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風暴紅樹林與熱霧迷蹤
字數:3656 加入書籤
船帆鼓滿南風時,島嶼的輪廓已清晰如墨。寶兒用望筒丈量岸線,鏡片裏的紅樹林在陽光下泛著油綠,氣根垂入水中的模樣,恰似無數隻伸出的手在拉扯船底。海水的顏色從深藍漸變成渾濁的褐紅,水麵漂浮著腐爛的葉片,散發著潮濕的腐殖味,與昨日的冰寒氣息截然不同 —— 不過半日功夫,氣溫竟回升了二十度,甲板上的冰碴早已化作水汽,船員們紛紛脫下厚重的羊皮襖,隻留單衣仍汗濕如浸。
“這鬼天氣,比變臉還快。” 哈桑用布巾擦著脖頸的汗,布巾上還沾著昨日的冰碴,“按《島夷誌》說,此處該是熱帶雨林氣候,可這溫差也太邪門了。” 他的話未落,了望手突然指著天空,聲音因驚恐而變調:“烏雲!黑色的烏雲!” 眾人抬頭,隻見西北方的雲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翻滾,墨黑如硯台打翻,邊緣卻鑲著詭異的金邊,與東南方晴朗的天空形成刺眼的分界,仿佛天地被硬生生劈成兩半。
熱霧從紅樹林深處升起,帶著硫磺與腐葉混合的怪味。霧中隱約可見巨大的樹根盤結如蛇,裸露在泥灘上的部分裹著青綠色的苔蘚,縫隙裏嵌著細碎的貝殼 —— 細看才發現是宋代瓷片,胎質粗厚,應當是當年觸礁船隻的殘骸。老舵手用篙杆試探水深,竹篙沒入泥中三尺仍未到底,杆身帶出的淤泥裏裹著幾根粗長的獸毛,韌性極好,燒之有焦臭味,與泉州動物園裏見過的鱷魚毛一模一樣。
“是鹹水鱷的地盤。” 曾去過嶺南的水手臉色發白,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小臂上的舊疤,“這種畜生最喜藏在紅樹林根裏,能憋氣一炷香,專等落單的人靠近。” 話音剛落,泥灘突然泛起渾濁的漣漪,一道青黑色的影子在水下竄動,驚起成群的白鷺,翅膀拍打的聲響在霧中回蕩,如同無數麵小鼓在敲擊。
船隊試圖繞開紅樹林時,天空的烏雲已壓到頭頂。豆大的雨點砸在甲板上,濺起的水花裏混著細小的沙粒 —— 那是遠處沙漠被風暴卷來的沙塵,落在船板上硌得人腳底生疼。更詭異的是,雨水中竟夾雜著灼熱的泥點,落在手背上燙得人猛地縮回,抬頭望去,島嶼中部的火山口正噴出灰黑色的煙柱,煙柱在高空與烏雲相撞,化作滾燙的泥漿雨,在海麵砸出一個個冒泡的坑。
“是地熱與風暴撞上了!” 寶兒的聲音被雷聲淹沒,她指著紅樹林邊緣的淺灘,那裏的海水正在沸騰,氣泡破裂時散發出刺鼻的硫磺味,“快往深海退!泥雨會腐蝕船板!” 船員們拚命劃槳,船身卻像被無形的手拽住 —— 紅樹林的氣根已悄悄纏上船底,那些狀如繩索的根係帶著倒刺,在木板上勒出深深的溝痕,如同被巨蟒纏繞。
哈桑揮刀砍斷最粗的氣根,刀刃與木質碰撞發出 “鏘” 的脆響,斷口處滲出乳白色的汁液,落在甲板上迅速凝固成膠狀,沾住了掉落的木屑。“這些樹根比麻繩還結實!” 他的虎口被震得發麻,卻發現氣根的斷口在快速愈合,汁液流淌的紋路恰似火山熔岩的流向,“夫人,您看這汁液的走向,和火山口的煙柱軌跡一模一樣!”
熱霧與雨幕交融,能見度再次降到極低。船身突然劇烈傾斜,寶兒抓住搖晃的桅杆,看見船尾已擱在一片淺灘上 —— 退潮了,而且退得極快,原本齊腰深的海水竟在片刻間退去丈許,露出布滿尖石的泥灘,石縫裏卡著半艘南宋商船的殘骸,船板被鹽蝕得如同蜂窩,艙內散落著鏽蝕的銅錢,“淳熙元寶” 的字樣仍清晰可辨。
“是地形引發的怪潮。” 老舵手跪在泥灘上,手掌按在發燙的沙粒裏,“這島是火山錐,海底有裂縫,退潮時海水順著裂縫漏得快,漲潮時又猛地湧回來,比別處快三倍。” 他指著泥灘上的水紋,那些螺旋狀的波紋裏,還殘留著熱霧蒸騰的痕跡,“紅樹林的根就是被這種怪潮衝刷,才長得這麽盤根錯節。”
夜幕降臨時,真正的危機浮出水麵。退潮後的泥灘上,冒出無數青綠色的光點,比磷光水母的光芒更亮,湊近細看才發現是成片的螢火蟲,它們聚集在腐木周圍,翅膀振動的頻率竟與船板被氣根撞擊的節奏相同。更令人心驚的是,螢火蟲群組成的光斑,恰好勾勒出商船殘骸的輪廓,在霧中宛如一艘發光的鬼船,引得幾隻信鴿驚慌地撞向桅杆,翅膀折斷的聲音在雨夜裏格外刺耳。
“拿艾草熏!” 寶兒的命令穿透雨聲,船員們迅速點燃艾草堆,濃煙在熱霧中翻滾成灰黑色的雲,螢火蟲群受驚四散,光點在霧中劃出紛亂的弧線,倒像是有人在夜空揮毫作畫。趁著這功夫,哈桑帶領船員用斧頭砍斷纏在船底的氣根,木屑飛濺中,發現氣根內部是中空的,內壁附著著銀白色的結晶,嚐之發鹹 —— 那是被地熱蒸發後凝結的海鹽,遇熱會釋放出帶有熒光的氣體,與螢火蟲的光芒混在一起,才造成了 “鬼船” 的假象。
深夜的火山口突然傳來悶響,整座島嶼仿佛在輕微震顫。寶兒趴在淺灘上,耳朵貼著發燙的沙粒,分辨出地下傳來的 “咕嘟” 聲 —— 那是岩漿在岩層下流動的聲響。她突然想起紅樹林氣根的分布,它們密集的區域恰好避開了地麵裂縫,顯然是植物在長期生長中形成的生存智慧。“跟著氣根走!” 她站起身,裙擺沾滿泥漿,“這些樹根能避開地熱最活躍的地方,沿著它們的方向退潮,就能找到深水航道。”
船員們用篙杆探路,每一步都踩在氣根之間的空隙。泥灘在腳下微微發燙,偶爾有灼熱的蒸汽從裂縫中噴出,帶著刺鼻的硫磺味,將夜霧染成淡紅色。最驚險的時刻,一艘被風暴掀翻的漁船突然從霧中漂來,船身撞向寶兒的旗艦,哈桑眼疾手快,甩出纜繩纏住對方的桅杆,兩船相碰的瞬間,他看見漁船的艙底刻著 “至元二年” 的字樣,木料已被地熱烤得半焦,卻仍保持著完整的輪廓 —— 那是被怪潮從深海推上岸的百年沉船。
黎明時分,風暴突然轉向,東南風卷著雨幕退去,露出澄藍的天空。陽光穿透薄霧,照在紅樹林的氣根上,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昨夜的詭異景象蕩然無存。寶兒讓人測量泥灘溫度,銅製測溫器顯示比昨日升高了八度,裂縫中噴出的蒸汽遇冷凝成水珠,在草葉上滾動,恰似昨夜螢火蟲的光點。
“是海陸風在搗鬼。” 寶兒用木炭在船板上畫圖,木灰順著雨水流淌,“白天陸地升溫快,熱空氣上升,引來海上的濕氣形成熱霧;夜裏陸地降溫,冷空氣下沉,又把火山的熱氣壓回地麵,與螢火蟲的光混在一起。” 她指著遠處的火山錐,山頂的煙柱已變成白色,“這島就像個巨大的蒸籠,地熱是火,海風是水,蒸出的霧自然帶著怪味。”
船員們開始修補被氣根勒出的船板,用桐油混合紅樹林的汁液塗抹裂縫 —— 那汁液遇水會膨脹,比單純的桐油更防水。哈桑在航海圖上標注出紅樹林的範圍,用朱砂畫出退潮的時間曲線:“按今日的規律,每日漲落潮差有五丈,比泉州港大兩倍,以後經過類似島嶼,得提前算好時辰。”
當船隊終於駛入深水航道,寶兒回頭望去,紅樹林在陽光下泛著油綠,氣根垂入水中的模樣,此刻看來不再詭異,反倒像是天然的航標。她想起昨夜螢火蟲的光芒,突然明白:所謂的恐懼,不過是對自然規律的陌生。那些被誤解為 “鬼船” 的光斑,被當作 “詛咒” 的地熱蒸汽,說到底,都是這片島嶼在獨特氣候下的尋常表現,就像北方的雪、南方的雨,各有各的脾氣,卻都有跡可循。
船帆再次鼓滿風,帶著新記錄的潮汐數據與紅樹林圖譜,朝著下一片海域駛去。甲板上,年輕的船員正用竹片模仿氣根的形狀,試圖編出更結實的纜繩,他的手指被竹片劃破,血珠滴在船板上,與昨日的泥漿混在一起,卻透著一股生機勃勃的紅。寶兒知道,這些在風雨中積累的經驗,終將成為比任何金銀都珍貴的財富,讓船隊在變幻莫測的海洋上,走得更穩、更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