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針下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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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針下生花金大安三年臘月?中都城南濟世堂後宅)
金大安三年臘月廿四,子時初刻,濟世堂後宅的油燈在風雪中搖曳。蕭氏捏著縫衣針,針尖在燈油裏浸了三浸,雄黃的辛辣混著燈芯的油煙,在狹小的閣樓裏彌漫。十四歲的蕭虎趴在木床上,脊背裸露在寒氣裏,肩胛骨下方的皮膚繃得發青 —— 那是他父親弘吉剌?帖木兒曾披著狼皮衝鋒的位置,此刻正等待母親在其上刻下漢地的虎紋。
“虎有九節脊,方能穿山越嶺。” 蕭氏低聲念著,針尖在兒子背上比量,銀簪劃開的發絲間,露出他後頸處淺淡的狼形胎斑 —— 那是弘吉剌部 “蒼狼後裔” 的印記,七年前她抱著繈褓中的嬰兒逃離戰場時,曾對著月光發過誓:“虎狼之血,必在這孩子身上開出新的花。”
縫衣針突然刺入皮膚,蕭虎咬住狼皮護腕,護腕上缺耳的狼頭硌著牙關。父親十三歲獵熊時扯下的狼耳,此刻正垂在他手腕內側,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血珠滲出的瞬間,蕭氏手腕翻轉,針尖已走了三道線,組成虎首的額紋 —— 這是她偷師自汴京大相國寺的刺青僧,傳說虎額 “王” 字能鎮山林百獸。
“疼便喊出來。” 蕭氏的聲音混著風雪,卻比針尖更冷。她想起七年前的野狐嶺,丈夫的狼頭旗被金軍砍成碎片,鮮血浸透了繈褓裏的嬰兒。那時她就明白,弘吉剌的狼若想在漢地活下去,就得披上虎的皮。針尖落下第四道線,虎目初成,眼尾卻微微上挑,帶著蒙古人畫狼時的銳利。
“阿娘,這虎……” 蕭虎的話被護腕悶住,狼皮上的熊爪痕擦過他的唇。父親曾說,這護腕是用頭狼的皮硝製,那狼曾與熊搏鬥三日,最終咬斷熊喉 —— 就像此刻母親的針,在他皮膚上與劇痛搏鬥。
“這虎首朝左。” 蕭氏指尖撫過未幹的血跡,虎首方向對著蒙古高原的方位,“你父的部族以左為尊,虎鬃向左,方能迎著北風奔跑。” 她忽然從袖口摸出半片狼骨,那是丈夫遺留的腰牌殘片,在油燈下映出淡淡的影子,與虎紋刺青的投影交疊,竟似一頭背生虎紋的狼。
血珠滴在木床上,染出點點紅梅。蕭氏放下針,從陶罐裏取出金瘡藥 —— 這是她用漢地血竭混著蒙古傷兵送的熊膽粉製成的,粉末裏還摻著細小的火硝顆粒,據說是草原上的巫醫用來驅趕惡靈的。“當年你父帶著商隊路過汴京,” 她忽然開口,藥粉撲在傷口上,疼得蕭虎渾身繃緊,“他站在朱雀門前,望著城樓上的飛虎旗說:‘漢地的虎,若能與草原的狼共飲一江水,該是怎樣的光景?’”
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映得蕭氏鬢角的銀鈴發亮 —— 那是用弘吉剌部的狼頭銀飾改的,狼眼處嵌著她從娘家帶來的紅寶石。七年前的深夜,她就是戴著這銀鈴,在死人堆裏扒出丈夫的腰牌,懷裏的嬰兒餓得直哭,哭聲驚飛了荒原上的禿鷲。“後來他娶了我,” 她的針又落下,這次是虎背的脊梁骨,“他說,弘吉剌的狼,就該娶燕山的虎,生出來的孩子,既是山君,也是蒼狼。”
窗外傳來金軍夜巡的梆子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的吆喝在風雪裏斷斷續續。蕭虎盯著牆上晃動的虎影,那是母親用剪紙貼在窗紙上的,虎首向左,與他背上的刺青遙相呼應。忽然想起去年重陽,母親帶他去西山登高,指著岩壁上的虎紋說:“漢地的虎,獨行於山;蒙古的狼,群居於野。但虎若嘯聚,狼若獨行,這天下便容得下胡漢共生。”
針下到第九道脊骨時,蕭虎的護腕已被咬得變了形。狼皮裏滲出的硝味混著血腥味,讓他想起父親生前最愛吃的手把肉,撒著漢地的鹽,在篝火上烤得滋滋作響。“好了。” 蕭氏突然放下針,掌心托著半麵青銅鏡,鏡中映出尚未結痂的刺青 —— 虎首微低,仿佛隨時會低頭舐血,虎尾卻藏在脊柱旁,尾尖勾著半道狼爪紋。
“明日起,莫要著緊身衣。” 蕭氏用布條輕輕纏住他的脊背,指尖劃過虎紋邊緣,“待痂落之後,這虎便算在你骨血裏生了根。” 她吹滅油燈,窗外的月光漫進來,照著床頭掛著的兩件衣物:一件是漢地的交領襖,領口繡著隱紋白虎;一件是蒙古的窄袖袍,衣襟處縫著殘片狼旗。
蕭虎摸著狼皮護腕上的缺耳,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的草原傳說:“狼若斷耳,便成了天地間的遊魂,唯有找到能讓它重生的火,才能重返狼群。” 此刻背上的刺青火辣辣地疼,卻讓他想起白日裏畫的火銃 —— 筒口的虎首,不正是父親說的 “重生之火” 嗎?
後宅傳來母親翻找醫書的聲音,硫磺與艾草的氣味混在一起。蕭虎望著窗外的積雪,月光下的雪地泛著青灰,像極了蒙古高原的顏色。他知道,母親在他身上刻的不止是虎紋,更是將胡漢兩種血脈擰成一股繩的決心 —— 就像她改良的火銃,用漢地的精鐵和蒙古的鍛術,造出能焚山煮海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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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時三刻,蕭氏端著藥碗進來,碗裏是加了蒙古馬奶酒的生肌湯。“喝了吧,” 她坐在床邊,銀鈴輕響,“你父的部族裏,勇士成年時要承受三刀六洞,你這虎紋刺青,便算咱們漢蒙兩家的成人禮。” 湯勺碰到碗沿,發出清越的響聲,像極了草原上的駝鈴。
蕭虎捧著碗,馬奶酒的酸混著漢地藥材的苦,在舌尖炸開。他忽然想起白日裏那個弘吉剌部的傷兵,狼爪印在櫃台上留下的血痕,與他背上的虎紋,竟在雪光裏形成了某種神秘的呼應。“阿娘,” 他忽然開口,“等我背上的虎長全了爪子,是不是就能去草原,替父親的部族報仇?”
蕭氏的手頓在半空,銀鈴上的狼頭仿佛也凝住了。她望向窗外,金軍巡邏的燈籠在遠處閃過,像幾點忽明忽暗的鬼火。“報仇?” 她忽然輕笑,指尖劃過他的護腕,“虎狼相爭,隻會讓金人的火銃笑得更響。你要做的,是讓虎與狼同嘯,讓胡漢的火,燒出一片誰也搶不走的新天地。”
藥碗見底時,蕭虎已有些昏沉。迷迷糊糊中,他看見母親在燈下修改火銃圖紙,狼皮護腕擱在硯台邊,與案頭的虎紋鎮紙相映成趣。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照著後宅的老梅,枝頭的積雪簌簌而落,像極了父親部族裏流傳的、關於蒼狼與白鹿的傳說 —— 隻是在這個雪夜,傳說裏多了一頭背生虎紋的狼,即將在金戈鐵馬中踏出自己的道路。
寅時,蕭氏吹滅最後一盞燈。黑暗中,蕭虎背上的刺青仿佛活了過來,虎首朝著北方,發出無聲的咆哮。這一晚,他夢見自己站在野狐嶺巔,左首是漫山的狼旗,右首是遍插的虎幟,而他手中的火銃,正噴出熊熊火焰,將女真的海東青旗燒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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