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鍋底朝天,才算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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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星河攥著鐵皮盒的手在秋夜裏沁出薄汗。
    養老院的鐵門在身後吱呀閉合時,他仰頭望了眼三樓的圖書角窗戶——那扇窗總在黃昏時漏出暖黃的光,像母親當年等他下晚自習時,老屋廚房未關的燈。
    他輕手輕腳摸上三樓,走廊盡頭的感應燈隨著腳步聲次第亮起。
    圖書角的木架落著層薄灰,最上層那個空格子他昨日就注意到了,正好容得下這隻掉漆的鐵盒。
    踮腳時後頸蹭到牆皮,他想起母親總說\"別爬高,容易摔\",指尖頓了頓,最終還是將盒子輕輕推了進去。
    金屬與木板相觸的輕響裏,他仿佛聽見二十年前母親往他書包塞飯票時的叮囑:\"餓了就去食堂換個饅頭。\"
    第二日晨光漫進窗戶時,沈星河端著保溫杯剛拐過走廊,就看見林夏坐在靠窗的藤椅上。
    她膝頭攤著半疊舊飯票,指尖捏著張印著\"第二食堂\"的淡藍票子,正笨拙地對折——拇指壓不平整紙邊,便湊到唇邊輕輕哈氣,發梢掃過鼻尖,惹得她皺了皺眉又笑。
    \"要幫忙嗎?\"他放輕腳步走近。
    林夏抬頭,睫毛上還沾著晨露的光:\"陳阿婆說,糊飯養人,星星亮心。\"她晃了晃手裏歪歪扭扭的紙星,\"我小時候總看外婆折,自己倒忘了步驟。\"
    沈星河在她身旁蹲下。
    鐵皮盒不知何時被她取了下來,敞著蓋立在兩人中間,母親的藍墨水字跡在晨光裏泛著溫柔的舊色。
    他抽了張1998年9月12日的飯票,紙邊果然毛糙——那是母親追著他跑半條街時,被書包拉鏈刮破的。
    \"先對角,像包餃子。\"他想起昨夜林夏說的話,指尖帶著記憶裏的溫度,\"要壓實折痕,不然星星站不住。\"
    林夏的指尖擦過他手背,像片落在春溪裏的柳葉:\"你手真穩。\"
    \"我媽教我縫過紐扣。\"沈星河的聲音低下去,紙邊劃過指腹的觸感突然清晰——那年他十二歲,母親在燈下穿針,線頭總往針眼裏鑽,他急得要搶,她卻笑著把針遞過來:\"星河手巧,幫媽穿。\"此刻他折著飯票,竟真覺得那根針還在指縫間,帶著母親掌心的溫度。
    \"沈先生!\"護工小李端著飯盒從門外探進頭,見兩人在折星星,又縮了縮脖子,\"那個...聾啞班的孩子想學,可圖冊上的步驟他們看不懂。\"她從圍裙兜裏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條,\"我替他們問的。\"
    沈星河接過紙條,上麵畫著歪歪扭扭的星星和問號。
    他轉身翻出貼在食堂牆上的\"糊鍋守則\"複印件——那是他整理的社區老人們的做飯心得,邊角被孩子們翻得卷了邊。
    他抽出空白頁,用鉛筆快速畫起來:第一步對角,旁邊寫\"像包餃子\";第二步壓平,標\"像壓被角\";最後收口時,添了隻歪耳朵的兔子,注\"捏緊耳朵,別讓星星逃跑\"。
    \"別寫"教程"。\"他把紙遞給林夏時,指腹蹭過她手腕的薄繭,\"就當是...我們的悄悄話。\"
    林夏的眼睛亮起來,像被點著的燭芯:\"好。\"
    中午輪值做飯時,沈星河在灶台邊攪著南瓜粥,一抬頭就看見食堂牆上多了串紙星。
    最中間那顆裹著張紙條,湊近看是孩子歪歪扭扭的字:\"糊飯不苦,奶奶的手是甜的。\"他正發怔,身後傳來瓷盅輕碰的聲響——沈建國提著保溫桶站在門口,老花鏡滑到鼻尖,目光黏在那串星星上。
    \"爸?\"
    沈建國沒應,踉蹌著走近,枯瘦的手指撫過其中一顆深綠飯票折的星。
    票麵上\"1987年第一紡織廠\"的紅章已經模糊,背麵卻還留著鋼筆字:\"早班飯票,建國專用\"。
    他喉結動了動,從藍布圍裙兜裏摸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是幾張泛黃的票子,邊角被煙火熏得焦黑:\"那年你奶奶病重...我沒請假。\"他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門軸,\"這些...能用嗎?\"
    林夏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輕輕抽走最上麵那張:\"能。\"她的手指比清晨更穩了些,三折兩疊,一顆帶著焦痕的星星就躺在掌心,\"爸,你也來?\"
    沈建國慌忙擺手,轉身時卻碰翻了保溫桶。
    熱湯濺在地上騰起白霧,他蹲下去擦,沈星河看見他眼角亮得異常。
    夜裏十點,沈星河去圖書角取鐵皮盒時,月光正透過窗戶斜斜切進來。
    窗台上多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星,紙邊沒壓平,像隻沒展開翅膀的蝴蝶。
    星星下壓著半張燒焦的票根,背麵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給星河。\"
    他捏著那顆星,突然想起父親年輕時的手——在紡織機前磨出厚繭的手,給母親紮過麻花辮的手,把他舉過肩頭看煙花的手。
    原來有些笨拙的愛,要等二十年才敢露出來。
    第三日暴雨來得急。
    沈星河正給陳阿婆量血壓,窗外突然炸響驚雷,緊接著燈全滅了。
    孩子們從活動室湧進食堂,帶著潮氣的笑聲撞在牆上:\"沈哥哥,講故事!\"
    他摸黑去拿蠟燭,手腕卻被林夏攥住。
    她的手涼絲絲的,帶著雨水的清冽:\"讓他們自己來。\"
    黑暗裏響起打火機的輕響,一點橘黃的光先亮起來,接著是紙鍋摩擦的沙沙聲——不知誰找來了上次做手工剩的紙鍋,架在翻倒的凳子上。
    最亮的光來自那串紙星,有個孩子舉著它湊近火光,稚嫩的聲音混著雨聲飄起來:\"我奶奶說,糊飯是窮人的勳章。\"
    \"我爺爺說,糊鍋的香比糖甜。\"
    \"我媽媽說,星星是沒吃完的飯票變的。\"
    沈星河靠在牆根,聽著這些七零八落的故事在雨幕裏浮浮沉沉。
    閃電劃過的瞬間,他看見林夏的側臉——她仰著頭,嘴角翹著,像在接落下來的星光。
    他忽然想起前世在辦公室看財務報表時的窒息感,那些數字再漂亮,也比不過此刻雨水打在窗台上的聲音。
    雨停時天已擦黑。
    陳阿婆拄著拐進來,竹籃裏的紙星撞出細碎的響:\"我去樓裏轉了轉,大家聽說要折星星,都翻箱倒櫃找舊紙。\"她把竹籃放在圖書角,正對著鐵皮盒,\"以後這叫"星星角",誰想留點念想,就折一顆。\"
    沈星河湊過去看,竹籃最上層躺著顆銀閃閃的星星——竟是用1998年世界杯球星卡折的。
    他認出那是自己當年倒賣的第一批貨,邊角還留著他用馬克筆寫的\"20元\"。
    此刻它裹著社區王爺爺的字跡:\"孫子說這卡能換糖,可爺爺覺得,換顆星星更甜。\"
    他伸手輕觸籃邊,指尖碰到鐵皮盒的鏽跡。
    二十年前他用這張卡換第一桶金時,總覺得時間要跑著追;如今它躺在記憶堆裏,像句遲到的道歉。
    晚風卷著桂花香鑽進來,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第一次和這緩慢的時光合上了拍。
    \"星河?\"林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明天該給老人們曬被子了,你帶的換洗衣物夠嗎?\"
    他轉頭看她,月光正漫過她發梢。
    忽然想起老屋衣櫃裏還掛著件母親織的灰毛衣,袖口磨破的地方是他高中時熬夜讀書蹭的。\"夠。\"他說,可目光還是不自覺掃向窗外——老屋的方向,有盞燈正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