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湖歸心,暖玉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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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辭別耶律德光,拋卻王庭的爾虞我詐和血雨腥風,顧遠一行輕騎簡從,踏上了歸家的最後旅程。馬蹄踏過青翠的草甸,趟過清澈的溪流,翻越不算險峻的山丘,遼東大地特有的濕潤氣息越來越濃。顧遠的心,如同離弦的箭,早已飛越了千山萬水,落在了那片魂牽夢縈的月亮湖畔。
鄒野的鄉愁,被顧遠無聲地拍了拍肩膀,一句“等著,我會想辦法”的承諾,暫時安撫在心底深處。他知道顧遠重諾,但這苗疆萬裏,音信斷絕,又談何容易?他隻當是他寬慰之言,將那份對妻兒的刻骨思念,再次壓回心底最柔軟也最疼痛的角落,隨著馬蹄的節奏,輕輕搖晃。
當視野中終於出現那片如同巨大翡翠般鑲嵌在群山環抱之中的湖泊——月亮湖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湧遍了顧遠的四肢百骸。湖畔,不再是記憶中被焚毀的斷壁殘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規劃有序、生機勃勃的新營地。
嶄新的、刷著桐油的木柵欄沿著湖畔蜿蜒,堅固的哨塔矗立在製高點。一排排整齊的氈包和木屋錯落有致,炊煙嫋嫋升起,與湖麵氤氳的水汽交融。湖畔開墾出的田地裏,青苗茁壯,遠處山坡上,牛羊成群,如同散落的珍珠。重建的羽陵部與古日連部,在顧遠父母和金牧的精心打理下,在族人們勤勞的雙手下,已然煥發出遠超從前的生機與安寧。
營地外圍,負責警戒的赤磷衛最先發現了遠處馳來的熟悉身影。當看清為首之人正是他們日夜期盼的族長顧遠時,哨塔上的衛兵激動得幾乎跳起來,用力揮舞著手中的號角,發出歡快而悠長的鳴響!
“少主回來了!少主回來了——!”
“是族長!族長回來了!”
“墨罕統領!金先生!乞答將軍!都回來了!”
喜訊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瞬間激起千層浪!整個營地沸騰了!
正在營地內忙碌的族人們,無論是修補漁網的老者,還是晾曬奶豆腐的婦人,或是追逐嬉鬧的孩童,聽到這振奮人心的號角和呼喊,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臉上綻放出巨大的驚喜,紛紛放下一切,如同潮水般湧向營門方向。
“遠兒!是遠兒回來了!”正在鐵匠爐旁揮汗如雨的古日連明,聽到動靜,猛地停下手中的鐵錘,那張被爐火熏烤得黑紅的臉上瞬間爆發出狂喜,連鐵錘都忘了放下,拔腿就往外跑。
正在屋前空地上,手把手教導長子顧??練習家傳鞭法的金薩日娜,動作驟然一頓。小顧??也聽到了呼喊,興奮地抬起頭:“阿奶!是爹爹回來了嗎?”金薩日娜眼圈瞬間紅了,重重點頭,聲音帶著哽咽:“是!是你爹爹!我的兒回來了!”她拉著顧??的小手,也快步向營門走去。
而此刻,在顧遠父母居住的寬敞木屋內,氣氛溫馨。烏爾托婭正坐在鋪著柔軟毛皮的矮榻邊,耐心地逗弄著躺在搖籃裏的小顧攸寧。小丫頭已經九個多月,粉雕玉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她,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試圖去抓烏爾托婭垂下的發辮。她的身子骨依然有些弱,還不會走路,但精神頭很好,被照顧得白白胖胖。烏雲其其格坐在一旁,含笑看著女兒和小寧兒,手裏還縫補著一件小衣裳。她的弟弟烏爾善則安靜地坐在旁邊玩著木雕的小馬。
烏爾圖作為顧遠父親的得意弟子,此刻正陪著師父古日連明在鐵匠爐那裏打下手。聽到外麵山呼海嘯般的“族長回來了”,烏爾托婭猛地抬起頭,手中的撥浪鼓“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她臉上的溫柔笑意瞬間被巨大的狂喜取代,那雙靈動的眸子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幾乎要躍出喉嚨!她甚至來不及穿好腳上有些鬆脫的軟底繡鞋,更顧不上整理有些散亂的鬢發,如同離弦之箭般,赤著一隻腳就衝了出去!
“郎君——!”一聲帶著哭腔、飽含無盡思念和喜悅的呼喊,穿透了營地的喧囂!
顧遠正翻身下馬,被熱情的族人們團團圍住。晁豪、紮哈、阿魯台這些老部下激動地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候著。金牧擠上前來,用力拍著表哥的肩膀,眼圈泛紅。墨罕沉穩地維持著秩序,金先生則含笑看著這溫馨的一幕。乞答護著方錦瑟,也被人群簇擁著,憨厚的臉上滿是回家的喜悅。
就在這喧鬧的重逢時刻,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乳燕投林般,不顧一切地衝開人群,帶著一陣香風,直直地撞進了顧遠的懷裏!
顧遠隻覺得一個溫軟馨香的身體猛地撞入懷中,巨大的衝擊力讓他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才穩住身形。低頭一看,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嬌妻——烏爾托婭!她發髻微亂,小臉紅撲撲的,因為奔跑而劇烈喘息著,一隻腳上還穿著繡鞋,另一隻腳丫卻光著踩在草地上,沾了些許泥土和草屑。那雙盛滿了星辰般璀璨光芒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貪婪地望著他,裏麵翻滾著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委屈、喜悅和……失而複得的巨大安心。
顧遠的心,在這一刻,徹底被溫柔填滿。所有的疲憊、算計、血腥和迷茫,都在妻子這不顧一切的擁抱中煙消雲散。他毫不猶豫地展臂,一把將懷中輕盈的身子打橫抱起,標準的公主抱!引來周圍族人善意的哄笑和起哄。
“咳!”顧遠清了清嗓子,臉上帶著促狹而寵溺的笑容,對著周圍一圈目瞪口呆又忍俊不禁的部下和族人大聲道:“諸位!敘舊稍後!本王……咳咳,有些極其重要、刻不容緩的‘家事’需先行處理!晚上!篝火宴會!好酒好肉管夠!金先生!金牧!”
“在!”金先生和金牧連忙應聲。
“立刻去辦!羊,雞,牛!殺!挑最肥的!還有我帶回的那些中原好酒、果脯點心,統統拿出來!今晚,不醉不歸!一個都不許少!”顧遠豪氣幹雲地吩咐。
“遵命!”金先生和金牧笑著領命而去,人群再次爆發出歡呼。
顧遠抱著羞得把臉死死埋在他胸口的烏爾托婭,無視了眾人揶揄的目光和乞答那傻嗬嗬的笑容,大步流星地朝著父母居住的木屋走去。邊走還邊低頭,在妻子小巧的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我的小新娘,這般心急火燎地投懷送抱,可是想煞為夫了?”
烏爾托婭在他懷裏輕輕扭動了一下,小拳頭象征性地捶了捶他結實的胸膛,帶著濃濃的鼻音嬌嗔道:“壞銀!就是想你了!想死你了!日日想,夜夜想!你這個沒良心的,去了那麽久……”說著說著,那壓抑的委屈和後怕湧上心頭,溫熱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浸濕了顧遠胸前的衣襟。
顧遠心中一痛,手臂收得更緊,下巴輕輕蹭了蹭她散發著馨香的發頂:“好了,好了,為夫這不是回來了嗎?回來了,再不走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無比的憐惜和承諾。
抱著烏爾托婭回到木屋前,金薩日娜已經拉著顧寤的手等在那裏了。看到兒子抱著兒媳回來,金薩日娜臉上笑開了花,眼角卻也有淚光閃爍。
“娘!”顧遠放下烏爾托婭,對著母親深深一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兒子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金薩日娜上前,一把拉住顧遠的手,上下仔細打量著,要確認他是否完好無損,“瘦了……也黑了……我的兒,在外頭受苦了……”慈母的關懷溢於言表。
顧??也怯生生地走上前,仰著小臉看著高大的父親,小聲喚道:“爹爹……”一年多不見,小家夥長高了不少,眉眼間更像清洛了,帶著一股文靜的書卷氣。
“寤兒!”顧遠心中酸軟,蹲下身,將長子摟進懷裏,用力抱了抱,“好孩子!長高了!爹爹不在,有沒有聽阿奶和……你托婭娘親的話?”他刻意提到了烏爾托婭。
顧??看了旁邊正擦著眼淚、含笑看著他的烏爾托婭一眼,乖巧地點點頭:“嗯!寤兒聽話!阿奶教我鞭法,托婭……托婭姐姐給我做好吃的,還給我做新衣裳……”雖然依舊沒喊出“娘親”二字,但那份親近和認可,已讓烏爾托婭眼中再次湧上熱淚。
“好!好孩子!”顧遠欣慰地拍拍兒子的肩膀。
這時,烏雲其其格抱著小顧攸寧也迎了出來,小丫頭看到這麽多人,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好奇地睜著大眼睛。古日連明和烏爾圖也聞訊氣喘籲籲地趕了回來,古日連明手裏還拎著那把沒來得及放下的打鐵錘。
“阿爸!嶽父!”顧遠連忙起身見禮。
“遠兒!”古日連明聲音洪亮,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兒子肩膀上,震得顧遠一個趔趄,“好小子!結實了!回來就好!”他上下打量著兒子,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驕傲。
烏爾圖也憨厚地笑著:“王爺一路辛苦!”
顧遠的目光落在母親懷裏的粉團子上,那是他的小女兒顧攸寧。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女兒嬌嫩的臉頰。小攸寧似乎感受到了血脈的親近,非但不哭,反而咧開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伸出小手抓住了顧遠的手指,緊緊攥住,口中不住的含著爹爹。
那一瞬間,顧遠的心仿佛被最柔軟的羽毛拂過,所有的堅硬和冰冷都化作了繞指柔。他忍不住俯身,在女兒帶著奶香的小臉蛋上親了親。
“寧兒……爹爹回來了……”他的聲音輕柔得如同歎息。
金薩日娜看著這溫馨的一幕,尤其是抱著小攸寧的顧遠和依偎在他身邊的烏爾托婭,心中感慨萬千。她將小攸寧交給旁邊眼巴巴看著的烏雲其其格,拉著顧遠的手,走到烏爾托婭身邊,語重心長地說:
“遠兒,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可多虧了托婭這孩子!她待寧兒,那是比親生的還親!日夜操勞,精心照料,寧兒身子弱,有點風吹草動她就整夜守著,熬得眼睛都紅了也不肯離開半步!對寤兒,更是視如己出,寤兒雖未改口,可她那份心,娘看在眼裏!這孩子,明事理,懂進退,心思靈巧,把家裏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連小牧兒都常誇,說托婭夫人管家理事的本事,比那些積年的老賬房都強!遠兒,你娶了個好媳婦啊!是我們家的福氣!”
聽著婆婆如此真摯的誇讚,烏爾托婭羞得滿臉通紅,連連擺手:“阿娘……您別這麽說……這都是托婭該做的……”
顧遠心中暖流湧動,他深深地看著烏爾托婭,這個美麗、聰慧、堅韌又充滿活力的女子,在他最艱難的時候走進了他的生命,用她的柔情和才幹,為他撐起了後方的一片天。他伸手,當著父母的麵,輕輕握住了烏爾托婭微涼的手,眼神溫柔而鄭重:
“托婭,辛苦你了。阿娘說得對,娶你為妻,是我顧遠此生最大的福分。”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心疼,“看你,都累瘦了。”
這直白的誇讚和心疼,讓烏爾托婭心裏甜得像灌了蜜,又羞得不敢抬頭,隻是緊緊回握著顧遠的手,小聲道:“不辛苦……隻要你平安回來就好……”
“哈哈!”古日連明看著小兩口的情意綿綿,開懷大笑,“臭小子,知道媳婦好了吧!托婭,以後這小子要是敢欺負你,告訴阿爹,阿爹替你收拾他!”
烏爾圖也在一旁憨厚地笑:“對!王爺要是欺負你,爹也幫你!”
眾人哄堂大笑。烏爾托婭更是羞得躲到了顧遠身後。
顧遠也笑了,順勢將烏爾托婭摟得更近些,對著父母道:“阿爸,娘,嶽父嶽母,還有件大事要告訴你們!”
他收斂了笑容,眼神變得銳利而沉痛,聲音也低沉下來:“滑哥……那個屠戮我羽陵、古日連部的狗賊……死了!被兒子親手……在王庭刑場之上,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木屋內瞬間安靜下來。
金薩日娜和古日連明的身體同時一震!金薩日娜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不是悲傷,而是大仇得報的激動和解脫!她雙手合十,喃喃道:“好!好!蒼天有眼!列祖列宗在上!血仇……報了!”古日連明含淚,用力握緊了拳頭,重重地“嗯”了一聲,仿佛要將積壓多年的悲憤和屈辱都宣泄出去。
烏爾托婭感受到顧遠身體瞬間的緊繃和那刻骨的恨意,心疼地反握緊了他的手,無聲地給予支持。
顧遠深吸一口氣,平複下翻湧的情緒:“他的部族也被大汗下令徹底瓦解,財產充公。大汗念我部族受難,已將滑哥靠近遼東的部分草場和牛羊賜予我們。羽陵、古日連的血仇,今日,得雪!爹娘可以告慰外公和枉死的族人了!”
“好兒子!”金薩日娜含淚看著顧遠,眼中充滿了驕傲和心疼,“你做到了!爹娘……以你為榮!”她知道,兒子走到這一步,經曆了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和凶險。
沉重的氣氛在親情的撫慰下漸漸散去。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開始詢問顧遠此行的種種細節。顧遠挑了些能說的,關於王庭的見聞,關於德光的合作,關於收服兀突部,略去了那些最凶險的算計和內心的迷茫,隻將勝利和希望的一麵展現給家人。
期間,顧遠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身邊的烏爾托婭。她安靜地聽著,時而為他添茶,時而低聲哄著被大人談話聲吵醒有些不安的小攸寧。燈光下,她的側臉線條柔和,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專注而溫柔。顧遠心中愛意翻湧,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輕輕撓了撓。
烏爾托婭身體一僵,飛快地瞥了他一眼,臉上飛起兩朵紅雲,想抽回手卻被顧遠牢牢握住。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句:“沒個正經!爹娘都在呢!”
顧遠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湊近她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低語:“怕什麽?爹娘巴不得我們多親近,好給他們再添個大胖孫子呢……”
“哎呀!壞銀!”烏爾托婭羞得耳根都紅了,終於忍不住,小手用力掐了顧遠胳膊一下,引來顧遠誇張的吸氣聲。
“怎麽了遠兒?”金薩日娜關切地問。
“沒事,娘!”顧遠麵不改色,一本正經,“剛才有隻小蟲子咬了我一口,被托婭幫我拍死了。”他一邊說,一邊還煞有介事地揉了揉胳膊。
烏爾托婭:“……” 又羞又氣,卻又拿這個壞透了的夫君沒辦法,隻能偷偷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腳。
古日連明和烏爾圖看著小兩口的“眉來眼去”,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金薩日娜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她巴不得兒子兒媳感情越恩愛越好。
屋外,夕陽徹底沉入山巒,月亮湖麵灑滿了碎銀般的月光。營地裏,篝火已經熊熊燃起,烤全羊的香氣、馬奶酒的醇香、還有族人們歡快的笑語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曲最動人的家園交響樂。
木屋內,燈火溫暖,親人環繞。顧遠看著父母欣慰的笑容,看著長子安靜的麵龐,看著小女兒懵懂可愛的睡顏,最後,目光定格在身邊這個時而狡黠、時而溫柔、時而羞惱、卻始終用她全部的愛和力量支撐著他、溫暖著他的女子身上。
所有的刀光劍影,所有的算計籌謀,所有的血海深仇……在這一刻,都被這月湖畔的溫暖燈火,被這血脈相連的親情,被這觸手可及的溫柔,溫柔地撫平、融化。
他終於,回家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