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的神醫,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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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910年,十月。晉陽城外的官道上,寒風凜冽,卷起枯草與塵土,打在疾馳的馬隊身上,發出劈啪的聲響。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凶猛,仿佛要將天地間最後一絲暖意也徹底凍結。薄薄一層殘雪覆蓋著蒼茫大地,在鉛灰色天幕下泛著死寂的冷光。
    顧遠裹緊厚重的貂裘,策馬奔馳在隊伍最前方。墨罕、鄒野、左耀、赤梟、鐵狼緊隨其後,百名赤磷衛精銳如同沉默的鋼鐵洪流,拱衛著他們的少主。晉陽之行,雖成功麻痹了李存勖,但其中的驚心動魄、心力交瘁,隻有顧遠自己最清楚。穆那拉登的點撥讓他看到了恢複甚至精進的希望,卻也像一麵鏡子,照出他這兩個月為演戲而付出的慘痛代價——武功的回塘,是實打實的。
    他的心早已飛回了石洲,飛回了那個承載著他所有柔軟與牽掛的院落。清洛…還有他們的孩子。
    石洲城在望。城樓上,狼頭大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顧遠沒有驚動任何人,低調入城,直奔府邸。府門打開,迎接他的是何佳俊那萬年不變的金絲鏡片和銀蘭清冷如霜卻隱含關切的目光。
    “顧帥。”何佳俊躬身。
    “夫人如何?”顧遠翻身下馬,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目光越過他們,直直望向府邸深處喬清洛院落的方向。
    銀蘭上前一步,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但語速比平時快了一分“顧帥…安好。隻是…”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胎兒…情況有些複雜。”
    顧遠的心猛地一沉“說!”
    “自顧帥離府這一個多月,夫人安心調養,但孕體日重,胎動異常頻繁,且…幅度極大,遠超尋常。”銀蘭清晰地說道,“夫人原先因憂思過度,悲慟傷身,雖遵醫囑服用安胎藥,但精神始終欠佳,未能全心關注胎象。劉郎中近日常來診視,言道夫人腹大異常,遠超懷寤公子之時,他懷疑…恐是胎位不正,兼有羊水過多之症,憂慮重重。夫人聞之,甚是驚惶。”
    胎位不正!羊水過多!顧遠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亂世之中,婦人生產本就是鬼門關,若再加上胎位不正…後果不堪設想!他幾乎能想象到清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恐懼和無助。
    “不過,”銀蘭話鋒一轉,帶來一絲轉機,“屬下怕有不妥,又請來了城南最有經驗的王產婆。她仔細探查後,言劉郎中之見隻說對了一半。”
    顧遠急切追問“另一半是什麽?”
    “王產婆說…”銀蘭的聲音帶著一絲確定,“夫人此胎,極可能是雙生之喜!”
    雙胞胎?!顧遠如遭雷擊,巨大的驚喜瞬間衝散了部分恐懼!但銀蘭接下來的話,卻將他再次推入冰窟。
    “然…”銀蘭的語氣變得凝重,“王產婆亦言,或因夫人前期憂思悲慟過甚,心神耗損,影響了胎兒發育。雙胎中,似有一胎胎位確實不正,且…發育遲緩,生機不旺。若不好生調養,精心護持,恐…恐有胎死腹中之虞!她叮囑,必須用好藥,夫人更要放下一切心事,安心靜養,方有轉圜之機。”
    雙胎…一胎危殆…死胎之虞……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顧遠心上!巨大的喜悅與深沉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窒息。他不敢想象,若清洛知道腹中一個孩子可能保不住,會是何等的痛不欲生!而這一切的根源,竟是他這兩個月為了大局,不得不對她施加的冷落與傷害!
    自責、愧疚、恐懼、心痛……如同洶湧的潮水將他淹沒。他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少主…”墨罕擔憂地扶住他的手臂。
    顧遠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眼中隻剩下刻不容緩的急切“備最好的藥!無論多貴多難尋!告訴劉郎中和王產婆,從今日起,他們就住在府裏,寸步不離!夫人那裏…我去看!” 他不再多言,甚至來不及換下沾染風塵的外袍,大步流星地朝著喬清洛的院落奔去。
    喬清洛的院落裏,炭火燒得很旺,驅散了深秋的寒意,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和藥草混合的氣息。她斜倚在鋪著厚厚軟墊的溫暖榻上,身上蓋著暖和的錦被。九個月的身孕讓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圓潤得驚人,像揣著一個巨大的球。寬大的衣衫也難以完全遮掩那沉重的弧度,行動間顯得格外笨拙吃力。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眉宇間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和隱憂。一隻手無意識地放在肚子上,感受著裏麵那兩個小生命時而劇烈、時而微弱的動靜,每一次異常的胎動都讓她心驚肉跳。
    貼身丫鬟春杏正小心翼翼地給她揉著浮腫的小腿。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喬清洛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門口。
    當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帶著一身寒氣闖入眼簾時,喬清洛的眼睛瞬間睜大了,隨即被巨大的驚喜和委屈填滿。淚水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夫…夫君…”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掙紮著想要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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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動!”顧遠一個箭步衝到榻前,動作輕柔卻不容置疑地按住她的肩膀。他半跪在榻前,急切地握住她微涼的手,如同最精準的刻刀,細細描摹著她的臉龐,最後定格在她那碩大得令人心驚的肚子上。那隆起的弧度,承載著雙倍的希望,也潛藏著雙倍的危險。
    “清洛…我回來了…”顧遠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更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愧疚與疼惜。他捧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那微涼的指尖,仿佛想用自己的溫度驅散她所有的恐懼和委屈,“對不起…讓你一個人…受苦了…” 他不敢提那兩個多月的“演戲”,那如同尚未愈合的傷疤,一碰就痛徹心扉。此刻,他隻想彌補,隻想守護。
    喬清洛的眼淚終於決堤般滾落。那兩個多月,她獨自承受著身體的沉重、內心的煎熬、以及對腹中孩子未知命運的恐懼。那些被冷落的委屈,那些親眼見到聽到他與蘇婉娘“恩愛”時的心碎,此刻在丈夫溫暖的懷抱和滿含愧疚的眼神中,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仿佛抓住唯一的依靠,泣不成聲“夫君…我…我好怕…孩子…孩子他…”
    “不怕!有我在!”顧遠斬釘截鐵地打斷她,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她輕輕擁入懷中,避開那隆起的腹部,小心地環抱著她顫抖的肩膀,“我都知道了。清洛,別怕。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平安!我向你保證!” 他輕撫著她的背,在她耳邊一遍遍低語,“雙胞胎…這是上天給我們的恩賜!是好事!至於那個小的…王產婆說了,隻要你好生調養,安心靜養,用最好的藥,一定能養回來!一定能!”
    他的懷抱溫暖而堅實,他的話語帶著魔力般的安撫。喬清洛在他懷中漸漸停止了哭泣,隻是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眼中充滿了依賴和脆弱“真的…真的能好嗎?”
    “能!”顧遠無比肯定地點頭,眼神堅定,“我顧遠發誓!傾盡所有,也要護你和孩子們周全!從今天起,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陪著你,守著你,直到我們的孩兒平安降生!”
    顧遠說到做到。自那日起,他仿佛變了一個人。
    各種大小事務,除非極其緊要,否則顧遠一律交由何佳俊、銀蘭和墨罕處理。他仿佛徹底放下了那個攪動風雲的身份,隻做喬清洛的丈夫。
    每日清晨,他必親自去廚房,無比認真地盯著廚娘熬製安胎藥膳,從選材到火候,一絲不苟。他甚至在廚娘的指導下,嚐試親手為喬清洛熬煮一些簡單的孕婦藥用湯羹。起初不是火候太大就是味道古怪,惹得喬清洛哭笑不得,但那份心意卻讓她暖到了心窩裏。
    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喬清洛的暖閣裏。她看書,他便在一旁處理一些必須過目的緊急文書;她小憩,他就守在榻邊,握著她的手,目光溫柔地注視著她安睡的容顏和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肚子;她因胎動不適而皺眉,他立刻緊張地詢問,為她按摩浮腫的腿腳,笨拙卻無比耐心。
    他不再避諱提及那兩個多月的“荒唐”。雖然沒有明說計劃,但他用最真摯的話語向喬清洛懺悔,訴說對她的思念和身不由己的痛苦。他一遍遍地告訴她“清洛,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摯愛,是照亮我黑暗亂世的暖陽。那兩個多月的疏遠,是我此生最大的過錯和痛苦。給我機會,讓我用餘生來彌補,好嗎?” 他的懺悔情真意切,帶著刻骨銘心的痛楚,讓喬清洛心中的芥蒂一點點消融。雖然傷痛猶在,但理解和原諒的種子,在丈夫無微不至的嗬護下悄然萌芽。
    顧遠常常俯身在喬清洛的肚子上,對著裏麵兩個小家夥說話。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草原漢子特有的韻律“小家夥們,我是爹爹。要乖一點,別讓娘親太辛苦。尤其是你,小的那個,要爭氣,要好好長,爹爹在外麵給你們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等著你們出來騎馬射箭呢!” 每當這時,喬清洛的肚子總會傳來一陣奇異的胎動,仿佛裏麵的孩子真的在回應父親的呼喚,讓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幸福而期待的笑容。
    然而,雙胎的孕育,尤其是其中一胎存在隱患,注定了這份寧靜之下潛藏著驚濤駭浪。
    喬清洛的肚子仿佛成了兩個小家夥的戰場。胎動異常頻繁且劇烈,有時像是兩個小拳頭在裏麵對打,有時又像是整個肚子都在翻滾波浪。常常在深夜,喬清洛會被突如其來的劇痛驚醒,痛得冷汗涔涔,蜷縮成一團。顧遠總是第一時間醒來,緊緊抱住她,為她揉按緩解,呼喚守在外間的劉郎中和王產婆。每一次劇痛,都讓顧遠的心提到嗓子眼。同時:雙胎對母體的負擔極大。喬清洛時常感到胸悶氣短,頭暈目眩。有一次在顧遠的攙扶下在院中散步,毫無預兆地眼前一黑,軟軟地倒了下去,嚇得顧遠魂飛魄散,嘶聲呼喚銀蘭和郎中……
    石洲,寒氣已凝成有形有質的利刃,在府邸的雕花窗欞上刮出尖細的嗚咽。顧遠坐在暖閣外間,手裏握著一卷攤開的羊皮地圖,目光卻穿透了那些描繪山川河流的墨線,沉沉地落在內室那扇緊閉的門上。門內,是喬清洛低低壓抑著的痛哼,斷斷續續,像被揉碎的冰淩,每一次響起都狠狠紮進顧遠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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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裏藥味濃得化不開,混雜著炭火悶燒的氣息,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呃……”一聲短促的痛呼猛地拔高,隨即又被強行咬斷在喉嚨裏。顧遠霍然起身,幾步搶到門邊,手搭在冰冷的門板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能想象清洛此刻的樣子,額頭必定布滿了冷汗,牙齒死死咬住嘴唇,身體因那來自腹中的猛烈撞擊而痛苦地蜷縮。
    “夫人!夫人堅持住!”王產婆焦急的聲音透門而出,“劉郎中,快!那碗參湯!”
    裏麵又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和器皿碰撞的輕響。顧遠的手在門板上微微顫抖,一股混雜著血腥氣的鐵鏽味在他口中彌漫開來。他強行壓下喉頭的翻湧,深深吸了一口那令人窒息的藥氣。雙胎……一個位置凶險,一個生機孱弱……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錐,日夜折磨著他。
    他踱回桌邊,視線掃過案幾一角堆放的信函。最上麵一封,墨跡尚新,是苗疆輾轉送來的密報。他拿起,指尖劃過上麵幾行冰冷的字句“封右護法深入南詔瘴癘之地,為解一寨蠱毒,自身亦染奇疾,月內恐難離苗疆,更遑論北上。屬下等束手,唯日夜焚香禱告,盼夫人吉人天相……”
    最後一絲來自封宇川的希望,徹底斷絕了。顧遠閉上眼,苗疆濕熱森林的幻影與眼前石洲冰冷的絕望重疊在一起。封宇川,那個曾在他麾下天罡三十六煞中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醫,此刻遠在天邊,自身難保。一股冰冷的無力感,像北地的凍土,從腳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猛地將密報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連日來的憂懼、憤怒、自責,如同被點燃的荒草,瞬間燎原。
    “藥!”他低吼出聲,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最好的藥!就算把石洲城翻過來,把契丹草原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來!人參要百年以上的老參!鹿茸要帶血的鮮茸!雪蓮!靈芝!不惜一切代價!”
    守在暖閣外的墨罕和左耀心頭一凜,立刻躬身“是,少主!”兩人迅速轉身,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去執行這近乎瘋狂的命令。
    顧遠頹然坐回椅中,雙手插入發間,緊緊揪住。他盯著內室的門,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門板,看到裏麵那個正在為他承受巨大苦難的女子。清洛的臉龐在他腦海中浮現,蒼白、脆弱,卻又帶著一種母性的柔韌。她腹中那兩個命運未卜的孩子……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金先生何佳俊的身影悄然出現在門口,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鷹筒,筒身還帶著風雪的寒氣。他推了推金絲鏡片,聲音低沉“顧帥,金牧族長的鷹訊到了。加急,有兩封。”
    顧遠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如同熬幹了心血的困獸。金牧的信……事關他羽陵、古日連兩部根基,縱使心如刀絞,他也必須強打精神處理。那是他顧遠安身立命、爭雄天下的本錢,是無數族人托付性命的所在!他不能倒,至少在處理部族事務時,他必須還是那個冷靜果決的兩部族長,契丹的左穀蠡王。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伸手接過鷹筒,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沉穩。他先拆開第一封,目光快速掃過。信中是金牧匯報契丹王庭動向、耶律德光近期對石洲及幽燕一帶的微妙態度,以及詢問顧遠下一步如何配合耶律德光穩固地位、為阿保機稱帝鋪路的細節。顧遠眉頭緊鎖,思緒在政治博弈與內室的生死煎熬間被反複拉扯,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來。他強撐著精神,用略顯潦草卻依舊有力的筆跡迅速批複了幾條關鍵指令,交給何佳俊“即刻發還金牧,按此執行。”
    處理完這封公務,顧遠感覺自己最後一絲力氣也要被抽幹了。他拿起第二封信,羊皮紙帶著金牧特有的粗獷氣息。他幾乎是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感展開信件,準備應對那些部族間的瑣碎與紛爭。
    金牧的字跡映入眼簾
    “……兄長鈞鑒前信言及王庭事,現稟報部族近況,盼兄長安心。”
    “羽陵部經此休養,人丁漸複。老弱婦孺已逾兩千之數,青壯男丁,並百獸部歸附之勇士,近三千人,皆可戰之兵。古日連部亦恢複元氣,族眾千餘。”
    “兩部日盛,其餘老衰部落都想加入,黎部殘餘,因百年聯姻之誼,弟不忍其流離失所,故默許其部分老弱婦孺於我兩部交界處草場紮營,並按季供給些許牛羊,以維係舊情。何大何部餘眾,其族長尚在,然族中老人多言,昔日部族崩壞,皆因其部主戰激進,引中原強敵所致,族人多有怨懟。弟恐處置不當再生禍端,故暫以安撫為主,供給糧秣,穩住其族長,一切待兄長歸來再行定奪……”
    看到這裏,顧遠心中稍慰。金牧做得不錯,穩住了基本盤,處理黎部有情有義,對何大何部這個隱患也保持了克製,沒有在他不在時激化矛盾。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繼續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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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幾行字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火炬,帶著灼熱的光芒,狠狠撞入他的眼簾
    “……另有一事,或為天佑我羽陵部!前次奉德光王子之命,往遼東北踏勘繪圖,為汗王庭選址預作準備。途中遇暴雪封山,於雪窩中救得一人,氣息奄奄,乃女真獵戶。此人名喚田澤生,自言祖上世代行醫,其母為契丹人,故其通曉契丹、女真、中原三方醫術,尤精婦人科及疑難雜症!弟初時亦疑,然觀其言行,確有其能。帶回部落後,族中大小病患,無論男女老幼,沉屙新疾,皆由其診治,手到病除,藥到患消,人皆稱其‘小華佗’!目前兩部之醫藥諸事,皆賴此人操持,族人安康,皆拜其所賜!”
    田澤生!
    女真契丹混血!
    精通三方醫術!
    尤精婦人科及疑難雜症!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顧遠被絕望冰封的心湖上!冰層轟然炸裂,一股滾燙的、名為“生”的岩漿,帶著近乎毀滅性的狂喜,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疲憊和麻木,直衝天靈蓋!
    “天不絕我!天不絕我顧遠!長生天庇佑!!”顧遠猛地從椅子上彈起,失聲狂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狂喜而完全變了調,在空曠的暖閣外間激蕩起巨大的回響!他死死攥著那封信,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響聲,羊皮紙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他卻渾然不覺,仿佛抓著的是整個世界的希望!
    何佳俊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狂喜驚得目瞪口呆,金絲鏡片後的眼睛瞪得溜圓。
    “佳俊!”顧遠猛地轉向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燃燒著駭人的火焰,那是絕境逢生的狂喜,是孤注一擲的決絕!他幾步衝到書案前,幾乎是撞開了硯台,抓起一支狼毫筆,飽蘸濃墨,手因激動而劇烈顫抖,下筆卻如狂風驟雨,力透紙背
    “金牧吾弟信悉!汝處置諸部事宜,甚得吾心!大善!黎部乃我古日連部百年姻親,血脈相連,情誼不可絕!續供糧秣牛羊,務必使其安穩,以固兩部情誼!何大何部餘眾,安撫為上,汝之謹慎,深合吾意!暫勿激化,一切待我歸部,必親往處置,定其去留!汝即刻放下手中一切,代我主持兩部全局!族中大小事務,無論巨細,汝皆可專斷!務必穩住局麵,安撫人心,不得有絲毫差池!待我歸來,必有重謝!”
    寫到這裏,他筆鋒一頓,濃墨在紙上洇開一大團,仿佛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的心焦與狂喜。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力量灌注於筆尖,運筆更加急促、更加用力,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帶著破開生死的渴望
    “另!十萬火急!即刻選派最精銳善戰、最忠誠可靠之士一百人!由乞答孫乙涵親自統領!命其放下一切,即刻動身!以最快速度,護送神醫田澤生,星夜兼程趕來石洲!告訴他,是救我妻兒性命!是救他主母與少族長性命!接到此信後,一日,不!半日之內,我要看到他們出發!”
    “馬匹要最好的!一人雙馬!不!一人三馬!沿途所有驛站,持我令牌,不惜一切代價換馬!晝夜不停!遇山翻山,遇水涉水,風雪無阻!誰敢阻擋,無論何人何部,格殺勿論!告訴乞答孫乙涵,跑死多少馬我都不管!我要的是田澤生活著、最快地出現在石洲!快!快!快!!!”
    三個觸目驚心、力透紙背的“快”字,重重疊在一起,帶著鮮血的溫度和雷霆萬鈞的氣勢,幾乎要將信紙撕裂!這已不是命令,而是瀕死之人發出的、最淒厲也最狂熱的求生呐喊!
    信寫完,墨跡淋漓未幹,顧遠立刻又抽出一張更精致、象征王爵身份的信箋。這一次,他運筆依舊迅疾如風,但字跡間多了一份沉凝的懇切、不容置疑的威勢,以及刻意渲染的、足以打動任何鐵石心腸的絕望與哀慟。這是給契丹汗庭,給那位年輕而多疑的王子耶律德光的泣血陳奏。
    “……臣,左穀蠡王顧遠,五內俱焚,泣血頓首,百拜泣告德光王子殿下恩典!”
    “臣妻喬氏,孕懷雙胎,本乃天賜之喜。然天不佑臣,孕體孱弱至極,胎象凶險萬分!今臨盆在即,胎位不正,氣血兩虧,生機垂絕!石洲城內,名醫束手,藥石罔效!眼見妻兒命懸一線,氣息奄奄,臣心如刀剜油煎,肝腸寸斷,恨不能以身相代!每聞其痛呼,臣如墜無間地獄,神魂俱碎!”
    “今幸賴長生天垂憐,祖宗陰德!臣於部族信中驚聞,臣之羽陵、古日連兩部,新延請一位女真契丹混血神醫,名喚田澤生!此人祖傳岐黃,精研三方醫術,尤擅婦人科疑難雜症,活人無數,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臣部族上下,皆奉為神明!此人,或為臣妻兒唯一生路!”
    “然遼東至石洲,千裏迢迢,山河阻隔,賊寇潛藏!臣憂心如焚,唯恐神醫未至,妻兒已赴黃泉!此情此景,實乃臣畢生最大之痛楚,錐心刺骨,莫此為甚!萬般無奈,泣血叩首,鬥膽懇請王子殿下開天地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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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乞殿下,念臣微末之功,憐臣夫妻情深、骨肉連心之苦!允臣遣心腹部將乞答孫乙涵,率本部精銳百人,持王子恩賜令箭,護送此醫者田澤生,取道汗庭所轄之近路,火速馳援石洲! 此非僅為臣一家之私情,亦是維係契丹與漢地人心之所係!喬氏若安,漢地人心歸心可期!”
    “臣顧遠,在此指長生天為誓,以先祖之靈為證!若得妻兒平安,此生此身,此心此誌,必為汗王與王子殿下宏圖霸業效死力!肝腦塗地,百死無悔!若有二心,天地共誅,神人共棄!”
    “伏乞殿下體察臣下瀕死哀鳴之心!允準所請!並祈殿下,為安臣心,亦為示汗庭對臣下之關切,可否另遣一隊精幹王庭親衛,名義上‘協同護送’,實則沿途監察護衛,以防宵小作祟,亦使殿下隨時知曉行程安危?臣之心,赤誠可昭日月,絕無半分異念!急盼恩準!臣顧遠,泣血百拜,叩首再叩首!”
    這封奏書,字字泣血,句句錐心,極盡渲染喬清洛危在旦夕的慘狀和自己內心的絕望無助,將私情巧妙地與“維係漢地人心”的政治意義捆綁,最後以毒誓效忠和主動請求“監察”的姿態,展現最大的“坦蕩”與“忠誠”。這是顧遠在絕望中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打動多疑的耶律德光、並換取其支持和快速通道的辦法。
    兩封書信,一封比一封更重,帶著顧遠全部的希望和身家性命,被何佳俊以最快的速度密封好。兩隻最神駿的海東青,背負著石洲城左穀蠡王府邸內沉甸甸的生死祈望與政治博弈,在鉛灰色的低垂天幕下,如兩道黑色的閃電,一西一北,撕裂凜冽的寒風,振翅而去。
    千裏之外的契丹王庭,牙帳之內炭火熊熊,驅散著塞外的嚴寒,卻驅不散權力核心處無形的角力。
    年輕的王子耶律德光,身披華麗的貂裘,坐在鋪著白虎皮的胡床上,眉頭緊鎖。他手中正握著顧遠那封字字泣血、墨跡仿佛還帶著石洲寒氣的奏書。信紙在他指尖微微顫動。
    “父汗,”耶律德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疑,看向坐在主位、麵容沉毅如岩石的耶律阿保機,“顧遠此信……情辭懇切,指天誓日。他請求派兵護送一個女真族醫,火速去石洲救他難產的漢妻。”
    阿保機緩緩抬起眼,那雙深邃如草原夜空的眼睛裏,閃爍著銳利光芒。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接過信,目光沉穩地掃過那些力透紙背、飽含血淚的文字。帳內隻有炭火劈啪的聲響和羊油燈芯燃燒的細微滋滋聲。
    半晌,阿保機放下信,低沉的聲音在帳內響起,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平靜“雙胎危症……石洲名醫束手……女真神醫……千裏馳援……”他頓了頓,目光投向耶律德光,“德光,你以為如何?”
    耶律德光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胡床扶手上敲擊著,顯示出內心的不平靜“父汗,顧遠此人,鷹視狼顧,絕非池中之物。你也看到了,他羽陵、古日連兩部恢複之速,遠超預期。其麾下墨罕、乞答孫乙涵等人,皆悍勇忠貞。此人用好了,是開疆拓土、問鼎中原的一柄利刃;若失控……”他眼中閃過一絲寒芒,“便是心腹大患!他此刻為救妻如此瘋狂,調遣心腹精銳遠赴石洲,焉知不是借機調動兵馬,另有圖謀?或是想將這所謂‘神醫’安插在石洲,培植私人勢力?”
    阿保機微微頷首,顯然也有此慮。他沉默片刻,緩緩道“情之一字,可令人智昏,亦可令人爆發出不可思議之力。顧遠信中哀慟絕望,不似作偽。他主動請求王庭派人‘協同護送’,名為監察,實則是向我們表明他無二心,行程坦蕩。此乃以退為進,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看著兒子“德光,我們正需用人之際。稱帝在即,南麵晉、梁、岐諸王並立,幽燕之地,石洲位置緊要。顧遠在中原漢人,尤其是石洲中素有威望,他若因妻兒之死而心生怨懟,甚至……鋌而走險,於我大業不利。反之,若救得其妻兒,他感念王庭恩德,那毒誓便是捆住這頭蒼鷹最結實的繩索!一個重情重義、又有致命弱點握在我們手中的顧遠,比一個無牽無掛、心思難測的顧遠,要好用得多。”
    耶律德光眼中精光閃爍,父汗的話點醒了他。是啊,一個為妻兒可以放棄尊嚴、行重禮求醫的梟雄,他的軟肋是如此清晰可見!控製了他的軟肋,就等於控製了他!
    “父汗英明!”耶律德光心中疑慮稍減,但多疑的本性讓他立刻想到了執行細節,“既如此,兒臣即刻準他所請!令蕭斡裏剌率兩百王庭鐵鷂子精銳,與乞答孫乙涵百人隊同行!名義上協同護送神醫,確保路途安全暢通。實則是嚴密監視顧遠部眾動向,沿途記錄一切細節,隨時飛鷹稟報!更要盯緊那個田澤生,看他是否真有其能,還是顧遠杜撰的棋子!”
    阿保機滿意地點點頭“善。告訴蕭斡裏剌,眼睛放亮些。若顧遠真心救妻,便助他一臂之力,結下這份恩情。若有異動……”他眼中寒光一閃,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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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臣明白!”耶律德光立刻召來心腹,口述命令。很快,一隻攜帶王庭命令的海東青衝天而起,飛向羽陵部族的方向。
    顧遠的奏請和王庭的回複,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在王庭貴族圈子裏激起了不小的漣漪。
    牙帳外不遠處的篝火旁,幾位耶律德光的核心部將和親近貴族正烤著羊肉,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那個羽陵部的族長顧遠,為了他那個漢人老婆難產,居然寫信給德光王子,據說心中的話哭得像個娘們似的!還要調兵去接什麽神醫?”說話的是耶律德光的堂兄耶律迭裏,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和難以置信。
    “千真萬確!王子的命令都發出去了!派了蕭斡裏剌帶兩百鐵鷂子護送!”答話的是大將蕭敵魯,他撕咬下一塊羊肉,嚼得嘖嘖有聲,“嘖,真是想不通!他顧遠,左穀蠡王!手握兩部精銳,連王子都高看一眼,說他是未來南征的先鋒利刃!什麽樣的女人找不到?草原上最烈的胭脂馬,中原江南最柔的大家閨秀,還不是任他挑選?為了一個難產的漢女……至於嗎?搞得如此興師動眾,顏麵何存?”
    “顏麵?”旁邊一個年長些的貴族耶律老古灌了一口馬奶酒,搖搖頭,帶著幾分過來人的唏噓,“你們這些年輕人懂什麽?情之一字,最是磨人!那顧遠我見過幾麵,眼神狠厲得像頭孤狼。可王子說他看那漢女的眼神……嘖,就像草原上的公狼護著唯一的母狼崽!聽說那漢女給他生過兒子,現在又懷了雙胎……這骨血相連,怕是真入了魔了。”
    “入魔?”耶律迭裏嗤笑一聲,“我看是愚蠢!為了一個女人,還是漢女,調動心腹精銳千裏奔波,把軟肋暴露無遺!更主動讓王庭派人盯著!這不是授人以柄嗎?萬一那女人還是沒保住,他豈不是人財兩空,還白白讓王子捏住了把柄?智者不為也!”
    “話也不能這麽說,”蕭敵魯抹了抹嘴上的油,“王子不也準了嗎?還派了蕭斡裏剌去。我看王子看中的,就是他這份‘愚蠢’的重情!一個重情的人,隻要拿捏住他的情,就好控製。總比那些心思深沉、毫無破綻的家夥強!再說了,”他壓低聲音,“王子不是一直想徹底收服顧遠,讓他死心塌地為王庭賣命嗎?這次若真救了他老婆孩子,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他顧遠那麽重情義,以後還不得給王子當牛做馬?”
    眾人聞言,沉默片刻,似乎覺得有幾分道理,但臉上的驚詫和不解並未完全消散。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觀念裏,英雄豪傑,當以霸業為重,女人如衣服,子嗣固然重要,但也不該為此亂了方寸,更不該將弱點如此赤裸地暴露在主君麵前。顧遠的行為,在他們看來,充滿了不可理喻的瘋狂和難以理解的情深。
    “罷了罷了,”耶律老古擺擺手,“王子自有決斷。我們就等著看蕭斡裏剌傳回的消息吧。若那漢女真死了,顧遠會如何?若救活了……嘿,這草原上,怕是要多一個被情字拴得死死的左穀蠡王了!隻是這情字……是蜜糖,也是枷鎖啊!”
    篝火劈啪作響,映照著眾人複雜各異的神情。對顧遠這份驚世駭俗的“情深”,契丹的貴族們,終究是難以共情,隻覺匪夷所思,卻又隱隱感到一絲被觸動的異樣。而在石洲,命運的齒輪,正隨著乞答孫乙涵和田澤生那支混雜著希望與監視的隊伍,在風雪中瘋狂轉動。
    當夜喬清洛暈倒的凶險靠著劉郎中,艱難撐過。接下來的日子,時間在顧遠眼中被拉長、扭曲。暖閣成了他全部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彌漫著藥味和無聲的驚濤駭浪。
    喬清洛的肚子仿佛成了兩個不安靈魂的角鬥場。胎動變得越發詭異而猛烈。有時是長時間的沉寂,死寂得讓顧遠心膽俱裂,忍不住要將耳朵貼上去傾聽那微弱的心跳;有時又毫無征兆地劇烈翻滾起來,隔著薄薄的衣衫,能看到清晰的凸起和遊移,像有拳頭在裏麵凶狠地捶打、腳在裏麵絕望地蹬踹。每一次劇烈的胎動,都伴隨著喬清洛驟然慘白的臉色和壓抑不住的痛呼。
    “呃啊——!”一聲淒厲的慘叫在深夜驟然響起,劃破了暖閣死寂的空氣。
    顧遠幾乎是直接從榻邊的矮凳上彈了起來。隻見喬清洛整個人痛苦地弓起了身子,雙手死死抓住身下的錦褥,指節因為用力而扭曲發白。豆大的冷汗瞬間布滿了她蒼白的額頭和脖頸,身體像秋風中的落葉般劇烈地顫抖。
    “清洛!”顧遠撲到榻邊,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腔。他一把抓住她冰涼濕滑的手,那刺骨的寒意讓他渾身一顫。
    “痛……好痛……夫君……”喬清洛的聲音破碎不成調,淚水混合著汗水滾落,“下麵……下麵好像……有東西流出來……”她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那是瀕臨深淵的絕望。
    “夫人見紅了!”一直守在旁邊的王產婆掀開被角看了一眼,臉色也瞬間煞白,聲音都變了調,“快!劉郎中!快拿固元止血湯來!參片!快給夫人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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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閣內外瞬間陷入一片混亂。腳步聲、呼喊聲、器皿碰撞聲交織在一起。銀蘭端著藥碗的手都在抖,滾燙的藥汁濺出幾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也渾然不覺。劉郎中顫抖著手搭上喬清洛的手腕,眉頭擰成了死結,不住地搖頭“脈象……亂極了……滑而無力……險啊……太險了……”
    顧遠緊緊握著喬清洛的手,感覺那纖細的手指在自己掌中無力地抽搐著。他看著她痛苦扭曲的麵容,聽著她壓抑的呻吟,一股滅頂的絕望和暴戾之氣猛地衝上頭頂。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噬人的猛獸,死死盯住忙亂的劉郎中和王產婆,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冷刺骨,帶著血腥味
    “聽著!給我用最好的藥!最貴的藥!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但是!”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瘋狂,“若是清洛和孩子有半點閃失……你們,”他目光掃過劉郎中和王產婆驚懼的臉,“還有這石洲城所有掛著‘醫’字招牌的廢物!一個都別想活!我要你們所有人,給她陪葬!”
    那森然恐怖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凍結了暖閣內的空氣。劉郎中和王產婆嚇得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連聲應著“是是是”,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更加拚命地忙碌,隻是那動作裏,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顧遠吼完,胸中那股暴戾之氣並未消散,反而化作更深的恐懼,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他重新低下頭,看著懷中痛得幾乎失去意識的妻子,所有的狠厲瞬間崩塌,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痛楚和哀求。他俯下身,滾燙的額頭抵著喬清洛冰涼汗濕的鬢角,聲音哽咽,破碎不成聲
    “清洛……撐住……求你……再撐一撐……救你的人……就快到了……長生天在上……求你……再等等……等等他們……”
    滾燙的液體,終於無法抑製地從他赤紅的眼角滑落,滴在喬清洛蒼白的臉頰上,混入她的汗與淚之中。
    同一時間,在遠離石洲千裏之外的遼東邊緣莽莽雪原與燕山餘脈的交界處,一支小小的馬隊正以近乎自殺般的速度瘋狂奔馳。
    為首者正是乞答孫乙涵,這個顧遠麾下以悍勇和堅韌著稱的羽陵部悍將。他臉上覆著一層厚厚的冰霜,眉毛和胡須都結成了白色的冰淩,隻有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風雪彌漫、崎嶇難辨的山路。他座下的戰馬口鼻噴著濃烈的白氣,每一次奮力躍起,都帶著肌肉撕裂般的顫抖。
    在他身後,緊緊跟著一個身形相對臃腫、裹在厚厚皮袍裏的青年。正是田澤生。他臉色凍得青白,嘴唇幹裂出血,身體隨著馬匹的顛簸劇烈搖晃,仿佛隨時會被甩下馬背。但他那雙掩藏在風帽下的眼睛,卻異常明亮和專注,緊盯著前方,對周遭的嚴寒和疲憊似乎毫無所覺。
    而在這支百人羽陵精銳的兩翼和後方,如同鐵灰色的幽靈,沉默地拱衛著另一支兩百人的騎兵。他們裝備更為精良,甲胄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旗幟上是象征契丹王庭的狼圖騰。為首的一名將領,名叫蕭斡裏剌,正是耶律德光的心腹。他麵容冷硬,目光如電,不斷掃視著前方的乞答孫乙涵和田澤生,以及周圍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
    他們離開契丹部族已經整整十天。十天裏,這支混雜的隊伍如同一支離弦的死亡之箭,貫穿了風雪、山川、密林和荒原。
    “繞開!前麵是盧龍軍劉守光的巡哨範圍!從左邊斷崖下切過去!”乞答孫乙涵嘶啞著喉嚨吼道,聲音在狂風中幾乎被撕碎。前方隱約可見一處隘口,有簡陋的寨牆和模糊的人影晃動。
    隊伍毫不猶豫地轉向,衝向左側那道近乎垂直、布滿嶙峋怪石和積雪的陡峭山坡。戰馬嘶鳴著,打著滑,鐵蹄在冰雪覆蓋的岩石上迸出刺眼的火星。一個羽陵部的戰士連人帶馬失足滾落深澗,隻留下一聲短促的慘呼便被風雪吞沒。乞答孫乙涵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隻是將馬鞭狠狠抽在自己坐騎的臀上,咆哮著“衝上去!別停!”
    田澤生死死抓住韁繩,指甲摳進了掌心,身體緊貼馬背,感受著身下這匹通靈性的畜生每一次驚險的騰躍。他胃裏翻江倒海,骨頭像散了架,但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燃燒快!再快一點!石洲!那個垂危的產婦和腹中掙紮的雙胎!
    進入太行山脈的腹地,風雪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卷成狂暴的白色漩渦,能見度不足十步。山路早已被深雪掩埋,辨不清方向。隊伍隻能依靠乞答孫乙涵模糊的記憶和老獵戶的直覺,在絕壁與深穀間摸索前進。
    “頭兒!黑子的馬……不行了!”一個羽陵戰士帶著哭腔喊道。隻見他旁邊一匹健碩的黑馬,口鼻噴出的不再是白氣,而是帶著血沫的紅霧,前腿一軟,悲鳴著栽倒在雪地裏,再也無法站起。那戰士紅著眼,狠狠心,一刀割斷馬鞍上的重要行囊背在自己身上,徒步踉蹌著跟上隊伍。
    “丟下所有不必要的輜重!隻帶幹糧、水和藥囊!”乞答孫乙涵的聲音冷酷如鐵,“人!必須給我活著到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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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的驛站成了救命稻草,但也成了蕭斡裏剌眼中潛在的節點。每一次換馬,他都親自盯著,確保羽陵人沒有暗中傳遞任何可疑信息。他看著乞答孫乙涵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看著田澤生即使疲憊欲死,下馬時第一件事也是檢查隨身藥箱的專注,心中的疑慮如同凍土下的暗流,始終未曾消減。顧遠……如此大動幹戈,真的隻是為了一個女人?
    第十三天黃昏,當巍峨的石洲城廓終於在漫天風雪的地平線上顯露出模糊而堅硬的輪廓時,整支隊伍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人困馬乏,半數以上的戰馬在最後這段衝刺中力竭倒下。剩下的馬匹,包括蕭斡裏剌自己的坐騎,也都口吐白沫,渾身被汗水浸透又在寒風中凍成冰甲。
    乞答孫乙涵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羽陵部的戰士個個衣衫襤褸,滿麵風霜,嘴唇幹裂出血,眼神卻依舊燃燒著不屈的火焰。田澤生更是搖搖欲墜,全靠兩個戰士左右架著。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肺部如同被刀割,嘶聲吼道“石洲!到了!跟我衝!”
    這一聲吼,榨幹了所有人最後的氣力。隊伍爆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不管不顧地衝向那洞開的城門。
    早已接到飛鷹傳訊、在城門焦急等候的墨罕和赤梟,看到這支如同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隊伍,眼眶瞬間紅了。“快!隨我來!”墨罕二話不說,調轉馬頭在前引路。
    沉重的馬蹄踏在石洲城空曠冰冷的街道上,發出空洞而急促的回響,驚散了寥寥無幾的行人。隊伍旋風般卷過街道,直奔左穀蠡王府邸。
    王府大門洞開,顧遠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門前的風雪中。他披著一件玄色大氅,肩頭落滿了雪,卻渾然不覺。當看到那支疲憊不堪卻殺氣騰騰的隊伍衝進府門,尤其是看到被攙扶下馬、幾乎站立不穩的田澤生時,顧遠眼中那積鬱了十幾天的沉重陰霾,終於被一道名為“生”的亮光狠狠劈開!
    他甚至沒有看旁邊的蕭斡裏剌一眼,一個箭步衝上前,在田澤生雙腳落地的瞬間,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驚愕的動作——這位契丹的左穀蠡王,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梟雄,竟然對著一個風塵仆仆、地位低微的醫者,深深地彎下了腰,行了一個近乎卑微的、懇求的契丹重禮!
    “田先生!”顧遠的聲音沙啞而急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顫抖,“內子喬氏,命懸一線!腹中雙胎,一危一殆!顧遠身家性命,盡托於先生之手!萬望先生施展回春妙手,救我妻兒!顧遠此生,銘感五內,永世不忘!”他抬起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近乎絕望的哀求與期盼,那目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田澤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禮驚得一愣,連日奔波的眩暈感似乎都被衝散了幾分。他看向顧遠,這位金牧雅拉契丹語:管事的傳說中的羽陵族長、左穀蠡王,此刻臉上毫無梟雄的威嚴,隻有深重的疲憊、滿眼的血絲和刻骨的焦慮。那眼神裏的重量,讓田澤生心頭一震。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渾身的酸痛,抬手虛扶了一下顧遠的手臂,聲音雖然虛弱卻異常清晰堅定“族長不必如此!醫者本分,救人要緊!病人在何處?快帶我去!” 沒有任何客套,沒有任何遲疑,直奔主題。
    “好!先生隨我來!”顧遠猛地直起身,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亮,一把抓住田澤生凍得僵硬的手臂,幾乎是拖著他,轉身就朝府邸深處衝去。墨罕等人立刻跟上。
    被徹底晾在原地的蕭斡裏剌和他帶來的兩百王庭鐵騎,麵麵相覷。蕭斡裏剌看著顧遠那完全失態、近乎慌亂的背影,看著他緊緊抓著那個醫者手臂的急切姿態,又想起一路行來乞答孫乙涵和田澤生那不顧生死的瘋狂趕路……他冷硬如石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動。難道……真的隻是為了一個女人?
    “蕭將軍,請隨我來,廂房已備好熱水飯食。”銀蘭清冷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打破了這片刻的凝滯。
    蕭斡裏剌猛地回神,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恢複了王庭將領的威嚴,沉聲道“有勞。另外,煩請安排一個視野開闊、安靜些的地方,本將需要立刻向德光王子稟報行程。”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顧遠和田澤生消失的方向,那裏,正傳來內院驟然加重的慌亂人聲。
    暖閣內室的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又像是繃緊到極致的弓弦,隨時會斷裂。
    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合著苦澀的藥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口鼻之間。炭火在銅盆裏發出劈啪的微響,卻驅不散那股刺骨的寒意。
    喬清洛躺在厚厚的錦褥上,臉色是那種失血過多的、近乎透明的慘白。汗水浸透了她的鬢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和臉頰。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的起伏幾乎微不可察。高高隆起的腹部,此刻呈現出一種不祥的僵硬輪廓,那巨大的弧度下,生命的搏動似乎正在悄然流逝。身下的被褥,暗紅的血漬如同猙獰的毒花,無聲地蔓延開來,刺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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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郎中和王產婆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臉上是混合著恐懼和絕望的死灰。王產婆一遍遍徒勞地試圖揉按那僵硬的腹部,聲音帶著哭腔“不行……不行了……宮縮完全停了……下麵還在滲血……這……這怕是……” 她不敢說出那個詞。
    劉郎中抖著手給喬清洛灌參湯,大半都順著她無力的嘴角流了出來,染紅了頸邊的衣襟。他絕望地搖著頭“氣血兩脫……脈象……脈象幾乎摸不到了……神仙……神仙難救啊……”
    就在這時,厚重的門簾被猛地掀開,一股凜冽的風雪寒氣卷入,瞬間又被室內的血腥和藥味吞沒。
    顧遠幾乎是半拖著田澤生衝了進來。
    “先生!快!”顧遠的聲音嘶啞破裂,將田澤生猛地推到榻前。
    濃烈的血腥和垂死的氣息撲麵而來,田澤生凍得青白的臉上卻沒有任何遲疑和驚懼。長途奔襲的疲憊仿佛在這一刻被某種強大的意誌力強行壓下。他眼神銳利如電,迅速掃過喬清洛的麵色、唇色、身下的血汙,最後落在她那僵硬的腹部輪廓上。
    “讓開!”他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讓手足無措的劉郎中和王產婆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田澤生甚至沒有解下沾滿風雪的厚重外袍,隻是迅速脫掉凍硬的手套,露出同樣凍得通紅卻異常穩定的雙手。他毫不猶豫地單膝跪在榻邊的腳踏上,這個位置恰好能讓他的視線和雙手平齊於喬清洛高聳的腹部。
    第一件事,是探脈。三根手指精準地搭上喬清洛冰涼得幾乎沒有溫度的手腕。他的指尖冰涼,眼神卻凝重如淵,眉頭瞬間緊鎖,仿佛在傾聽來自幽冥的回響。
    緊接著,他俯下身,側耳緊貼在喬清洛冰冷的肚皮上,屏息凝神。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眾人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幾息之後,田澤生的眉頭鎖得更深,但眼中卻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他聽到了!極其微弱,如同風中之燭,但確實存在!兩個不同的胎心,一個稍強卻狂亂如奔馬,一個微弱得幾乎捕捉不到,如同即將熄滅的殘燭!
    他沒有絲毫停頓,立刻起身,雙手以一種奇特而穩定的節奏,覆蓋上喬清洛的腹部。沒有粗暴的按壓,他的手指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感知力,輕柔卻又無比堅定地在隆起的腹部表麵移動、探查、感受。他閉著眼,全神貫注,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仿佛在與那腹中兩個微弱的生命直接對話,感知著他們混亂的位置、扭曲的姿勢。
    顧遠站在一步之外,高大的身軀僵硬得如同石雕。他死死盯著田澤生的每一個細微動作,看著他凝重的神情,看著他額頭的汗珠,看著他緊抿的嘴唇。顧遠的心,隨著田澤生的每一次皺眉而沉入穀底,又隨著他眼中偶爾閃過的銳利光芒而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他緊握的雙拳,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仿佛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會驚擾了眼前這場與死神爭奪生命的儀式。他全部的意誌,都化作無聲的、瘋狂的祈禱,在心底一遍遍嘶吼救她!救孩子!長生天!古日連羽陵部先祖!求你們!
    田澤生猛地睜開眼!眼中精光爆射!
    “取針!長針三枚,短針七枚!烈酒!快!”他語速極快,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參湯!最濃的參湯!再備老參切片!熱水!幹淨的布!快!”他一邊說,一邊迅速解開自己隨身攜帶的那個古樸沉重的藥箱。
    劉郎中和王產婆被他陡然爆發的強大氣場震懾,下意識地應著“是是是”,手忙腳亂地去準備。
    田澤生從藥箱底層取出一個扁平的布包,展開,裏麵是長短不一、寒光閃閃的銀針。他取過銀蘭遞來的烈酒,快速淨手,又將幾枚長針在酒中浸過。
    他再次單膝跪下,位置精準。左手穩穩按住喬清洛腹部一個特定的位置,右手拈起一枚細長的銀針,凝神靜氣,眼神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指尖的針和手下那微弱的生命跳動。沒有半分猶豫,那枚長針帶著細微的破空聲,快、準、穩地刺入喬清洛高高隆起的腹部!
    這一針,如同石破天驚!
    一直強撐著一絲意識的喬清洛,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模糊的痛哼。
    顧遠的心驟然縮緊,幾乎要衝上去。
    “按住她肩膀!別讓她動!”田澤生頭也不抬地厲喝,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場的絕對權威。顧遠和旁邊的春杏立刻死死按住喬清洛的雙肩。
    田澤生全神貫注,手指撚動針尾,動作極其精微,或提或插,或快或慢,仿佛在撥動一根無形的琴弦,試圖調整那腹中紊亂的生命韻律。他的額頭上汗珠滾落,神情凝重得如同在懸崖峭壁間行走。
    一針之後,緊接著是第二針,刺入另一個位置。然後是第三針……
    每刺下一針,田澤生的臉色就凝重一分,汗水浸透了他內裏的衣衫。喬清洛腹中的胎動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變化,那僵硬的輪廓似乎……鬆動了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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