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堡壘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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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回咱們說到,戈培爾在柏林體育宮裏,用他那近乎癲狂的演說,為整個第三帝國吹響了“總體戰”的號角。然而,宣傳的狂熱,終究無法掩蓋現實的寒意。就在柏林的市民還在為“元首的意誌”而高呼萬歲的時候,在千裏之外的東線戰場上,一場真正的、由鋼鐵和鮮血譜寫的“總體戰”,早已進入了它最殘酷、也最關鍵的間奏。
    斯大林格勒的絞肉機剛剛停歇,哈爾科夫的泥潭又吞噬了數十萬蘇軍。1943年的春天,對德蘇雙方而言,都像是一場慘烈拳賽之後的中場休息。拳手們各自退回角落,大口喘著粗氣,隊醫在緊急處理著流血的傷口,而教練們,則死死地盯著對方,盤算著下一回合的致命一擊。
    1943年3月,隨著春季泥濘的到來,東線戰場暫時陷入了僵持。曼施坦因元帥在第三次哈爾科夫戰役中那記精彩絕倫的“反手一擊”,雖然暫時穩住了德軍瀕臨崩潰的南方戰線,重新奪回了哈爾科夫和別爾哥羅德,但也隻是將德軍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並未能從根本上改變其戰略上的被動局麵。
    戰役結束後,一條新的、犬牙交錯的戰線,在烏克蘭的黑土地上凝固下來。而在這條戰線上,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個由蘇軍在冬季反攻中形成、向西深深楔入德軍防線的巨大突出部——庫爾斯克突出部。
    這個突出部,從地圖上看,就像一個從蘇軍戰線上伸出的、巨大的鐵拳,南北寬約200公裏,東西縱深達150公裏。它的存在,對雙方來說,都既是巨大的誘惑,也是致命的威脅。
    對德國而言:這個突出部簡直是眼中釘、肉中刺。它不僅像一把尖刀,隨時可能切斷德軍中央集團軍群和南方集團軍群之間的聯係,更是蘇軍發動下一次大規模攻勢的絕佳“跳板”。
    對蘇聯而言:他們雖然牢牢地控製著這個戰略要地,但同樣寢食難安。因為這個巨大的突出部,也意味著其南北兩翼,完全暴露在了德軍鉗形攻擊之下。
    這塊被鮮血浸透的土地,就這樣,成了一塊巨大的戰略磁石,吸引著雙方將最後的、也是最精銳的戰略預備隊,都投入到這個即將到來的“終極賭場”之中。
    在東普魯士“狼穴”大本營那陰冷壓抑的地下室裏,一場圍繞著1943年夏季戰略走向的激烈爭論,幾乎從春天一直持續到了夏天。德軍的高級將領們,對於下一步到底該怎麽走,吵得是不可開交。
    陸軍總參謀長庫爾特·蔡茨勒將軍,是“主動進攻派”的堅定代表。他認為,德國已經經不起另一場漫長的消耗戰了,必須在蘇軍完全恢複元氣之前,集中所有力量,發動一次決定性的、能夠重創蘇軍有生力量的攻勢,奪回戰略主動權。而庫爾斯克突出部,正是實施這次“有限目標”攻勢的絕佳場所。一個代號為“堡壘”的作戰計劃,開始在他的參謀部裏逐漸成型。
    這個計劃的核心,就是想複製一次“坎尼式”的經典圍殲戰:由莫德爾元帥的第9集團軍從突出部的北麵向南突擊;由曼施坦因元帥的南方集團軍群主要是霍特的第4裝甲集團軍和肯普夫戰役集群)從南麵向北突擊。南北兩支鐵鉗一旦在庫爾斯克以東地區會師,就能將突出部內的蘇軍中央方麵軍和沃羅涅日方麵軍主力,全部包了餃子。
    然而,這個計劃,卻遭到了兩位德國陸軍中最有分量的“技術專家”的強烈反對。
    第一位,是剛剛被重新啟用、出任裝甲兵總監的“閃電戰之父”——海因茨·古德裏安。這位“裝甲部長”,剛剛接手德國的坦克生產,正為如何提高產量、裝備新式坦克而焦頭爛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德國的坦克家底,在經曆了斯大林格勒和冬季的巨大消耗之後,已經薄得像一層窗戶紙。他曾在一次與希特勒的激烈爭吵中,幾乎是拍著桌子警告元首:“我的元首!東線的任何一次進攻,都意味著對我們寶貴的裝甲力量的巨大消耗!我們好不容易才生產出這麽一點新式坦克,您現在就要把它們全部投入到庫爾斯克這個蘇軍重兵設防的‘絞肉機’裏去嗎?我們再也打不起一場斯大林格勒式的消耗戰了!我主張,我們應該在東線轉入全麵戰略防禦,利用‘虎’式和‘豹’式坦克的優勢,進行機動反擊,盡可能地消耗蘇軍的有生力量,同時將主要的資源,用於西線,應對即將到來的盟軍登陸!”
    第二位,則是南方集團軍群總司令曼施坦因元帥。這位戰略大師雖然也同意必須主動進攻,但他認為,硬碰硬地去撞庫爾斯克這個“馬蜂窩”,實在是下下之策。他更傾向於再玩一次哈爾科夫式的“反手一擊”:先在庫爾斯克南翼采取守勢,故意示弱,等蘇軍主動從突出部裏衝出來之後,他再指揮裝甲主力,從側翼給與致命一擊。
    麵對著手下這些各執一詞的將軍們,希特勒陷入了長久的猶豫。他既被“堡壘”計劃那“一舉定乾坤”的前景所誘惑,又對古德裏安關於“消耗戰”的警告心存忌憚。最終,一個看似“折中”的、實則致命的決定,從他口中做出——“堡壘”行動,照常進行,但必須推遲!等待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新式武器”能夠大規模地生產出來,並部署到前線。
    這個看似“穩妥”的決定,卻最終被證明是災難性的。
    希特勒之所以敢於在兵力已不占優勢的情況下,依然決定發動“堡壘”行動,其最大的底氣,就來自於德國軍工體係在1942年底至1943年初,所爆發出的驚人生產力。
    自從阿爾伯特·施佩爾在1942年初接任軍備部長之後,他以其卓越的組織才能和鐵腕手段,對德國的軍事工業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改革。他極力推動標準化生產,優化資源配置,集中優勢企業,使得德國的坦克、飛機、火炮等武器裝備的產量,在1943年上半年,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到1943年中,德國每月生產的坦克和自行火炮,已經超過了1900輛。
    而古德裏安作為新任的裝甲兵總監,也開始將他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新一代坦克的生產和改進之中。在庫爾斯克戰役前夕,三款被德軍寄予厚望的“明星裝備”,開始陸續裝備到一線的裝甲部隊:
    “豹”式中型坦克:這是德國人專門為了對付蘇聯的t34而研製的“終極答案”。“豹”式坦克擁有優雅的傾斜裝甲極大地提高了防彈能力)、一門穿透力極強的長管75毫米主炮能在1000米外輕鬆擊穿t34的正麵裝甲)和良好的機動性。在綜合性能上,它已經全麵超越了t34,被認為是二戰中最優秀的中型坦克之一。
    “虎”i型重型坦克:與追求均衡的“豹”式不同,“虎”式坦克的設計理念,就是簡單粗暴的“絕對碾壓”。它那厚達100毫米的正麵裝甲,在當時,幾乎可以免疫盟軍所有坦克的正麵攻擊;而它那門由88毫米高射炮改進而來的主炮,更是戰場上的“死神”,能夠在2000米的超遠距離上,精準地“點名”任何一個它想摧毀的目標。
    然而,這些新式武器的生產和部署,都需要時間。特別是“豹”式坦克,其複雜的傳動係統在初期出現了大量的技術問題,可靠性極差,經常是還沒開到前線,就自己趴窩了。為了等待這些“寶貝疙瘩”能夠形成足夠的戰鬥力,希特勒將“堡壘”行動的發起時間,從原計劃的5月中旬,一再推遲到6月,最終定在了7月5日。
    德國為攻占庫爾斯克突出部共集結了約90萬兵力,部署在中部戰線的兩個戰略方向:北翼由中央集團軍群的第9集團軍負責,南翼則由南方集團軍群的第4裝甲集團軍與黨衛軍第2裝甲軍負責。此次集結可謂納粹德國在東線戰爭中最大規模的一次戰役兵力集中,旨在通過南北夾擊,一舉鏟除蘇軍在庫爾斯克一線的戰略楔形。
    總計德軍共投入了約2700輛坦克與突擊炮,火炮數量在一萬門左右,參戰飛機達2000架。裝甲兵力中,除主力四號中型坦克外,還包括約146輛“虎”式重型坦克,以及約200輛新銳“豹”式坦克。虎式主要分布於若幹重型坦克營和精銳黨衛軍師中,具備強大正麵火力與防護;而豹式作為全新裝備,集中於第10裝甲旅,首次實戰使用,因可靠性問題遭遇大量機械故障。
    北線由莫德爾指揮的第9集團軍主攻奧廖爾以南方向,部署部隊約33萬人,坦克約900輛,主要裝甲單位包括第2裝甲師、第20裝甲師、第18裝甲師以及第653和654兩個費迪南德重型坦克殲擊車營。盡管北線部隊在兵力和裝備上也具相當強度,但地形狹窄、蘇軍準備充分,令其推進十分緩慢。
    南線則是攻勢重點,由霍特與豪塞爾分任第4裝甲集團軍與黨衛軍第2裝甲軍指揮,集結人數超過45萬人,坦克與自行火炮近1600輛,匯集了德軍最精銳的裝甲力量,特別是“帝國師”“骷髏師”“警衛旗隊師”等黨衛軍主力。南線同時得到空軍的重點支援,大批ju87“斯圖卡”俯衝轟炸機與hs129地麵攻擊機集結於別爾哥羅德前線,為裝甲部隊提供低空壓製。
    盡管表麵上兵力可觀,但德軍此次進攻依然存在結構性劣勢。一方麵,重型裝備雖多,但數量有限、後勤負擔極重;另一方麵,新型豹式坦克倉促參戰,未完成全麵測試即投入實戰,故障頻發。更重要的是,德國此時尚未進入全麵戰時動員狀態,國內資源配置依然受民用經濟牽製,兵員補充與工業支持遠不如蘇聯。
    就在德國人還在為新式坦克的生產進度而焦頭爛額的時候,克裏姆林宮裏的斯大林和他手下的將軍們,卻已經悄悄地在庫爾斯克突出部,編織起了一張人類戰爭史上最龐大、也最致命的“鋼鐵蛛網”。
    蘇軍最高統帥部,在朱可夫元帥和總參謀長華西列夫斯基元帥的力主之下,準確地判斷出,德軍1943年夏季的主攻方向,必定是庫爾斯克突出部。而關於蘇軍的應對策略,內部也曾有過激烈的爭論。
    方麵軍司令瓦圖京等人,主張應該先發製人,在德軍集結完畢之前,就主動對德軍的出發陣地發動突擊,打亂其部署。
    但朱可夫和華西列夫斯基則認為,以當時蘇軍的進攻能力和協同水平,貿然發動進攻,很可能會重蹈哈爾科夫的覆轍。他們力主采取“積極防禦,消耗敵人,爾後轉入反攻”的戰略方針。
    就在斯大林也猶豫不決的時候,一位來自英國的軍事顧問——坦克專家馬泰爾將軍,向斯大林講述了幾個月前蒙哥馬利在阿拉曼的戰術:“我們之所以能在阿拉曼打贏,關鍵就在於,我們先讓隆美爾來進攻,讓他的坦克在我們的防線上撞得頭破血流,等他精疲力盡了,我們再發動反擊!”
    這個來自北非沙漠的“成功案例”,最終說服了斯大林。他批準了朱可夫和華西列夫斯基的防禦計劃,決心在庫爾斯克,用一場精心準備的防禦戰,來徹底耗盡德軍最後的進攻能力。
    蘇軍的防禦部署,其規模之大,縱深之廣,火力之密集,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蘇聯紅軍在整個突出部地區共集結了約191萬兵力,部署在三個方麵軍:中央方麵軍、沃羅涅日方麵軍與草原方麵軍。此外,還包括由最高統帥部直接指揮的部分預備兵力。為對抗德軍即將發動的“堡壘行動”,蘇軍在兵力、火力與裝備上均構建了高度集中且層層疊加的縱深體係。
    蘇軍共投入各類坦克與自行火炮約5000輛,其中包括主力t34中型坦克、kv1重型坦克、su76與su122等型號的自行火炮。火炮與迫擊炮的數量約為25,000門,類型涵蓋122毫米榴彈炮、76毫米野戰炮、反坦克炮、120毫米重迫擊炮等。航空力量方麵,蘇軍集中調集了約2900架各型作戰飛機,包括伊爾2攻擊機、雅克9與拉5戰鬥機等,用以支援地麵防禦與奪取局部製空權。
    中央方麵軍:由康斯坦丁·羅科索夫斯基大將指揮,駐守突出部北翼,總兵力約70萬人,裝備約910輛坦克和自行火炮,直接麵對德軍第9集團軍的主攻方向。
    沃羅涅日方麵軍:由尼古拉·瓦圖京大將指揮,部署在突出部南翼,是德軍南線主攻方向。該方麵軍集結了約65萬精銳部隊,並配置了約1440輛坦克,構成了堅強的防禦縱深。
    草原方麵軍:由伊萬·科涅夫大將統領,作為最高統帥部的戰略預備隊,部署在突出部後方,擁有超過800輛坦克的第5近衛坦克集團軍等核心力量,隨時準備投入反擊。
    防禦體係:蘇軍構築了三道主要的、總縱深長達150至175公裏的縱深防禦地帶。在這些防線上,他們布設了超過50萬枚反坦克地雷和反步兵地雷,挖掘了數千公裏的戰壕和交通壕,並集中部署了約25,000門火炮和迫擊炮,形成了密度驚人的反坦克火力網。
    情報優勢:更重要的是,蘇聯的情報工作,在這次戰役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通過潛伏在瑞士的“露西”間諜網、德國本土的“紅色管弦樂隊”等多個情報渠道,蘇軍最高統帥部幾乎是提前就掌握了德軍“堡壘”行動的全部核心機密——包括主攻方向、兵力部署、新式武器的性能參數。
    就在德軍的突擊部隊還在為第二天的進攻做著最後準備的時候,一個戲劇性的情報,再次送到了蘇軍的前線指揮部。
    7月4日深夜,在沃羅涅日方麵軍的防禦地段,一支蘇軍的偵察小分隊,成功地抓獲了一名正在剪除鐵絲網的德軍工兵俘虜。經過嚴酷的審訊,這名俘虜最終供認了德軍即將在7月5日淩晨3點發動總攻的準確時間!
    在得到了這個“最後確認”的情報之後,朱可夫和瓦圖京,立刻決定,先下手為強!他們要趕在德軍的炮火準備之前,對正在集結地和出發陣地上的德軍部隊,進行一次大規模的、先發製人的“反炮火準備”,打亂他們的進攻節奏,最大限度地削弱其第一波攻擊的銳氣!
    於是,在7月5日淩晨2點20分左右,庫爾斯克突出部南翼的蘇軍陣地上,數千門大炮和“喀秋莎”火箭炮,突然同時發出了怒吼!一場旨在“叫醒”德國人的“鋼鐵鬧鍾”,提前敲響了。
    就這樣,人類曆史上最大規模的坦克大決戰———“庫爾斯克戰役”正式打響!
    庫爾斯克戰役,在其正式打響之前,實際上已經分出了某種意義上的勝負。這是一場典型的、情報和戰略準備戰勝戰術和技術優勢的戰例。
    德國人,雖然擁有“虎”、“豹”這樣的新式武器,以及依然強大的戰術執行能力,但他們的整個作戰計劃,幾乎是在一種“單向透明”的狀態下進行的。他們就像一個拿著明牌的賭徒,每一步的行動,都被對手看得清清楚楚。
    而蘇聯人,則憑借著準確的情報、周密的防禦準備、以及在關鍵時刻敢於“以空間換時間”的戰略耐心,成功地將戰場,變成了一個由他們自己設計好的、等待著敵人來自投羅網的“巨型屠宰場”。
    當1943年7月5日的第一縷晨光,照亮那片布滿了彈坑和鐵絲網的庫爾斯克黑土地時,人類曆史上規模最大、也是最關鍵的一場坦克大決戰,即將在這片被雙方都視為“命運之地”的戰場上,拉開它鋼鐵的、充滿了血與火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