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連雨春深與待詔

字數:2940   加入書籤

A+A-


    暮春的雨絲斜斜地織在楚州的田野上,已有七日未歇。耐鹽禾的葉片被雨水洗得發亮,株高近尺,葉鞘包裹的莖稈愈發粗壯,用手指輕捏能感到明顯的韌性。陳老漢披著蓑衣在田間踱步,蓑衣的桐油麵滴落的水珠砸在腳邊的泥土裏,暈開小小的濕痕 —— 這泥土經連日雨水浸潤,卻依舊疏鬆不板結,正是之前深翻凍土的成效,正如《農政錄》“雨耕篇” 所記:“冬耕深尺,春雨不濘,苗根自穩”。
    倉庫的簷角垂下的水簾在地麵聚成淺潭,王晏之望著潭中晃動的倒影,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案上的奏書稿。案頭堆疊的《農政錄》抄本已裝訂完畢,封皮用的是浸過桐油的麻布,能防雨水浸透。“大人,淮西送來的土壤樣本有結果了。” 幕僚掀開油布門簾走進來,帶來的陶盆裏,三日前埋下的耐鹽禾種子已冒出兩瓣子葉,嫩黃的芽尖頂著濕潤的泥土,“沙質土摻三成腐殖土,發芽率達八成,比楚州原生地還高。”
    王晏之俯身觀察幼苗,子葉邊緣的絨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他讓人取來淮西地圖,手指點在濠州的位置:“這裏多河灘沙地,正適合推廣。” 說著提筆在奏書稿上添注:“濠州可拓荒兩千畝,需育苗盤五百、種子二十石,臣已備妥,待詔即發。” 墨跡在桑皮紙上暈開的邊緣很快變幹 —— 案旁新換的石灰盆正源源不斷吸收著空氣中的潮氣,盆壁已凝結出細密的水珠。
    寶兒帶著農婦們在倉庫西側整理種薯窖,窖口的木梯被雨水泡得發脹,每級台階都用麻繩纏了防滑。“耐鹽禾的種薯要按芽眼多少分類,” 她用竹刀將大塊種薯切成四瓣,每瓣保證三個健嫩芽眼,“切口得蘸草木灰,” 竹刀劃過的斷麵滲出乳白的汁液,與草木灰接觸後迅速凝結,“這樣能防黴菌,比用桐油省事。” 切好的種薯在窖內碼成三棱狀,留出通風的通道,牆角懸掛的濕度計指針穩定在六十度 —— 這是種薯儲存的最佳濕度。
    雨勢稍緩時,陳老漢指揮農人們給野慈姑田加築圩埂。新築的圩埂比原來加高半尺,用夯土打實後,外側糊上一層摻了碎稻草的泥漿:“這埂要‘頂平坡緩’,” 他踩著木夯反複壓實,“既能擋住雨水漫田,又能讓多餘的水順著坡流進排水溝。” 圩埂內側的野慈姑葉片已長至半尺,葉腋間抽出的花莖帶著細小的花苞,陳老漢用竹尺量過球莖的深度,距地表正好三寸 —— 這是既防澇又保暖的最佳深度。
    王晏之的書房裏,信使帶來了泰州的軍報。麻紙信箋上的字跡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但 “新糧幼苗長勢良好” 幾個字依舊清晰。“守將說要派二十名士兵來學育種,” 王晏之將信箋湊近油燈烘烤,“讓哈桑帶著他們去育苗棚,從浸種學起。” 他轉頭看向窗外,雨簾中隱約可見晾糧棚的輪廓,棚頂的茅草被雨水壓得低垂,卻依舊牢牢固定在竹架上 —— 那是昨日農人們冒著雨加固的成果。
    午後的南風帶著潮濕的暖意掠過田野,耐鹽禾田間的排水溝裏,水流速度明顯加快。農人們趁機疏通被雜草堵塞的溝段,用特製的鐵鉤將水草勾出:“這草叫‘水筋草’,” 哈桑邊清淤邊說,“根係像麻繩,不及時清會堵得水泄不通。” 清出的水草被堆在田埂上,將來可以漚製成綠肥,草葉上的水珠滾落,在溝邊的泥土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倉庫的東廂房裏,工匠們正在趕製育苗盤。竹篾在他們手中翻飛,盤底的漏水孔打得均勻細密:“這盤要‘底平邊直’,” 老工匠用尺子比量著,“裝土後才不會傾斜,種子發芽才齊整。” 旁邊堆著的桐油桶敞著口,新做好的育苗盤要在油裏浸過半刻鍾才能取出,“浸過油的竹篾不招蟲,能用三年。” 哈桑來取貨時,正好看到工匠們將浸好的盤子碼放整齊,油亮的竹篾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光澤。
    傍晚的雨變成了牛毛般的細雨,陳老漢帶著幾個老農檢查耐鹽禾的分蘖情況。最粗壯的植株已分出三個側枝,用竹片輕輕撥開葉鞘,能看到頂端的生長點泛著淡綠:“這叫‘三杈分’,是好兆頭,” 他用手指在分蘖處做標記,“再過十日就能追肥,用腐熟的羊糞最好,熱性足。” 雨絲落在他花白的胡須上,凝成細小的水珠,他卻渾然不覺,注意力全在那些長勢喜人的禾苗上。
    寶兒在賬房核對新糧的儲備清單,算盤珠子被撥得劈啪作響。耐鹽禾種子已入庫三千石,野慈姑球莖兩千斤,按淮西駐軍的人數計算,足夠支撐三個月的補給。“再增調五百石耐鹽禾種子到碼頭倉庫,” 她在賬冊上記下,“用船運比車馬快,還能避開水路的泥濘。” 賬冊旁放著一張紙條,上麵是陳老漢寫的注意事項:“種子要離船底一尺,防潮濕”,字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
    夜幕降臨時,雨終於停了。西天裂開一道縫隙,橘紅色的霞光從縫隙中傾瀉而出,給晾糧棚鍍上一層金邊。農人們走出倉庫,在田間燃起篝火,潮濕的柴草冒出濃密的煙,卻依舊頑強地燃燒著。陳老漢用樹枝在地上畫著耐鹽禾的生長圖譜,給年輕的農人們講解如何根據葉片顏色判斷是否缺肥:“葉尖發黃是缺氮,葉邊發焦是缺鉀,得像看自家孩子臉色一樣仔細。”
    王晏之站在涼棚下,望著遠處漸暗的田野。驛道上隱約傳來馬蹄聲,他知道那不是朝廷的批複 —— 按路程算,奏書還要三日才能抵達臨安。但他並不焦躁,晾糧棚裏的新糧正在靜靜積蓄力量,田間的禾苗在雨後愈發茁壯,這些都是比任何批複都更堅實的底氣。晚風帶著泥土的氣息拂過,他仿佛能聞到數月後新糧入倉的清香。
    倉庫的油燈次第亮起,照亮了整齊排列的陶甕和竹筐。寶兒將最後一本《農政錄》抄本放進木箱,箱蓋扣上時發出沉悶的聲響。她走到窗前,看到育苗棚的油燈還亮著,哈桑正帶著泰州來的士兵查看幼苗長勢,身影在燈光下被拉得很長。雨雖然停了,但屋簷的水珠還在滴落,敲打著地麵的水窪,像在為即將到來的行動倒計時。
    黎明前的霧氣帶著濃重的水汽彌漫開來,將整個村莊籠罩。耐鹽禾的葉片上凝結著一層露水,在微弱的天光下閃著晶瑩的光。陳老漢早早來到田間,用手撥開禾苗根部的泥土,新的須根已紮入更深的土層,呈健康的乳白色。他知道,無論朝廷的批複何時到來,這片土地上的希望,正在悄然生長,一如這些頑強的禾苗,終將衝破一切阻礙,迎來豐收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