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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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顧遠部族營寨。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本該是部族休養生息、準備春牧的時節。營寨依山傍水,經過顧遠、金牧、何佳俊等人的苦心經營,已頗具規模。堅固的木柵欄、了望塔,內部規劃整齊的氈包區、工坊區、訓練場,無不顯示著這個新興勢力的勃勃生機。空氣中彌漫著煙火氣、牲畜的膻味和鐵匠鋪隱約傳來的叮當聲,一派安寧景象。
喬清洛抱著精神懨懨的顧明赫,坐在溫暖的氈包裏。春杏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在一旁小心地縫製著嬰兒的小衣。自從顧遠帶著顧??和顧攸寧離開後,喬清洛的心就空落落的,加上赫兒身體不適,更添愁緒。拔汗那,春杏的丈夫,赤磷衛的小隊長,帶著幾十名精銳騎士在氈包外不遠處巡邏警戒,這是顧遠臨行前特意安排的。
然而,這份脆弱的安寧,在正午時分被徹底撕碎!
沒有任何預兆,如同平地驚雷!營寨北方的地平線上,驟然騰起遮天蔽日的煙塵!緊接著,是大地沉悶而恐怖的震動!如同無數悶雷滾滾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敵襲——!!!”了望塔上,負責警戒的赤磷衛發出了撕心裂肺的、變了調的尖嘯!聲音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一萬鐵騎!
整整一萬名由契丹最凶悍的守舊派貴族私兵、以及部分對阿保機改革不滿的部落精銳組成的龐大騎兵集群,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在“滑哥”耶律阿保機的堂兄弟,守舊派核心人物之一)的親自率領下,以泰山壓頂之勢,朝著毫無防備的顧遠部族營寨狂飆突進!他們的目標極其明確——報複!報複顧遠這個“小狼崽子”對守舊派的羞辱和威脅,徹底摧毀他在遼東的根基!
“快!關閉寨門!所有人!準備戰鬥!保護婦孺!保護物資!”晁豪那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在營寨上空炸響!這位羽陵部出身的猛將,顧遠最早的兄弟之一,此刻目眥欲裂!他剛回到自己氈包,正抱著兩個剛滿月的雙胞胎兒子逗弄,聞聲瞬間將孩子塞給臉色煞白的妻子林秀兒,抄起倚在門邊的沉重狼牙棒就衝了出去!
“赤磷衛!上馬!跟我頂住寨門!給後麵爭取時間!”墨罕的夫人阿箬抱著她和墨罕年幼的女兒,對著丈夫留下的赤磷衛核心骨幹嘶聲命令。她知道,必須有人用命去堵住那洶湧而來的洪流!
營寨瞬間陷入地獄般的混亂!哭喊聲、尖叫聲、牲畜的驚嘶聲、軍官們聲嘶力竭的吼叫聲混雜在一起!
滑哥的騎兵根本不屑於任何戰術,就是最原始、最野蠻的碾壓式衝鋒!密集如雨的箭矢如同死亡的烏雲,率先覆蓋了營寨前沿!來不及躲避的族人、牲畜瞬間被射成了刺蝟!緊接著,沉重的撞木在騎兵的掩護下,狠狠撞擊著剛剛關閉、還未來得及加固的寨門!
“轟!轟!轟!”木屑紛飛!寨門搖搖欲墜!
“頂住!給我頂住!”晁豪狀若瘋虎,率領著數百名反應最快、已上馬的赤磷衛精銳,如同磐石般死死堵在寨門內側。他揮舞著狼牙棒,每一次砸下都帶起一片血雨腥風!赤梟、鐵狼、鐵鷹三人如同三頭下山猛虎,緊緊護在晁豪兩翼,長刀翻飛,將試圖翻越寨牆或從縫隙中擠入的敵人砍翻!
阿魯台和紮哈反應極快。他們沒有選擇硬撼寨門,而是立刻組織手下僅有的五百土龍衛和五百火龍衛,利用營寨內部的地形和工坊區的障礙物,迅速建立第二、第三道防線,同時組織人手引導驚慌失措的婦孺向營寨深處、山腳方向撤退。
“金蛇堂!銀蛇堂!落英派!流沙派!保護核心區域!保護夫人和公子!”銀蘭清冷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她矯健的身影在混亂的人群中穿梭,指揮著何佳俊留下的幾百名金蛇堂好手和自己麾下的銀蛇堂人,以及左耀統領的、主要由漢人江湖人士組成的落英派約400人)和流沙派約600人),迅速向喬清洛所在的氈包區域收縮。
然而,巨大的實力差距如同天塹!一萬對五千加一千多輔助力量再加一千多戰鬥力參差不齊的江湖人士!而且對方是蓄謀已久、裝備精良、士氣高昂的鐵騎!
“轟隆!”一聲巨響!寨門終於被徹底撞開!黑色的鐵騎洪流如同開閘的怒濤,洶湧而入!
“殺!”滑哥身披重甲,揮舞著彎刀,發出嗜血的咆哮。他身後的騎兵如同餓狼撲食,見人就砍,見帳就燒!營寨瞬間化為一片火海修羅場!
晁豪、赤梟、鐵狼、鐵鷹率領的赤磷衛,如同投入怒海中的礁石,瞬間被洶湧的騎兵浪潮淹沒!他們拚死搏殺,用血肉之軀遲滯著敵人的衝鋒速度,為後方的轉移爭取每一分每一秒!不斷有人落馬,被鐵蹄踐踏成肉泥!晁豪的狼牙棒已經染成了暗紅色,他自己也身中數箭,左臂被砍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他死死咬著牙,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氈包的方向,那裏有他的秀兒,有他剛出生的雙胞胎兒子!
“保護夫人!保護小公子!”拔汗那的怒吼在喬清洛氈包外響起!他率領著幾十名赤磷衛騎士,試圖保護喬清洛和顧明赫突圍。然而,他們這點人馬在奔騰的騎兵洪流麵前,如同螳臂當車!
“放箭!”滑哥冷酷地揮手。密集的箭雨瞬間覆蓋了拔汗那的小隊!赤磷衛騎士紛紛中箭落馬!拔汗那身中數箭,依舊死死護在馬車喬清洛和顧明赫在車裏)前,揮舞著長刀劈砍著衝上來的敵人!他的戰馬被射倒,他滾落在地,卻立刻爬起來,用身體擋住射向馬車的箭矢!
“拔汗那!”春杏在氈包門口看到這一幕,發出淒厲的哭喊!她不顧一切地挺著肚子衝了出去!
“不要出來!”拔汗那回頭嘶吼,眼中充滿了絕望和愛意。就在這一刻,一柄長矛如同毒蛇般刺穿了他的胸膛!
“呃……”拔汗那身體一僵,低頭看著透胸而出的矛尖,又艱難地回頭,看向淚流滿麵、向他奔來的春杏,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湧出一大口鮮血,轟然倒地,眼神死死盯著妻子的方向,充滿了不舍與擔憂。
“拔汗那——!”春杏撲到丈夫的屍體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撫摸著丈夫逐漸冰冷的臉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和刻骨的仇恨。她猛地抓起拔汗那掉落的彎刀,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刺向一個衝過來的敵兵!
那敵兵猝不及防,被刺中大腿,慘叫著倒下。但更多的敵人圍了上來。冰冷的刀光閃過,春杏嬌小的身軀倒在了丈夫的身邊,鮮血從她的腹部和脖頸處汩汩流出,染紅了身下的草地。她的一隻手,還緊緊抓著丈夫的手,另一隻手,下意識地護著自己的小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的目光,似乎穿過了混亂的戰場,望向了遙遠的、顧遠所在的方向,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和未盡的囑托……
“清洛妹妹!赫公子!”銀蘭和左耀帶著落英、流沙派的人馬終於趕到,看到的就是拔汗那和春杏慘死的景象,以及那輛被幾匹驚馬拖著、在混亂戰場上失控亂竄的馬車!馬車簾子被掀開一角,露出喬清洛驚恐絕望的蒼白臉龐和緊緊抱著她、嚇得連哭都忘了的顧明赫!
“攔住馬車!”銀蘭目眥欲裂,身形如電般射出,手中銀針如同暴雨般灑向追砍馬車的敵騎!數名敵騎捂著眼睛慘叫著落馬。左耀也怒吼著,帶著流沙派擅長纏鬥的好手拚死衝上,試圖靠近失控的馬車。
然而,滑哥的騎兵太多了!如同狗皮膏藥般!銀蘭武功雖高,身法雖妙,但麵對成建製騎兵的集團衝鋒和密集箭雨,個人的勇武顯得如此渺小!她被數支長矛逼得險象環生,左臂被一支冷箭射穿,鮮血瞬間染紅了衣袖!左耀更是陷入了重圍,他身邊的流沙派弟子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紛紛倒下,他本人也被一柄重錘砸中胸口,口噴鮮血,倒飛出去,重傷昏迷!
失控的馬車在混亂的人群和燃燒的氈包間左衝右突,很快就被洶湧的敵騎衝散、淹沒……喬清洛和顧明赫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混亂、火光與煙塵之中……
這場慘烈的突襲,來得快,去得也快。滑哥的目的很明確:破壞、劫掠、製造恐慌、打擊顧遠的核心力量,而非占領。在將營寨化為一片火海,屠殺了顧遠來不及撤退的族人,搶走了大量金銀細軟、糧草,並焚毀了部分工坊特別是存放著顧遠從中原帶來或改進的兵器圖紙、農具模具、部分釀酒配方等重要技術資料的工坊)後,這支黑色的洪流如同退潮般呼嘯而去,留下滿地瘡痍和衝天而起的濃煙與血腥。
當最後一名敵騎消失在視野盡頭,幸存的部眾才敢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眼前的地獄景象,讓所有人都驚呆了,繼而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營寨幾乎被夷為平地。大部分氈包被燒毀,隻剩下焦黑的骨架和嫋嫋餘煙。屍體堆積如山,有英勇戰死的戰士,更多的是來不及逃走的老人、婦女和孩子。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臭味和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幸存的牲畜在廢墟中哀鳴。
晁豪拄著斷裂的狼牙棒,渾身浴血,左臂無力地垂著,傷口還在滲血。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勢,發瘋似的在廢墟中尋找著。終於,在一處倒塌的氈包角落,他找到了緊緊抱著兩個繈褓、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林秀兒和阿箬。看到妻兒和兄弟的妻女無恙,這個鐵打的漢子才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發出一聲嗚咽。
赤梟、鐵狼、鐵鷹三兄弟也都傷痕累累,相互攙扶著,看著眼前的慘狀,虎目含淚。阿魯台和紮哈相對傷勢較輕,正組織還能動彈的土龍衛和火龍衛成員撲滅餘火,搶救傷員,收攏物資。
銀蘭臉色慘白,捂著血流不止的左臂,在左耀身邊,眼神空洞地望著那輛馬車最後消失的方向,淚水無聲滑落。落英派和流沙派的幸存者十不存一,個個帶傷,神情悲戚。
“夫人呢?赫公子呢?”晁豪猛地抬頭,嘶啞著嗓子問道。眾人這才驚覺,最重要的兩個人不見了!
“拔汗那!春杏!”阿箬看到遠處那兩具緊緊相擁的屍體,發出一聲悲鳴,撲了過去。
“找!快去找!”晁豪掙紮著爬起來,對著還能行動的赤磷衛、土龍衛、火龍衛咆哮,“活要見人!死……死要見屍!”
鐵狼、赤梟、鐵鷹不顧重傷和疲憊,立刻帶著還能動的人,像瘋了一樣衝入廢墟和附近的樹林、河溝進行搜尋。他們翻遍了每一具屍體,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呼喚著喬清洛和顧明赫的名字。
然而,直到夜幕降臨,除了在遠離營寨的一處荊棘叢中找到了一小塊屬於喬清洛裙角的碎布,以及顧明赫掉落的一隻小虎頭鞋,再無任何蹤跡。喬清洛和顧明赫,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所有幸存者的心。
“完了……全完了……”銀蘭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看著手中那塊染血的碎布,喃喃自語。林秀兒和阿箬抱著孩子,低聲啜泣。重傷的左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唯有阿魯台,這位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老將,強忍著悲痛,保持著最後一絲冷靜。他清點了損失:
人員:百獸部羽陵、古日連核心)戰士陣亡近千人接近四分之一),傷者無數;赤磷衛陣亡三百餘人,幾乎人人帶傷;土龍衛、火龍衛傷亡相對較輕,各損失百餘人;金蛇堂、銀蛇堂損失過半,超過五百人陣亡;落英派、流沙派近乎被打殘,陣亡近七百人,傷者眾多。普通族人傷亡更是難以計數。
物資:糧草被搶掠焚燒大半;囤積的一部分金銀細軟被劫(約三成);最致命的損失是存放重要技術圖紙和模具的工坊被重點焚毀,多年心血毀於一旦!
家園被毀,族長夫人和族長次子失蹤,核心幹部重傷,士氣遭受毀滅性打擊!
“必須立刻稟報族長!”阿魯台聲音沙啞而沉重。他知道,這個消息對顧遠意味著什麽,對整個部族意味著什麽。他立刻找來族中資曆最老的古日連部長老,讓他以最快的速度,用最詳細的文字,將這場慘禍的經過、損失,尤其是喬清洛與赫公子失蹤、拔汗那春杏殉難的消息,飛鷹傳書給遠在乃蠻部的顧遠!
就在遼東營寨化為焦土、幸存者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同時,契丹王庭,上京臨潢府,這府此時還在建設中,但阿保機仍將其作為政治中心。
耶律阿保機高大的身影佇立在王帳巨大的狼頭王座前,背對著匆匆趕來的耶律德光。帳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如同岩石般冷硬的側臉,看不出喜怒。滑哥突襲成功的消息,已經通過快馬加急送到了他的案頭。
“父汗!”耶律德光快步走入,年輕的臉上充滿了震驚和憤怒,“滑哥這狗賊他竟敢!竟敢私自調動大軍,突襲顧遠的部族!這是謀逆!是公然挑釁您的權威!兒臣請命,立刻點齊兵馬,剿滅滑哥及其黨羽,為顧遠報仇雪恨!也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守舊派!”
耶律阿保機緩緩轉過身,深邃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地掃過兒子充滿義憤的臉龐。他並沒有立刻回應,而是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遼東顧遠營寨的位置,又緩緩滑向乃蠻部方向。
“德光,”阿保機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憤怒,是弱者才有的情緒。為君者,當思利弊,謀全局。”
他轉過身,直視著兒子:
“第一,我承認,目前顧遠的價值,無可替代。”阿保機的語氣斬釘截鐵,“他掌握著從中原帶來的築城、冶鐵、農耕乃至部分軍械的核心技術,還有中原的一切製度和中原的局勢掌握,這是我們在草原上建國立製、對抗中原王朝的根本!沒有他,我們建國的步伐至少要慢十年!他的腦子,比一萬個滑哥都有用!此刻他遭此大難,正是最需要我們‘雪中送炭’之時,必須幫!若我們此刻袖手旁觀甚至落井下石,不僅會寒了他的心,更可能將他徹底推向對立麵!他若反,以其在中原的潛勢力、在遼東的根基、以及他本身的智謀勇武,將是我們心腹大患!”
耶律德光張了張嘴,想反駁,但想到顧遠那些層出不窮的奇思妙想和可怕的執行力,又不得不承認父親的話是對的。
“第二,”阿保機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精光,“滑哥此舉,看似打了顧遠一個措手不及,重創其根基,卻也為我們解決了一個難題。守舊派的力量,尤其是滑哥、轄底這些核心人物掌控的私兵,經此一戰,必然暴露並有所消耗。更重要的是,他們與顧遠之間,已然結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顧遠此子,睚眥必報,手段酷烈。\"阿保機撫摸著昨日才送來的乃蠻部報告,乃蠻部細節他已祥知,他想到了巴哲爾的下場。
\"這血海深仇,將迫使他不得不與我們更緊密地捆綁在一起,成為我們手中最鋒利、對付守舊派最不留情的一把刀!此乃驅虎吞狼,借刀殺人之計!”
耶律德光恍然大悟,眼中憤怒稍退,取而代之的是對父親深謀遠慮的敬佩。
“第三,”阿保機的聲音變得更為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顧遠的勢力,膨脹得太快了!羽陵、古日連兩部核心,加上收攏的匹絮、吐六於、黎、何大何、伏弗鬱等部殘餘,其能戰之兵已近五千!加上他那些精銳的赤磷衛、金蛇堂、銀蛇堂,以及收服的漢人江湖勢力……德光,你可知道,如今的契丹八部迭剌部、乙室部、品部、楮特部、烏隗部、涅剌部、突呂不部、突舉部,除了我們迭剌部,其餘各部能單獨拉出五千精銳鐵騎的,也不是哪個都可以的吧?他的遼東部族,名義上是我迭剌部的附屬,實際上已近乎自成一體,其規模、戰力、潛力,已不亞於契丹八部中較弱的一兩部!此次滑哥的突襲,固然可恨,卻也實實在在地削弱了他!讓他傷筋動骨,元氣大傷!這對我契丹未來的統一和穩定,未必是壞事。我們既能利用他對付守舊派,又能借守舊派之手消耗他,此乃一石二鳥!”
耶律德光徹底沉默了。父親的分析冰冷而現實,將權謀之術運用到了極致。他明白了,在父親眼中,無論是滑哥的叛亂,還是顧遠的損失,都是可以接受甚至可以利用的代價,一切都要服務於“建國”這個最高目標。
“所以,”阿保機最終拍板,“剿滅滑哥,是必然的!但不是現在,更不能由我們直接出手,激起守舊派全麵的、魚死網破的反撲。這個仇,要讓顧遠去報!我們隻需要在關鍵時刻,給他提供支持,讓他這把刀,更鋒利,砍向該砍的人!”
他走到耶律德光麵前,重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德光,你立刻動身!帶上我的親筆書信和一批上好的傷藥、補品,以最快的速度趕往乃蠻部!顧遠此刻應該還在那裏照顧生病的女兒和父母。”
“你此去,有三個任務:”
1.安撫與慰問:表達我對此事的震驚與憤怒!痛斥滑哥的卑劣行徑!強調我們父子與顧遠同仇敵愾的決心!對他父母的身體、女兒的病情表達深切關懷,送上藥物補品。姿態要做足,讓他感受到我們的‘情誼’和‘支持’。
2.通報‘實情’:將滑哥突襲的詳細情況,當然,要強調是我們‘剛剛’得知,並‘極其震怒’,遼東營寨的損失,特別是他那漢女和兒子失蹤、手下殉難的噩耗……委婉但務必準確地告知他。注意觀察他的反應!這血仇,必須讓他刻骨銘心!
3.而後與他密談。表明我們必將嚴懲滑哥及其黨羽的決心!但強調守舊派樹大根深,需從長計議,謀定而後動。探聽他的想法,引導他將複仇的怒火精準地導向滑哥、轄底等核心人物。暗示我們會在物資、情報甚至必要時在軍事上給予他支持,但需要他拿出一個切實可行、能最大限度削弱守舊派又不至於引起契丹全麵內戰的計劃!
“記住!”阿保機眼神陰沉下來,“顧遠此刻悲痛欲絕,怒火攻心,但此子心誌堅韌,智計超群,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小覷!你要表現得感同身受,推心置腹!務必讓他相信,我們是他唯一且最可靠的盟友!他的血仇,就是我們耶律家的血仇!”
“兒臣明白!”耶律德光肅然領命,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他既為顧遠的遭遇感到一絲同情,更感到了父親權謀的深不可測和肩上任務的沉重。他立刻轉身,點齊一隊精銳親衛,攜帶重禮和書信,星夜兼程,朝著西北方向的乃蠻部疾馳而去。
乃蠻部,顧遠父母氈包外。
前夜的狂歡盛宴似乎還留有溫暖的餘韻,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烤肉香和草木灰的氣息。篝火的灰燼尚溫,馬頭琴的悠揚似乎還在耳邊縈繞。
顧遠正陪著父母在溫暖的氈包裏說話。顧攸寧在田澤生的精心調理下,病情大為好轉,小臉紅潤了許多,正被薩日娜抱在懷裏逗弄。顧??則纏著爺爺古日連明,讓他講當年打鐵和打仗的故事。金牧、墨罕、乞答孫乙涵等人也在座,氣氛溫馨而融洽。托婭找了個借口送來新煮的奶茶,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那個英武不凡的左穀蠡王。
顧遠的心情是近段時間以來難得的放鬆。父母安好,女兒轉危為安,長子聰慧過人,部族蒸蒸日上,又與乃蠻部初步建立了聯係。他甚至開始盤算著如何風風光光地把父母接回遼東,如何給清洛和赫兒一個驚喜……
就在這時,氈包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馬蹄聲,伴隨著金牧手下驚慌的呼喊:“金總管!金總管!遼東急報!飛鷹傳書!”
氈包內的溫馨氣氛瞬間凝固!顧遠的心猛地一沉!飛鷹傳書,這若非十萬火急之事絕不會動用!
金牧臉色一變,立刻起身衝了出去。顧遠也緊隨其後。
氈包外,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手中緊緊攥著一卷用火漆密封、染著暗紅色汙跡,不知是血還是泥的羊皮卷。他的臉色慘白如紙,眼神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悲痛。
“金總管……王爺……遼東……遼東……”信使嘴唇哆嗦著,話都說不完整,隻是顫抖著將羊皮卷高高舉起。
金牧一把奪過羊皮卷,迅速撕開火漆。顧遠也一步跨到他身邊。當兩人的目光落在羊皮卷上那由古日連部長老親筆書寫、字跡因悲痛和急切而顯得潦草扭曲的文字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靜止了!
“……滑哥率萬騎突襲……營寨盡毀……族人死傷枕籍……拔汗那力戰殉主……春杏殉情……王妃與赫公子……失蹤!……左耀重傷瀕死……銀蘭重傷……圖紙工坊盡焚……損失慘重……百獸部、赤磷衛……金蛇銀蛇堂……落英流沙派……十死六七……萬望族長速歸!……”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顧遠的心上!每一個詞,都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絕望!
“清洛……赫兒……”顧遠喃喃念著這兩個名字,聲音輕得如同夢囈。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直衝頭頂!眼前一陣陣發黑,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
“拔汗那……春杏……”金牧的聲音也帶著巨大的悲痛和難以置信。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顧遠猛地搖頭,仿佛要將這噩耗甩出腦海。他一把搶過金牧手中的羊皮卷,死死地盯著上麵的每一個字,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那熟悉的筆跡,那刺目的“失蹤”、“殉主”、“殉情”、“重傷”、“盡焚”……如同無數把尖刀,將他剛剛愈合的心房再次捅得千瘡百孔!
“噗——!”一口滾燙的鮮血,毫無預兆地從顧遠口中狂噴而出!如同血色的噴泉,染紅了手中染血的羊皮卷,也濺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眼前徹底一黑,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兄長!\"
“少主!”
“族長!”
“遠兒!”
金牧、墨罕、乞答孫乙涵、聞聲衝出來的薩日娜和古日連明……所有人都驚駭欲絕地撲了上去!
氈包外,托婭手中的奶茶碗“啪嚓”一聲摔得粉碎。她看著那個如同山嶽般偉岸的男人噴血倒下,看著周圍瞬間變得驚慌絕望的人群,昨夜篝火旁那撫琴的英姿、摔跤的雄風、談論融合理想的深邃……與此刻這觸目驚心的血色和崩塌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她知道,那個溫暖而強大的世界,在顧遠倒下的瞬間,已然崩塌。屬於左穀蠡王顧遠的,將是一場席卷整個草原的血色風暴!而風暴的中心,正是此刻那個倒在血泊中、心碎神傷的男人。
乃蠻部初春的天空,晴朗依舊,卻仿佛被無形的陰霾籠罩,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盛宴的餘溫徹底消散,隻留下無盡的悲涼與肅殺。千裏之外的噩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精準地擊碎了顧遠短暫的重聚之歡,將他拖入了複仇與毀滅的深淵。耶律德光的安撫之途尚未開始,顧遠心中的地獄之火,已然熊熊燃起!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