也,對應心神、內斂的智慧。我因沉湎私欲,耗散精元氣血,陽虛體現,導致百獸功的根基動搖,陽剛之力虛浮;心神不寧,思慮過甚,這便是陰盛,又使得武當心法的陰柔之力失去了那份沉靜圓融,變得浮躁無力。此乃陽虛陰盛,陰陽皆失其位,真氣焉能不亂?”
“陽虛陰盛……陰陽皆失其位……”穆那拉登反複咀嚼著顧遠的話,眼中精光閃爍,如同撥雲見日!他一生浸淫剛猛武道,追求力量的極致,雖隱隱感覺到剛柔相濟的道理,卻從未如此清晰地上升到陰陽平衡的理論高度。顧遠結合藍譽道長理念的剖析,為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說得好!說得透徹!”穆那拉登猛地一拍大腿,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正是此理!老夫雖走剛猛一路,但也知過剛易折!一味剛猛,終有力竭之時,且易露破綻。故而在老夫的‘天狼嘯月破’中,亦暗藏了一絲回旋蓄力、剛中帶韌的變化,否則全力爆發後,自身亦會陷入短暫的虛弱。這便是你所說的‘陽中有陰’吧?而你之前能將柔勁化入指法,於至柔中暗藏穿透之剛,這陰中之陽,更是精妙!可惜如今……”他又惋惜地搖搖頭。
“所以,穆老,”顧遠趁熱打鐵,再次懇切求教,“克己之道,便是關閉那失控的水閘,停止精元氣血的無謂耗散,此為‘節流’。然,要恢複根基,重凝真氣,甚至更上層樓,恐非僅有‘節流’便可。敢問穆老,可有‘開源’固本,調和陰陽之法?內力運轉滯澀,調用遲滯之弊,又當如何破解?”
穆那拉登收斂激動,神情重新變得嚴肅而專注。他沉吟片刻,緩緩道“‘開源’固本,無外乎‘內養’與‘外煉’!”
“內養者,靜功也。”他盤膝坐正,示範了一個最基礎的吐納姿勢,“當務之急,是收攝心神,澄心滌慮!摒棄雜念,尤其是那些……擾人心神的欲念!”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顧遠一眼。“尋一靜室,每日至少保證兩個時辰的深度入定。非是睡覺,而是以意念引導內息,如春風化雨,溫養丹田氣海,梳理散亂之真氣。如同梳理被洪水衝刷過的河道,清除淤塞,引導水流歸於正途。你身具武當玄門正宗心法,此乃絕佳根基!當重拾其‘靜’字訣,以靜製動,以陰滋陽!以你原有的深厚根基和那二十五年精純內力為引,徐徐圖之,虛浮之內力或可重新凝練,散逸之精元或能漸漸彌補。此乃‘水磨工夫’,急不得,需持之以恒!”
“外煉者,動功也。”穆那拉登站起身,在狹小的空間內緩緩打起一套極其古樸、看似緩慢卻蘊含著某種沉重韻律的拳架。每一拳,每一腳,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卻又引而不發,重心沉穩如山。“不可因根基虛浮便畏懼錘煉!相反,需以契合自身狀態的方式,重新錘煉筋骨皮膜,激發氣血!老夫觀你體質特異,你使得那至剛至猛的百獸功,古力森連所創,源於契丹,卻已融入你血脈。可揀選其中錘煉筋骨、打熬氣血的基礎法門,不必追求剛猛爆發,而要注重動作的精準到位,呼吸的綿長深勻,以內息武當心法帶動外功百獸功基礎,以外功的鍛煉反哺內息的增長,形成循環。如同打鐵,需文火慢煆,方能使雜質盡去,精鋼乃成!切記,不可貪功冒進,尤其不可再強行催動那等剛猛無儔的殺招,以免傷上加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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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勢而立,氣息平穩“至於真氣調用遲滯……此乃根基虛浮、內息不暢的必然結果。待內養外煉有了成效,根基漸固,內息流轉自然順暢,調用速度自會恢複,甚至可能因禍得福,在經曆此番波折後,對真氣的感悟與控製更上層樓!如同病愈之人,對健康的體魄體會更深。然,在恢複期間,需刻意練習一些精細的控氣之法。”
穆那拉登拿起桌上一個空茶杯,注入半杯清水。他手指懸於杯口寸許,一股極其凝練的內力緩緩透出,作用於水麵。隻見杯中之水,先是中心微微下陷,形成一個穩定的小漩渦,隨即水麵又如同被無形的手掌托起,凸起成一個小小的水包,最後水麵竟如鏡麵般平滑靜止,不起一絲漣漪!整個過程,內力輸出極其微弱,變化卻精妙入微,顯示出他對真氣控製的爐火純青!
“此等小術,看似無用,卻是錘煉真氣控製的不二法門。”穆那拉登放下茶杯,“你可嚐試以指力隔空控製燭火搖曳幅度,以掌力吸附落葉使其懸空旋轉而不落,甚至以真氣包裹一片雪花令其不化……由簡入繁,由靜入動,專注於意念與真氣間那玄之又玄的聯係。此非一日之功,但持之以恒,必有所得!”
顧遠目不轉睛地看著穆那拉登的演示和講解,心中豁然開朗!穆老的方法,質樸實用,直指核心,與藍譽道長玄奧的理論相互印證,形成了一條清晰的恢複路徑克己節欲(止損)—>內養靜心(梳理、溫養)—>外煉固本(錘煉、循環)—>精微控氣(恢複、提升)。每一步都緊扣“調和陰陽,穩固根基”的要旨。
“穆老大恩,顧遠沒齒難忘!”顧遠起身,鄭重地行了一個弟子之禮。這份感激,此刻倒有七八分是真。穆那拉登的指點,不僅為他指明了恢複武功的方向,其關於“天人合一”、“陰陽平衡”的質樸見解,也讓他對藍譽道長所授的玄理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
穆那拉登坦然受了他這一禮,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能聽進去,能改過,便好!老夫隻是不願見一塊璞玉蒙塵,一身絕學就此荒廢。武道之路,漫長艱辛,天賦固然重要,但心誌、毅力、恒心,缺一不可!切記!切記!”
兩人相視一笑,之前的凝重氣氛一掃而空。圍繞武學之道,尤其是“陰陽相生”在具體招式和內力運用上的體現,展開了更深層次的探討。顧遠將藍譽道長關於“陰極生陽,陽極生陰”在武當劍法、掌法中的精妙應用細細道來,如何以極柔之力化去剛猛攻擊的同時,暗藏一縷反擊的剛勁;如何在至剛的爆發中,保留一絲回旋的餘地,為後續變化留力。穆那拉登則結合自身剛猛武道的體悟,講述如何在雷霆萬鈞的攻勢中,暗含收斂與變化的契機,如何在防守格擋時,將對手的力量巧妙地引導、積蓄,轉化為自身反擊的助力。
燭火劈啪作響,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了細密的雪花,無聲地覆蓋著晉陽城的屋脊。鬥室之內,一老一少,一剛猛一奇詭,卻因對武道至理的共同追求而心意相通,暢談不休。穆那拉登一生浸淫武道,經驗之豐富,見解之獨到,讓顧遠受益匪淺,許多武學上的困惑迎刃而解。而顧遠帶來的玄門陰陽理念和融合剛柔的獨特視角,也如同為穆那拉登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讓他看到了自身武道更進一步的可能,心中震撼不已,隻覺這深夜論道,比自己苦練一年收獲更大!
時間在思想的碰撞中飛速流逝。窗紙漸漸透出朦朧的青白色。
“……故而,招式是死的,內力是根基,而真氣運轉的‘意’,才是活的靈魂!意之所至,氣之所達,招之所成!不拘泥於形,而存乎於心!此或為‘技近乎道’之門檻?”顧遠總結著方才的討論,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穆那拉登撫掌讚歎“好一個‘意之所至,氣之所達,招之所成’!顧帥!你之悟性,實乃老夫平生僅見!假以時日,若你能重固根基,調和陰陽,將此理念徹底融會貫通……前途不可限量!超越老夫太簡單了,你乃至問鼎那傳說中的宗師之境,亦非虛妄!”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真誠的期許和難以掩飾的激賞。
顧遠謙遜道“穆老過譽了。宗師之境,縹緲難尋。顧遠但求能恢複舊觀,不負穆老今夜教誨之恩,於願足矣。”
穆那拉登看著眼前這個年輕、英俊、天賦絕倫卻又因“荒唐”而暫時折翼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欣賞、痛惜、期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親近感,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歎息。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冰冷的空氣夾著雪花湧入,令人精神一振。
“天快亮了。”穆那拉登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顧帥,記住老夫的話克己複禮,養氣凝神。遠離紛擾,重鑄根基!女色如刀,溫柔鄉亦是英雄塚!莫要再沉淪了!否則,老夫今夜之言,便是空談!你的天賦,也將付諸東流!” 他的語氣無比鄭重,如同最後的叮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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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也站起身,肅然應道“穆老金玉良言,顧遠字字銘記於心!此番回去,必當痛改前非,勤修不輟!不負穆老殷切期望!”
穆那拉登點點頭,轉過身,看著顧遠年輕的臉龐,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更深的、帶著無盡遺憾的歎息“去吧。雪天路滑,小心些。” 他揮了揮手。
顧遠再次深深一揖“穆老保重!顧遠告辭!” 他轉身,輕輕拉開房門,踏入門外清冷的雪幕之中。
房門在身後輕輕合上。穆那拉登依舊站在窗邊,望著顧遠在晨光熹微與細雪紛飛中逐漸遠去的挺拔背影,久久不動。那雙閱盡滄桑的眼中,複雜的情緒翻湧著。
“如此良才美質……心性、悟性、天賦,皆是萬中無一……”他低聲自語,聲音帶著無盡的惋惜和一種近乎“白發人送黑發人”般的悵惘,“若……若你是老夫親子……或是能常伴老夫左右,共同鑽研這武道至理……該有多好……”
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妻子,想起那個遠嫁他方、已多年未見的獨生女兒。自己女兒比顧遠還要大上好幾歲,如今也是為人母的年紀了。若女兒能嫁得如此英才……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他苦笑著搖頭驅散。
“癡人說夢……”穆那拉登自嘲地笑了笑,關上窗戶,將風雪隔絕在外。鬥室內,燭火燃盡,最後一絲青煙嫋嫋升起,漸漸消散在寒冷的空氣中。隻留下一個老人孤獨的身影,和那一聲回蕩在空曠房間裏的、悠長而落寞的歎息。
窗外,風雪漸緊。晉陽城的黎明,在一片肅殺的白茫茫中,悄然降臨。而顧遠知道,屬於他的風暴,才剛剛拉開序幕。穆老的點撥如同雪中送炭,但前路,依舊布滿荊棘與陷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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