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桑根抵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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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墟號艦尾工程區彌漫著死寂與金屬的冰冷氣息。三具新生的青銅人俑——曾經是安德森、陳傑、索菲亞——如同被時間凍結的恐怖雕塑,矗立在“八岐”反應堆核心旁。它們凝固的姿態訴說著瞬間的劇痛與永恒的驚愕,青銅表麵流淌著細微的、如同未幹血跡般的猩紅光痕,那是“仁王基因熵”汙染留下的不祥印記。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能量撕裂與生命異化的尖嘯餘音。
    藤原浩介癱坐在冰冷的甲板上,背靠著冰冷的管線,頭顱深埋於雙膝之間,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他不再是那個陰鷙精悍的首席工程師,更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破布偶。金書媛艦長那最後一道冰冷如刀鋒的命令——“用你祖先的遺產——把他們挪開!然後,拆開最後兩環!”——如同淬毒的冰錐,反複穿刺著他僅存的意誌。他顫抖的手幾次伸向旁邊的工具架,又無力地垂下。挪開昔日同袍所化的青銅俑?這念頭本身就像褻瀆。拆解徐福最後的遺產?這等同於親手刨開自己民族的祖墳。絕望與怨恨如同藤蔓,將他緊緊纏繞。
    主控艙內,氣氛同樣凝重得如同鉛塊。諸葛青陽緊盯著導航屏幕上那繁複精密、卻因能量核心缺失而黯淡無光的“魯班鎖星圖”,雙拳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視網膜上《魯班書》的圖譜仍在灼燒,那修補蟲洞缺口的唯一生路近在咫尺,卻因能量核心的缺失而遙不可及。沈墨白站在他身旁,麵沉如水,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工程區的實時監控畫麵,大腦飛速運轉,評估著強行拆解的風險與成功率,以及那三具青銅俑可能蘊含的未知威脅。金書媛則如同冰雕般佇立在艦長席前,她的目光越過舷窗,死死鎖定著蟲洞深處那持續崩塌的巨鼎缺口。艦長的威嚴與決斷力在她身上凝聚成一種近乎實質的冰冷壓力,但緊抿的唇角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時間,正在蟲洞的扭曲中無情流逝。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駕駛艙內,那粒鑲嵌在舵輪中央、承載著七十億記憶體微光的桑穗,突然發出了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聞的——“哢噠”聲!
    如同某種古老機關被悄然觸動。
    緊接著,令人驚駭的景象發生了!
    原本安靜蟄伏在舵輪盤麵上的桑穗,其底部那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如同毛細血管般纖細的根係,驟然間活了過來!它們不再是柔弱的植物纖維,而是化作了堅韌無比、閃爍著翠綠與青銅雙色流光的能量觸須!這些觸須如同擁有生命的鑽頭,無視了舵輪堅固的合金結構,發出高頻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瞬間刺穿了厚重的舵盤基座!
    “噗嗤——滋啦——!”
    根係穿透金屬甲板,如同饑餓的蟒蛇,以驚人的速度向下層甲板瘋狂蔓延!它們的目標異常明確——艦尾工程區!那彌漫著“仁王基因熵”汙染、充斥著絕望與青銅死寂的區域!
    “桑穗根係暴走!”金書媛瞬間轉身,冰封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驚異,但更多的是決斷,“墨離!追蹤根係路徑!分析能量反應!”
    墨離的骨臂早已插入數據接口,三星堆紋路高速閃爍:“根係在吸收……吸收工程區逸散的‘仁王基因熵’汙染!吸收速率……指數級增長!”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那導致三名船員瞬間青銅化的恐怖熵汙染,此刻竟成了桑穗根係的“養料”!
    更令人震驚的還在後麵。
    根係在工程區蔓延、紮根、瘋狂吸收猩紅熵流的同時,舵輪中央那粒桑穗本體,開始發生肉眼可見的劇變!翠綠的光華劇烈波動,穗體本身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重塑、膨脹!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那粒原本飽滿但形態自然的桑穗,表麵竟迅速硬化、結晶,覆蓋上一層閃爍著金屬冷光的青銅色外殼!其形態也在扭曲、變形,最終——
    結出了三顆造型奇特的“果實”!
    這三顆果實大小如拳頭,形態酷似飽滿的桑葚,但通體呈現出一種古老而神秘的青銅質感,表麵布滿了細密如電路板般的能量紋路。而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在每顆青銅桑葚的底部,都清晰無比地“生長”著一個標準的、閃爍著微光的usbc型物理接口!接口邊緣環繞著細小的、不斷流動的翠綠色數據流符文。
    “這……這是什麽?!”沈墨白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沙啞,他快步上前,卻又不敢貿然觸碰那詭異而充滿科技感的果實。科幻與神話的界限在此刻被徹底打破。
    “仁王基因熵……被桑穗根係吸收轉化……結出了……‘抵禦之果’?”諸葛青陽喃喃自語,視網膜上的《魯班書》圖譜似乎與那青銅桑葚表麵的紋路產生了某種共鳴,灼痛感減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理解,“接口……是信息交互端口?它能做什麽?”
    墨離的骨臂紋路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光,全息屏上瀑布般刷下分析數據:“檢測到果實內部蘊含高度有序的‘反格式化’信息流!其信息結構……與蟲洞中‘讖緯神經索’的底層邏輯針鋒相對!初步推斷:食用或通過接口連接此果實,可生成臨時或永久性的‘邏輯防火牆’,抵禦神經索的格式化侵蝕!”
    “抵禦格式化?!”金書媛瞳孔驟縮。這簡直是雪中送炭!蟲洞深處那無處不在的神經索,是比物理攻擊更致命的威脅!
    “但是!”墨離的警報聲調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果實能量核心與七十億記憶體數據庫存在強量子糾纏!任何個體接入果實防火牆,都將不可避免地……與七十億份離散的記憶意識產生深度鏈接與融合!”
    “什麽?!”沈墨白猛地抬頭,臉色劇變,“意識融合?!七十億份?!這……這等同於瞬間被七十億個靈魂的記憶洪流衝垮!人格會被徹底溶解!”
    這是一個殘酷的悖論!果實能救命,卻也可能讓人在精神層麵“死亡”!
    就在這時,艦內廣播係統突然被強行切入,一個帶著濃重口音、充滿絕望與一絲瘋狂的聲音響起,是藤原浩介!他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聲音通過工程區的擴音器傳遍全船,充滿了怨毒與報複的快意:“哈哈哈!聽到了嗎?!艦長大人!這就是你們的‘救贖’?!用七十億死人的記憶把活人逼瘋!這就是你們華夏的‘仁’?!這就是你們追求的‘火種’?!呸!都是瘋子!都是祭品!我們所有人……都是這艘瘋船的祭品!”他的聲音如同夜梟啼鳴,在死寂的船艙內回蕩,狠狠撕扯著每個人緊繃的神經。
    他的咆哮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壓抑已久的恐慌、對未來的絕望、對“意識融合”的恐懼瞬間在部分難民中引爆!
    “不!我不要變成瘋子!”
    “七十億人的記憶?我會是誰?我會消失的!”
    “放我們出去!我們寧願死在星空裏!”
    騷動在居住艙蔓延,絕望的哭喊和憤怒的推搡聲隱約傳來。
    就在混亂即將升級時,一個身影排開人群,踉蹌著衝進了主控艙。是樸正宇,一位來自首爾難民區的代表,一位年近六十、頭發花白、臉上刻滿風霜與苦難痕跡的老人。他曾在270章淚桑啟航時,默默撫摸著月壤桑樹,眼中含淚。此刻,他的臉上混雜著極致的恐懼、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愴。
    他無視了沈墨白的阻攔,無視了金書媛冰冷的注視,甚至無視了墨離骨臂發出的警告紅光。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舵輪上那三顆閃爍著誘人又致命光芒的青銅桑葚上。
    “給我……給我一顆!”樸正宇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卻又異常堅定,“我的小女兒……她還在記憶體裏……她需要……需要活下去的機會!哪怕……哪怕隻是意識……”他想起了在首爾陷落前,他年邁的父親,一位退休的書法家,在廣場冰冷的地麵上,用顫抖的手指蘸著自己的血,一遍遍刻寫“回家”的漢字,直到胃癌的劇痛讓他蜷縮成一團,最終被湧入的納米清道夫分解……那份記憶,那份痛苦,一直灼燒著他的靈魂。
    話音未落,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樸正宇猛地撲向舵輪,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扯下了一顆青銅桑葚!那堅硬的、帶著金屬質感的果實被他死死攥在手中。
    “不!別吃!”諸葛青陽失聲驚呼。
    但樸正宇的動作更快!他沒有任何猶豫,仿佛那不是一顆可能致命的果實,而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張開嘴,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哢嚓——!”
    清脆的破裂聲響起,如同咬碎了一塊堅硬的糖果。青銅色的外殼碎裂,內部並非果肉,而是爆發出刺目的、混合著翠綠與青銅雙色的強光!光芒瞬間吞沒了樸正宇的頭顱!
    “呃啊啊啊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混合了極致痛苦、無數聲音疊加的淒厲慘嚎從光芒中炸開!樸正宇的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擊中般劇烈抽搐、痙攣!他雙眼翻白,瞳孔深處仿佛有億萬星辰在瘋狂旋轉、破碎、重組!無數模糊的、重疊的、來自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人生的畫麵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在他扭曲的麵容上、在他劇烈顫抖的肢體上瘋狂閃現!
    僅僅幾秒鍾,強光稍斂。樸正宇停止了抽搐,但整個人如同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合金甲板上。他雙手撐地,頭顱深深垂下,花白的頭發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
    死寂。主控艙內隻剩下他粗重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突然——
    “噗——!”
    一大口滾燙的、暗紅色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從樸正宇口中狂噴而出!鮮血濺落在光潔的甲板上,如同綻開了一朵淒厲的紅花。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帶出更多的血沫,身體如同風中殘燭般顫抖。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他的臉上沒有瘋狂,沒有迷失,隻有一種仿佛穿越了亙古洪荒、承載了無盡悲愴的、深入骨髓的疲憊與痛苦。淚水混合著血水,從他渾濁的眼中滾滾落下。他看向金書媛,看向沈墨白,看向諸葛青陽,眼神空洞卻又仿佛洞穿了時空。
    他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沙啞、破碎,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令人靈魂顫栗的寒意:
    “……我……嚐到了……廣場上……刻字老人的……胃癌……好痛……好冷……他……他想回家……”
    首爾廣場。刻字老人。胃癌。
    樸正宇父親最後的痛苦與絕望,通過這枚桑葚,通過那七十億記憶體的意識洪流,被他——一個本不相幹的陌生人——無比清晰地“品嚐”到了!
    意識融合,開始了。這不僅僅是信息的共享,更是情感的共鳴,是無數份絕望與痛苦的直接傳遞!
    金書媛的瞳孔瞬間收縮到極致,那冰封的麵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掠過她的眼底。沈墨白倒吸一口冷氣,身體僵硬。諸葛青陽捂住了灼痛的雙眼,仿佛那痛苦也傳遞到了他身上。
    樸正宇說完這句話,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頭再次重重垂下,隻有那壓抑的、混合著血沫的嗚咽聲在死寂的艙內低回,如同為七十億亡魂奏響的、無聲的哀歌。
    而那剩下的兩顆青銅桑葚,依舊在舵輪上閃爍著冰冷而誘惑的光芒。它們是抵禦“讖緯神經索”的唯一希望,卻也可能是通往意識地獄的單程票。
    金書媛的目光緩緩掃過跪地泣血的樸正宇,掃過那兩顆致命的果實,最後定格在導航屏幕上那依舊黯淡的魯班鎖星圖,以及艦外那持續崩塌的蟲洞巨鼎缺口。艦長的決斷,從未如此刻般艱難而沉重。