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大西洋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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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我們說到,隨著1943年“黑色五月”的到來,鄧尼茨元帥和他的“灰色狼群”,在大西洋上遭遇了雪崩式的慘敗。盟軍憑借著情報、科技和空中力量的係統性優勢,一舉擊潰了u艇部隊,贏得了這場決定戰爭走向的絞殺與反絞殺之戰。
大西洋上的狼群被肅清了,其戰略意義,怎麽強調都不過分。它意味著,從北美大陸出發的、滿載著百萬大軍和如山物資的運輸船隊,終於可以相對安全地橫渡大西洋,在英國集結。它意味著,那場人類曆史上規模最宏大的、即將決定法西斯德國最終命運的登陸作戰,其最重要的前提條件,已經達成。
現在,是時候把鏡頭,對準英吉利海峽對岸,那片被納粹鐵蹄蹂躪了4年多的歐洲大陸了。
說起“霸王”行動,我們就必須先說說它的對手——那道沿著法國、比利時、荷蘭、丹麥、挪威海岸線,理論上應該綿延數千公裏的超級防線。它的總設計師,阿道夫·希特勒,給它起了一個聽起來就霸氣十足、堅不可摧的名字:“大西洋壁壘”。
咱們之前講過,自從德國空軍在不列顛空戰中折戟沉沙,跨海登陸英國的“海獅計劃”破產之後,希特勒就把他全部的賭注,都押在了東線,發動了入侵蘇聯的“巴巴羅薩行動”。
按照咱們這位元首的設想,蘇聯不過是個“泥足巨人”,最多三個月,就能將其徹底征服。然後搶占蘇聯豐厚的資源,在集中精力對付孤懸海外的英國。但事實證明,他嚴重低估了這頭北極熊的抗擊打能力。以前那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德軍,第一次在莫斯科的冰天雪地裏,吃了大癟。
在一段希特勒唯一流傳下來的會議錄音中1942年6月,他會見芬蘭元帥曼納海姆時被偷偷錄下),我們能聽到,這位元首用一種異常平和、甚至有些無奈的語氣,親口承認,他“完全、徹底地低估了”蘇聯的戰爭潛力和軍事儲備。
東線戰場,成了一個無底洞,一個不斷吞噬德軍兵員和裝備的血肉磨坊。這迫使希特勒,不得不重新審視他那條漫長的西線海岸。他必須防著隨時可能從背後捅自己一刀的英國人,以及他們背後那個越來越強大的美國。
於是,在1942年3月,希特勒發布了他的第40號元首指令。一項宏偉到近乎瘋狂的超級工程,就此誕生——大西洋壁壘。
在納粹的宣傳機器裏,這是一道從挪威北角一直延伸到法西邊境的、由鋼鐵與混凝土澆築的、堅不可摧的萬裏長城。它是“歐洲堡壘”最堅固的盾牌,旨在將任何膽敢踏上歐洲大陸的盟軍部隊,碾碎在灘頭之上。當時的宣傳海報上,描繪著口徑駭人的巨型海岸炮、如蜂巢般密不透風的碉堡群,以及嚴陣以待、目光堅毅的德軍士兵,向全世界高調宣告著第三帝國的決心與力量。
然而,在這層由宣傳構築的華麗外衣之下,現實,卻是一個充滿了妥協、漏洞和黑色幽默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首先,大西洋壁壘的建設本身,就是一場對德國戰爭資源的豪賭。它像一頭貪婪的巨獸,吞噬了驚人的1700萬立方米混凝土和120萬噸鋼材。這是什麽概念?這些寶貴的資源,如果用在東線,足以製造出成千上萬輛虎式坦克和斯圖卡轟炸機,去應對蘇聯紅軍那潮水般的猛烈攻勢。可以說,西牆的每一寸加固,都意味著東線的一次削弱。
這項工程的背後,是數十萬勞工的血汗。當時的維希法國傀儡政權,被迫征召了約60萬名法國工人。他們與來自其他被占領國的勞工一起,在德國臭名昭著的托特組織的嚴酷監督下,日以繼夜地勞作。對當地人而言,這道壁壘不僅是一座軍事設施,更是壓迫與屈辱的永恒象征。當然,也有一些當地的承包商,從中漁利,與德國人形成了複雜的共生與對立關係。
更致命的是,這道所謂的“壁壘”,實際上充滿了巨大的漏洞,強度極不均衡。它不是一條連貫的防線,而更像是一串珍珠項鏈,有些珍珠很大很亮,但珍珠之間,隻有脆弱的線連著。
在那些被德軍高層,包括希特勒本人,視為最可能登陸點的關鍵港口,比如瑟堡、布洛涅,尤其是與英國隔海相望、距離最近的加萊海峽地區,防禦工事確實堪稱堅固。那裏部署了口徑超過280毫米的巨型火炮,構築了層層疊疊的碉堡和反坦克壕,並駐紮了數以萬計的重兵。
但在這些重點區域之間,那漫長到令人絕望的海岸線上,防禦卻異常薄弱。許多地段的工事,直到1944年6月6日盟軍登陸的那一天,都遠未完工。就連被希特勒寄予厚望、派去加固防線的陸軍元帥埃爾溫·隆美爾,在1944年初視察完防線後,也給出了一個悲觀到極點的評估:在許多關鍵區域,防線的完工程度,僅僅隻有18。
就在德國人忙於構築這座龐大而又殘缺的堡壘時,一個不為人知的幕後故事,已經為它的最終命運,提前埋下了伏筆。
1942年,一位名叫雷內·杜歇的法國抵抗組織特工,以一個普通油漆工的身份作掩護,成功地潛入到了德軍在諾曼底地區的建築工地。他憑借著過人的膽識和近乎天才的記憶力,居然在幾個月的時間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整套大西洋壁壘的設計藍圖,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腦子裏。這份包含了所有主要防禦工事、火力點配置、碉堡結構細節的珍貴情報,被他冒著生命危險,通過抵抗組織,交到了遠在倫敦的盟軍手中。
從那一刻起,這座在宣傳中無懈可擊的堡壘,在盟軍最高統帥部的戰略地圖上,其所有的強點、弱點、命門和罩門,都已一覽無餘,再無秘密可言。
最終,大西洋壁壘,陷入了它自己製造的“宣傳陷阱”。納粹政權是如此賣力地鼓吹它的堅不可摧,以至於德國最高統帥部在某種程度上,也開始相信了自己編造的神話,滋生了一種危險的、致命的自滿情緒。他們將最精銳的部隊和最多的資源,投入到他們認為最重要的加萊地區,卻在潛意識裏,忽視了那些看似次要的、漫長的海岸線。
這種心理上的依賴,使得當盟軍最終從他們意想不到的地方——諾曼底——撕開防線時,其造成的心理衝擊,遠比物理上的突破,更為致命。
此外,這座堡壘的根基,從一開始就是不穩的。為了彌補在東線戰場那恐怖的兵員消耗,駐守在西線的德軍部隊,成分極其複雜。在總計約95萬的兵力中,有相當一部分師團,是由所謂的“東方部隊”組成的。
這些士兵,大多是被俘的蘇聯紅軍戰俘,或是來自東歐各個被占領區的強製征召人員。他們被配發德式的軍服,拿著德國的武器,卻懷著迥異的心思。他們的訓練水平低下,裝備也往往是德軍淘汰下來的二流貨色。更重要的是,他們對納粹德國,沒有一絲一毫的忠誠可言,根本缺乏為希特勒賣命的戰鬥意誌。讓他們去守衛一道號稱“千年永固”的防線,無異於將沙土,作為萬丈高樓的地基。
當真正的考驗來臨時,這座建立在浮誇的宣傳、殘酷的強製勞動和不可靠的兵員之上的堡壘,其轟然崩塌,幾乎是注定的。
在那些看似堅固的混凝土工事背後,德軍西線指揮體係的內部,存在著一道更深、更致命的裂痕。這道裂痕,源於兩位德高望重的陸軍元帥之間,根本性的戰略分歧。
這道裂痕的一邊,是西線總司令倫德施泰特元帥。
另一邊,是b集團軍群司令隆美爾元帥。
他們的爭論,不僅僅是戰術層麵的不同見解,更反映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戰爭哲學。而這種在最高層無法調和的矛盾,最終導致了德軍在諾曼底的防禦體係,陷入了災難性的癱瘓。
先說倫德施泰特。這是一位典型的、舊派的普魯士傳統軍事貴族,一輩子都在軍中打滾,身經百戰,思想深邃,但也略顯保守。他抽著雪茄,看著地圖,對希特勒那個勞民傷財的“大西洋壁壘”,打心眼兒裏就瞧不上。在他看來,這玩意兒充其量,就是一場大規模的“虛張聲勢”。
這位老元帥,信奉的是戰爭的藝術在於“機動作戰”。他堅信,正確的打法,應該是誘敵深入。放任盟軍在海灘上,付出慘重的代價,建立一個初步的、不穩固的立足點。然後,在遠離盟軍海軍艦炮那恐怖的有效射程之外,德軍集結強大的、機動的裝甲預備隊,像一把鐵錘一樣,發動一次雷霆萬鈞的決定性反擊,將那些立足未穩的盟軍,一舉砸回海裏去。
這是一種經典的、以空間換取時間的縱深防禦策略,也是德國陸軍自古以來就引以為傲的“運動戰”思想的體現。
然而,隆美爾,這位以在北非沙漠中,指揮裝甲部隊神出鬼沒而聞名於世的“沙漠之狐”,卻從他在非洲的慘痛失敗中,得出了一個完全相反的、血的教訓。
他親身體會過,在盟軍掌握了絕對的製空權之後,任何大規模的地麵機動,都無異於自殺。他太清楚了,一旦盟軍的飛機,像一群憤怒的黃蜂一樣,布滿了天空,德軍的坦克部隊,甚至都無法在白天,從集結地開到前線,就會被那些呼嘯而下的戰鬥轟炸機,像敲罐頭一樣,一輛一輛地摧毀在路上。
因此,隆美爾固執地認為,決戰,必須在海灘上打響!而且,必須在登陸的最初24小時內,就分出勝負!他有一句名言:“對盟軍來說,登陸的第一天將是最長的一天,對我們來說,也是。”
他主張,應該將寶貴的裝甲師,盡可能地靠前部署,就隱藏在海岸線後方幾公裏的地方。以便在盟軍登陸的第一時間,就立刻發起反擊,趁著他們最混亂、最脆弱的時刻,將他們消滅在水際灘頭,根本不給他們建立灘頭陣地的機會。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隆美爾一上任,就發了瘋一樣地,開始加強沿岸的防禦。他下令布設了數百萬枚地雷,在海灘上插滿了成千上萬根被稱為“隆美爾蘆筍”的、尖端綁著炸藥的反滑翔機木樁,試圖將整個海岸線,變成一個不留活口的死亡陷阱。
這場元帥間的爭論,很快就從西線司令部,吵到了柏林的最高統帥部。然而,希特勒的介入,非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使情況變得一團糟。
希特勒這個人的統治權術,一向是“分而治之”。他樂於見到自己的下屬之間相互製衡,這樣,最終的決定權,才能牢牢地掌握在他自己手裏。他既不完全采納倫德施泰特的縱深防禦方案,也不完全支持隆美爾的灘頭決戰理論,而是采取了一個災難性的“折中”方案。
他同意,將一部分裝甲師的指揮權,下放給隆美爾的b集團軍群,算是安撫一下這位在前線苦幹的前線將領。但同時,他又將最精銳的幾個裝甲師,包括戰鬥力最強的黨衛軍第一裝甲軍,劃歸自己直接控製的“最高統帥部預備隊”。並且規定,沒有他本人的親自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調動這些部隊一兵一卒!
這個決定,直接造成了德軍在西線的指揮係統,徹底癱瘓。
現在,德軍在法國的裝甲主力,既沒有被部署在倫德施泰特期望的、便於機動的內陸戰略縱深;也沒有被部署在隆美爾要求的、可以第一時間反擊的沿海前沿地區。它們被尷尬地放置在了一個不前不後的中間地帶。
這使得德軍的整個防禦計劃,失去了任何戰略上的連貫性。
最終,德軍的防禦體係,因其內部的深度分裂,而土崩瓦解。兩位元帥的戰略構想,任何一個如果被徹底地執行,或許都能給盟軍造成遠比曆史上更大的麻煩。但希特勒的優柔寡斷和對權力的病態偏執,使得德軍的應對,變得遲緩、混亂,且毫無效率。
這道指揮體係上的裂痕,遠比大西洋壁壘上任何物理的缺口,都更加致命。
現在,讓我們把鏡頭,從防守的一方,轉向進攻的一方。
咱們之前說過,在1943年底的德黑蘭會議上,羅斯福、丘吉爾和斯大林這三巨頭,已經達成了一致:1944年5月,盟軍將在法國北部,開辟第二戰場。
但問題是,在哪兒登陸呢?
這個登陸地點的選擇,至關重要,它幾乎直接關係到整個行動的成敗。盟軍的參謀們,列出了一係列苛刻的條件:
沙灘條件要好:必須是寬闊、平緩、沙質堅實的沙灘,能夠支持重型的坦克、卡車和火炮上岸,不能是爛泥灘或者懸崖峭壁。
港口條件:附近必須有大型深水港,以便後續源源不斷地卸載物資。如果沒有,那就必須找到一個適合建造“人工港”的地方。當時盟軍正在秘密研發一種匪夷所思的新東西——“馬爾伯裏人工港”,就是把一堆巨大的混凝土沉箱和浮動碼頭,直接從英國拖過海峽,在灘頭現場拚裝成一個深水碼頭。這就要求登陸點的海底地形和潮汐,相對平穩。
空軍支援:登陸點必須在英國本土戰鬥機如噴火、野馬)的作戰半徑之內,以確保能夠提供全天候的空中掩護,把德國空軍死死地按在地上。
補給線距離:距離英國南部的港口不能太遠,要能迅速地運送兵員和物資,但又不能太近,否則會完全暴露在德軍的空中打擊之下。
後續交通:登陸後,必須能方便地進入法國的公路網,便於裝甲部隊向內陸縱深發展,擴大戰果。
基於這些複雜的條件,盟軍的地圖上,出現了三個主要的候選地點:
選項一:加萊地區
優點:這是英吉利海峽最狹窄的地方,距離英國多佛爾港隻有33公裏。航程最短,補給最方便,空軍支援也最給力。登陸後,可以最快速度地殺向比利時和德國的魯爾工業區。
缺點:優點太明顯,以至於傻子都知道這裏是最佳登陸點。所以,這裏也恰恰是德軍防禦最強、兵力最集中的地方。整個地方被修得像個刺蝟,硬往上衝,傷亡會慘重到無法想象。
選項二:布列塔尼半島
優點:位於法國西部,擁有布雷斯特、洛裏昂等好幾個大型深水港。如果能拿下這裏,盟軍就能建立一個強大的補給基地。
缺點:離英國太遠了,超出了大多數戰鬥機的有效作戰半徑,無法提供持續的空中掩護。而且登陸後,部隊會孤懸於敵後,容易被德軍南北夾擊。風險太大。
選項三:諾曼底
優點:它正好位於加萊和布列塔尼之間。航程不算最短,但也不算太遠,戰鬥機剛好可以覆蓋。灘頭條件良好,潮汐也相對適中,非常適合建造“馬爾伯裏人工港”。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德軍在這裏的防禦強度,遠比加萊地區要弱得多。
缺點:附近沒有大型深水港瑟堡港算一個,但防禦嚴密),地形也比較複雜,有許多小樹林和灌木籬牆,不利於裝甲部隊快速推進。
在1943年的夏天,盟軍最高統帥部的參謀人員們,對這三個地點,進行了無數次的反複推演、沙盤演練和情報比對。最終,他們逐步排除了前兩個選項:
布列塔尼,太遠,太冒險,否決。
加萊,太硬,傷亡太大,否決。
於是,剩下的那個“最不壞的選擇”,就是諾曼底。
然而,登陸作戰的準備工作,實在是太過於複雜和龐大,原定於1944年5月的登陸計劃,不得不向後推遲到了6月。
好了,現在問題來了。既然盟軍已經選定了諾曼底,那麽,為了確保登陸的成功,他們就必須要做一件事:不惜一切代價,讓德國人相信,他們要去登陸的地方,是加萊。
他們必須導演一出人類戰爭史上規模最宏大、最複雜的戰略欺騙行動,把德軍的主力,尤其是那些強大的裝甲師,牢牢地吸引並釘死在加萊地區。
為什麽是加萊?因為德國人打心眼兒裏,就覺得盟軍會去加萊。
從地理上看:它離英國最近,補給最方便。
從戰略上看:從這裏登陸,離德國本土最近。
從曆史和思維定勢上看:德國人自己在1940年,就是從這個方向突破的。在德國總參謀部那些嚴謹的軍官看來,任何一個有理性的指揮官,都會選擇加萊。不走這裏,才是不正常的。
盟軍要做的,就是利用並無限放大德國人的這種思維定勢。
這場史無前例的戰略欺騙行動,其指揮棒,自然就交到了比猴還精的英國人手上。咱們之前在講西西裏登陸時就說過,英國人當時僅憑一具屍體“肉餡”行動),就成功地把德軍的注意力,從西西裏島,騙到了希臘和撒丁島。
那麽這一次,麵對著關係到整個戰爭結局的諾曼底登陸,英國人,又會想出什麽樣更加匪夷所思的、天馬行空的辦法,來把德國人,尤其是希特勒本人,騙得團團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