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圍獵俾斯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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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回我們說到,隨著馬裏亞納群島的相繼陷落,日本所謂的“絕對國防圈”,被撕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巨大缺口。
    這道跨越太平洋的噩耗,如同一道閃電,精準地劈在了東京的政治心髒上,引發了一場巨大的政治地震。這場地震,直接導致那個戰爭狂人、權傾一時的“幕府將軍”——東條英機,從權力的巔峰,轟然倒台。他的上台,本就是一場“以毒攻毒”的政治豪賭;他的倒台,則成了為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尋找“替罪羊”的必然結局。從一個極端集權的“東條幕府”,到一個由陸海軍元老“聯合執政”的古怪內閣,日本高層用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承認了其領導核心的徹底破產。
    就在太平洋的戰火將日本本土燒得火燒眉毛的時候,讓我們把視線暫時調轉一萬多公裏,回到戰爭的另一個策源地——西歐。在這裏,一場同樣決定世界命運的殊死搏鬥,正在一片更廣闊、更冰冷的戰場上,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展開。
    自從不列顛空戰的硝煙散盡,英吉利海峽對岸的法國淪陷之後,一直到1944年6月諾曼底登陸前,西歐的陸上戰線,奇異地陷入了一種長久的沉寂。然而,在這片看似平靜的土地之下,一場決定英國生死存亡的大戰,早已在波濤洶湧的大西洋上,日夜不休地進行著。
    說到二戰時期大西洋,我們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個詞,恐怕就是“潛艇”。的確,在太平洋上,美國和日本正圍繞著航空母艦這種全新的海戰核心,上演著一場又一場的鋼鐵與烈火的對決。海軍的天空,似乎已經被艦載機所統治。可是在大西洋上,故事的主角,卻是一群潛伏在水下的“狼”,它們神出鬼沒,用魚雷撕開一艘又一艘商船的肚腹,企圖用這種陰冷而致命的方式,勒死大英帝國的生命線。
    這就帶來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同為軸心國,為什麽德國海軍選擇了潛艇,而不是像日本那樣,將國運賭在航空母艦上?難道德國人看不出航母的威力嗎?
    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從一個代號為“z”的宏偉計劃說起。這個計劃,是德國海軍一個華麗而又致命的夢想,它解釋了德國海軍為何強大,也注定了它為何悲壯。
    1919年,在蘇格蘭北部的斯卡帕灣,陽光慘淡。被拘禁在此的德國公海艦隊,那支曾讓整個大英帝國輾轉反側的鋼鐵巨獸,接到了它最後的命令。官兵們打開了艦艇的通海閥,平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戰艦一艘艘地傾斜、翻滾,最終沉入冰冷的海底。這場史無前例的集體自沉,是德國海軍驕傲的、悲壯的、也是決絕的謝幕。它不僅讓德國海軍在一夜之間“家徒四壁”,更在其精神深處,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記,催生了一種近乎扭曲的、對複興的渴望。
    隨後的《凡爾賽和約》,則像一道道法律的鎖鏈,將這頭受傷的猛獸死死捆住。條約規定,德國海軍隻能保留6艘老舊的萬噸級戰列艦、6艘巡洋艦和一些小型艦艇,並且嚴禁其擁有潛艇和航空母艦。這支海軍,從紙麵上看,連防衛自家門口都顯得捉襟見肘,更何況挑戰世界霸主——英國皇家海軍。
    然而,德意誌民族的工程師基因和軍人的狡黠,在條約的縫隙中找到了生存空間。墨跡未幹,德國海軍的重建便已在悄然進行。他們的第一個傑作,是一種名為“裝甲艦”的全新艦種。這東西的設計理念,堪稱艦船設計史上的一個奇葩,簡單概括就是一句話:“比任何火力比我強的軍艦跑得都快,比任何跑得比我快的軍艦火力都強。”它裝備了戰列艦級別的大口徑主炮280毫米),卻擁有巡洋艦般的高航速28節約52公裏),而裝甲又薄得像紙片一樣,總噸位隻有1.2萬噸左右。
    英國人被這玩意兒嚇了一跳,給它起了個更響亮的外號——“袖珍戰列艦”。這三艘“袖珍戰列艦”“德意誌”號、“舍爾海軍上將”號和“斯佩伯爵海軍上將”號),從誕生之日起,就預示了德國海軍在一段時間內的戰略方向:我打不過你的主力艦隊,那我就不跟你打正麵。我溜到大洋上,專門打你的運輸船隊,破壞你的海上交通線。你派巡洋艦來追我,打不過我;你派戰列艦來追我,又追不上我。這種流氓打法,讓英國人頭疼不已。
    1933年,那個留著小胡子的奧地利下士登上了德國權力的頂峰。希特勒的上台,如同一陣狂風,吹散了籠罩在德國上空的《凡爾賽和約》的陰雲。他毫不猶豫地撕毀了條約,德國的武裝力量重建,正式進入了快車道。
    此時,德國海軍的總司令,是埃裏希·雷德爾海軍元帥。這位老派的海軍將領,是美國海權論大師馬漢的忠實信徒。在他的腦子裏,海軍的真諦隻有一個:強大的主力艦,堂堂正正的艦隊決戰。他認為,斯卡帕灣的自沉,是德國海軍最大的恥辱,而要洗刷這份恥辱,就必須建立一支比當年公海艦隊更強大的水麵艦隊,與皇家海軍在大洋上進行一場宿命般的對決,並一舉將其擊敗。
    基於這種思想,一個宏偉到近乎瘋狂的艦隊建設計劃,在他的主持下誕生了。這,就是“z計劃”。
    “z計劃”的核心,是要在1945年左右,建成一支足以碾壓英國海軍的龐大艦隊。這支艦隊將包括:
    10艘代表著當時技術頂峰的超級戰列艦包括已建成的“俾斯麥”級和更為龐大的h級)
    4艘航空母艦以“齊柏林伯爵”號為代表)
    15艘裝甲艦和重巡洋艦
    以及大量的輕巡洋艦和驅逐艦。
    雷德爾元帥幻想著,當這支無敵艦隊建成之日,便是德意誌的戰旗,飄揚在五大洋之上之時。希特勒對這個計劃也極為欣賞。作為一個藝術家出身的政治家,元首本人對那些線條優美、炮塔林立的巨艦大炮有著一種近乎癡迷的喜愛最經典的就是咱之前講過的“古斯塔夫”巨炮)。巨大的戰列艦,就像陸地上的宏偉建築一樣,是國力的象征,是權力的圖騰。於是,在元首的支持下,“z計劃”成了德國海軍的最高國策。
    然而,就在雷德爾和他的信徒們沉浸在巨艦大炮的幻夢中時,海軍內部,一股截然不同的、冷靜甚至有些冰冷的思潮,正在悄然湧動。
    這股思潮的倡導者,是當時的海軍準將,後來的潛艇部隊總司令——卡爾·鄧尼茨。
    鄧尼茨這個人的經曆,和雷德爾完全不同。他沒有那種對水麵艦隊的執念,因為他的一戰,是在狹窄、陰暗的潛艇裏度過的。他還曾作為潛艇艇長被英軍俘虜。這段特殊的經曆,讓他對海戰有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理解。他深刻地認識到,以德國有限的國力、漫長的海岸線和糟糕的地理位置,想在水麵艦隊的規模上和坐擁全球殖民地、掌控海洋要道的英國進行對稱競爭,無異於以卵擊石,是純粹的自殺行為。
    他堅信,德國唯一的勝算,在於“非對稱作戰”。具體來說,就是發動一場無情的“噸位戰”。
    這個理論很簡單:大英帝國是一個島國,它的一切——糧食、石油、原材料、軍隊——都依賴海上運輸。隻要我們用潛艇擊沉英國商船的速度,超過英國及其盟友建造新船的速度,那麽英國的戰爭經濟就會被活活扼殺。就像一頭巨獸,隻要割斷了它的動脈,不管它多麽強壯,最終都會失血而亡。
    因此,鄧尼茨聲嘶力竭地主張,海軍應該把有限的資源——尤其是寶貴的鋼鐵——優先用於建造一支由數百艘他最初的設想是300艘)遠洋u型潛艇組成的龐大艦隊。這些潛艇,就是他後來聞名於世的“狼群”。至於那些昂貴、建造周期漫長、又極度脆弱的“鋼鐵玩具”指水麵戰艦),在他看來,不過是些華而不實的擺設。
    於是,在德國海軍內部,一場雷德爾的“巨獸”與鄧尼茨的“狼群”之間的戰略分歧,激烈地展開了。這堪稱德國海軍的“理論內戰”。最終,結果我們都知道了,希特勒選擇了雷德爾的“z計劃”。傳統海軍思想的深厚根基,以及元首個人的審美偏好,壓倒了鄧尼茨的實用主義。
    然而,這場內部鬥爭的破壞性,還遠不止於此。一個更致命的、來自外部的因素,是德國海軍與赫爾曼·戈林領導的德國空軍之間那無法調和的軍種矛盾。
    戈林,這個浮誇、貪婪、權力欲極強的帝國元帥,把德國所有的飛機都視為自己的私人領地。他堅決抵製海軍建立獨立的、強大的航空兵部隊。這直接導致了德國海軍航空力量發展的嚴重滯後。耗費巨資的“齊柏林伯爵”號航空母艦,雖然在1938年就風光下水,但直到戰爭結束,它都未能完工服役。原因很簡單——戈林根本不給它配備專屬的艦載機聯隊和訓練有素的飛行員。一艘沒有飛機的航母,不過是一個巨大的、漂浮的鋼鐵棺材。
    更要命的是,海軍在廣闊的大西洋上作戰,急需遠程海上偵察機來尋找目標。最適合幹這個活的飛機,是f 200“禿鷹”遠程巡邏機。但這種飛機的控製權,也被戈林牢牢地抓在空軍手裏。結果就出現了非常滑稽的一幕:空軍飛行員缺乏專業的海上導航和艦船識別訓練,他們在大西洋上空兜風,找到了盟軍船隊,往往更熱衷於自己扔下幾顆炸彈攻擊船隻,以便搶功,而不是耐心地為遠處的u艇或水麵艦隊提供持續的偵察和引導。這種缺乏協同的“單幹”行為,極大地削弱了德國海軍的整體作戰效能,無數戰機因此而錯失。
    現在,我們可以給“z計劃”做一個總結了。這個計劃,從根本上說,是一場基於狂妄自信的戰略誤判。
    首先,它嚴重脫離了德國的工業能力和希特勒的戰爭時間表。雷德爾和他的幕僚們,在勤勤懇懇地為一場計劃在1945年才爆發的未來戰爭做準備,而他們的元首,卻在1939年就迫不及待地點燃了戰火。戰爭提前了整整六年,宏偉的“z計劃”才剛剛開了個頭。
    其次,建造巨型戰艦耗費的巨量鋼鐵和資源,直接擠占了陸軍坦克和潛艇部隊的份額。這導致戰爭爆發時,鄧尼茨夢寐以求的“狼群”也隻是個雛形。
    最後,與空軍的製度性矛盾,使得這支尚未成型的水麵艦隊,注定將會在缺乏空中掩護和偵察的情況下,赤裸地麵對擁有強大海空協同能力的敵人。
    因此,“z計劃”從它誕生之日起,就注定是一個華麗而悲壯的幻想。它催生了一支在紙麵上看起來很強大,但實際上結構失衡、體係不完整、且與即將到來的戰爭形態格格不入的艦隊。
    那麽,當1939年9月戰爭的警報拉響時,德國海軍的家底到底有多麽“厚實”呢?宏偉的計劃與骨感的現實之間的差距,簡直令人觸目驚心。z計劃的藍圖上,驕傲地規劃了10艘超級戰列艦,但現實是,德國海軍一艘真正的戰列艦都沒有俾斯麥號在1936年下水,但在8月才完成試航),僅有的主力艦是兩艘更像是戰列巡洋艦的“沙恩霍斯特”號和“格奈森瑙”號。計劃中那4艘將要與英美航母一較高下的航空母艦,現實中的數量是一個冰冷的“零”,唯一的獨苗“齊柏林伯爵”號,隻是個停在港口裏、永遠等不來艦載機的空殼子。至於巡洋艦部隊,計劃中的15艘重巡洋艦和22艘輕巡洋艦,在戰爭爆發時,分別隻有8艘這還包括了3艘“袖珍戰列艦”)和6艘堪用。
    最諷刺的是,就連後來被證明是德國海軍最致命武器的u型潛艇,其狀況也同樣可憐。z計劃的目標是擁有近250艘潛艇,而鄧尼茨在1939年9月,手中能指揮的u艇總共隻有57艘。更糟糕的是,這57艘裏,真正能夠進入大西洋執行“噸位戰”的遠洋型潛艇,僅僅22艘。用區區22艘潛艇,去對抗整個大英帝國的海上生命線,這已經不是大膽,而是絕望了。
    用這樣一支規模有限、結構失衡的艦隊,去投入一場它並未準備好的全麵戰爭,其命運,似乎從一開始就已經寫好了。而這所有悲劇的縮影,都將集中在z計劃最璀璨、最驕傲的一顆明珠上——“俾斯麥”號戰列艦。
    “俾斯麥”號戰列艦,是“z計劃”幻想的巔峰之作,是德意誌第三帝國技術與工業實力的終極象征。它標準排水量超過4萬噸,裝備著8門令人生畏的380毫米主炮,航速高達30節,其設計之精良、火力之強大、防護之堅固,在當時堪稱世界第一。在德國人的心中,它不僅僅是一艘戰艦,它是德意誌民族驕傲的化身,是一座浮動的、不可摧毀的海上堡壘。
    然而,就是這樣一艘被寄予厚望的超級戰艦,它的首次作戰任務,也是它最後一次作戰任務——“萊茵演習行動”,卻以一種高度濃縮的形式,預演了德國水麵艦隊的全部悲劇。它的生命,從出航到沉沒,不過短短十天。
    行動的目標,是經典的德國海軍破交戰術:由“俾斯麥”號和重巡洋艦“歐根親王”號組成編隊,突破盟軍在丹麥海峽的封鎖線,像幽靈一樣闖入廣闊的大西洋,獵殺盟軍那些缺乏保護的護航船隊。
    但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不祥之兆。雷德爾元帥最初的設想,是一個強大的戰列艦編隊,由“俾斯麥”號和它的姊妹艦“提爾皮茨”號,再加上經驗豐富的“沙恩霍斯特”號和“格奈森瑙”號戰列巡洋艦,四艘主力艦一同出擊。這樣一個編隊,足以在大西洋上掀起一場毀滅性的風暴。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提爾皮茨”號尚未完成訓練,“沙恩霍斯特”號在維修,“格奈森瑙”號則在空襲中被重創。最終,浩浩蕩蕩的無敵艦隊,縮水成了僅有“俾斯麥”號和“歐根親王”號兩艘戰艦的孤軍。
    指揮這次行動的,是京特·呂特晏斯海軍上將。這是一位在海軍服役多年的老將,經驗豐富,但性格卻異常悲觀謹慎。他似乎從一開始就預感到了這次行動的結局。在出航前,他私下向一位同僚坦承,以德國海軍和英國海軍懸殊的實力對比,這次行動生還的希望極為渺茫,很可能是一次有去無回的自殺之旅。
    這種宿命論的悲觀情緒,似乎從一開始就籠罩著整個行動,並深刻地影響了呂特晏斯的決策。
    第一個關鍵性的失誤,發生在挪威的卑爾根港。編隊在這裏短暫停留,“歐根親王”號補充了燃油。但呂特晏斯上將,或許是為了趕時間,或許是過於自信,他取消了為“俾斯麥”號加滿最後2000噸燃油的計劃。這2000噸燃油,在當時看來似乎無足輕重,但正是這個決定,為幾天後“俾斯麥”號的燃油危機,埋下了一顆致命的定時炸彈。
    1941年5月24日淩晨,在格陵蘭島和冰島之間的丹麥海峽,冰冷的晨霧中,“俾斯麥”號編隊與前來攔截的英國皇家海軍艦隊狹路相逢。
    來的,是英國人的驕傲——“胡德”號戰列巡洋艦,以及當時最新銳的“威爾士親王”號戰列艦。
    “胡德”號,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戰艦,是皇家海軍的象征,在英國人民心中有著女神般的地位。然而,它華麗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致命的缺陷:作為一戰時期設計的戰列巡洋艦,它的水平裝甲異常薄弱,根本無法抵禦現代大口徑炮彈的垂直攻擊。
    海戰爆發之初,呂特晏斯再次展現了他那過度的謹慎。他嚴格遵守著作戰命令中“避免與同等級的敵方主力艦進行不必要的交戰”這一條款,一度猶豫是否還擊。直到“俾斯麥”號的艦長,恩斯特·林德曼上校再也按捺不住,焦急地質問:“難道您要讓我的戰艦在我的指揮下,從敵人的炮火下溜走嗎?”呂特晏斯這才下令開火。
    戰鬥過程短暫得令人窒息。“俾斯麥”號和“歐根親王”號精準的炮火,很快就對英艦形成了跨射。開戰僅僅幾分鍾後,“俾斯麥”號的第五輪齊射,一枚重達800公斤的380毫米穿甲彈,以一個完美的拋物線,劃破長空,如死神的手指般,精準地命中了“胡德”號的後部主彈藥庫。
    一聲人類曆史上都罕見的巨響傳來,約112噸的線狀無煙火藥被瞬間引爆。一道衝天的火光和濃煙柱,將“胡德”號巨大的船體撕成了兩截。這艘大英帝國的驕傲,在短短8分鍾內,就帶著它1419名官兵中的1416人僅3人生還),迅速沉入了丹麥海峽冰冷的海底。
    這是一次戰術上輝煌到極點的勝利。它震驚了整個世界。
    然而,勝利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致命的代價也隨之而來。“威爾士親王”號在撤退前,也拚死打出了幾發炮彈,其中三發擊中了“俾斯麥”號。最致命的一發,擊中了艦艏水線以下的位置。它沒有造成嚴重的人員傷亡,但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導致海水不斷湧入,更汙染了前部的幾個燃料艙,使其無法再使用。
    此時,呂特晏斯海軍上將,麵臨著他軍旅生涯中最關鍵的一個抉擇。
    “俾斯麥”號的林德曼艦長,此刻正沉浸在擊沉“胡德”號的巨大興奮中。他激動地力主,應該立刻追擊並擊沉那艘已經遭到重創、主炮塔還出現故障的“威爾士親王”號。從戰術上看,這完全是可行的。
    但呂特晏斯再一次被他那刻板的、出發前背得滾瓜爛熟的命令所束縛。他拒絕了林德曼的請求,理由是:我們的任務是攻擊商船,不是和戰艦決鬥。這個決定,後來引發了無窮的爭論。如果他當時聽從了林德曼的建議,或許曆史將會改寫。但曆史沒有如果。
    這個決定,加上艦艏的傷勢和不斷泄漏的燃油,迫使呂特晏斯不得不痛苦地宣布:放棄原定的闖入大西洋的破交任務,轉向德占法國的聖納澤爾港進行維修。
    從這一刻起,“俾斯麥”號的命運,發生了180度的逆轉。它從一個令人膽寒的獵手,變成了一隻被整個大英帝國追殺的、受傷的獵物。
    “胡德”號的沉沒,深深刺痛了英國人。首相丘吉爾親自下達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擊沉俾斯麥號!”的死命令。整個皇家海軍都被動員了起來,從本土艦隊到地中海的h艦隊,所有能動彈的軍艦,都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從四麵八方向“俾斯麥”號的預估位置撲來。一場海軍史上規模空前的海上大追捕,就此展開。
    在逃亡的路上,呂特晏斯犯下了他的第三個,也是最致命的一個錯誤。在一次成功的機動中,“俾斯麥”號暫時擺脫了英軍的雷達跟蹤。但呂特晏斯錯誤地認為,自己的行蹤一直被英軍那神乎其神的先進雷達所掌握著,根本無從遁形。基於這個錯誤的判斷,他認為既然對方一直知道我在哪,那保持無線電靜默也就沒有意義了。於是,他向德國海軍總部發出了一封長達30分鍾的、詳細描述丹麥海峽之戰和自身狀況的無線電報。
    他不知道,此時的英軍早已跟丟了他,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大西洋上亂轉。這封長電報,如同黑夜中的燈塔,瞬間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英國人立刻截獲並對電報進行了三角定位,一度失去目標的追擊艦隊,重新鎖定了“俾斯麥”號的準確方位。
    最後的、也是最富戲劇性的一擊,來自一群看似最不堪一擊的對手——從“皇家方舟”號航空母艦上起飛的“劍魚”式雙翼魚雷攻擊機。
    這些老式的、用帆布蒙皮、看起來像是一戰古董的飛機,被德國水兵戲稱為“弦線包”。在1941年5月26日傍晚的狂風巨浪中,這群“老古董”搖搖晃晃地起飛,在惡劣到極點的海況下,對“俾斯麥”號發動了近乎絕望的攻擊。
    “俾斯麥”號強大的防空火力網,在海麵上織出了一片火網。然而,命運,或者說概率,在此時開了一個最殘酷的玩笑。
    在無數次規避後,一枚“劍魚”投下的魚雷,以百萬分之一的概率,不偏不倚地命中了“俾斯麥”號最為脆弱的艦艉。它沒有擊沉戰艦,卻造成了比擊沉更糟糕的後果——它精準地摧毀了艦艉的舵機係統,將左舵死死地卡在了12度的轉向位置上。
    這艘價值連城的巨艦,這頭威風凜凜的鋼鐵猛獸,瞬間變成了一頭在原地不停打轉的、無助的困獸。它失去了航向控製,失去了速度,隻能在北大西洋的狂風惡浪中,無助地畫著圈,等待著末日的降臨。
    1941年5月27日清晨,“俾斯麥”號迎來了它的最後一戰。英國戰列艦“英王喬治五世”號和“羅德尼”號,以及數艘巡洋艦,將它團團圍住。這已經不是一場海戰,而是一場處決。
    在英艦毫無懸念的輪番炮擊下,“俾斯麥”號很快變成了一座燃燒的、扭曲的鋼鐵殘骸。它的主炮塔在一座接一座地被摧毀後,徹底失去了還手的能力。根據幸存的第四炮術軍官布卡德·馮·米倫海姆雷希貝格男爵後來的回憶,在最後的時刻,為了避免這艘帝國海軍的驕傲被敵人俘獲,副艦長漢斯·厄爾斯下達了最後的命令:打開通海閥,引爆預設的炸藥,執行自沉程序。
    上午10時40分,“俾斯麥”號,這艘僅僅服役了8個月的戰艦,帶著它不倒的戰旗和2200多名船員中的絕大部分,緩緩地向左傾覆,最終從海平麵上永遠地消失了。
    “俾斯麥”號的沉沒,不僅僅是一艘戰艦的損失。它用一種極其慘烈和直白的方式,向柏林海軍總部的雷德爾元帥和所有“z計劃”的信徒們,宣告了他們那個宏偉水麵艦隊夢想的徹底破產。
    這次短暫的遠征以最殘酷的方式證明:在沒有製空權、麵對數量占絕對優勢且擁有航空母艦的敵人時,再強大、再先進的單一水麵戰艦,也無法在廣闊的大西洋上生存。它的沉沒,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打醒了那些沉浸在“大艦巨炮”舊夢中的德國海軍將領。
    從此以後,德國海軍的戰略重心,不可逆轉地,也是無奈地,轉向了那個一直被忽視、被排擠的角落——轉向了鄧尼茨和他的u型潛艇。大西洋上的戰鬥,將以一種更陰冷、更漫長、也更殘酷的方式,繼續下去。巨獸的時代結束了,狼群的時代,正式來臨。
    不過德國的水麵艦艇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俾斯麥”號還有一艘姊妹艦“提爾皮茨”號,那它又有著什麽樣的故事呢?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