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王庭暗湧,孤狼獻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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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丹王庭,龍化州。
    時值912年六月夏至,草原上的暑氣開始蒸騰,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牲畜以及權力中心特有的緊張氣息。龍化州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城池,更像是由無數氈包、木柵、土壘組成的龐大聚落群,以象征著迭剌部王權的金頂大帳為中心,向四周輻射蔓延。旗幟如林,甲胄反光,往來穿梭的不僅有契丹武士,更有來自草原各部、西域、乃至中原的使者和商旅,喧囂中透著一種野蠻生長的活力與躁動不安的暗流。
    一隊風塵仆仆、規模近百人的“商隊”,在午後熾烈的陽光下,緩緩接近了王庭的外圍哨卡。這支隊伍裝載著沉甸甸的貨物,用防雨的油布蓋得嚴嚴實實,護衛們穿著不起眼的皮甲,眼神卻根本不是一般商旅能比,行走間帶著行伍特有的默契與警惕。為首的三人,正是顧遠、金先生何佳俊以及赤磷衛統領墨罕。
    “商隊”的出現,尤其是其規模和護衛的精悍氣質,立刻引起了巡邏的耶律德光親衛的注意。親衛隊長仔細打量了一番,目光尤其在顧遠那即便刻意收斂也難掩不凡氣度的臉上停留片刻,立刻意識到此人身份絕不簡單。他不敢怠慢,低聲吩咐手下嚴密監視,自己則快馬加鞭,直奔耶律德光在王庭的駐地。
    王帳偏殿內,耶律德光正焦躁地踱步。父親阿保機近來的疏遠和猜忌,大哥耶律倍步步緊逼的排擠,以及守舊派勢力愈發猖獗、甚至公然反叛的亂局,像幾塊巨石壓在他心頭。他年輕氣盛,急於證明自己,前番獻策卻弄巧成拙,不僅讓父親在叛亂的剌葛麵前吃了大虧,更導致長兄耶律齊戰死沙場!這讓他幾乎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處境岌岌可危。
    “報——!”親衛隊長疾步入內,單膝跪地,“啟稟王子殿下!營外發現一支近百人的商隊,為首者……似乎是左穀蠡王顧遠!”
    “顧遠?!”耶律德光猛地停住腳步,眼中瞬間爆發出驚喜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猛地一拍大腿,“好!他終於來了!快!隨我出迎!”他顧不上整理儀容,大步流星地衝出殿外。
    王庭外圍,顧遠一行已被德光的親衛禮貌地“請”到了一片相對空曠的區域暫時停留。當耶律德光帶著一隊精銳親衛風風火火趕到時,顧遠已下馬等候,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風塵仆仆。
    “顧遠兄!”耶律德光遠遠便高聲喊道,聲音中充滿了熱切與久別重逢的激動。他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正要行禮的顧遠雙臂,“一路辛苦!可算把你盼來了!”他上下打量著顧遠,眼神中既有親近,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王子殿下!”顧遠順勢起身,笑容真誠而爽朗,仿佛兩人真是肝膽相照的摯友,“在下幸不辱命,安頓好家小,便星夜兼程趕來。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殿下笑納。”他側身示意。
    何佳俊與墨罕立刻指揮手下,小心翼翼地抬出幾個包裹嚴實的木箱。顧遠親自打開其中一個,裏麵是兩套釉色瑩潤、畫工精美的定窯白瓷茶具,陽光下流淌著溫潤如玉的光澤;另一個箱子裏則是十餅密封完好、散發著清幽香氣的龍團鳳餅貢茶。這兩樣東西,在中原亦是價值不菲的奢侈品,在草原更是稀世奇珍。
    “這兩份,是孝敬德光兄的。”顧遠微笑道,隨即又指向另外三個同樣包裝精良的箱子,“這三份,乃是進獻給大汗的見麵禮,還請殿下代為轉呈。”
    耶律德光看著那些精美的瓷器和頂級的茶葉,眼中喜色更濃。顧遠這份禮送得極有分寸,既顯親近,直接給自己兩份,又不忘尊卑給父汗三份,更彰顯了他深厚的“財力”和對草原上層喜好的精準把握。這份“實力”和“懂事”,正是耶律德光此刻最需要的特質!
    “哈哈哈!顧遠兄弟太客氣了!這份情誼,哥哥記下了!”耶律德光開懷大笑,心中的陰霾似乎被這及時的禮物驅散了不少,他親熱地攬住顧遠的肩膀,“走!先安頓下來!你的住處和商隊營地,弟弟早就給你安排好了!”
    在耶律德光的親自安排下,顧遠帶來的近百人很快被安置在王庭外圍一處相對獨立、易於守衛的營區。耶律德光顯然用心了,這地方既不會過於紮眼引起過多關注,距離他自己的駐地又不遠,方便聯係。
    入夜,王庭的喧囂漸漸沉寂,隻有巡邏衛隊的腳步聲和遠處傳來的牲畜低鳴。耶律德光的偏殿內燈火通明,卻戒備森嚴,所有親衛都被屏退至十丈開外。
    殿內隻剩下耶律德光與顧遠二人。案幾上擺著簡單的酒菜,氣氛卻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
    “顧遠兄,”耶律德光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他壓低了聲音,開門見山,“你來得正是時候,可也來得不是時候!王庭……要變天了!亂套了,全亂套了!”
    顧遠神色平靜,為他斟滿一杯酒:“殿下莫急,慢慢說。在下洗耳恭聽。”
    耶律德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仿佛要借酒壓下心中的焦躁:“滑哥和轄底那兩個老賊!他們幹的好事!當初血洗你的羽陵、古日連部,那隻是開始!如今,以剌葛為首,七大部的守舊派幾乎都擰成了一股繩!他們打著‘維護祖宗舊製’、‘反對漢化’的旗號,四處煽風點火,縱容甚至親自下場劫掠那些可能依附父汗的小部族!借口五花八門,水源、草場、窩藏逃奴……手段極其酷烈!弄得人心惶惶,許多小部族敢怒不敢言!”
    他重重放下酒杯,眼中噴火:“更可恨的是滑哥那個蠢貨!前些日子,他竟然因為幾句口角,在額吉麵前大放厥詞,甚至揚言要率部與我額吉述律家族開戰!額吉何等剛烈?當即調兵遣將!若非父汗強行彈壓,恐怕王庭之內就要先血流成河了!”
    顧遠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眼神深邃如淵。守舊派的瘋狂反撲,比他預想的還要激烈和肆無忌憚。這既是危機,卻也意味著他們自亂陣腳,破綻已現。
    “這還不算完!”耶律德光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和挫敗,“前些日子,剌葛那逆賊公然反叛,兵鋒直指父汗。我……我急於立功,挽回父汗信任,向他獻了一策……”他痛苦地閉上眼,“結果……結果那計策被剌葛識破,反將一軍!父汗……父汗在陣前吃了大虧,損兵折將……更……更折損了我的長兄耶律齊!”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充滿了懊悔和恐懼:“自那以後,父汗對我……態度大變!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懷疑!我大哥耶律倍阿保機與述律平長子)趁機落井下石,在父汗麵前不斷進讒言,說我年輕氣盛,不堪大任,甚至……甚至暗示我與守舊派有所勾連!我現在在父汗麵前,幾乎說不上話了!顧遠兄,我現在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啊!”
    耶律德光一口氣將胸中的積鬱和恐懼傾吐而出,緊緊盯著顧遠,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遠兄!你智計百出,算無遺策!你告訴我,現在該怎麽辦?這死局……可有解法?”
    顧遠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飲盡杯中酒,大腦在飛速運轉,將耶律德光提供的信息與自己的情報、判斷迅速整合。德光的處境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幾乎失去了阿保機的信任,這反而……是一個絕佳的切入點!一個讓他顧遠真正進入契丹權力核心、並牢牢綁定耶律德光這條“未來潛龍”的機會!
    他放下酒杯,目光如電,直視耶律德光焦慮的雙眼,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魔力:“王子殿下,稍安勿躁。危機之中,往往蘊藏著最大的轉機!您現在的處境,看似凶險,實則大有可為!”
    “哦?”耶律德光精神一振,身體不由自主前傾,“兄弟快講!”
    “第一,”顧遠豎起一根手指,“王子殿下手中,是否還牢牢掌握著忠於您、隻聽您號令的親軍?”
    “這個自然!”耶律德光毫不猶豫,“我的‘鐵鷂軍’五千精銳,皆是跟隨我多年的百戰死士,唯我命是從!父汗也未曾染指!”
    “好!兵權在手,便是立身之本!”顧遠讚許道,“殿下切記,無論外界如何風雨飄搖,這支力量必須絕對掌控,這是您翻盤的根基!”
    “第二,”顧遠豎起第二根手指,眼中閃爍著智謀的光芒,“殿下現在要做的,不是急於向大汗再次獻策,而是穩住!您隻需要做一件事——確保您的親軍絕對忠誠、隨時待命!同時,靜待時機。”
    “靜待時機?”耶律德光有些不解,“時機何在?”
    “時機,就在我身上!”顧遠微微一笑,自信而篤定,“請王子殿下務必設法,引我秘密覲見大汗!隻需一次機會,讓我與大汗單獨陳明利害,剖析時局!我擔保,不僅能解大汗當下之困,更能為殿下您,重新贏回大汗的信任與倚重!”
    耶律德光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光芒,但隨即又掠過一絲疑慮:“兄弟……你……真有把握?父汗他……現在疑心甚重,尤其對你……”他欲言又止。
    顧遠自然明白他的顧慮,阿保機對自己的忌憚從未消除。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殿下,顧遠身負血海深仇,與滑哥、轄底勢不兩立!此來王庭,隻為助大汗掃清奸佞,鼎定乾坤!更為了助殿下您,成就一番偉業!此心,天地可鑒!至於把握……”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殿下隻需將我引薦給大汗,餘下之事,交給我!若不成,顧遠願提頭來見!”
    看著顧遠眼中那決絕的自信和毫不掩飾的恨意,耶律德光心中的疑慮被衝散了大半。他猛地一拍案幾:“好!兄弟!我信你!我這就去求見父汗!定為你爭取到這次密談的機會!”
    翌日,午後。王庭深處,一處僻靜的、由耶律德光親信嚴密把守的氈包內。
    契丹大汗耶律阿保機端坐在鋪著虎皮的主位上。他年已四旬,身材魁梧,麵容粗獷,還是顧遠熟悉的那一雙鷹隼般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銳利眼睛,額角深刻的皺紋記錄著戎馬一生的風霜與殺伐決斷的冷酷。此刻,他手中把玩著一柄鑲嵌著寶石的匕首,看似隨意,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透著無形的威壓和深沉的思慮。
    他對麵,耶律德光垂手侍立,神情恭敬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阿保機的目光並未停留在兒子身上,而是穿透氈包的穹頂,仿佛在審視著無形的命運。顧遠……這個讓他又忌憚又不得不用的年輕人,終究還是來了。德光極力為他擔保,甚至不惜以自身前程作保,隻為求一次密談的機會。
    阿保機心中疑竇叢生。早在雲州時,他就看出此子絕非池中之物!智計深沉,手段狠辣,更兼有梟雄之姿!他早想除之,奈何古日連章那個老賊那局讓他束手,張三金死了,這局似乎無解,他又想給他貶去中原,借中原朱溫,李克用之手將其除掉,或借囚禁其父母將他牢牢掌控。沒想到他能割據石州,反手還送來諸多中原珍奇和技術,更提出了那番令人心驚也令人心動的“建國”藍圖!
    他原計劃是,自己唱白臉,對顧遠極盡打壓、囚禁、羞辱,將其棱角磨平,將其傲骨折斷!再由兒子德光唱紅臉,施以恩義,將其徹底收服,成為德光未來繼承大統的得力臂助。為此,他不惜默許甚至縱容了滑哥對顧遠部族的血洗——既是削弱顧遠的根基,也是給他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德光前番歸來,確實對顧遠讚譽有加,甚至為了釋放顧遠父母與自己據理力爭。阿保機一度以為,自己的“紅白臉”策略成功了,兒子收服了這頭孤狼。可緊接著,德光獻計失誤導致齊兒戰死,倍兒又不斷警告說德光“最近不老實”,甚至暗示德光與顧遠勾結,可能被顧遠利用了……
    這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顧遠。這小子,會不會是故技重施?像當年在他那個無能堂兄耶律洪手下那樣,多麵逢源,左右逢源?他是否暗中與守舊派也有所勾連?德光……是不是被他那番“建國”的迷魂湯灌暈了頭,成了他複仇的棋子?
    “父汗,”耶律德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顧遠已在外等候。”
    阿保機收回思緒,眼中寒光一閃,將匕首“啪”地一聲按在案幾上:“讓他進來。”
    氈簾掀起,顧遠獨自一人,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身著素淨的契丹貴族常服,神態從容,對著主位上的阿保機深深一揖,聲音清朗:“臣,左穀蠡王顧遠,叩見大汗!大汗萬安!”
    阿保機沒有立刻叫起,銳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在顧遠身上來回刮過,勢必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氈包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充滿了無形的壓力。
    “顧遠……”阿保機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帶著濃濃的審視意味,“石州一別,不過年餘。聽聞你在乃蠻部做得風生水起,新娶嬌妻,父母團聚,倒是逍遙快活。怎麽,這溫柔鄉還沒捂熱乎,就急著跑到這龍潭虎穴來了?”話語看似隨意,卻暗藏機鋒,直指顧遠動機不純。
    顧遠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語氣恭敬卻又不卑不亢:“回稟大汗。臣在乃蠻,不敢有片刻懈怠。整合部眾,規劃草場,通商互市,操練牛部,皆為積蓄力量,以待大汗驅策。至於家事……托大汗洪福,父母得以安享晚年,拙荊亦能助臣打理內務。然,臣深知,家國難兩全!大汗建國偉業,千秋之功,正值用人之際,亦是多事之秋。臣豈敢因私廢公,貪戀溫柔?聞聽王庭有變,守舊逆賊猖獗,臣憂心如焚,故星夜來投,願為大汗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他巧妙地避開了“逍遙快活”的指責,將自身行為拔高到“為國效力”的高度,同時點明對“守舊逆賊”的立場。
    “哦?憂心如焚?”阿保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身體微微前傾,那股壓迫感更強了,“那本王倒要問問你,你憂的是契丹的國,還是……你自己的仇?!”他猛地提高了聲音,目光如炬,直刺顧遠心底,“滑哥血洗你羽陵、古日連部,此仇不共戴天!你此番前來,究竟是來助本王建國,還是……借本王之手,報你私仇?!”
    圖窮匕見!阿保機毫不掩飾地撕開了那層遮羞布,將最核心的猜忌赤裸裸地拋了出來!一旁的耶律德光臉色微變,手心瞬間冒汗。
    顧遠心中冷笑,麵上卻顯露出恰到好處的悲憤與坦然。他緩緩直起身,迎向阿保機那仿佛能穿透靈魂的目光,眼神中沒有絲毫閃躲,反而燃燒起一種被觸及逆鱗的、壓抑的怒火和深沉的悲哀:
    “大汗明鑒!”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強行壓抑的恨意,“滑哥狗賊屠我族人,毀我家園,此仇此恨,刻骨銘心!臣顧遠,非聖賢,豈能忘懷?!”他深吸一口氣,話鋒陡然一轉,變得激昂而鏗鏘,“然,臣更不敢忘!臣之血脈,永遠流淌著契丹勇士的勇武!臣之身份,是大汗親封的左穀蠡王!臣之抱負,是親眼見證一個強大、統一、讓所有契丹子民都能昂首挺胸的契丹國傲立於世!”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燃燒起來:“滑哥、轄底、剌葛之流,他們屠戮的,難道僅僅是顧遠的族人嗎?不!他們屠戮的是契丹的未來!是無數像兀突部那樣,渴望在大汗新政下安居樂業的小部族的希望!他們反對建國,反對變革,反對引入中原先進的技藝和文化,他們隻想守著祖宗那點搶掠的本事,繼續做草原上互相撕咬的豺狼!他們才是契丹最大的毒瘤!是阻礙契丹崛起的頑石!”
    顧遠的聲音如同驚雷,在氈包內炸響:“大汗!此仇,是顧遠的私仇,更是契丹的公仇!此恨,是顧遠的家恨,更是契丹的國恨!助大汗掃清這些魑魅魍魎,鼎定乾坤,便是顧遠報私仇、雪家恨的唯一正途!更是顧遠身為契丹男兒,為契丹萬世基業應盡的職責!公私在此刻,早已融為一體,難分彼此!若大汗疑臣之心,臣……願即刻自刎於此,以明心跡!”說著,他竟真的伸手按向了腰間的刀柄,動作決絕!
    “且慢!”耶律德光嚇得魂飛魄散,失聲驚呼。
    “住手!”阿保機也沉聲喝道,鷹目死死盯著顧遠按在刀柄上的手,以及那雙毫不作偽、充滿了悲憤、決絕和坦蕩的眼睛!顧遠這番慷慨激昂、公私分明的陳詞,尤其是最後那以死明誌的舉動,極大地衝擊了阿保機的疑慮。這小子……似乎真的將私仇完全融入了對契丹未來的狂熱抱負之中?那份恨意是真的,那份想要建國的渴望……似乎也是真的?
    氈包內陷入死寂,隻有三人粗重的呼吸聲。
    半晌,阿保機緊繃的身體緩緩放鬆,靠回椅背,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上的匕首,發出沉悶的“篤篤”聲。他眼中的審視並未完全消失,但那股淩厲的殺意已然斂去。
    “罷了,”阿保機終於再次開口,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卻依舊帶著深意,“你的忠心……本汗暫且信了。說說吧,你星夜趕來,想必胸中已有破局之策?如今剌葛反叛,滑哥、轄底等七大部守舊派蠢蠢欲動,王庭內外,人心浮動。你方才所言‘千載難逢好機會,天助我也’,又是何解?”他終於將話題引向了核心。
    顧遠心中暗鬆一口氣,知道最危險的試探關卡算是暫時通過了。他鬆開按著刀柄的手,神態重新恢複冷靜,但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大汗聖明!臣以為,守舊派如今的瘋狂反撲,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是自掘墳墓,將天賜良機拱手送到了大汗麵前!”
    “哦?”阿保機眉頭微挑,來了興趣,“此言何解?他們七部聯合,勢力不小。本王雖有迭剌部,述律家族亦全力支持,但若與之硬拚,縱然能勝,也必是慘勝!契丹能戰之力將十不存一!到那時,別說建國,恐怕連自保都難!李存勖那匹餓狼,還有渤海、室韋那些虎視眈眈的鄰居,豈會放過如此良機?”這正是阿保機最大的顧慮。
    “大汗所言極是,硬拚實乃下下之策!”顧遠立刻接道,語速加快,思路清晰,“但大汗可曾想過,若守舊派真能將所有契丹力量,包括像我羽陵古日連這些,被他們肆意屠戮、欺淩的小部族,都牢牢掌控在他們手中,那麽,大汗您就算擁有迭剌部和述律家族的支持,勝負之數,又將如何?”
    阿保機眼神一凝,心中飛快盤算。迭剌部雖強,但守舊派七部聯合,實力已不容小覷。若再加上草原上星羅棋布、數量眾多的小部族……那力量對比將徹底逆轉!他沉聲道:“若真如此……本汗……恐無勝算!”
    “正是!”顧遠一擊掌,眼中精光四射,“可如今呢?守舊派在做什麽?他們打著維護祖製的旗號,幹的卻是最不得人心、最自毀根基的勾當!血洗我羽陵、古日連部,掃蕩兀突部,劫掠無數像他們一樣掙紮求存的小部落!他們的屠刀,砍向的不是大汗您,而是契丹的根基!是那些最有可能、也最渴望依附於大汗新政、尋求庇護與安寧的弱小力量!”
    顧遠的聲音充滿了煽動性:“大汗!他們這是在親手將那些被欺淩、被壓迫的小部族,推向您的懷抱啊!他們不是在壯大自己,而是在為您……源源不斷地輸送盟友和民心!”
    阿保機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顧遠這個視角,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他眼前的迷霧!是啊,守舊派如此倒行逆施,豈不正是將那些小部族逼向自己?
    “你的意思是……”阿保機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急切。
    “分化瓦解,釜底抽薪!”顧遠斬釘截鐵,拋出了核心策略,“守舊派叛亂的最大借口是什麽?無非是大汗‘忘了契丹的根,丟了契丹的魂’,重用漢人,推行變革!好!那我們就順著他們的‘理’!”
    顧遠眼中閃爍著冷冽而智慧的光芒:“他們不是標榜自己最‘契丹’,最勇武,最忠於‘傳統’的搶掠之道嗎?那大汗您就給他們一個‘發揚傳統’、‘為契丹開疆拓土’的‘光榮’任務!派遣剌葛、滑哥、轄底這些‘忠勇之士’,率領他們的本部精銳,去南麵!去為我契丹‘拓展’邊疆!去中原!讓他們去直麵中原李存勖那匹真正的餓狼!讓他們去碰個頭破血流,讓他們的人去流血犧牲!消耗他們的有生力量!此乃‘驅虎吞狼’、‘借刀殺人’之計!”
    阿保機聽得眼中異彩連連!這主意……夠毒!也夠絕!將那些桀驁不馴的家夥打發去啃最硬的骨頭!
    “同時,”顧遠繼續道,語氣越發淩厲,“他們不是急於削弱可能忠於大汗的勢力,對像羽陵部、兀突部這樣的小部落趕盡殺絕嗎?這恰恰給了大汗您一個立威的絕佳機會!一個收攏人心的天賜良機!”
    他猛地看向阿保機,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臣!羽陵部、古日連部族長顧遠!部族慘遭滑哥血洗,族人屍骨未寒!此乃不共戴天之仇!更是對大汗您權威的公然挑釁!臣懇請大汗,主持王庭大會!臣願當眾與滑哥那狗賊對質!臣擔保,定能讓他醜態百出,破綻盡露!將其殘害同族、禍亂契丹的累累罪行,昭告於所有部族首領麵前!”
    顧遠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也閃爍著智珠在握的自信:“屆時,隻要大汗您秉持公正,以雷霆之勢,重懲滑哥!將其梟首示眾,抄沒部眾!這便是對那些仍在觀望、甚至心懷僥幸的守舊派最有力的震懾!告訴他們,背叛契丹未來、殘害契丹同胞的下場是什麽!此乃‘殺雞儆猴’、‘立威正名’!”
    阿保機隻覺得一股熱血湧上心頭!顧遠描繪的藍圖清晰而有力!打擊首惡滑哥,既能震懾群醜,又能安撫像顧遠這樣深受其害的部族,更能向所有小部族展示他作為大汗的公正與力量!
    “至於為首的剌葛,”顧遠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穩,“暫時不動他。不動,不代表不能敲打!臣聽聞,述律夫人的兵馬已經穩占上風,即將徹底平定其叛亂?這就是威!是實力!是大汗您無上權威的體現!當剌葛兵敗的消息傳回王庭,配合滑哥的伏誅,那些依附於剌葛的牆頭草,自然會明白該倒向哪一邊!”
    顧遠的聲音如同最精密的鼓點,敲在阿保機的心坎上:“大汗!您是我契丹名義上的共主,此乃‘名正’!您手握迭剌部與述律家族的精銳,此乃‘力威’!臣願為大汗尋得守舊派破綻,揭露其罪行,此乃‘言順’!名正、言順、力威,三者齊聚,何愁守舊派不滅?何愁契丹不定?”
    他最後拋出了最關鍵的一環,目光轉向一旁聽得心潮澎湃的耶律德光:“而要將那些被守舊派逼得走投無路、心懷怨恨的小部族徹底爭取過來,將他們孤立守舊派的力量凝聚成支持大汗的洪流……這需要一位身份尊貴、能力卓絕、且對大汗忠心耿耿、願意深入各部、恩威並施、不辭辛勞的至親之人去執行!”
    顧遠對著耶律德光微微頷首,朗聲道:“臣觀諸王子之中,德光王子殿下智勇雙全,仁德兼備,更兼有深入各部體察民情之經驗,且對大汗之忠誠天地可鑒!此等關乎契丹根基、收攏人心之重任,非德光王子殿下莫屬!”
    耶律德光早已被顧遠這番環環相扣、氣勢磅礴的獻計激得熱血沸騰!此刻聽到顧遠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托給自己,更是激動得難以自持!他立刻跨步上前,單膝跪地,聲音洪亮而充滿力量:
    “父汗!兒臣願往!兒臣願為父汗分憂,踏遍草原各部,宣示父汗仁德與威嚴!定將那些受守舊派欺淩的小部族之心,盡數收歸父汗麾下!若有差池,兒臣提頭來見!”他此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使命感!顧遠的計策不僅解了父汗之困,更給了他一個絕地翻盤、重新證明自己的舞台!他對顧遠的感激和信任,瞬間攀升到了頂點!
    耶律阿保機端坐主位,鷹目在慷慨激昂的兒子和智珠在握的顧遠之間來回掃視。顧遠這番謀劃,堪稱老辣!驅虎吞狼、殺雞儆猴、恩威並施、收攏人心……步步為營,直指要害!更難得的是,他處處為契丹大局著想,將自身血仇完美融入其中,最後還不忘抬舉德光,為德光爭取到這個至關重要的立功機會!
    “看來……是朕多慮了?”阿保機心中那最後一絲疑慮,在顧遠滴水不漏的謀劃和對德光明顯的“回護”下,終於消散了大半。他的目的達到了!顧遠這頭孤狼,似乎真的被德光“收服”了,並且忠心耿耿地在為德光、為契丹的未來謀劃!他打壓顧遠父母、默許滑哥屠戮其部族的“白臉”策略,似乎真的奏效了?顧遠不僅沒有怨恨,反而更加效忠?
    “哈哈哈!”阿保機突然發出一陣洪亮的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快意和如釋重負,“好!好一個顧遠!好一個‘名正、言順、力威’!好一個‘收攏人心’!此計甚妙!深合朕心!”
    他站起身,走到顧遠麵前,親手將他扶起,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和藹”與“器重”:“愛卿深明大義,忍辱負重,智計無雙!滑哥那狗賊殘害愛卿部族,朕心亦痛!此仇,朕替你報!待王庭大會召開,朕定要那滑哥血債血償!還你羽陵、古日連部一個公道!撫恤厚賞,必不可少!”
    他又看向耶律德光,眼中充滿了期許:“德光吾兒!顧愛卿舉薦於你,朕心甚慰!此事,便交由你去辦!務必用心,莫負朕望,也莫負顧愛卿一片苦心!”
    “兒臣遵旨!定不負父汗與顧卿所托!”耶律德光激動地叩首。
    “顧愛卿一路辛苦,且先下去好生歇息。”阿保機對顧遠溫言道,“王庭大會與建國大典諸般事宜,朕還需與愛卿細細商議。德光,替朕好生送送顧愛卿。”
    “臣,謝大汗恩典!告退!”顧遠再次深深一禮,與耶律德光一同退出了氈包。
    走出氈包,夏夜微涼的風吹在臉上。耶律德光緊緊握住顧遠的手,眼中充滿了感激和意氣風發:“遠兄!大恩不言謝!從今往後,你我就是生死與共的兄弟!這契丹的天下,必須要靠你定!”
    顧遠臉上帶著謙遜而真誠的笑容:“殿下言重了。為殿下分憂,為契丹效力,乃顧遠本分。”他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笑意。投名狀已納,德光這條船,算是徹底綁牢了!而滑哥的死期……已然臨近!清算的序幕,由他顧遠親手拉開!
    氈包內,阿保機獨自站在案幾前,手指再次摩挲著那柄冰冷的匕首,望著顧遠離去的方向,眼中那抹“和藹”漸漸褪去,重新變得深邃難測。
    “此子……若真為忠犬,當為德光臂助,助我契丹騰飛……”
    “若為豺狼……”
    他手指猛地收緊,匕首鋒刃在燈光下折射出一點懾人的寒芒。
    “朕能扶你上天,也能……讓你永墜無間!”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