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你刮鍋,我拍照

字數:4009   加入書籤

A+A-


    沈星河是在給小航遞草莓蛋糕時,突然聽懂那孩子比劃的“甜”是什麽意思的。
    那天養老院的陽光斜斜切進圖書角,他支的小桌被曬得暖烘烘的。
    小航的手在唇前點了點,又張開成花骨朵,眼睛亮晶晶的——這是他們學的第七個手語詞,“甜”。
    沈星河突然想起上周教“糊”時,孩子們笑倒一片的樣子:他齜牙咧嘴比劃鍋底燒焦的動作,圓圓舉著皺巴巴的日記本撲過來,本子上畫著黑乎乎的飯粒,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糊了但奶奶說香”。
    原來那些被他用“明天教下一個”匆匆帶過的日記,藏著這麽多沒說出口的甜。
    “沈哥哥,”林夏的聲音從身後輕起來,她舉著拍立得,鏡頭裏是小航拽著他的袖口,“你剛才笑的時候,和教‘記得’那天不一樣。”
    那天教“記得”,他先指了指心髒,又敲了敲太陽穴。
    圓圓突然僵在原地,手慢慢比出“媽媽”的手勢——兩根手指點在臉頰,像輕輕碰了碰不存在的臉。
    整個活動室靜得能聽見窗外麻雀啄食的聲音,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突然哭了,眼淚砸在手背上,卻還在比劃“抱抱”。
    林夏後來翻著記錄冊告訴他:“他們說,這是第一次有人不急著翻譯,而是先學他們的話。”
    沈星河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前世在董事會上用投影儀展示數據的自己,想起助理總在他開口前遞上翻譯好的報表——原來那些年他錯過的,不隻是林夏的手寫信,還有這些被悶在日記本裏的、帶著飯香的聲音。
    “爸要做煤渣爐燜飯。”傍晚接沈建國時,老人的工具箱裏多了塊舊煤渣,“廠裏老菜,你奶奶教的。”
    沈星河想搭把手,被沈建國用鍋鏟敲開:“去看你的孩子們。”老人蹲在老屋後院,淘米時手指在鋁盆裏攪出漩渦,米香混著灶膛裏的鬆枝味飄出來。
    他封灶的動作極慢,磚縫裏的泥是特意從老井邊挖的,說是“能鎖水汽”。
    控火時就蹲在灶前,像守著什麽寶貝,煙灰落進皺紋裏,也不擦。
    飯成那天,沈建國掀開木蓋的瞬間,焦香“轟”地湧出來。
    鍋底的焦塊足有半指厚,他用竹片輕輕刮下一塊,放進母親留下的鋁飯盒,又摸出鉛筆在紙上寫:“這火候,是你媽教的。”
    “三十年前你奶奶生病,我在醫院守夜,她非說要吃煤渣爐燜的糊飯。”沈建國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我嫌麻煩,說食堂有饅頭。”他指腹蹭了蹭鋁飯盒的缺口,那是奶奶當年摔的,“現在才明白,她不是饞那口焦的,是想教我怎麽把飯燒得——”他頓了頓,“燒得有人等。”
    沈星河捧著飯盒,焦塊的溫度透過鋁皮滲進掌心。
    他想起前世母親彌留時抓著他的手,說“冰箱裏有燉了三小時的湯”,而他當時滿腦子都是明天的並購案。
    原來有些情分,要等鍋底的焦香漫上來,才聞得見。
    林夏的照片牆是在第三天下午支起來的。
    她把拍立得照片一張張釘在食堂後牆,沈星河起初皺著眉:“別拍我。”可當他看見第一張照片——沈建國彎腰吹火,火光把皺紋裏的溝溝壑壑都照亮了,像被重新點燃的煤塊——他站在牆前沉默了很久,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把我刮鍋那晚的也加上。”
    照片裏的他低著頭,影子投在老灶牆上,像株終於把根紮進土裏的樹。
    林夏沒說話,隻是輕輕把照片釘在沈建國那張旁邊。
    籌備最後一天的暴雨來得毫無預兆。
    沈星河正踩著梯子調整照片位置,第一滴雨砸在額頭時,他還以為是哪個孩子在玩水。
    等第二片雨幕劈下來,食堂屋頂的漏縫開始往下淌水,最近的照片已經洇開了邊角。
    “搬瓦楞板!”他扯著嗓子喊,外套都沒脫就衝進雨裏。
    瓦楞板堆在院角,雨水順著屋簷砸在他後頸,涼得人發顫。
    那邊林夏已經帶著孩子們扯起塑料布,圓圓舉著傘護著最邊上的照片,傘骨被風吹得歪向一邊,她卻把小腦袋往塑料布下又擠了擠。
    沈建國沒動。
    他從老屋抱來一口舊鐵鍋,“哐當”扣在牆角接水。
    雨滴落進鍋底,叮咚叮咚,像有人在敲節拍。
    起初隻有零星幾點,漸漸孩子們聽見了,圍過來歪著腦袋聽。
    小航第一個抬起手,用手語打起節拍:右手掌拍左手背,一下,兩下。
    圓圓跟著學,羊角辮上的皮筋甩來甩去。
    然後是紮紅圍巾的奶奶,她顫巍巍抬起手,年輕時在紡織廠打毛線的手指,此刻正認真地打著節奏。
    沈星河站在門口,雨水順著發梢滴進衣領。
    他望著整屋無聲的鼓點——小航的手,圓圓的手,紅圍巾奶奶的手,林夏舉著相機的手,沈建國扶著鐵鍋的手——突然覺得這聲音比任何發布會的掌聲都震耳。
    前世他站在萬人禮堂中央,台下的歡呼像潮水,可此刻,這些沒聲音的“鼓點”卻重重敲在他心上,敲得那些被他藏了二十年的硬殼,一點點裂開。
    雨停時,照片牆完好無損。
    最後一格留白處,沈星河拿馬克筆寫了行字:“下一張,等你來燒。”
    那晚他夢見母親了。
    她站在老灶前,係著他小時候扯破過的藍布圍裙,回頭對他笑:“星河,來嚐嚐新燜的飯。”鍋底的焦香裹著鬆枝味漫過來,他撲過去想抱她,卻撞進一片暖融融的霧氣裏。
    醒來時天還沒亮,沈星河輕手輕腳起床。
    他摸黑找出奶奶的鋁飯盒,裝了半盒新米,又往兜裏塞了把竹片——刮焦塊用的。
    路過客廳時,沈建國的房門虛掩著,他聽見老人均勻的鼾聲,像老鍾表的擺,一下一下,穩當得很。
    養老院廚房的門沒鎖。
    沈星河推開門,灶膛裏還留著昨夜的餘溫。
    他蹲下去添鬆枝,火柴“嚓”地亮起,火光映在磚牆上,突然照見灶膛內側——那裏有個極小的“星”字,比記憶裏更清晰了些。
    他劃亮第二根火柴,藍色的火苗舔著鬆枝,劈啪作響。
    窗外的天開始泛白,遠處傳來第一聲鳥叫,近處有晨風穿過桂樹的沙沙聲,還有他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和昨夜雨裏的鼓點,一個節奏。
    等他把米倒進鍋時,才發現灶膛不知何時冷了。
    他伸手摸了摸,餘溫早沒了,磚縫裏的積灰靜悄悄的,像在等什麽。
    沈星河頓了頓,又添了把鬆枝。
    火柴擦燃的瞬間,他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很輕,像怕驚醒什麽。
    他沒回頭,隻是把火吹得更旺了些——反正,等會兒就知道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