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石洲最後的年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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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八年的冬天,來得格外酷烈。塞北的風,如同蘸了鹽水的鞭子,抽打在石洲城灰撲撲的土牆上,刮出尖利的哨音。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著城頭,吝嗇地不肯漏下一絲暖陽。城外五十裏,晉軍大營的炊煙稀薄,刁鬥聲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孤寂肅殺。營盤深處,唐榕依拉澤裹著厚重的熊皮大氅,盯著沙盤上代表石洲城的那枚小小木樁,眼中閃爍著焦躁與貪婪交織的火焰。李嗣源的大軍,為何還不到?他不知道,李嗣源並不想太聽李存勖的,這個義弟太急了!讓自己派那麽多人去現在就動顧遠,於名聲,於道義,於士氣都不利,而且……自己對顧遠這個年輕人也惺惺相惜,不忍心罷了,因此他隻是讓大軍緩慢前進,並不急……
然而,一牆之隔的石洲城內,卻醞釀著一種與這肅殺寒冬、與城外虎視眈眈的五千晉軍截然不同的氣氛——年關將至的氣息。
盡管世道崩壞,戰火連天,千裏之外的中原大地,早已是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慘劇在無數州縣上演。流民如蝗,啃光了樹皮草根,官軍將領縱兵掠糧,甚至傳出駭人聽聞的“兩腳羊”暴行。但在石洲,這一切似乎都被那高大厚重的城牆隔絕了。
這並非得天獨厚石洲。一切的根基,源於一個名字——喬家商會,以及那個曾經在商道上搏命廝殺、如今穩坐王府後宅的二小姐,喬清洛。
喬家商會,這個由喬太公開立的肥厚基業,而後又由喬清洛一手打下、如今雖大不如前卻依舊脈絡深廣的龐然大物,其根深蒂固的鹽道、鐵器貿易網絡,如同石洲城看不見的血管,源源不斷地輸送著維係這座城池生機的血液。金先生何佳俊的精明運作,更是將這份家底盤活到了極致。鹽,這亂世硬通貨,在石洲糧行裏依舊能以不算太離譜的價格買到;鐵器農具雖貴,卻也未到徹底斷絕的地步。城中的剩餘的糧倉,雖非滿溢,卻也足夠支撐城中百姓熬過這個嚴冬,甚至能勻出些許陳糧,在年關前象征性地施粥幾日,以示王府恩德。
於是,臘月的寒風裏,石洲城的街巷間,竟也罕見地彌漫開一絲屬於人間的煙火氣和對未來的渺茫期盼。
“聽說了嗎?汴州那邊,人肉都論斤賣了!守城的將軍府上,天天飄出怪味……”
城南一處簡陋但還算幹淨的茶攤上,幾個裹著破舊棉襖的漢子圍著小火爐,低聲議論著從行商口中聽來的駭人消息,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後怕。
“可不是!我表兄在魏州做小買賣,來信說,城外流民營裏,晚上都能聽到娃娃哭,第二天就……唉!”另一個漢子搓著凍得通紅的手,聲音發顫,“咱石洲,真是托了顧先生和喬二小姐的福啊!要不是喬家商會撐著,咱們早他娘跟外頭一樣了!”
“活菩薩!真真是活菩薩!”旁邊一個老者連連點頭,渾濁的眼中滿是感激,“這年頭,能守著老婆孩子吃頓飽飯,過個安穩年,就是天大的福氣嘍!”
“安穩?”一個年輕些、臉上帶著幾分戾氣的漢子卻猛地一拍桌子,聲音拔高了幾分,“安穩個屁!顧先生他算哪門子大善人?真要善,為什麽現在四大城門緊閉?連隻鳥飛出去都難!我弟弟一家在代州,眼看就要餓死了!托人捎信想投奔我,結果呢?連城門都進不來!他顧遠的赤磷衛爺們說了,特殊時期,全城戒嚴!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我弟弟一家怎麽辦?等死嗎?”他越說越激動,眼眶都紅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剛才那老者猛地站起身,指著年輕漢子的鼻子罵道,“真他媽是婦人之仁!頭發長見識短!顧先生就這一個石洲城,養他娘全天下的流民?等流民全湧來了,把石洲掏空了,我們這些人吃什麽?喝西北風?到那時候,別說你弟弟,咱們全城老少都得跟著完蛋!外麵那些紅了眼的軍隊,管這姓顧還是姓喬?衝進來就是搶!就是殺!好日子?屁的好日子!能過幾天算幾天吧!還準備過年?能活著就不錯了!”
老者的話如同冰水,澆熄了年輕漢子心頭的怒火,也澆得茶攤上眾人心頭一片冰涼。是啊,這亂世,石洲這點安穩,不過是風浪中暫時未被傾覆的一葉扁舟,誰又能保證它明日不會沉沒?
“哎,要我說,”旁邊一個一直悶頭喝茶的布商,見氣氛凝重,岔開話題,臉上帶著點市井的八卦神情,“顧先生就不是一般人!你們想想,早先他納那個新姨娘,洛陽的美人兒蘇婉娘那會兒,喬二小姐得多憋屈?可你們看看,如今呢?喬二小姐又給顧先生生了一對龍鳳胎!兒女雙全!這府裏頭,如今安生多了吧?嘖嘖,這手段,這福氣,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嗨,夫妻嘛,床頭打架床尾和!”另一個漢子接話,帶著點過來人的調侃,“再說了,就顧先生那地位,別說納一個姨娘,就是納個三五個,那又算什麽大事?喬二小姐能容得下,還穩穩當當生下嫡子嫡女,這就是本事!人家夫妻恩愛著呢!”
“就是!喬二小姐當年二十好幾才嫁給顧先生,那能不愛嗎?顧先生心裏,喬二小姐才是正經主子!”眾人七嘴八舌,話題漸漸從沉重轉向了王府內宅的八卦,言語間充滿了對顧遠地位和喬清洛“禦夫有術”的羨慕與臆測。他們慶幸著自己的“好日子”,同情著外麵的“可憐人”,卻渾然不知,他們口中那位“活菩薩”、“大人物”顧先生,早已將他們連同這座城池,視作了換取生路的棄子。契丹的鐵蹄將至,他們的“好日子”,如同年關懸掛的紅燈籠,注定要被血與火染得更加猩紅,然後在鐵蹄下碎成齏粉。這即將到來的元日,不是辭舊迎新的鍾聲,而是催命的符咒。
石洲城這虛假的、搖搖欲墜的安寧,如同王府深處暖閣裏那永遠燃燒不熄的炭盆,溫暖著顧遠最後的時光。隻是這溫暖裏,浸透了離別的倒計時。
暖閣內,地龍燒得暖烘烘的,隔絕了外麵的酷寒。喬清洛產後調養得當,豐腴了些許,肌膚勝雪,眉宇間少了幾分少女的跳脫,多了幾分為人母的溫柔沉靜,眼波流轉間,那份被顧遠深深迷戀的靈動狡黠依舊不減。她坐在軟榻上,正小心翼翼地抱著小女兒顧攸寧,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搖籃裏的顧明赫吃飽了奶,正揮動著藕節般的小胳膊小腿,咿咿呀呀地自得其樂。而三歲多的長子顧寤,則安靜地坐在鋪著厚厚羊毛毯的地上,專注地擺弄著幾塊顧遠給他削的、打磨光滑的小木塊,時不時抬頭看看母親和弟弟妹妹,黑亮的眼睛裏滿是好奇。
顧遠處理完必要的公務,卸下玄甲,隻著一身墨色常服走了進來。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凝肅,在踏入這方溫暖小天地時,如同冰雪遇暖陽,悄然融化了幾分。他先走到搖籃邊,伸出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顧明赫肉乎乎的臉蛋,小家夥立刻咧開沒牙的嘴,咯咯地笑起來,小手胡亂地抓向父親的手指。顧遠眼中漾起笑意,又俯身親了親喬清洛懷裏的顧攸寧。小女兒身體依舊偏弱,睡得並不安穩,感受到父親的觸碰,隻是微微蹙了蹙秀氣的小眉頭,並未醒來。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安靜玩木塊的長子身上。顧寤似乎感應到父親的注視,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顧遠,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爹爹!”
這一聲,讓顧遠的心軟得一塌糊塗。他走過去,席地坐在兒子身邊,拿起一塊木塊:“寤兒在玩什麽?”
“搭……搭房子!”顧寤認真地指著自己堆疊得歪歪扭扭的木塊,口齒已經相當清晰,“給妹妹住!妹妹弱弱,住好的!”
顧遠心中微動,這孩子的心性……他拿起另一塊木塊,輕輕放在兒子堆疊的“房子”頂上,溫聲問:“那爹爹幫寤兒搭個更結實的,好不好?”
“好!”顧寤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認真。
父子倆玩了一會兒積木。顧寤的聰慧遠超同齡孩童,顧遠稍加點撥,他竟能搭出有模有樣的門廊和小塔。顧遠看著兒子專注的側臉,一個念頭浮上心頭。
“寤兒,”顧遠拿起一根稍長的木條,平放在掌心,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看著爹爹的手心,感覺一下,有什麽不同嗎?”
顧寤好奇地伸出小手,輕輕按在顧遠的手掌上。顧遠屏息凝神,調動起體內一絲極其微弱、精純平和的真氣,如同涓涓細流,透過掌心,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渡向兒子稚嫩的掌心。
顧寤的小眉頭先是疑惑地皺起,隨即猛地睜大了眼睛,小嘴微張,驚奇地看著自己的手心,又看看父親:“爹爹!熱熱的!像……像小蟲子!在爬!癢癢的!”
顧遠心中劇震!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他兒時在母親教導下,四歲半才懵懂感知到內息流轉,被外公讚為部族奇才!而顧寤,才三歲多,竟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這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真氣引導!
喬清洛在一旁看著,見兒子反應可愛,抿嘴笑道:“這孩子,準是看我天天讀那些書,咿咿呀呀的,他也跟著學舌呢。前些日子還搖頭晃腦地念什麽‘蒹葭蒼蒼’……”
她話音未落,顧遠心中一動,試探著看向兒子,輕聲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顧寤立刻抬起頭,小臉放光,奶聲奶氣、字正腔圓地接了下去:“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念完,他小腦袋一歪,黑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轉,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指向抱著妹妹的喬清洛,脆生生地喊道:“伊人!娘親!伊人娘親!”
“噗嗤!”喬清洛被兒子這神來之筆逗得笑出聲來,懷裏的顧攸寧被驚動,不滿地哼唧了兩聲。
顧遠卻是如遭雷擊,巨大的喜悅和自豪如同洶湧的浪潮瞬間將他淹沒!他猛地將顧寤抱起來,高高舉起,朗聲大笑:“好兒子!真是爹爹的好兒子!比你爹強!比你爹強太多了!”他抱著兒子在暖閣裏轉了兩圈,顧寤咯咯的笑聲如同銀鈴般灑落。
喬清洛看著父子倆瘋鬧,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她隱約知道丈夫有大事要做,這難得的溫馨,總讓她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接下來的日子,顧遠將大部分公務交給了何佳俊、鄒野等人統籌。他每日的行程變得簡單而規律:清晨,處理最緊要的情報和指令批複;上午,雷打不動地帶著顧寤,在王府後園僻靜的演武場一角,進行最基礎的武學啟蒙。
演武場覆蓋著薄雪,寒風依舊凜冽。顧遠隻穿著單薄的勁裝,卻不見絲毫寒意。他先讓顧寤站定,耐心地講解著最粗淺的呼吸吐納之法——“吸氣,像小樹苗喝水,慢慢吸到小肚子裏……呼氣,像輕輕吹羽毛,慢慢呼出來……” 他聲音低沉平緩,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顧寤學得極其認真,小臉繃得緊緊的,努力模仿著父親的動作。
隨後,顧遠開始演練一套極其緩慢、簡單的拳架子。每一個動作都分解到極致,如同慢放的畫麵。顧寤就在一旁,小胳膊小腿笨拙卻努力地跟著比劃,小嘴抿著,眼神專注得驚人。顧遠在一旁看著,心中既是狂喜又是凝重。顧寤的筋骨之佳,悟性之高,遠超他當年。那引氣入門的粗淺法門,小家夥竟能在短短幾天內抓住一絲氣感,雖微弱如風中燭火,卻真實存在!這不僅是天賦,更是流淌在血液裏的草原雄鷹血脈的覺醒!
教導兒子的同時,顧遠也在進行著自身的恢複。那兩個多月的“演戲”,夜夜笙歌麻痹李存勖,加上心力損耗,確實讓他苦修多年的內力出現了明顯的“回塘”,氣海丹田如同被淤泥堵塞的湖泊,運轉滯澀。與穆那拉登那場交手,更是讓他深刻體會到了這種退步帶來的力不從心。
他謹記著那位神秘武癡老者的提點:“克己節欲止損)—>內養靜心梳理、溫養)—>外煉固本錘煉、循環)—>精微控氣恢複、提升)”。
出征在外,他早已“克己節欲”。如今,在這最後的風暴前夕,他必須爭分奪秒。
教導顧寤時那份專注與平和,本身便是一種“內養靜心”。當兒子在雪地裏笨拙而認真地比劃時,顧遠便盤膝坐在一旁,閉目凝神。精神沉入氣海,不再急於求成地衝擊淤塞,而是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以意念為引,小心翼翼地梳理著那些散亂、凝滯的內息。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悠長而深沉,將天地間微薄的寒氣納入體內,再緩緩吐出濁氣。這個過程緩慢而枯燥,如同滴水穿石,卻是梳理經脈、溫養丹田不可或缺的一步。
下午,則進入“外煉固本”。王府深處有專門的靜室。顧遠脫去上衣,露出精壯卻帶著幾道新舊疤痕的上身。他演練的並非剛猛霸道的戰場殺招,而是一套極其古樸、動作緩慢卻蘊含著奇異韻律的導引術。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著全身肌肉筋骨,配合著深長的呼吸和意念的引導。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鬢角,順著肌肉的溝壑流淌。他能感覺到,體內那經過上午溫養的、如同涓涓細流般的內息,開始隨著動作在四肢百骸間緩緩加速流動,衝刷著經脈的滯澀之處,帶來一陣陣細微的酸脹感,這是內力在循環中錘煉、固本培元的征兆。他練得極其專注,心神完全沉浸在體內氣息的流轉中,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絕。
傍晚時分,顧遠會帶著一身薄汗和修煉後的微疲,回到暖閣。這時,顧寤通常已經午睡醒來,正纏著母親或乳母。顧遠抱起顧寤,小家夥身上帶著奶香和暖意,嘰嘰喳喳地說著下午的見聞。父子倆一同回到暖閣,便是晚飯時間。
暖閣內,飯菜的香氣混合著奶香和藥香。喬清洛早已命人擺好了飯食,雖非山珍海味,卻也精致可口。顧遠一進門,目光總會第一時間投向喬清洛懷裏的顧攸寧。小女兒身體弱,總是格外黏人,尤其依賴父親的氣息。隻要顧遠的身影出現,她那雙酷似母親、烏溜溜的大眼睛便會立刻看過來,小嘴微微扁起,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樣。若是顧遠沒有第一時間抱她,或者先去摸了搖籃裏正蹬腿傻樂的顧明赫,那小祖宗立刻就會癟著嘴,發出小貓似的、讓人心碎的嗚咽聲,眼淚說來就來。
“哎喲,我的小祖宗!”顧遠每次都心疼得不行,趕緊從喬清洛懷裏接過這嬌弱的小女兒,小心翼翼地抱著,輕拍著哄著,“寧兒乖,爹爹在呢,不哭不哭……”他抱著女兒,在桌邊坐下,示意乳娘把顧明赫抱過來放在身邊,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逗弄兒子壯實的小胳膊。顧寤則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等著乳娘給他布菜。
喬清洛看著這一幕,故意板起臉,假裝氣鼓鼓地瞪著顧遠:“哼!偏心眼兒!壞夫君!天天就知道抱著你的寧兒!??兒也是你兒子,赫兒也是你兒子!怎麽不見你多抱抱他們?尤其是赫兒,你這個當爹的,抱他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吧?”話雖如此,她眼中卻並無多少怒意,隻有一絲為兒子們“鳴不平”的嬌嗔,和深藏的理解。她知道顧遠憐惜體弱的小女兒,更驚訝於長子展現出的不凡天賦,明白丈夫在長子身上寄托了部族未來的厚望。為母的她,本能地更憐惜弱小的孩子,理解丈夫的偏愛,卻也忍不住為其他孩子爭取些“關注”。
顧遠正笨拙地試圖用勺子給懷裏的顧攸寧喂一點米湯,聞言抬起頭,看著妻子那佯怒的嬌俏模樣,憨憨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哪有!我的小醋壇子,怎麽連自己女兒的醋都吃?好霸道啊!”他放下勺子,騰出手輕輕捏了捏喬清洛氣鼓鼓的臉頰,眼中滿是促狹的笑意,“為夫白天要處理公務,要陪咱們天賦異稟的寤兒習武開蒙,吃飯的時候呢,得伺候這位小祖宗寧兒,還得安撫咱們這位壯得像小牛犢的赫兒,這分身乏術啊!晚上嘛……”他拖長了語調,湊近喬清洛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垂,聲音低沉而曖昧,“晚上自然要好好陪陪你,我的小饞貓……餓壞了吧?”
露骨的情話讓喬清洛白皙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雲,一直蔓延到耳根。她羞惱地瞪了顧遠一眼,伸手在他腰間軟肉上擰了一把:“要死啊!在孩子麵前胡說八道!”話雖如此,那含羞帶嗔的眼波流轉,卻比任何情話都更撩人心弦。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青澀的少女,經曆了情愛、生育,又在顧遠刻意的“調教”下,骨子裏那份屬於她的潑辣和屬於少婦的豐腴風情,被徹底釋放出來。她學會了回應顧遠的調情,甚至……青出於藍。
她眼珠一轉,忽然收起羞意,板起一張俏臉,學著戲文裏審案官的模樣,手指虛點著顧遠,聲音故意拖得長長的,帶著幾分嬌憨的“威嚴”:
“呔!姓顧的!本夫人問你!你白天口口聲聲說陪的是‘公務’和‘寤兒’,本夫人暫且信你!可你老實交代——”
她身子微微前傾,一雙美眸在顧遠臉上掃來掃去,仿佛要找出破綻:
“那個叫‘公務’的小狐狸精,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年方幾何?有何手段?竟能讓你顧大族長白日裏就與她‘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她拖長了腔調,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壞笑,“小心本夫人……家法伺候!讓你嚐嚐那‘紅燭帳暖’卻‘孤枕難眠’的滋味!”
這番“審問”配合著她那故作嚴肅卻更顯嬌媚的神情,殺傷力巨大。顧遠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暢快的大笑,胸腔震動,連懷裏的顧攸寧都好奇地停止了啜泣,睜著大眼睛看著父親。
“哈哈哈……好!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諸葛大人!這‘家法’,為夫認了!甘之如飴!”他笑著,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寵溺和情欲。他享受著這最後的安寧,享受著喬清洛越來越放得開的嫵媚風情,享受著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每晚擁著喬清洛豐腴溫軟的身體入眠,感受著她少婦般熟透的風情和毫無保留的愛戀,聽著枕畔兒女們均勻的呼吸聲,他心中那名為“家”的堡壘便堅不可摧。他多希望這日子能永遠凝固在這一刻,這暖閣能成為隔絕亂世的永恒桃源。
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溫馨不過是風暴眼中的短暫死寂。王府密室裏,那標記著日期的沙漏,正無聲地流淌。耶律德光約定的日子,就在天佑八年除夕剛過的正月初三!距離此刻,僅僅剩下十幾天了!
最後的偽裝,也已撕去。就在幾日前,顧遠已通過左耀掌控的落英流沙,下達了冷酷的清洗令。石洲城內,所有被查明的、屬於李存勖的暗樁、釘子、眼線,無論藏得多深,偽裝得多好,在短短兩日之內,被赤磷衛和落英弟子以雷霆手段連根拔起,血染暗巷,屍骨無存。石洲城,在百姓們準備年貨的喧囂掩蓋下,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座隻屬於顧遠的、鐵桶般的堡壘,一座即將被主動引爆的火山。
所有的準備都已就緒:物資通過地道源源運出到目的地,赤磷衛家眷在左耀的周密安排下分批轉移,戰士們磨亮了彎刀喂飽了戰馬,火龍衛與土龍衛正帶著點燃幽州“驚雷”的千餘精銳,沿著太行山險峻的北麓日夜兼程,契丹王子耶律德光親率的一萬鐵鷂子,也如同蟄伏的狼群,在草原邊緣等待著撲食的信號。
隻待那約定之日,驚雷再起!然後,便是徹底的告別,與血火的征途。
顧遠抱著女兒,逗弄著兒子,看著妻子嬌嗔的容顏,聽著長子稚嫩的背書聲,心中那巨大的滿足感下,是洶湧澎湃的、對未來的決絕,以及對這即將逝去的一切,刻骨銘心的眷戀與悲涼。
暖閣外,呼嘯的北風卷起最後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撞在窗欞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座城池,敲響最後的喪鍾……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